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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
和上次在演武场与楚明慎比试时的小打小闹不同,谢临这次一上马便感觉到了——温聿珣没再收着了。
骏马疾驰如电,周遭景物飞速倒退,风声在耳边呼啸不止。这般纵情驰骋,几乎生出几分御风而行的错觉,肆意又张扬。扑面而来的风刮过脸颊,那一刹那,仿佛什么烦恼都能抛在脑后。
谢临不自觉地扬起唇角,身心皆被这股无拘无束的氛围浸染。恰在此时,一道白影自草丛中窜出——是只野兔。他想也没想,举弓便射。
——箭尖擦过草叶,落空了。
“向左偏一些,再来。”温聿珣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沉稳笃定,莫名让人信服。
谢临凝神屏息,再度张弓。温聿珣控着缰绳,马蹄放慢,无声地配合着他的动作。
箭离弦而出,破风疾驰,一击即中。
温聿珣低笑一声,嗓音里带着赞许:“不错啊阿晏,于此道也有天赋。”
谢临缓缓收弓,眼底闪过一丝意满的光亮。
他这般悄悄得意的样子,全然落在了温聿珣眼里,像一只刚学会捕猎、正翘着尾巴等夸奖的小豹,虽努力作出从容姿态,眼角眉梢却藏不住那点亮晶晶的神气,显得格外可爱。
温聿珣忍俊不禁,谢临只当他也是在为自己的成果愉悦,唇角微勾,跃跃欲试准备射下一箭。
有了这个良好的开端,谢临算是得了趣。之后练熟手了,又有温聿珣不动声色的配合,便越来越顺利。半日的功夫,还真打下了不少猎物。
直到日薄西山,在温聿珣的提醒下,谢临才放下弓箭,转了转手臂和肩背,后知后觉出酸痛发麻来。
温聿珣看在眼里,空出一只手给他捏了捏肩膀:“疼是吧?今日一下练得太猛了,回去我给你按按摩敷点伤药。”
他手上力道用得极巧,不算太疼,却恰到好处地卸去了人紧绷的力气,让僵硬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一看便是对这套手法极为熟稔。谢临不自觉软了身子,向后靠进他怀中,声音也染上几分懒意:“你平日练骑射之后,也会这般酸痛?”
“起初会,后来练得多了,也便习惯了。不过这套手法倒确实是初学骑射时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温聿珣说着声音里带上了些笑意,“阿晏可还满意?”
谢临眉梢微松,正欲说什么,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救命!!爹!!快让它停下来!!”
——正是方才那个嚷嚷着要骑大马的小男孩。
此刻他正趴在一匹失控狂奔的黑马背上,双手死死搂住马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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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随着剧烈的颠簸不断晃动,叫声里已然带上了哭腔,显然吓得不轻。
后头那当爹的抱着小女儿,一路气喘吁吁地追赶,额上青筋凸起,却是越落越远。他眼睁睁看着马背上的儿子险象环生,自己却无能为力,急得双眼发红,脚步却越来越沉。
“驾。”谢临率先低呼了一声,温聿珣很快反应过来,手腕一抖缰绳,配合着谢临的口令策马疾驰而出,紧追那匹受惊的黑马而去。
两匹马一前一后,如两道疾风般径直闯入密林深处。温聿珣驭下的红棕骏马奋蹄疾追,终于赶至与那匹惊马并驾齐驱。
马背上的男孩早已哭得脱了力,小脸惨白,只凭本能死死抱着马颈。谢临探身朝他伸出手,声音沉静地穿透风声:
“别怕,手给我。”
谢临的手臂稳稳发力,一把将男孩从惊马上揽过,那孩子如同受惊的幼鸟,一头扎进他怀中,仍在不住地发抖。温聿珣见状,立即控缰放缓马速,三人在林间稍稍停驻。
一口气还没松到底,温聿珣□□的红棕骏马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前蹄猛地踏空。
地面上伪装巧妙的枝叶与浮土瞬间塌陷,露出一个深黑的坑洞——竟是误入了猎户为捕大兽而设的陷阱。
马匹哀鸣着向下坠去,温聿珣反应极快,当即松镫脱鞍,一手揽紧谢临,另一手仍不忘护住他怀中的孩童,三人一马,竟就这样齐齐跌入深坑之中。
谢临在坠落的瞬间下意识将男孩紧紧护在怀中,用自己的脊背生生承受了坠地的重重一击。闷响声中,他不由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待尘埃稍定,谢临强忍着背后剧痛撑起身来,去看怀中小孩的情况。因着有他的缓冲,男孩身上倒没什么伤痕,只是双目紧闭,软软地靠在了他身上,显然已是惊惧交加,彻底晕了过去。
