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尘旧梦(1 / 1)
春风十里,烟柳扬州。只见长堤曲水,画舫流连。
李云苏坐在轩窗边,深深看着远处。画舫不知遇到了什麽,微微一荡,扰乱了视线,斜阳刺目,逼得她不及避眼。耳畔传来了吕娘子的声音:「絮絮姑娘怎麽还不梳妆?这眼瞧着就快入夜,都快到了黄老爷家的风月楼了。桃红这个死丫头到哪里耍了?又在躲懒!看来是少不得一顿打。」李云苏转脸过来,正撞上挑帘而入的吕娘子的身形。枣红色的对襟小袖褙里面,一身月白色的襦裙,显得尤其的鲜明,倒有几分大方俐落的气度。然而暗金色丝线里里外外勾出来的纹路,又让人错眼看去如同这湖面折光,晃得人脑袋疼。
李云苏站起身来,福了一福,叫了一声:「妈妈」,便不作声地慢慢走向梳妆台。
吕娘子快步跟上,满脸堆笑道:「絮絮姑娘快快梳妆起来,今晚是黄老爷宴请贵人。请姑娘陪席。如今姑娘在这瘦西湖地界上也算排得上号的人物,今夜过了怕是要更上一筹。如果入了贵人的眼,下月的花魁大比,姑娘便有一争之力。」说着,就拿起那个钿花梳篦给李云苏篦起头发来。
李云苏刚想开口问是哪里的贵人,桃红和柳绿两个小丫头一个手上端着脸盆,一个手上打着面巾,挑帘进屋,撞上吕娘子的眼神,身形一震。李云苏自然是知道她们两个怕被吕娘子责打,抢在吕娘子开口前,轻声道:「桃红,你去绞了怕子给我敷脸。柳黄,你来给我梳个发髻,怎能让妈妈劳动。」
两个小丫头舒了一口气,分头忙了起来,仍架不住吕娘子抬手在柳绿背上的几下抽打。「死丫头,就知道躲懒,也不陪着姑娘,看我明天不收拾你们!」
李云苏只觉得头疼,却不想开口再说什麽,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她越拦着,吕娘子的责罚越重。表面看起来吕娘子对她和和气气,但是回想八年前,她刚到扬州上着画舫时,吕娘子凶神恶煞的脸。她抗争顶撞时,被关黑屋时候的冷和饿。她学艺不精时,被罚跪和藤条在大腿处的抽打。还有她十四岁那年挂牌前,被双手绑起吊在茅屋整整三天的羞辱。她知道吕娘子其实时一个狠心的人。她总有各种办法折磨一个女子,直到她听话,顺从。
家破八年,其实她已经认命。如果说现在还揣着一口气,无非是两个痴心妄想。一个是常公子的柔情,一个是对母亲的思念。吕娘子告诉她,知道母亲的下落,应承她两年后去见见母亲。常公子答应她今年春闱中试,便替她赎身,带她回绍兴老家。即便她知道按照她现在的身份,很有可能不过就是一个妾,甚至就是一个外室。但总比现在飘荡在这一面薄湖上的日子要好。她已经无所求。
「柳黄,今晚就梳一个牡丹髻吧。」李云苏打断了吕娘子,惹得她一阵惊讶。
吕娘子见过的官家小姐被卖入青楼的也不算少数,大抵都性子软糯,威逼几下便认命了,再不济饿三天,打两顿,也就服帖。像李云苏这样性子高冷,实在不多见。八年前刚被卖给她手中时候,就能看出是一个美人胚子,虽然那时候李云苏才十岁。吕娘子不知道李云苏到底是京城哪个大官家的女眷。卖她的据说是从京城来的税监老爷魏公公,吕娘子也没有亲见。李云苏讲了一口纯正的京城官话,虽然满眼的泪水,却倔强而警惕得看着吕娘子,那种表情不是小户人家能养的出来的。现在这个朝廷官员起起落落太为常见,尤其那年是新帝登基的第四年,谁知道会不会有起复。但架不住才一两银子的便宜和相貌的端庄。吕娘子心想着大不了当小丫鬟养个两年。两年后如果有家人来寻,也不算得罪人。两年后若没人来寻,也就前世尽了,光凭着相貌,李云苏也必当的了一个头牌娘子。
两年过去后,京城一点消息都没有传来,沉寂得连吕娘子都把心放进了肚子里,开始着手调教这个小丫头。出她意料,本以为两年过去了,她也该绝了妄想了,居然性子倔得不肯学一点。那她也不会客气得堕了自己的威名,狠狠得收拾了一番。李云苏居然以*相逼,三日不吃不喝,整个人都昏迷了过去。吕娘子本以为所有的花销都打了水漂,却听到李云苏喃喃唤着母亲,转念一想,嚷道:「姑娘!姑娘!我知道你母亲的下落,你若从了,等我赚够了银子,就带你去见她。」
