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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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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堕神

天阙峨峨,半隐在缥缈的云霭下,宋携青如一具失却魂魄的傀儡,眼眸空寂,了无生气,只一味拖着副将朽的肉身木然前行。

他在一处悬于虚空的天门前站定,下一刻,天门无声洞开,宋携青垂首,缓步踏入。

宋携青一言不发,屈膝跪在形如寒玉的地面。

近乎剔透的地面倒映着澄澈的天光,随着流云掠过,转而映出人间的车水马龙花天锦地,宋携青的瞳孔骤缩,死死眈着虚浮在足下的人间万象,不过一霎,一双才焕发出一丝神采的眼却再度归于黯淡。

没有……再如何熙攘的人间也不会有她的身影了,不管是人间抑或诸界,再也没有他的妻子了。

“如今,你有何打算?”

一道清泠和缓的声线落入耳畔,宋携青举目。

座上神君姿容清雅,一双古井无波的眼静如寒潭,不论是唇角还是眉峰俱不见半分弧度,这副面容与宋携青记忆里的父亲渐渐重合,又在某一瞬支离破碎。

华奚见此子不语,复又开口,声线依旧淡然:“天罚已解,你也如愿与妻子共度一生,如今她已故去,你亦见过你的母亲……心中执念既了,宋琅,你待如何?是留在九重天,在一隅僻静的小院消磨百年、千年,还是遍游六界,抑或……漂泊人间?”

殿内寥寂,连人间飘渺的风声与喧嚣都在这一刻远远退去,宋携青俯身一拜,“我已有打算,不劳华奚神君记挂。”

他将后脊梁压至最底,一跪一拜间前额重重磕在寒玉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响,座上人无声一叹,他这一拜,到底是在跪别昔日在人间的父亲,还是仅仅在叩谢九重天上的神君?

“携青承蒙华奚神君及天帝的厚爱得以舍凡骨登临九重天,然携青屡犯天规,有负华奚神君与天帝厚恩,携青自知罪孽深重,不会在上界久留。”

言及于此,宋携青不再多看座上人一眼,他起身欲走,华奚锁眉,却也不曾追问,就在宋携青即将踏出天门之际,一道黑影忽地闪身逼近,华奚化出一旗绘着诡谲符文的古幡,他不道原由,抬手间,幡旗已挟着雷霆之势自宋携青面门劈下,宋携青不避不挡,生生受下这一击,他的脊梁骨被压弯,宋携青单膝落跪,匍匐在地。

蓦地,呛出黑红的鲜血溅在玉砖之上,绽开刺目的红。

宋携青不声不吭,待身后再无动静,他才缓缓站起,宋携青拭去唇角的血渍,侧目一扫华奚,问:“现在,我可以走了么?”

华奚微一颔首,拂袖间古幡便没了影儿。

他负手而立,望着那道孤影一步步吞没在苍茫的云雾中。

……

宋携青踏出天殿,步履虚浮地朝着冥界行去,他神色空茫,眼中倒映不出半点天光,只如一缕游魂,飘向混沌未明的幽冥之地。

冥界上无天,下无地,唯有浊瘴翻涌,他浑浑噩噩地走过黄泉路,途径三生石畔,得见望乡台,末了,驻足奈何桥头。

桥畔,孟婆一袭火红长裙,冶容艳质,她手执长勺搅和浓绿腥臭的大锅汤,男女老少、鸡犬牲畜皆捂着鼻在锅前排着长龙,有的喝得干脆,喉咙一滚碗里便见了底,有的涕泪横流,更有甚者饮而复吐。

“呸呸呸!一群不识好歹的东西!老娘熬的汤就这么难以下咽?!”她染着蔻丹的纤指一扬,嗔怒道:“老娘这锅汤可是整整熬了七七四十九天!不许吐!不许吐!全给我咽回去!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若带着记忆过奈何桥入轮回殿,可是得受抽筋剔骨之刑的!嗳!管你生前是人还是畜生,打紧捏着鼻子灌下孟婆汤!将人世受的苦头通通忘了,该投胎的投胎该服刑的服刑才是!”

