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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瞎子
话音刚落,灵铮露出玩味的笑容,下一刻,他宛如疾风袭来,旋身蹁跹挥钺。
男人来不及反抗,转眼就人头落地,截面喷出大汩鲜血。
血腥的手段一下子震慑住所有人,但男人说的并不无道理。事已至此,倘若情报有假,落在灵铮手上,也不会让他们活下来。
如今唯有殊死一搏,赌他只是强弩之末。他们极具默契,决定群起攻之。
“一起上!”
“好!兄弟们冲——”
郊外木屋旁,薄绸青衫翩若惊鸿,一手正面迎战,招式变幻莫测。
另一只手打开蛊罐,释放出大量蛊虫,空气中霎时蒙上一层青灰色的毒气,叫人心胆俱寒。
众所周知,灵铮是蛊术大师,他们早有防范,可也正因为他炼蛊天赋极高,蛊虫品阶非凡,世间难有绝对的解药。
投完蛊虫,灵铮才手持双钺,犹如鬼魅般,在众多敌人间游走,不断收割亡魂,尖刃沾染大片血液,滴答滴答。
表面上势不可挡,奈何不住敌众我寡,这批人也不是虾兵蟹将,各个身怀本领。
蛊虫至多能对其造成阻碍,杀不死他们,灵铮只能以身肉搏。
随着时间过去,灵铮的体能在迅速流失,太阳穴好似被重锤敲击,一胀一胀的,四肢百骸都在痛苦呻吟。
为了保持清醒,舌尖已经咬破,口腔充斥着铁锈味。不等灵铮喘息分毫,四面八方的敌人又接踵而至。
他当胸一脚,将迎面而来的敌人狠狠踹飞。
“咔嚓”一声,院子的篱笆断裂,那人被尖锐的截面扎了个遍体穿,抽搐片刻后气绝身亡。
忽然一阵冷风灌入喉咙,灵铮不可抑制咳嗽了两声,压抑的血气涌上来,嘴角竟溢出一缕殷红。
“灵铮竟然吐血了!”
“情报是真的!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见到此幕,原本气势萎靡的敌人好像打了鸡血,退意完全消散,争着当斩下灵铮头颅的人。
灵铮舔了舔嘴边的血腥,眸子闪烁着邪性:“你们杀不掉我。”
在众人的不可置信中,他的实力蹭蹭上涨一截,手中钺刃旋转如陀螺,呼啸声不绝于耳。旋即化身冷面人屠,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幸运的能逃出几人,其余人都在一脸恐慌中丧命。
终于安静了。
脸色倏然蒙上灰白,踉跄跪了下去,大口喘着气,脑中拉响尖锐的幻鸣,征兆着这副身躯的崩溃。
忽然耳边传来破空声,某人的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来者不善!
灵铮竭力往侧面滚开,不曾想大片白色粉末向自己撒来,带着似有若无的异香。
体力透支带来反应的迟钝,他一时不设防,粉末附上眼睛。
开始是痒,恨不得用手去抠挖,其后刺痛难忍,仿佛被无数根针扎入。
生理性眼泪瞬间盈满通红的眼眶,一眨眼,泪流满面。
朦胧中,灵铮只能瞧见袭击者的身形,撑住最后一口气支起身,背对他运转轻功。
命悬一线之际,竟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在那人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灵铮拖着残躯一边腾跃,一边思忖,身形不似闻人诉,那人杀自己,有何目的——
寻仇?牟利?丹田的灼烧感容不得灵铮再多思考。
先前的战斗他以自身精气为代价,榨取丹田的真气,当下又强行运功,干涸的丹田隐隐有破碎的迹象。
此时,灵铮视线开始模糊不清,心情跌入谷底,这是他第一次被人逼得那么狼狈。
循着人声鼎沸的方向飞檐走壁,赶在街头闹市中定在角落。
光天化日之下,那人兴许会忌惮百姓的目光。
灵铮用尽所有力气靠在墙上,直愣愣望向一处,双眼渐渐失焦。
他知道那撮粉末是什么了,这股香料的气息,是西域的蔽日散,其实就是致盲的。
其药力十分强悍,若非他的血脉特殊,抗毒性异乎寻常,蔽日散会立即见效,所以说,那人不想暴露身份。
难道今日,天要亡我?
此般境地,即使强大如灵铮,也不得不心生悲戚。
不对!他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一颗回生丹!是前段时间,皇帝赠予的,他一直放在身上。
天无绝人之路。灵铮精神为之一振,伸手在前襟里摸索,摸到了一个小葫芦状的硬物。
找到了!