一声起,一念落,一滴泪滑下李云苏秀丽的脸庞……
从此,她便更沉默寡言了起来,养的一幅如月如竹的样子。弹罢一曲,起身一福,就是她的答谢,连句话都不说。曾有西岑陆家三公子,初见李云苏,便感叹如见嫦娥仙子,为她做赋:「靥辅承权,却无嫣然之意;明眸善睐,偏藏凛冽之姿。如月出山峨,辉冷绝江河;如竹临泠泉,声幽闭情思。」一时见竟有人改叫她月竹姑娘,还有人为博一笑掷千金。
李云苏要梳牡丹髻实出乎吕娘子意料,一般待客她常顶个髟狄髻去了,最多也就梳一个坠马髻而已。今天却要梳牡丹髻,少不得佩上珠钗,吕娘子一时间拿不准她到底是什麽心思,笑吟吟得凑在李云苏身边,「要说姑娘这头发如此浓密,梳牡丹髻是最漂亮不过的了。这绾起来,攒上这个步摇,却是如天仙一般。」吕娘子伸手拿过的恰是常公子送的赤金点翠嵌宝蝶恋花金步摇。
李云苏淡淡接过,垂下眼眸,知道吕娘子已然猜测到自己的着急攒银子的心思,不觉又感到前路之难。毕竟今晚的黄老爷是自己的*之人,平日虽不时时来,但每次出手都大方。他是扬州盐商行会会长,招待的又是贵人,虽不知道什麽来头,但肯定不容小觑。
李云苏攥过那个步摇,迟疑一下,不答话得交给了柳绿。吕娘子顺势也就走到桌边坐下,看着李云苏的背影说:「姑娘的心思我也知道一二,我们这行谁不担心年老色衰。姑娘没有想法做妈妈,也不是什麽错处。我养了你八年,终有一散。聚非好聚,散愿好散。姑娘明白天下没有白养的道理,便是有心了。」
吕娘子一顿,眯眼看着李云苏,却发现她的后背直直挺着,动也不动。于是接着说:「今晚之宴对黄老爷来说非同小可,姑娘切不可冷脸冷情的。不要说黄老爷对你恩重如山,虽是恩客,我瞧着倒是像把你当亲女儿在养,时不时送这送那的,我这当妈妈的也只有眼红的份。……」
李云苏不由扯了一下嘴角,这些真是听她说了成千上万遍了,无非就是暗示养恩也是恩,不能做白眼狼。李云苏扫着妆台上的胭脂花钿,拿起了螺子黛,让吕娘子的声音犹如着这水声一般。
「……京里来的贵客,说一个年轻的公子……」
李云苏浑身一僵,转头看向吕娘子,柳绿不曾想她会转头,不及收手,扯断了好几根头发,李云苏丝毫不觉得疼,问:「哪里来的公子?」
「京里来的呀!」吕娘子不以为然得答,突然却想起来,李云苏本是京城人氏,无比懊悔。这几年真是松懈了。当年买下她的时候,那人关照「不接京客」。原先她是小丫头伺候人时也没这个事。这两年挂牌后,她冷情冷脸的做派,身价到底是抬得高高的,接客不用多,营生也不错。吕娘子竟忘了这个茬。突然看到李云苏的神色,*原来她还是没有忘记之前的事情。吕娘子只能装做不在意的样子,把着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继续说「黄老爷点了春江花月夜曲,你不能又耍性子只弹一两调。还有穿那身水红杭罗对襟衫去,黄老爷爱看你穿红。下身我看穿新做的月白绣梅马面裙,这红白一配,能夺三分春色。还有记得穿高底弓鞋去,黄老爷爱你的脚如痴。我话撂这,今天你要是不听话,不按照我嘱咐的去。别怪我不给你脸面。」然后又瞪着桃红和柳绿说,「你们两个听仔细没有?要不按照我说的打扮。仔细回头你们的皮!」说完,一气喝完杯子里面的水,甩手就出了房间去。
「京里来的?」李云苏喃喃道,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后面的话。
柳绿怯怯看了桃红一眼。桃红望着李云苏,见半晌无话,冲柳色一点头,扭身转向内室,取了水红的对襟衫出来。柳绿低下头,转过身仿佛什麽都不知道一样,给李云苏继续梳着牡丹髻。只留下呆滞的李云苏,不知道还在想什麽。
窗外日已偏西,斜阳映着新柳,飘来荡去如无根之人。一只独独的雏鸭一边叫着一边划水,母鸭不知踪迹。斜阳更偏,掩着黑幕而来,吞没了雏鸭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