第344章 陆北顾的《民监赋》【求月票!】(2 / 2)
而在他心里,他知道这篇赋文不仅是为应试,亦是抒胸臆。
——彼等汲汲于权术倾轧,而吾之所念,在天下苍生!
陆北顾并未注意到,在他低头奋笔疾书的时候,御座上官家赵祯的目光曾数次掠过最前方这位年轻的省元。
赵祯清楚,陆北顾不可能不知道昨日发生的事情,而在这种风波之中,陆北顾仍能凝神运思,挥毫如飞,姿态沉静中自有一股不可折的锐气,还是让他颇为欣赏的。
而侍立在旁的福康公主赵徽柔,目光每每扫过那片青衫时,亦是不禁在那专注的身影上多停留一瞬。
日影渐至中天,崇政殿内编钟长鸣,清越悠扬之声标志着上午的考试暂告段落,午餐时间已到。
官家赵祯在福康公主与内侍的簇拥下,先行起驾回后宫用膳休憩。
殿内凝重的气氛稍弛,众士子得以暂离案牍,但礼仪未敢怠慢,皆垂首躬身,静送御驾直至全然出了殿门,方才活泛起来。
旋即,早已候命多时的宫人们如流水般悄然而入,她们并非空手而来,而是两人一组,抬着一个个朱漆食盒,盒盖上描金绘彩,彰显着皇家气派。
食盒被逐一有序地放置在每位士子的案几旁,几乎不闻杯盘碰撞之声,显然是训练有素。
陆北顾注意到这些宫人步履轻盈,神态恭谨,摆放食盒时甚至刻意避开了案上的笔墨纸砚,以免沾染油污,细节处尽显宫廷服务的周到。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陆北顾打开了食盒,里面的格局颇为精巧,分上中下三层。
上层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石首鱼肚子羹」,汤汁乳白浓稠,剔了刺的鱼肉很嫩滑,辅以嫩笋丝与香菇,闻起来就香气扑鼻;一盅「鹌子水晶脍」,半透明的肉冻中镶嵌着切开的鹌鹑蛋与鸡丝;一碟时令蔬菜,不知道是什麽蔬菜,但看起来菜色倒是炒得碧绿油亮。
中层则是主食,有一大碗晶莹剔透的「水晶饭」,米粒饱满分明,散发着新稻的清香;米饭旁边还配有一碟「肉齑」,乃是用精肉细切,加以酱料丶花椒丶姜末等快炒而成,极是下饭;除此之外还有两块「太平毕罗」,也就是一种裹馅烤制的精致胡饼,特点是表皮酥脆,内馅咸香。
下层则是点心饮品,包括一碟名为「樱桃煎」,看起来就酸甜生津的蜜饯樱桃;以及一盏温热的「洞庭汤」,此汤实为用洞庭湖所产橘皮丶生姜丶甘草等熬煮的保健饮子,理气润喉,正可缓解一上午书写的疲乏。
所有餐具则皆是来自定窑的上等瓷具,胎薄釉润,温润如玉,雅致非常。
「可惜餐具不能带走。」
现在着名的「五大名窑」里,汝窑和官窑还没影呢,而继承自越窑的哥窑瓷器,则是南方用得比较多,北方这边用得比较多的是钧窑和定窑的瓷器。
不过因为钧窑的釉色比较绚烂妍丽,观赏性虽佳,但正式场合难免令人觉得过艳,所以给他们用的都是定窑这个唯一的白瓷。
而这便是大宋殿试的传统,也就是所谓的「驰士子之宴」,旨在彰显朝廷对人才的礼遇。
其餐食规格,据传与宫中嫔妃日常份例相仿,虽非极尽奢华,更无大鱼大肉,但用料精良,烹调细致,绝非寻常富户所能及,意在让这些成为了「天子门生」的士子们提前感受到成为朝廷命官的尊荣体面。
当然了,此时厨师的炒菜水平还是不够,所以没什麽后世常见菜就是了。
众士子早已饥肠辘辘,加之精神高度紧张后骤然放松,此刻面对佳肴,无不食欲大开。
然而,在这庄严的崇政殿内,无人敢放肆饕餮,皆保持着仪态,进食无声,细嚼慢咽。
陆北顾执起银箸,先尝了一口鱼羹,温热的汤汁滑入喉中,鲜香满口,确实极大地抚慰了他紧绷的神经和空乏的肠胃。
而最后两排几位年迈的「特奏名进士」,捧着碗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吃得格外珍惜,神情中充满了感慨。