“尚乐公主在街头施食——”有人激动大喊。
灵铮不以为意,打开瓶塞,倒出里面仅此一颗的丹药,放在掌心中正要吃下,变故发生了。
满街道的人蜂拥而至,其中一人在跑的过程中,一不小心撞到灵铮身上,丹药滚落在地。
那人连一声道歉亦未留下,顺着人潮奔走。
一个临时小摊上,早前投壶的那位神秘女子身着素雅襦裙,装饰只有一支素钗,微笑着在派发粥水馒头。
身旁是侍卫阿柳,小摊两边并有重兵守候。
公主在街头,灵铮在街尾,近在咫尺,远在天边。
丹药掉地后,灵铮愣了片刻,灵铮缓缓趴下,一手撑地,一手扫着地面,地上很是粗糙,许多颗粒物。
每次摸到的,指腹捏了捏,捏不动——都是小石子。
腰侧猝然迎来一道钝击,有人将他踢翻在地,像对待一条死狗那般。
“哪来的瞎子,挡路了都不知道,给老子滚远点。”恶声恶气的声音渐渐远去,人走了。
接连着,又有许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已然不可能找到药丹。
除了受到冲击时发出的闷哼,灵铮蜷缩着,再也没吭声。审时度势刻进本能,他深知,自己现下没能力反抗。
顺着这股似曾相识的无力感,他的思绪拉回到多年前,最开始在断崖谷当药人的日子,也是这样任人宰割……
等到人声逐渐稀少,灵铮摸着砖墙兜兜绕绕,来到一个破败的寺庙内。
他鼻子轻嗅,闻到香火气,还有一点儿陈腐木头的味道。
自从眼前全然漆黑后,其余四感变得更加清晰了。
下一秒,双足顿地的细微声在后方响起——
“找到你了。”
音色喑哑,像是故意伪装过,这就证明,他们是见过面的。
这是丹田刺穿,剧痛昏迷前,灵铮的最后一个想法。
……
“他动了!”清脆的声音喊道,是一把童声,判断不出男女。
“没戏了,都怪你们胆小怕事!”另外一人气急败坏,大抵年纪稍大,听出是一个男孩。
“可是、可是他确实还活着啊。”童声讷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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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又怎样,我们快饿死了。”又是不一样的小孩,糯声糯气。
“要是前两天能抢上公主的施食就好了。”
灵铮还能听见好几道呼吸,衣物的酸臭味十分刺鼻,他们围绕着自己,对话令人不寒而栗。
他第一反应睁开眼,视线中一片虚无。哦,他忘了,他已经瞎了。
想要坐起身,下腹传来撕裂般痛楚,瞬间激起额间冷汗。灵铮摸了摸,薄绸上的血迹已经结成硬块。
他往里轻轻按了一下,乍然全身一哆嗦,是丹田被利器贯穿的伤口,现今结了一层薄痂。
丹田破碎,意味着武力一朝尽毁。大数被毁丹田的人,终其一生都难以重归武学道路。
灵铮嘴角牵扯,发出不明意义的笑声,把周围的小孩吓得够呛,以为他疯了,忙不迭作鸟兽散。
大难不死,此仇必报。灵铮姣好的面目变得狰狞可怖,抠挖着土墙,花了很长时间才强行起了身,纤纤十指血迹斑斑。
躺在破庙两日未曾进食饮水,加上失血过多,能醒来都是一个奇迹,燃眉之急是解决饥渴,恢复体力。再想办法治好眼睛。
灵铮撑在墙边,眼睛虚虚盯向一处,嗓子刺痛得像被刀割,他面不改色问:“小孩,你们知道附近的饭馆吗?”
“知道,可是你有钱吗?”童声回答。
他向钱袋方向探去,却发现空空如也,音量不自觉提高,质问道:“你们拿走了?!”
“没有呀。”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摇摇手,“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全身上下都没钱了。”她毫不避讳暴露了尝试搜刮过灵铮财物的事实。
灵铮朝自己身上摸索,几瓶蛊罐也不翼而飞,不知为何,子午鸳鸯钺却还在,他缄默了,该庆幸贼子还把衣裳留给他蔽体吗?