一只公鸡扑棱着大翅啼叫不休,孟婆伸长耳一听,笑了,“什么?你说凡世并不尽是苦楚?宁受抽筋剔骨之刑也不愿忘?呵呵,身为一只大公鸡有什么甜头可说道的?公鸡你啊,就安心去罢!你那相好的母鸡刚孵了一窝小鸡崽,主人家的小少爷正闹着吃烤小鸡呢!过不了几日,你们一家子就能在黄泉团聚啦……”

眼见这公鸡疯了似的往她身上扑,孟婆刷刷刷拔下它的几根尾羽,抬眼间,她瞥见不远处的宋携青。

“哟,人神?”她笑着打招呼,此子的名号在九重天倒也算响亮,竟日为着个凡女扑地掀起天要死要活……

孟婆舀起一勺绿汤,往鼻尖一凑,强忍着呕意朝桥上一指,颇有看戏的意味道:“您寻的小媳妇啊,刚饮下孟婆汤朝前去了呢。”

此话一落,人便没了影。

孟婆轻叹,“情”一字不过寥寥几笔,众尔何时才能勘破?

宋携青挡在一身藕荷色裙裳的女孩前头,她只淡淡一扫来人,便要侧身绕过。

“翩翩……”

他唤得极轻,女孩顿步,她折回,歪着脑袋打量宋携青,“咦?你是……”

凡是踏上奈何桥的亡人,都会渐渐化作生前最欢愉难忘时的模样,宋携青如今见到的祝好只堪堪五六岁,彼时,她的父亲尚

在人世,她还是祝家娇生惯养的小姐,是父亲捧在掌心的宝珠。

他的心头百转千回,一时酸楚难当,一时若释重负。

原来在她心底,最为欢实难忘的是儿时父亲尚在的日子么?如此甚好……好在他并非不可或缺。也对,六十余年以来,二人分分合合,她多半是在长年的等候中度过,他凭什么以为,自己在她心中已有泰山之重呢?他宋携青,算得了什么?

奈何桥上鬼影幢幢,宋携青在人潮中缓缓蹲下,他颤着抬手,妄想抚摸她的眉眼,却在即将触及时仓皇地缩回,“是在下晃眼认错了。”

女孩甜甜一笑,伸手为他揩去眼角的潮润,“哥哥别哭,愿你早日寻见家人。”

“好。”

当她再次转过身,身后早已空无一人,倒是孟婆一把将她拽回桥畔,“当真不喝?先不论你可能转世,但凡过了桥却未饮汤者,所受的刑罚定会生不如死,你瞧瞧你,踏上此桥却化作个小丫头片子,想来与他结为夫妻的日子也不甚快活……既如此,不如忘个干净!你说是也不是?”

“生不如死?孟婆怕是忘了,我之所以踏上幽冥之地,不正是因为我是个死人么?再且,我不愿忘的,从来都不只他一人。”祝好拍开孟婆揪着她小辫子的手,稚嫩的脸上浮现与这个年纪不符的沉静,“何况,你又怎知,如此年岁的我,还不曾遇着他呢?”

……

宋携青离开冥界,未行数步,便被池荇拦住了去路。

他不理会,侧身避开来人,步履不停。

“我苦求松樾多时,方得一窥弟妹转生的红线。”

宋携青的步子一顿,池荇瞧他嘴上硬得很,身子倒是实诚,一听弟妹的名讳便停下了,他心道有戏,追上前道:“你猜怎么着?”

池荇原想卖个关子,却忘了宋携青刚当上鳏夫脾性极差,一道凌厉的掌风已直逼他的命门而来,池荇堪堪避开,急道:“我说!我说我说我说!好歹我也算你的兄长……宋携青!你谋杀亲哥啊……”

他一整微乱的衣冠,池荇语调上扬,一错不错地眈着宋携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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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线的另一端,系着个良人,他待弟妹如珠如宝,弟妹亦倾心相待,他们子嗣绕膝,白首不离……”

“如何?”池荇勾唇,“满意么?”

他原以为宋携青会将九重天掀了,谁知,却见其人极轻极淡地笑了,“甚好。”

本该如此。

她本就配得上世间所有人的好,既然往后有人护她周全,他在这世间也再无牵挂,先前他于她的那点可用之地也彻底殆尽了,如今,他于她而言,再无用处,只废人一个罢。

池荇挑眉,笑问:“待弟妹长大些,你真不夺人?”