或许这一餐御赐之食,已是他们一生科考生涯中最荣光的时刻。
殿内并无交头接耳之声,唯有细微的咀嚼与碗筷轻碰之音,反而形成一种奇特的宁静氛围。阳光透过窗棂,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丶却都怀揣着抱负与期待的面孔。
陆北顾慢慢吃着,目光偶尔会扫过前方空置的御座。
他心里想着,这种午餐仪式,是恩赏,是体恤,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训诫?它提醒着每一位在场之人,今日所得之优遇,皆源于皇恩,将来亦当竭诚报效。
不过在陆北顾看来,这一餐一饭,更当思之民力辛苦。
等到吃完之后,便有宫人悄步上前,无声地将餐具收回食盒,旋即又奉上清口的温茶和净手的湿帕。
虽然宫人如蝴蝶般穿梭往来,但一切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午餐的整体时间并不长,约莫又过了两刻后,宫人们便再次悄然而入,不管吃没吃完,食盒都得撤下了。
殿内重新恢复了考试前的整洁肃静,只是饭味确实一时半会儿难以消散,估计规定了这麽个时间点,也是怕有人吃太久,官家下午过来闻着难受。
美餐一顿后的士子们趴在案几上休息,等待着下午最后的考试开始。
而对于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来讲,这可能也是他们一生中最后的考试了。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官家才重新驾临崇德殿。
时务策的考卷也很快被分发至每位考生的案头。
陆北顾展开卷子凝神看去。
殿试的时务策跟礼部省试一样都是五道题,首问吏治,直指「考课黜陟」之弊,问如何革除冗官丶激浊扬清;次问经济,关乎「平准均输」之法,探求疏通漕运丶平衡物价之策;三问教化,论及「学校贡举」之制,商榷如何育才选贤丶敦厚风俗;四问刑狱,针对「律令敕格式」之繁,寻求简法慎刑丶哀敬折狱之道。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道,也是通常最为重要的第五策时,发现此题很是熟悉。
——屈野河划界!
「夏戎窥伺,近岁屈野河之地,界至不明,屡起衅端。彼虽称藩,实怀叵测,或云当效太祖太宗朝故事,筑城拓土,慑服其心;或云宜守庆历和议,息兵养民,以德怀远。夫疆场之事,守备为本。当何以固堡障丶实屯戍丶明界至丶慑奸谋,使烽燧不惊而国威日隆?尔诸生详虑之,毋泛毋迂,务切时宜。」
陆北顾心中一定,随后开始打草稿。
这些题目虽大多都有准备,但他亦不敢怠慢,逐题审慎构思,于草稿纸上勾勒纲要,力求论述周详,对策务实。
而等他写完了时务策,就只有最后一道论题了。
今年殿试的论题不是史论,而是经论,题目名为《重巽申命论》。
这道题其实出的有点偏,并非是出自过去常考的《诗经》丶《尚书》,而是概率仅高于《乐经》的《易经》里面的「巽卦」。
正所谓「重巽以申命,刚巽乎中正而志行。柔皆顺乎刚,是以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此卦是同卦相迭,即巽下巽上,巽为风,两巽相重,有长风相随之象,其实表示顺伏之意,即「上下顺也」。
这届殿试里,也唯有这篇经论的题目,最是令人难以捉摸。
或者说,从题目上讲没给考生太多的限制,能写的方向很多,可以适当自由发挥。
殿内已有细微的骚动,不少士子蹙眉抿唇,显是觉得此题比之诗赋和时务策都更为玄奥,难以把握具体方向。
陆北顾看着题目并未急于下笔,他听宋庠说过,最后的这道题大概率都是官家自己出的。
那麽官家究竟想通过这卦象表达什麽意思呢?