“……告辞。”
灵铮摸索着墙,跌跌撞撞走出庙外,由于不熟练,其间险些遭门槛绊倒。
水容易解决,庙外凑巧有一条河流经过,他小心翼翼靠近河畔,捧起一掬水喝了。
清润的河水胜似玉液琼浆,纾解了喉咙冒火的现象。
既不口渴,他思忖片刻,拿起身旁的湿泥,往自己脸上涂抹,现如今,过于惹眼的样貌对他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灵铮走了很长时间,到处向别人讨食,不出意外一无所获。更有甚者看灵铮眼盲,对他言语羞辱。
亦有几人眼尖的,透过伪装,发现他出挑的长相,想抓走买到南风馆。灵铮拿出仅存的武器自卫,他们不敢近身,才放弃这个想法。
白白消耗体力,灵铮的五脏六腑宛如被猛兽在撕扯着,身体忽冷忽热,在他即将坚持不下去之际,前面的酒楼走出一个店小二,抱着一个木桶放在几个乞丐跟前。
“掌柜仁慈,剩饭剩菜赏给你们了。”他语气冷淡,说罢快步回到酒楼。
乞丐们毫不在意店小二的态度,他们兴奋扒着木桶边缘,正想拿木勺舀到自己的破碗上。
就在这时,无端掠过一阵风,他们转眼查看无果,回过头,已经发现一人挡在他们面前,用手掏起残羹冷饭,大口大口吞咽。
饭菜冰冷,带着一股腐败的酸臭,灵铮顾不上,拼了命吃着,他要活!
灵铮在最狼狈之时,对生的渴望却到达极点。
他要复仇!让害他的人尝到比他多千百倍的痛苦!
第52章 陪睡
几棵桂花树矗立在门前,金黄的可爱小花点缀在翠叶之中,香气清雅怡人,弥漫在空气中,为这块郊野小院增添淡淡的温馨。
“咚、咚、咚……”
一根木棍四处扫打地面,向上看去,握着木棍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形状极美,分明应该被好生对待的,现今圆润的指甲缝里却粘上了尘土,以及干涸的血迹,叫人触目惊心。
手的主人是一个年轻男子,紧闭双眸,木棍扫后才迈过一步,这般小心翼翼,几乎成为本能。
顺着记忆,一边找人问路,一路跌跌撞撞,灵铮终于闻到这片桂花的清香。此时他已然饥肠辘辘,动作迟缓,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
木棍打到篱笆上,发出一道响亮的敲击声。他眼睫颤了颤,缓了片刻,才用手摸索着篱笆的形状,找到开合的地方进去院子。
屋内,闻人诉优游自适啜着热茶,突然,外面传来敲门声,一顿一顿的,似乎能听出犹豫的情绪。
闻人诉站起身,闲庭信步走到门前,“谁啊?”
“……灵铮。”隔了一扇门,声音有些发闷,听不出情绪。
话音落完,闻人诉眼眸一凝,旋即勾起高深莫测的笑意。
“咯吱——”门开了。
眼前脏兮兮的小脸还是几天前还意气风发的灵铮吗?残破的衣衫上血迹斑斑,凌乱的乌发上沾着沙土,结成了一绺绺的。
闻人诉不出声,居高临下注视着灵铮,他因为看不见而局促不安,微微垂着头,长睫如蝴蝶振翅扑簌。
“闻人诉?”安静得令人可怕,单薄的眼皮眼珠微微挪动,灵铮忍不住轻声道,他一手抓着衣摆,一点点攥紧,这个小动作轻易暴露了他的忐忑。
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一段时间不见,你怎么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了。”
收到来自闻人诉的应答,灵铮松一口气,旋即一阵羞耻感萦绕在心头,脸上犹如火烧般滚烫,“我……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听到这话,闻人诉哂笑,毫无眼力见地斜倚在门边,“怎么?不可一世的灵铮现在穷得要乞讨了?”
“是借!”他羞愤道。与此同时,肚子响起堪称响亮的“咕咕”声,饥饿得摇摇欲坠,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难堪,他语气艰难:“求你……”
看到灵铮这副示弱的神情,闻人诉恍惚了一瞬,他好像看到了之前幻境中,灵铮小时候的模样,旋即眨了眨眼,眼神恢复清明。
“呵呵呵……”闻人诉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抬手抚上灵铮的脸庞,拇指拭去脏污,出现了一抹白腻。美貌蒙上尘埃后,不再咄咄逼人,反倒带出一股子楚楚的风情。
然而,当闻人诉另一只手顺着纤柔的腰滑落,钻进刺穿的布料里,两指猛地扎入结痂的伤口时,温热的鲜血重新流出,灵铮失神的双眸睁得浑圆,不可遏制发出一道闷哼。
他表情瞬间扭曲,爆发出惊心动魄的杀意,旋即用尽毕生的隐忍,将这阵彻骨的绞痛硬生生承受下来。
每一次手指的轻微搅动,都会造成极大的痛楚,霎时间汗珠布满额头,大喘着气,抬头望着眼前的一片虚无,强行扯出一点笑意:“你真心狠。”
“给了钱,你现在也坚持不了多久吧。”闻人诉把双腿发软的灵铮顺势按在怀中,背部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他凑到灵铮耳边,暧昧低喃道:
“我可以帮你,你的眼睛,以及丹田的伤,我能想办法,当然,有条件。”
“……是什么?”被火热的体温包裹着,灵铮极其不适应,欲躲又不敢躲,觉得闻人诉的语气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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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的,令他起鸡皮疙瘩,下腹近乎麻木。
“治好之前,帮我洗衣做饭,还有……陪睡。”闻人诉语气平淡,仿佛并没有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语。
最后的两个字落下,灵铮大惊失色,顿时扭身推开闻人诉,自己向后踉跄了两步。
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惊愕到极致,好一阵子发不出声音,最终他才支支吾吾道:“你疯了?我是男的!”