谢临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察觉呼吸尚且平稳,这才略松了口气,下意识将上半身向后靠去,想借土壁稍作歇息。
不料预料中粗砺冰冷的土壁并未触及肩背,反而落入了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之中。温聿珣早已悄无声息地贴近他身后,一手稳稳垫在他颈后,似是终于确认他安然无恙,自胸腔间沉沉呼出一口气,透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低头,一个极轻的吻便如羽毛般落在谢临眉心。
“还好吗,阿晏?”他低声问道,嗓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紧绷。
谢临怔了怔,随即回神摇头:“无碍。”
他虽说着无碍,温聿珣却真真切切地闻到了血腥味。后者皱了皱眉,不由分说地几根手指挑开谢临的衣领。
谢临不知是没力气了还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来得及抬手阻拦他。
坑底光线昏沉,浮尘弥漫。温聿珣侧身挡在他面前,借由自坑口漏下的微光,看清对方肩背上那道蜿蜒渗血的擦伤,眸光骤然一沉,眉头锁得更紧。
没等谢临开口说些什么,温聿珣便利落地撕下了自己的一截内袍衣摆。他小心翼翼地将谢临肩上与血渍黏连的衣物剥开,随即自袖中取出应急用的金创药瓶,将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之上。
药物触及伤口时,谢临便感到一阵刺痛。他没有说话,只是肩背下意识绷得更紧了些。
温聿珣或许是察觉到了,指尖触及对方皮肤时力道放得更轻,低头朝伤口轻轻吹着气。
待包扎好伤口,谢临没什么反应,温聿珣自己倒是出了一层薄汗,仿佛方才经历痛楚的是他一般。
与此同时,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周围人声彻底消寂,只留风簌簌刮过的声音和远处隐隐约约的狼嚎,宣告着他们或将在这个极度未知的地方度过一整夜。
第33章 无痛当爹
许是骑马消耗了不少体力,又横生变故,身上还带着伤、敷着药,谢临不知不觉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深之后,气温明显降了下来。坑底犹如一个风口,不断有冷风从顶上灌入。谢临无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半梦半醒间,隐约觉得有什么带着体温的东西轻轻覆在自己身上。
……好像是温聿珣的外衣。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下意识想要推辞,将衣服还回去。可倦意如潮水般漫涌,将他牢牢困在原地。他还未来得及张口,意识便已沉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谢临是被腹部一阵滚烫的触感惊醒的。
——是那个孩子。
孩童的免疫力本就远不及成人,加之白日里又受了惊吓。尽管谢临一直用体温护着他,还将他裹在温聿珣的外衣之中,孩子半夜里依然发起了高热。
他此刻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看着格外让人心疼。谢临皱了皱眉,将自己尚且发凉的手背轻轻贴在他的额头上,试图为他降下些许温度。
他抬头望向坑口——原本与温聿珣商议的是待天明后再寻出路。一来,白日里容易被猎户发现,孩子的家人和侯府搜寻的人也更可能找到他们;二来,夜晚的林中不可控因素太多,实在不宜冒险。
可现在……恐怕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若继续被动滞留,这孩子还能不能有命回去,都难说了。
谢临将男孩仔细裹紧,轻手轻脚地放进仍在昏睡的温聿珣怀中。自己则撑起身,仔细察看四周土壁的情况。
这坑洞极深,四壁陡峭,连一处可供踏脚借力的凸起都难以找到,想要徒手攀爬上去几乎不可能。若是贸然尝试,反而可能引发塌方,让处境更加危险。
眼下唯一的希望,便是倚仗温聿珣的轻功。但武功毕竟不是仙术,纵然要施展轻功,也得有个借力落脚的地方。
更何况这深洞幽邃,温聿珣自落入以来只字未提过这种并不难想到的办法——想必就算是对他而言,要上去也并非易事,何况还带俩拖油瓶。
谢临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夹杂着几声压抑的低咳。
他蓦然回首,只见温聿珣已然苏醒,正缓缓睁开双眼。怀中的男孩似乎被这阵咳嗽惊扰,不安地动了动,唇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恰好与温聿珣低哑的嗓音重叠——
“阿晏。”
“娘亲……”