“她非物件,岂能以‘夺’称之?”宋携青自嘲一笑,“何况,祝好同我在一起时,酸苦远胜欢悦,我何必再去祸害她?”

“你就这么算了?”池荇急了,拔高嗓门道:“好,好!撇去儿女情长!撇去祝好!宋携青!宋琅!你可能想想父神……想想我这个兄长?”

“我给你们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便不再叨扰了,九重天到底非我等凡人长居的地界。”宋携青不再驻留,抬步向前,“兄长,这些时日……多谢。”

“对了……濯水是借我的术法才得以化的形,若我身陨,依她的修为怕是难以为继,只怕连作一尾锦鲤也难以讨活。”他略一沉吟,道:“琴瑟宫只松樾一人,你将她托与松樾,好歹是一尾通灵的鱼儿,养在琴瑟宫应当不差。”

“琴瑟宫灵息丰沛,假以时日她必能重新化形,濯水陪在翩翩身边多年,算是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个打算。”

池荇还想追上前,他的脚下忽生一缕清光,转瞬间化作一顶金钟罩下,令他不得寸近。

按说,以池荇的真神之尊对付宋携青这个人神本该易如反掌,奈何宋携青为着那女子在鬼门关里爬进爬出,前儿个在极西绝域斩朱厌啦,昨儿个在北境寒渊诛穷奇啦,今儿个又杀烛龙除魇魔啦,一身修为早已淬得深不可测。

至少眼下,对于这口金钟结界,他无法立即破除。

池荇颓丧地就地一坐,他的这位弟弟素来不苟言笑,甚至有些拒人于千里的无趣,可他却是真心实意地将他视作至亲,视作手足。

哈,虽然,他很快就没这么个不苟言笑、无趣、强嘴拗舌,一身通病毫无长处的弟弟了。

……

堕仙台乃惩处极罪仙神之地,凡堕此台者,轻则仙骨尽碎、修为尽散,重则化为青灰,不入轮回,泯没在六界之中,纵使侥幸苟活,也不过洗去一身仙骨,堕为凡胎,若得天道垂怜或可转世为人,若时运不济,便只能托生成个草木虫蚁。

话虽如此,可千万年来,堕入此台的神仙莫不变作一捧青灰,风一吹,散了个净,更何况他区区一介人神?

宋携青孤立在堕仙台畔,猎猎天风扑打在他的衣袂,他脱下玉冠,任由青丝在天风中肆散。

他低头,朝堕仙台下一瞥。

举目所及,只无尽的黑,恍惚间,似有万千怨魂在台下凄厉地哀鸣。

自她死后,六界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幅褪尽色的残卷,他原就活得倦怠,如今连最后一丝牵绊都断干净了,既如此,他也无须流连在没有她的世间。

何况,他本就该死啊。

天道待她何其不公,却待他不薄,教他在垂死之际遇着祝好,宋携青心境的一潭死水如遇春风,惊起涟漪。

她既有下一世,且人生圆满,遇得良人,相守一生,如此足矣,如此甚好。

宋携青仰首,望向九霄云巅,他的喉间溢出一声轻笑,纵身跌入罡风肆虐的堕仙台。

一息之间,风化作千千万柄霜刃,一刀刀剜在宋携青的身上,黑色稠得推不开,他陷落一方死境,睁眼闭眼俱是永夜,宋携青胸腔里的跳动愈见浅薄,他被一股无形的蛮力撕扯着、蹂躏着,滚烫的血液自千疮百孔的肉身涌出。

他不知在这无间地狱飘荡了多久,只觉皮肉被一寸寸剥离,骨头被一节节敲碎,连同双眼也被一道剜去,脑际一片昏沉,与妻子相干的记忆渐渐模糊,直至此时,宋携青才开始慌神、挣揣,可是再如何,他也只能一味地下坠,最后,被剥夺五感记忆及情感,他不再是他,好似也不曾存于这世间。

堕仙台畔,阿悟倚着流云,神色淡漠。

阿棠左绕右走,晃荡来晃荡去,终是忍不住道:“当真无事么?”