灵铮瞬间怔住了。
怪不得施下情蛊后,他接受得那么自然,原以为是蛊虫强大,能扭曲人心到那种程度。殊不知闻人诉原本就持着有悖人伦的取向,蛊虫只是顺水推舟罢。
“那算了,你走吧,别死在我家门口。”闻人诉转身向屋内走去。
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强烈的羞辱感笼罩了灵铮。不管闻人诉是喜欢女子亦或是男子,他把自己当什么了?一个供泄欲的玩物?
这一席话,颠覆了灵铮对闻人诉的认知,却也加固了正道中人道貌岸然的印象。
灵铮原以为闻人诉是特别的,是世间罕见的真正好人,即使消除了情蛊效果,他们产生龃龉,闻人诉怨恨自己,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是他们的私人恩怨。
唯独没想到,在自己走投无路时,他会暴露本性,如此羞辱自己的人格……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个世界,坏透了。
他果断选择离开,没走出几步,不料几天的忍饥挨饿加上失血过多,突然天旋地转,在倒下的一瞬间,深深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随即意识全然消散。
闻人诉揽腰抱起昏迷的灵铮,大步走入屋内,放在榻上。
……
灵铮睡了很久,直到一阵喷香的饭菜香勾起馋虫,他才意识回笼,悠悠转醒。
闻人诉坐在竹椅上看书,察觉灵铮的呼吸紊乱了须臾,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醒了就别装了。”
灵铮闭着双眼,语气漠然:“我不会答应的。”
“既然你那么不乐意,那不需要陪睡了,只用洗衣做饭,如何?”闻人诉漫不经心道。
灵铮缓缓睁开双眼,漆黑的瞳仁朝着声音的方向:“为什么?”
不远处传来幽幽一声喟叹:“就当我一时发善心吧。”
此话经出,灵铮沉默良久,洗衣做饭不是难题,即使他看不见,摸索着总会解决,只是,闻人诉的态度陡转让他隐隐感到不安。
不过,无论是眼睛还是丹田,恢复的代价都不是简单的,能借助闻人诉的力量自然最好不过。
灵铮不动声色摸了摸身上的衣物,是干净柔软的棉绸,腹中的伤口也包扎了,敷上草药。长发干爽,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
自打知道闻人诉可能有断袖之癖,发现自己换了一套衣衫时,灵铮心中一沉,旋即感受到身体并无异样,才稍稍松一口气。
除此之外,对于闻人诉在自己昏迷后,看光了身体这件事,灵铮尚能忍受。
只因五年前闻人诉就看过了,在取得麻痹蛊的时候,自己同样是昏迷,在闻人诉提供的药浴下治好伤势。
灵铮只是捉摸不透。以前他以为闻人诉善良温和,像是话本里普济众生的神仙。
直到最近的几次见面,闻人诉泄露出性格中邪性的一面,让自己后知后觉,原来断崖谷护法的他也不尽是伪装,可最终,闻人诉又还是救了自己……
究竟他会给自己带来救赎,还是陷入更深的沼泽?一想到这里,灵铮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
“你的伤,并非一朝一夕能治好,相信你也有数,现在就先吃饭吧,我可不会苛待一个病人。”闻人诉轻飘飘道。
自己丹田上的新伤是谁造成的……灵铮腹诽。他从榻上起身,即使牵扯到腹部也面不改色,步子一点点挪动。
“啧。”闻人诉快步上前,拉着灵铮的手,引导他碰到竹椅的靠背,待到他顺利坐下,闻人诉才绕到另外一头。
“吃吧。”闻人诉屈指敲击碗碟,逐个介绍:“萝卜焖排骨,清蒸鲈鱼,白菜豆腐汤。”
清脆的陶瓷声音依次响起,灵铮微微侧耳,即使武功尽失,这点儿粗浅的听声辨位,依旧不在话下。
顺着碗沿摸去,摸到勺子的柄,嘴巴翕动了一下,“多谢。”
灵铮舀菜的方向十分精确,仿佛跟没事人那样,只是不清楚菜的摆布,需要勺多几下,感受到手中的分量,才慢慢转移到自己碗里。
闻人诉暗中留意着灵铮,见他吃饭不受障碍,无声笑了笑,才拿起筷子,专注于自己的饭碗。
明月高悬,烟云缭绕。
清幽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卧房一侧。闻人诉在榻上平躺。榻的不远处,地上铺着一层干草堆,灵铮盖住薄衾,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
“刺啦、刺啦。”
干草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刺耳,即使灵铮的翻身动静已经相当和缓,仍是有轻微的摩擦声不安分漏出。
闻人诉怒了,深吸一口气,冷不丁起床,一下抱起灵铮放在榻上,全身好似八爪鱼般死死缠着他,“安静,睡觉!”