谢临:“……”
温聿珣似乎这才注意到怀里多了个小东西,目光微微落下,看到对方通红的脸颊时皱了皱眉,与谢临先前一样,下意识将手贴上对方额头。
没几秒,谢临便听温聿珣当机立断道:“把他叫醒,他不能再睡了。”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谢临心头一紧,俯身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脸颊,温声唤道:“醒醒,该起来了。”
男孩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眉头无意识地蹙紧,干燥的嘴唇微微张开,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呜咽。他的脑袋在温聿珣的臂弯里轻轻转动,呼吸变得急促而不安稳,眼睑颤抖,却始终没能真正睁开眼。
谢临又稍稍提高声音,在他耳边唤了几声。
男孩终于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蒙眬的视线在谢临脸上停留片刻。他倏地伸出滚烫的小手,一把抓住了谢临的手腕,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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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道:“娘亲……”
小孩看上去病恹恹的,却不知哪来的一股蛮劲,抓的谢临生疼,嘴里还在喃喃唤着:“娘亲……我难受……”
谢临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手背,低声对温聿珣道:“我们得快些想法子出去。”
他说着,目光投向洞口方向,“你抱着他,踩我的肩膀作借力点,能运轻功出去吗?”
温聿珣一怔,随即眉头蹙起,想也没想就要拒绝:“不行……”
“没有别的办法了。”谢临打断他,“这孩子撑不了太久。唯有你先带他出去寻医,再带人回来救我。”
谢临自以为已将利害陈述得足够清楚,却没想到温聿珣听完后,依旧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温聿珣目光沉凝,低声道:“阿晏,他于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无论如何,我不可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
谢临怔了怔,随即不说话了。
他与温聿珣平日里再某些事情上堪称默契,甚至很多时候都无需多言。以至于谢临下意识忽略了,这种“默契”大多数时候都是温聿珣在配合他。
直至此刻,谢临才猛地意识到,温聿珣要是真的拒绝起来,自己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同于谢临那般扎扎实实地读了十几年圣贤书,温聿珣十来岁便征战沙场,见惯了生死无常。他虽怜悯这孩子的遭遇,却也仅仅止步于怜悯。
要他为了一条毫不相干的性命,将谢临一个人至于陷境,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
场面一时僵持,谢临抬手揉了揉眉心,在心里暗暗想道,回去之后,自己或许也该开始试试习武了。否则下次再遇到眼下这般情形,自己处处受制,实在太过被动。
似乎是察觉到抱着他的人没有那么友善,原本就醒了的小孩在温聿珣怀里挣扎了一下,往谢临怀里扑:“娘亲……我要娘亲抱……”
温聿珣没好气地轻拍了他屁股一下:“谁是你娘亲,那是我老婆。”
谢临无语,从他怀里接过小孩:“都这个时候了,就别争这个了。”
小孩陡一扑到谢临怀里便大声控诉:“娘亲!呜呜呜爹爹欺负我……”
谢临还没来得及说话,温聿珣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儿子。这话说的倒是不错。爹认你了。”
“坏爹爹呜呜呜……”
一来一回这么插科打诨地闹下来,小孩精神倒是好了不少。谢临暗自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洞顶忽然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隐约还夹杂着几声焦灼的呼唤:
“侯爷——”
“公子——”
“你们在下面吗?”
声音穿透夜色,带着明显的急切与搜寻之意。谢临猛地抬头,只见几点晃动的火光照亮了洞口的边缘,人影绰绰约约地在高处晃动。
他心神一震,扬声道:“在这里。我们都在下面。”
话音未落,上方的脚步声顿时密集起来,火把的光亮也越来越清晰。有人惊呼道:“找到了!快!快放绳索下去!”