“莫小觑华奚的古幡,神骨是削去了,倒不至于湮灭在六界,留个残魂断魄应当不难。”

阿棠才要舒口气,却听那人不咸不淡地道:“不过……宋琅如何,化作何物,抑或当真灰飞烟灭,又与吾何干?吾所求的,既已到手,旁人的生死与吾何干?”

她原想指着他的鼻子狠狠骂上几句,话到嘴边阿棠又生生咬碎了咽下,她长叹一声,转而道:“对了,那姑娘……不是已无轮回之机吗?为何松樾那……”

阿悟扯扯嘴角,轻蔑之色显而易见,“谁知道呢?足下六界,已渐渐脱离吾的掌控,松樾生而天纵,指不定是下一个吾呢。”

阿棠闻言一怔,还未及细想,便见阿悟指节微松,被他成日攥着的水晶球迸发出刺目的银辉,只一霎间,九重天阙祥云尽散,骤起长飙,远处琼台玉宇摆荡坍塌。

举目千里,不可计数的亡灵自虚空处涌现,它们撕扯着,相互吞噬着,凄厉的鬼嚎声此起彼伏,九重天陷落一片混沌。

阿悟立于云巅,一袭白衣在喋血中仍旧不染纤尘,可那张原本玉润冰清的面容上,其狰狞之色教人望而生畏,“阿昭,吾说了,不论你藏在哪儿,吾定会寻得你,阿昭……来见吾,你逃不开的,生生世世,死死生生,你都只能与吾纠缠不休。”

言罢,他唇边扬起的笑忽然凝固,狂虐的阴风戛然而止,虚悬于上的水晶球直坠而下

,竟朝堕仙台下滚去。

恰在此时,一队天兵踏云而来,不待他们近前,阿悟沉着脸一扬袖,数百天兵碎作齑粉,风一拂,散得干净。

堕仙台畔,殷红染上阿棠的赤足,血液并非出自湮灭的天兵,而是阿悟。

他生就超脱尘外,极天际地,睥睨众生,如今却同世间他所鄙弃的任何生灵一般,会痛会流血会难过,他卑劣地使劲手段要得到他所求的一切,神失其性,唯纵己欲。

阿悟麻木地问:“为何?阿昭。”

他任由水晶球滚下堕仙台,随其一跃。

“疯子。”阿棠骂道。

……

“啧,孟婆那老不死的,为着哄骗你们喝她那绿糊糊堪比溲的毒汤,竟这般诋毁轮回殿!什么生不如死……罢了!待你亲历便知……”

“带着前世的记忆轮回,岂不正是生不如死么?久而久之,磋磨心魂,可比抽筋剔骨痛上千百倍!鸡兄与小妹妹当真想好了?”

“殿主大人,孟婆姐姐也是逼不得已嘛……她熬的汤又腥又苦,卖相也不好……若是一日卖不出十万碗,阎王那儿也不好交代嘛……”

“那也不能往咱轮回殿泼脏水啊!”

嘈杂的争执声渐渐飘远,消散在虚无之境。

祝好坠入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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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之域,在此处,无声无息,无风无水,她的胸口空荡,不闻心跳,也无须呼吸。

她犹如化作一缕浅淡的气息,在不见边际的黑境中沉浮,始终不得出。

百年、千年……直至某日,一缕微光穿透永夜,照在她的身上。

睁眼之际,胸口同时传来尖锐的刺痛。

一柄长刃没入她的心窝,祝好下意识抬手捂住伤处,映入眼帘的却非姑娘家的纤手,而是一双粗糙、常年持剑的大手。

纷杂的私语声灌入耳畔,祝好浑浑噩噩听了个只言片语,抬眼时,猝不及防撞上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那人手执长剑,扎在她的心口,而他的身后,高踞宝座上的少年笑得正恣意,“老师,刺深些,他呀,还未断气儿呢。”

袖里的匕首硌在祝好腕间,她亮出锋芒,朝他当胸刺去。

他眸底的温度,足以吞噬她来之不易的天光。

世间重归永夜——

作者有话说:六一快乐[哈哈大笑]

第82章 偏锋

祝好已在无边无沿的黑境中浮游了不知多少岁月,或许百年,或许千载,当她再度陷落无尽的黑灰之界,她的心湖已惊不起半点波澜。

不知又熬过了多少个无光的昼夜,朦胧间,断断续续的私语声飘入耳畔、时而清晰可闻,时而渺远如烟。

“你们说,少君为何还要将于将军带回来呢?在陛下眼里,于将军分明已经是个死人了啊,更何况……是少君当着陛下的面亲手将于将军……若教陛下知晓……”

“正因在陛下眼里于将军已死,少君才敢命人从乱葬岗里将于将军挖出来啊!”