「重巽申命……」
他心中默诵,巽之德,顺也,重巽,非一味柔顺,乃是以至顺之德,行中正之道,俾政令能反覆申明,深入人心。
这岂不正暗合当下朝局?
官家本大权独揽,然近年因身体之故,权柄下移,中书丶枢密乃至宫内,各有心思,政令施行之际,常遇阻滞,或阳奉阴违,或执行走样。
出此题,其心或在于此,期盼政令畅通,朝野一心。
而想着想着,陆北顾的思绪又难免想到自身昨日之遭遇。
贾岩被构陷,枢密院文书直指己身,几遭大祸。
此岂非「巽」道不行,奸佞窃命之象?而自己能化险为夷,岂非又暗合「利见大人」之兆?
当然,这等念头也就是在自己心中转一转罢了。
大致琢磨出了官家的心思之后,陆北顾开始打草稿。
「《重巽申命论》
《易》曰:『巽,德之制也』,夫巽之为义,入也丶顺也,然非曲阿之谓。盖风行天上,无微不入;令施域中,无远弗届。此圣人取象之深意,实关治道之枢机。
周公制礼,其《无逸》之训,《立政》之诰,反覆叮咛,若清风之袭物,莫不沦肌浃髓。故能成刑措之治者,非惟德化之盛,实由申命之诚也。若夫令出惟轻,朝更夕改,或壅于上而不下究,或阻于下而不上闻,则虽尧舜不能以治一邑,况天下乎?
观夫卦象,两巽相迭,上风下风,喻君令臣承,迭相贯彻。然阴爻伏于阳下,柔顺刚健,藏『柔皆顺乎刚』之意,昔管仲治齐,诸葛相蜀,彼等政令贵在如风沐物,自然顺应,皆得重巽真义。
且巽之为道,利见大人,乃谓君子秉刚健中正之德,而能以柔顺之道上辅君心,下通民隐。故魏徵之于唐宗,犯颜直谏,而其心实出于顺佐。若夫唯唯诺诺,面从背违,此妾妇之顺,岂君子之巽哉?
故曰重巽之道,在君以诚申命,在臣以忠承流。昔子产不毁乡校,听庶议以申政令;汉文却千里马,绝玩好以正风气。法昊天之风行,建皇极于中正,申命于朝野之间,上下交而其志通,则四海虽广,犹庭户也;兆民虽众,犹臂指也。
夫子云『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诚能秉此重巽之道,则申命不虚行,教化不空施,可坐致尧舜之治矣。」
笔落,陆北顾轻轻搁笔,审视全文。
此经论以「巽」德非阿谀之顺,乃中正通达丶政令畅通之要旨破题,援引周公故事确立典范,随即笔锋一转,切入政令或有壅塞这个点,进而阐发「重巽」需君臣共勉,君以诚申命,臣以忠承流,最终归于上下交泰丶政通人和的理想境界。
经论跟史论不一样,跟赋的要求更不相同,他不需要阐发太多,更不需要给出什麽建议。
宋庠跟他说的很明白,殿试经论,贵在「以古鉴今,经世致用」,围绕着经书本身的内容来写,其他稍作发散即可,而他按照这个思路来写,应该是合官家心意的。
陆北顾静心凝神,又细细检查了一遍,遂将草稿上的文字工整誊录于正式的白摺试卷之上。
窗外日色已渐西沉,殿内光影斑驳。
当悠长的编钟声再次响起,内侍们上前将所有人的试卷都收走了。
至此,嘉佑二年丁酉科殿试正式结束,名次高低,皆待圣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