谢临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神终于松弛下来。他下意识地看向温聿珣,却见对方也正望着他,眼底映着自上而下的微光,神情难辨。
半晌,温聿珣在他后脑勺上搓了一把,轻笑道:“走了,回家。”
待攀上洞顶,谢临第一时间将孩子交还到他父亲手中,简短嘱咐道:“速去寻大夫。”见那对夫妇匆忙离去,他这才抬眼打量四周。
此番前来搜寻的阵仗不小。除了孩子的父母,长福、知乐以及侯府十余名家将皆在场,马场负责人和几名当地猎户也聚在一旁,众人脸上均带着几分焦灼与疲惫。
长福第一时间冲上前,围着谢临转了两圈,仔细确认他家公子并未受伤,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眼圈却忍不住红了:“公子……你吓死长福了……”
谢临抬手轻拍他的肩膀,语气平静:“无碍。你们来得比预期快许多。”他顿了顿,又道,“我与侯爷原以为,至少要等到天明。”
长福仍哽咽难言,一旁的知乐便接口解释道:“多亏了方才那男孩的父母!他见你们迟迟未归,便寻到了马场管事。管事推测或许是误入了猎户陷阱,我们便连夜请来附近所有猎户,由他们领着逐一排查每个陷阱,这才寻到这里。”
温聿珣颔首:“做的不错。回去有赏。”
知乐忙道:“谢侯爷!”说着他看向一旁仍在吸鼻子的长福,劝道:“别哭了长福,我都说了,公子和侯爷在一起,肯定会没事的。”
长福抽噎着:“那不看到真人,哪里放心的下嘛……”
知乐和长福的打闹声渐渐成为背景音,谢临和温聿珣并肩上了马车,将一切喧嚣隔绝在了身后。
——————
谢临和温聿珣到底是两个身体康健的成年男子,不过歇了一日,第二日起身时便已神清气爽,行动自如,甚至如常去上了早朝。
那孩子也因治疗及时,并未有大碍。小孩子生病,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据说是在家里休养了三日,第四日便活蹦乱跳的了。
谢临随口问了一句,得知那孩子并无大碍后,便也将这事放下,算是已然全了这段萍水相逢的缘分。
他虽将自己随手所为的善举不放在心上,却并非人人都能坦然受之。这日谢临刚回府,门房便立刻上前通报,道是那日所救孩子的全家特意前来侯府致谢,此刻已在偏厅等候多时了。
谢临与温聿珣几乎是前后脚到偏厅的,那对夫妇一见温谢二人便行了大礼,作势要跪下,被谢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没想到拦住了大的,却没拦住小的。男男孩却牵着妹妹的手,快步走到谢临面前,二话不说便跪了下去。他动作极快,还没等谢临反应过来,就已经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一声声“恩公”叫得格外响亮。
谢临连忙俯身将孩子扶起,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发顶。病了这一场,男孩脸颊瘦削了些,反倒衬得那双眼睛越发黑亮有神,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谢临。
谢临瞧着心软,顺手从案上碟子里拿了块桂花糖递过去,男孩怯生生地看了父母一眼,才伸出小手接了,抿着嘴朝他笑了笑。
孩子的父亲见谢临神色温和,目光略带笑意落在男孩身上,分明是极为喜爱的模样。他踌躇片刻,与妻子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深吸一口气道:“恩公若是……若是真喜欢念儿,不如……就让他留在侯府,跟着二位恩公……”
第34章 将归故土
那位父亲说的时候自己也局促得很,脚趾都快把布鞋抠破了。
原因无他,方才那番“推销”自己儿子的话,实在太像那些卖儿鬻女的奸恶之人了。
倒还真不是他存了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他与妻子虽算不得什么大富大贵,但志气不短,一辈子为人处事都坦坦荡荡。今日会出此言自认全然是出于“好心”。
怀玉侯这离经叛道的婚姻举世皆知,若是不打算纳妾,这一脉香火恐怕就要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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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念儿的性命既然是二位所救,眼下看来又如此投缘,不如成全这段缘分,也好让怀玉侯和谢大人这样的好人晚年不留遗憾。
“二位既对念儿有救命之恩,那就是念儿的再生父母……”他刚说完便意识到不妥,尴尬而略显歉意地看向谢临,慌忙改口道:“再生父父……”
谢临:“……”