“于将军对大瀛赤胆忠心,到头来竟落得个如此下场!自新帝登基,朝堂上人人自危,纵有良策,谁又敢直言进谏?若是……若是翎王殿下尚在……”

“嘘嘘嘘!慎言!谁知风斋里可有那乳臭未干的昏君眼线……”

“撑花姐姐嘴上教我们噤声,自个儿倒是将乳臭未干的昏君喊得响亮……若真有眼线,那小儿皇帝头一个抓的便是撑花姐姐你。”

“……”

“咦?我怎的看见……于将军动了?”

“有么?我瞧瞧……这不还好好躺着吗?就这姿势他都连躺三四日啦……再说了,于将军早在朝觐时,便中了钩吻之毒,必死无疑!少君那一剑为的是给于将军留个全尸罢……谁知从乱葬岗里挖出来,人还吐着气呢,唉,话虽如此,于将军眼下也不过是躺着等死罢……”

“那个……我也瞧见了!我跟着响玉哥学过些拳脚,眼目尖得哩,断不会看错!”

“哼,我看你们是吃了蕈子迷昏了眼……啊!于将军坐起来了!”

祝好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七八张陌生的面容,有手里捏着湿帕的,有端药的,捧粥的……无不屏息凝神地望着她。

她的脑中嗡嗡一片,只稍一挪动,额角便传来钝痛,胸口的剑伤更是撕扯着神经。

若剑锋再偏上半寸,祝好可以笃定,自己绝对得再晃过黄泉路,飘上三生石畔,行经望乡台,随着幢幢鬼影流入望不见首尾的奈何桥。

欸……等等!

“……镜……镜子……”

沙哑如砾石相摩的嗓音完全不似往昔的自己,床畔围着的少年少女似得了赦令,七手八脚地去够台上的方镜。

方镜映出一张男相,左颊横亘一道陈年刀疤,眉峰如翘刃,斜飞入鬓,狭长的眸子却意外清亮,麦色的肌肤干燥浮皮,透着久经沙场的凌厉英气。

她一动左手,镜中人也随之抬手,她蹙眉,那人也拧起剑眉,她方一张口,身侧的一名少年手急眼快地塞了块花糕,镜中的男子也同样鼓着两腮咀嚼着糕点,嘴角沾上细碎的糖屑。

她为何……为何成了个男人?!还有!他谁啊!

“我要见……我……”她猛咳了好一会儿,两腿一伸,仰倒在榻上,“我要见宋携青!”

……

一间敞阔却分外素净的居室内,宋携青半倚在窗,雪白的中衣松松垮垮地披着,露出一截缠在前胸的绷带,他转着青瓷茶盏,手执一卷墨迹未干、行文潦草的奏疏。

侍立在旁的少年偷眼望去,见他家少君面色仍透着病白,不由在心底将于殊咒骂了千百遍,少君为保他全尸,不惜剑走偏锋在御前做戏,他倒好!竟反捅少君一刀!这一刀虽教少君在昏君那洗脱了嫌疑,可他怎敢刺得那般深!

宋携青随手将过目的奏疏掷入竹笥,这些不过是他命人暗中誊抄的,并非真迹真疏,他轻啜半口清茶,问:“响玉,于将军醒了?”

名唤响玉的少年收敛周身戾气,乖顺颔首道:“醒嘛,是醒了,听撑花姐姐说……说是于将军……”

他点点脑子,“这儿不大清楚,嘶,也难怪,钩吻之毒本当无解,纵使少君施以奇珍妙药吊着于将军的命,原也是回天乏术罢,如今他能从阎王殿遁逃,反而邪乎!如此说来,脑子不清楚些倒也正常……少君您说是这么个理吧?于将军一醒便讨镜自照,一见镜里的自个儿,竟吓得两腿一蹬,仰倒在榻,哦,于将军成日里还嚷嚷着要见什么宋携青……”

响玉见自家英明神武、俊美无双的少君自新取的奏疏里抬眼,“他说见谁?”

“宋携青。”响玉摊手道:“少君也不曾听闻此人的名讳吧?我也不曾呢……我想,定是于将军神智未醒空口捏造的!不若这宋携青便是当街的泼皮赖鬼!少君,我已命人去查了,暂不见苗头呢……”

“不必查了。”宋携青截住话头,“今夜,我亲自会会他。”

……

“我说,你们家的主子正是我要见的宋携青……是,他唤宋琅,可他表字携青啊……好好好,他不唤携青,也无表字……那我要见宋琅,见你们家主子,好么?好,我不直呼他的名讳,我要见你们少君,见当朝帝师可好?可允?”

“将军……并非我们有意为难,只是少君是否愿见,还需少君的意思,消息已递至宋府,将军且再等等。”

撑花静立屋外,正欲再劝,忽见青石地上斜斜投落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她微微睁大眼,仰首望去,见着来人,撑花慌忙要跪,宋携青抬手止了她的礼,撑花会意,却不肯怠慢,深深一福身,才悄然退下。

“我想见你们家主子,竟这般难?你们口口声声说他救了我,既如此,他必有所图,是想同我商议些什么?还是想从我这儿打探些什么?”祝好虚捂着伤处在里间来回踱步,“他究竟何时才肯露面?”

祝好的耐心近乎耗尽,她猛地转身,正打算夺门而出,房门却先她一步自外大敞。

院中拂落一地春,她措不及防,撞上一双无悲无喜、静若幽潭的眼。

“宋……”

“放肆!少君名讳,岂容你直呼?”

祝好循声看去,一少年黑衣飒飒,高束马尾,正疾步而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五六个腰悬佩刀的亲卫。

不待祝好多言,宋携青已然掠过她步入内室,她不及反应,便莫名其妙地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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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个亲卫左右架着入内,踉跄着跪坐在地。

其人高坐上首,亲卫焚香奉茶,更有甚者在轻手轻脚地调整烛台的方位,不

论是香,抑或是茶,处处透着不露声色的讲究,上首之人面如冷霜,瞧也懒得瞧她一眼,周身透着股拒人于千里的疏冷,祝好不由蹙眉。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吗?那个她不为所知,百年前的宋携青。

宋携青略抬下颌,“坐。”

身后之人立时松开钳制,将祝好推上一侧的矮椅。

她还记得他,可反观宋携青,明显对她毫无印象……思及此,祝好垂眸,瞧着自己毛糙宽大、属于男人家的手掌,祝好茅塞顿开,哦,依她眼下的相貌,他认不出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眼下是在百年前的瀛朝,宋携青认得她才有鬼吧!

偏生祝好不肯作罢,他凭什么又变作一副冷冰冰的疏离模样?凭什么在她跟前端架子?如此的他,祝好不喜。

“你……当真不识我?宋携青。”

祝好见那人的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抽,一双了无情绪的眼终于吝啬地扫向她。

作为朝臣,宋携青自然识得身经两朝的大将,可于殊为何言之古怪?活似他在外留了情,又负了人……

“我怎敢不识于将军?”他所言恭敬,却字字如冰,“两年前于将军随翎王远征庆地,两军大战在即,将军却与殿下不知所踪……”

历经千辛还乡,前脚刚踏入瀛都,后脚便被江稚的人拿下,一顶谋害宗亲、通敌叛国的罪名无端扣下,江稚问也不问,审也不审,便将翎王失踪的罪责全数往他身上推,朝堂之上,江稚判他个五马分尸之刑,宋携青不得已请命代劳,却在执剑相向时,偏锋一寸,险避心脉,虽则朝上百官皆知,于殊早在江稚传见时,宣称有负于大瀛,自行饮下钩吻……

“我非于殊。”祝好盯着他的一言一动,试探道:“我是……”

“少君!我见此人当真病得不清!莫不是余毒未褪……”响玉煞有介事地道:“难不成是在乱葬岗遭恶灵附身遭恶鬼夺舍了?”