倒也不必。
那位父亲全然沉浸在即将与儿子分离的愁绪中,并未注意到谢临微妙的表情,仍恳切道:“……若二位不嫌弃,往后便让念儿认二位作父亲,让他孝顺双亲、为二位养老送终。”
谢临与温聿珣对视一眼,彼此目光中都映出几分复杂,却又不约而同地透出拒绝的意味。
他们二人对于子嗣一事,本就看得极淡。于温聿珣而言,他并不愿多个打扰二人世界的小跟屁虫。更何况,他自幼对亲情一事便难谈信任。而谢临则想得更深:一个孩子不是闲时取乐、烦时便可置之不理的玩物,那是一条鲜活的人命,是一生一世的牵挂与责任。
他自问如今的自己尚未做好准备去承担这样的重担。更何况,他与温聿珣这本就始于权宜的夫妻关系,能维持到几时还未可知。若真有分离的一日,这孩子又该如何自处?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面前的男孩身上——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脊背绷得笔直,像一只即将被抛弃却强撑倔强的小兽。
——小家伙分明不愿离开亲生父母。
这种勉强了所有人、却打着“好意”旗号的安排,谢临实在承受不起。
谢临给温聿珣递了个眼神,又看了看小家伙,温聿珣竟诡异地意会到了他的意思——这个恶人只能由自己来做。
他家阿晏啊……有时心细得吓人。
经过那日的相伴,小家伙眼里已然把谢临当成了可依赖之人。由谢临来说出这拒绝的话,难免让小家伙觉得自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谁都嫌弃的小白菜。
可若是由温聿珣来说,便没了那么多顾忌。……左右温聿珣也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温聿珣目光转向一旁神情局促、面露恳求的孩子生父,语气平稳淡然,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阁下不必多虑。我与阿晏年迈之后,府中自有仆从照料,不劳旁人。至于念儿……”
他话音微顿,余光扫过那正偷偷望着谢临的小小身影,声音更沉下几分,“骨肉至亲,血脉难断。于情于理,他留在亲生父母身边,才是最好的归宿。”
谢临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背,温声道:“去吧,回家去。虽做不了一家人,但往后得了空,记得带着妹妹来侯府做客。”
小家伙没有立刻应声,而是先抬头望向他父亲。见父亲无奈地点了头,他才一溜烟跑回父亲身边,紧紧抱住父亲的腿,小脸上终于绽出明朗的笑意。与此同时,在他父亲视线不及之处,他悄悄朝温聿珣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小小的鬼脸。
温聿珣看得好笑,也趁人不注意,抬手朝他比了个拉弓射箭的手势,仿佛是他们之间独有的秘密游戏。
孩子虽未留下,念儿父母的感激之情却真挚而浓重。他们来时便提了大包小裹,全是自家地里出的顶好粮食和鲜嫩蔬果,一边不住口地说“千万别嫌弃”,叫人心里熨帖的很。
送走了念儿一家,温聿珣转回身,望向仍在原地微微出神的谢临,终于将那句搁在心里已久的话问出了口:“想起自己家了?”
谢临回过神来,却没有说话。
温聿珣便又道:“我记得阿晏家和他们家似乎是截然不同的家境。只因都有个妹妹?还是因为这种家庭氛围?”
这下谢临终于有了反应,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他:“侯爷似乎总是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这话一出,温聿珣便知道不对劲了,心里暗道自己嘴快,句句往谢临逆鳞上戳。
果然,下一秒,谢临淡淡道:“你知我来自江南,又知我家境,想必是已将我查了个底朝天。侯爷还知道些什么?不妨全说来我听听。也好让我之后有个心理准备。”
温聿珣哪敢作声,只得放轻声音哄道:“我没有别的意思,阿晏。只是想说……”
“有机会我陪你回家看看吧。”
话虽是这么说,温聿珣和谢临却都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么快。
雨季如期而至,南方各地已连绵降雨多日,洪水随之泛滥。
这原本不算稀奇事。抗洪抢险几乎每隔几年就要进行一次,历朝历代都积累了相对成熟的应对经验。
可今年情形特殊。初夏时江南还曾遭遇大旱,谁料转入雨季后降水来得如此迅猛剧烈,令各地措手不及。更棘手的是,这场不合时宜的洪水,导致漕运在淮安枢纽发生严重阻塞,大批漕船被困,航道彻底中断。
由于汛情传递不及,后续不明情况的漕船仍在不断向该河段汇集,目前滞留船只已超过百艘,情况持续恶化。