“你个小小子才遭恶灵附身,遭恶鬼夺舍了。”祝好斜睨他一眼。

响玉年纪小,气血上涌打算同祝好争个鱼死网破,他正要撸起袖子强嘴,忽觉一道凌厉的眼风扫来,响玉顿时噤声若寒蝉,再不敢多言。

“于将军,为何不说了?”宋携青的腔调难得有一丝起伏,“接着说,你是何人?”

祝好见他如此,心下一哂,存心吊着他,于是慢声慢气道:“回少君,我……我不敢说。”

宋携青:“何故?”

她哀哀一叹,只差垂泪,“我的身份说来荒唐,少君听了,不仅不信,反倒惹得少君气急攻心,届时少君保不齐将我打入地牢与硕鼠同眠,你如今脾性还不好,这般冷心冷性冷言冷语冷……若是少君听后一个不悦……我怕是得血溅当场!故而我不敢说,我犯怵。”

“……”宋携青冷笑,“那你可知,这般同我说道,也会教我不悦?”——

作者有话说:翩翩的这幅身体是暂时的,很快就会回自己的身体哒

响玉:“难不成是在乱葬岗遭恶灵附身遭恶鬼夺舍了?”

祝好:“你个小小子才遭恶灵附身,遭恶鬼夺舍了。”

祝好内心:诶等等……我的确是死了,也的确当过鬼魂……既如此,不正是夺了于将军的肉身作容器?这小小子说得不错,于将军的确是……遭鬼附身夺舍了[害怕]

第83章 妻子

屋内静得可闻针落,响玉倚在凭几旁,眉尖轻挑,朝祝好递去一抹含着讥诮的笑。

宋携青淡淡一扫二人,修长的指节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一叩,“但说无妨,不论是什么惊世骇俗之言,本官允你不入地牢、不伴硕鼠、不赴黄泉。”

他下意识抚上胸口的刀伤,祝好颇为虚心地道:“我都听见了,今上疑你与翎王旧党暗通款曲对不对?而于将军,’我‘正是翎王的人,如何?这一刀,可替你解了困局?他不当疑你了吧?”

他轻嗤,“嗯,困局是解了,陛下不疑了,我也险些被你捅死。”

祝好摸摸鼻,她的确是想为他解难,虽说……也少不得报复的目的在,当刀刃没入宋携青的胸膛时,颇有些解气的滋味。

宋携青眼底的倦色渐浓,他无心同她如此虚耗,单枪直入道:“你若非于殊,又是何人?”

他倒要看看,眼前之人能编出怎样的天花乱坠来。

“你当真不会将我下狱同硕鼠为伴?不会送我上黄泉?”她故作可怜见地低低道:“别看我眼下是个男身,可我……可我来自百年之后,是你明媒正娶的妻。”

满室寂静,宛若铜炉中袅袅升腾的香烟也为之沉凝在半空。

电光火石间,破空之音乍起,祝好只见宋携青幽娴地一拂袖,一道寒芒隐约在他袖间一晃,下一瞬,一柄匕首挟着凌厉的风声直逼她的面门而来。

正是那柄在朝堂上、百官前,没入他胸口的匕首,他竟这般急着报复她?他宋携青,百年前竟是如此小肚鸡肠、瑕疵必报之人!

她的脑中一霎皆空,更遑论避开。

祝好本能地闭上眼,可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未至,有的只是一二窸窣声,祝好紧捂着脸,试探着半睁开一只眼,她高高在上的前夫不知何时已半蹲在她身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柄匕首。

方才刀锋距此人的咽喉不过寸许,他却不躲不避,也未见格挡,如此,哪像一位久经沙场的悍将?

宋携青的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翎王在何处?你身上的钩吻并非自请饮下的吧?可是江稚的手笔?还有……依你方入监牢时的着装……是自庆地而回?你失踪的三年里,在庆国为质?受庆人掣肘?翎王也如此么?庆人又为何在无一纸手书,无任何索求下放你回瀛都?于将军?”