若只是寻常商船受阻,倒还不至于惊动朝野。关键在于,江南乃天下粮仓,大雍王朝近半的税粮皆出自于此。如今漕运命脉被生生掐断,等于扼住了京师的咽喉。都城的粮食供应立刻吃紧,若拖延时日再久些,恐怕将会引发粮荒,动摇民生根本。
消息传到朝堂上时,明淳帝当时脸就黑了。满朝文武无一人敢吭声,生怕触了霉头。
自从盐铁一案过后,京杭运河相关一直是楚明湛在负责。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自是难辞其咎。
楚明湛也深谙此理,没等明淳帝发难,便自己站了出来,主动请旨作钦差大臣,前往运河现场指导疏通。
他一请旨,谢临自是也只得跟着。好在经过楚明慎上次那事后,朝中不少臣子心中的天平都暗暗在朝楚明湛倾倒。眼下有这种博好感的时机,有眼力见的自然不会错过。
谢临便借着这波势,夹杂在其中,也不算太突兀。
他一出来,明淳帝眼皮便跳了跳。
果不其然,下一秒,温聿珣便也从队列里跨了出来,请旨同下江南。
明淳帝眉心都快揉烂了,偏又不能指着温聿珣的鼻子骂“你一届武夫,懂什么漕运”。
平心而论,他自然是不希望温聿珣离开他的眼皮子底下的。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打匈奴时那是没办法,而此刻,明明有旁人可用,还要让温聿珣离开他的视线,到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去,明淳帝的不情愿可想而知。
好在温聿珣是个识趣的,刚请旨完,便主动提出,下江南时无法顾忌京中军务,愿交出军令,请明淳帝找人暂代他的职务。
明淳帝的心这才算安了大半,摆了摆手,放他们夫夫两个一同随行下江南了。
回到侯府,长福和知乐听到这个消息,比两位主子还兴奋。两人都是自小从未出过京城的,于洪灾水患什么的并无太多实感,只觉得像是要去奔赴一场好玩的远游。
两颗圆圆的脑袋凑在一块,收拾东西的时候叽叽喳喳地你一句我一句——“这地毯得带上,侯爷最喜欢了!”“这把羽扇也得捎上,江南暑气重,公子肯定用得上……”
谢临看得无奈摇头,温聿珣从他身后走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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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一同上马车,边问道:“三皇子那头有来消息吗?”
谢临道:“暂且没有。只在下朝的时候说了句让我们照常准备便好。”
“兹事体大,关乎国计民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殿下这相当于接了个军令状,办得好是大功一件,办不好……那后果可就难说了。”
“楚明慎必然不会放过这个从中作梗的时机。这是他目前想扳回一城的唯一出路。所以此去,我们还得万事小心才是。”
谢临说着,睨了温聿珣一眼,“所以侯爷也趁早收一收你那些玩闹的小心思。那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呢。”
温聿珣挑眉,饶有兴味道:“阿晏从哪儿看出来我心思里都是玩闹了?”
“今日朝堂上,殿下站出来之前你便蠢蠢欲动了。当我看不出来?”
温聿珣听他点明,也不否认了,只轻笑道:“毕竟这回可是真正的回门。”
谢临懒得再与他争辩,既然三言两语说不通,也便随他去了。
他发现温聿珣似乎格外喜欢探寻他过去的痕迹。上次在书院就是,非要去他斋舍看看,这次下江南亦然。
……只希望到时候别出什么幺蛾子吧。
江南……
谢临掀开摇晃着的车帘,目光定格在枝头某处开的正艳的花瓣上——连他都快忘记,那里该是个什么样子了。
第35章 湖心风月
因着事出紧急,谢临一行人几乎是昼夜兼程。连着几日快马加鞭,跑死了好几匹马。楚明湛自己更是在路上吐了好几回,却一声没吭。直到队伍里除了温聿珣之外的人全都因水土不服、体力透支而垮了下来,他才不得不下令在任城暂作停留,休整一日。
一进客栈,温聿珣什么也没顾上,第一件事便是为谢临倒了一杯温水,又仔细兑入些许蜂蜜。
连日的颠簸劳累下来,谢临其实并不比楚明湛好受。他一连几日食欲不振,神色倦怠,却始终只字未提,骨子里的执拗与楚明湛如出一辙。唯有日夜在他身边的温聿珣,察觉出他本就清瘦的身形又单薄了几分,当下便去找楚明湛,坚决要求休整,这才有了在任城歇脚的机会。
“还难受吗,阿晏?”他轻声问道,将温热的蜂蜜水递过去,“喝一点这个,看能不能压一压恶心。”
谢临接过杯子,低声道:“……还好。”
蜂蜜水是依着他平日的口味调的,若在平时,谢临会觉得甜度正好。可此刻他腹间正翻江倒海,这过分的甜腻反而成了负担。
一口下去,甜味猛地撞上舌根,谢临下意识便觉一阵反胃,不受控制地侧身干呕了一声。
温聿珣脸色都变了,立刻上前替他拍背顺气,同时伸手便要去拿开那杯惹祸的蜂蜜水:“快别喝了!”