他一连串地道不见停,祝好直觉晕头转向,什么翎王踪迹?她如今在半生不熟的瀛朝,莫说翎王,她连王八都不知在何处!至于江稚,不就是瀛朝的亡国之君明慈帝么?除却江稚,什么庆人掣肘,什么庆国为质,什么手书索求,后世的史籍上并无载记,既如此,她一个百年后的来客,又怎会知晓?

祝好仰面,她直言道:“我不知。”

“你不知?”宋携青眈着她,一字一顿地道:“郎中言之,于将军颅脑无伤,亦无失忆之症,三年间,于将军连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于将军当我是三岁稚童?任你糊弄?”

祝好静默地望着宋携青,方才的匕首并未真正地伤着她,想来他并非真想取她的性命,因着二人六十余年的夫妻情分,纵使他此刻全然不记得,可她心底仍存着几分有恃无恐的笃定,即便眼前人如今待她冷言寡语,眉目寒霜,祝好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惧意。

她隐隐觉得,不论是何时的他,只要他是宋携青,便不会伤她分毫。

“我说了,我并非于殊将军,我是……”祝好平静道:“你的妻……”

“出去。”

祝好抬眼,对上那人似怒似疑的目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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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不吭,起身欲离,忽闻身后的前夫不咸不淡地道:“我请于将军走了?响玉,带亲卫先退下。”

响玉方才憋笑憋得闹肚子,如今

却是全无笑意,他怔忡片刻,迟疑地一指自个儿,“少君……是让我们走?”

他又指了指祝好,瞠目咋舌道:“只留他一人?”

宋携青皱眉,扫去一眼,“还需我重复?”

响玉一哽:“……不、不用了。”

祝好见一干人灰溜溜、抽抽噎噎地走了,甚至还体贴入微地掩上房门。

宋携青敛眸,他起身,洁净的月白衣袂在地砖上一拂而过,他在室内踱步徘徊,祝好被他绕得目眩头晕,正欲开腔,忽听他道:“我非断袖。”

他已数不清这间居室是第几回陷入死寂,祝好“扑哧”一笑,“我自然知晓……何况,我本就并非男子,我都说了,我不是于将军,这具躯壳非我所有,我……来自百年之后,我是女子。”

祝好莞尔,补了句:“还是个容姿尚可的丽人。”

宋携青闻言上下一扫祝好,却在转瞬间别过眼。

他当真是疯了,从一步入此屋,一对上此人,他便疯得不轻。

响玉言之有理,他太过纵容此人,眼前人自他入门张口闭口尽是鬼话,无需他细想便知是在胡诌乱扯,可他竟……竟鬼使神差地将此人留下了,更荒谬的是,当此人自称是他百年之后的妻子时,他一闪念间,并非斥责、触怒,而是急于澄清,自己并无断袖之癖。

为何?为何会如此?

再譬如眼下,此人身形魁伟,眉目硬朗,分明是个男子,却偏说自己是个容姿尚可的丽人……宋携青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真能从他身上恍惚瞧出个窈窕之姿、月貌花容的姑娘来。

更令宋携青意乱心麻的是,他竟隐隐生出几分期待,想听此人继续说下去,宋携青无由来地觉得此人接下来所言必定口出惊人,这才事先屏退响玉一众。

“你如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如何证明……你是我百年之后的妻子?”

此言一出,不仅祝好一愣,方连宋携青自己也愣在原地,面色沉凝。

他这是在做什么?

宋携青强作神闲气定的模样,重新坐回上首,他意态闲雅地品茗拨香,可茶是呛着的,香是拨得四散的。

祝好将他的一行一举尽收眼底,她唇角扬起,盈盈一笑道:“我有铁证。”

宋携青执盏的手一顿,他望向祝好,眼底泛起一丝荒谬的冷意,究竟是谁疯了?她如何作证?还……言之凿凿地道是铁证?真当他是三岁稚童么?

“你瞧,他们都不知你的表字。”她眸中带着几分狡黠地道:“可你同于将军的交情,应当不至于互换表字吧?”

宋携青神色自若,他淡淡道:“他们不知,不见得大瀛无一人能知。”

话虽如此,宋携青的心底却掀起一波微澜,他的表字,除却双亲与他,大瀛乃至世间确无第四人知晓,除非……

他眸色微沉,面上不露半分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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