谢临却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勉强压下那阵恶心,喘息稍定。他没理会温聿珣的阻止,像是跟自己较劲般,又端起杯子,屏着气连续喝了几大口。最初的甜腻过后,温润的暖意终于缓缓渗入喉咙,竟真的将那股顽固的滞涩感压下去些许。
他抿了抿唇,感受着胃里渐渐平息的暖意,蹙紧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脸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
温聿珣紧盯着他的反应,见状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连日提心吊胆的忧虑稍减,看着谢临缓过劲来的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蓦地涌上,甚至有了同谢临玩笑的心思。
他心念微动,倏地福至心灵地脱口而出道:“阿晏觉得……方才那番像不像害喜?”
事实证明,温聿珣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
谢临正缓着气,闻言猛地一怔,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之后,脸瞬间就黑了。
“温、执、昭!”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一巴掌反手拍在了温聿珣身上,那力道哪里像个病人?
谢临仍显不解气,抬手欲补第二下,咬牙切齿道,“你活腻了是不是?”
一辈子没认过输的温大将军此刻只得抱头鼠窜,举双手投降,“错了错了,阿晏。”
谢临冷冷道:“认错倒是快,只是下次继续犯是吧?”
温聿珣一时被戳中,轻笑着伸手去握他的手:“好阿晏……”
话音未落便被谢临甩开:“滚。”
这么一番闹下来,谢临也出了些薄汗,比在马车上每日苍白着脸色、神色恹恹的样子有生气多了。温聿珣看得舒心,替他拨了拨方才打闹间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晚上知州设了宴给我们接风洗尘,阿晏想去吗?”
连日舟车劳顿下来,谢临身心俱疲,只想寻个清静,于这般应酬的场合实际上并无兴趣。但毕竟是人家一方知州的好意,楚明湛都没拒绝呢,哪有他一个为人臣子的拒绝的道理?
他是这么想的,却知道温聿珣是个无所顾忌的,索性点了点头道:“嗯,正事要紧。”
温聿珣没那么好糊弄,瞬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无奈道:“正事要紧,但你也要紧。”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若是你倒下了,才是真正误了事。”他接过空了大半的杯子,又问,“还要么?”
谢临摇摇头,见温聿珣一副铁了心不想要他去受罪的样子,只得道:“是我自己想去。这几日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好不容易这方知州备了好菜,侯爷还要拦我不成?”
温聿珣这下无话可说了,轻叹一口气,妥协道:“那晚上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和我说,别硬撑。”
宴席之上,知州果然备下了颇为丰盛的酒菜。以任城这般不算太大的地方,加之眼下又粮食又格外吃紧,眼前这桌筵席显得格外扎眼。
许是真的腹中空空,谢临看着盘中精致的菜肴,还真生出些不忍浪费的心思,一口一口地竟真的吃了不少,叫一旁的温聿珣颇为惊讶,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带了些笑意。
谢临一见他含笑的眼神,便想起了他下午那番有关“害喜”的言论,总觉得他现在的表情像是在说——“连食量都大了数倍。阿晏还说自己不是在孕期?”
温聿珣对上他略带警告的目光,很快也反应过来他联想到了什么,笑意更深,却忍住了没有开口。谢临也便只得磨牙,眼不见心不烦地挪开了视线。
任城知州也是个知情识趣的,知道他们一行人都疲乏的很,明日还要继续赶路,接风宴上便连酒都没有劝。只待众人酒足饭饱,他便笑呵呵地张罗着送各位贵客回房休息,是以散席时天色才刚刚暗下来。
在车上一坐便是一整日,坐的连骨头都是软的。这下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活动活动筋骨的时间,温聿珣自然不愿放过。他看向谢临,温声提议:
“阿晏,可想出去散散步?任城虽不比京城繁华,但听说这一带的湖景夜色颇有名气。要不要一起去透透气?”
谢临无可无不可,随意点了点头:“好。”
夜色下的湖面如同一匹展开的深蓝色绸缎,湖那头的低矮群山轮廓朦胧,与天际繁星相接,静谧中别有一番开阔气象。湖里已开了不少荷花,宽大圆润的翠色荷叶层层叠叠,几乎铺满了大半个湖面,送出阵阵幽香,带着水汽的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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