从闻人诉抱起自己的那一刻,灵铮惊呆了,骤然忘了反抗,直至话音落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掩盖的恐慌,一边极力推搡:“我说好不陪睡的!”
灼热的气息打在灵铮颈窝,闻人诉闭着眼睛,嗤笑一声:“这算哪门子陪睡,是你太吵了,说好不动你就不会动你,安静睡吧。”
灵铮咬住下唇,幽怨地再次尝试推了推闻人诉,闻人诉不为所动,仿佛已经睡着。
两个大男人同躺着一个榻上,实在是太勉强了,可恶的闻人诉好似完全没有这个意识。
“你……”
闻人诉伸出食指“嘘”了一声,依然强势地紧贴自己,强烈的不适应感给灵铮激起一圈鸡皮疙瘩。
寄人篱下的灵铮唯有忍气吞声,别扭地躺着,浑身僵硬,手脚不知往哪里放。
然而,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在一瞬间,灵铮开始萌生出一股诡异的安全感,他自己都觉得疯了。
温暖的气息,绵长的呼吸,以及规律的心跳,组成了令人心安的港湾,尽管难以置信,一直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
渐渐地,灵铮在这个密不通风的怀抱里琢磨出契合的位置,一阵困意涌上心头,他睡着了。
人的适应力总是强大的。
第53章 安闲
闻人诉做完门派安排的任务,走近屋子,发现灵铮就坐在门槛边上,一条淡青色绸缎遮住眼睛绕于脑后,一袭素雅的灰白葛衣,同色的束腰扎在腰肢,显出几分恬静。
分明是平民百姓最常见的打扮,穿在灵铮身上,却宛如一位遗世独立的小公子,谁还能猜到,他是曾经名声赫赫、喜怒无常的蛊术大师?
此情此景,一派岁月静好。
闻人诉上前灵铮也纹丝不动,脑袋侧靠在门框,莹白的脸颊飘着浅淡的粉红,想来,是睡着了。手上还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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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朴素的陶埙,放在膝间。
看到这个陶埙,闻人诉想起了三个月前,灵铮初来乍到的时候。
灵铮在这里除了做饭洗衣,也没什么能让他做的了,丹田破碎没办法练武,每日无所事事。
闻人诉给灵铮带了一个陶埙。彼时,他们只同居了几天,气氛尚处僵冷的状态。
“送你玩。”闻人诉将陶埙放在桌上,发出轻轻一声闷响。
绸缎下遮盖的睫羽颤了颤,不懂闻人诉突然示好是何意。顺着桌面的声音,灵铮摸到一个浑圆、泛着凉意的物件,上面还有几个规则的孔洞。
“这是何物?”灵铮轻声道。他向来不是什么文人雅士,对音律也不甚了解,对陶埙没有观念。
听罢,闻人诉不做声拿过来,似是不经意间,指尖擦过灵铮的手背。将陶埙放于唇下,吹响几声简单的旋律,音色古朴空灵。
灵铮自以为隐蔽地捻动指腹,随后一段动听的乐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曲调优美而有韵律,犹如山涧清泉在涓涓诉说,宛转悠扬。
他安静听完,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会吹,你收回去吧。”
“我教你。”闻人诉将陶埙又塞回灵铮手上,走到他身后俯下,指腹微动,引导灵铮的手势,“先捂住所有指孔。”
笼罩在一阵久违到陌生的气息下,嗅到他身上存在感不强的冷香,犹如微风拂过雪松,淡雅而清冽。灵铮呼吸错乱了一拍,不着痕迹蹙了蹙眉,心中暗恼。
闻人诉不是不喜他吗?又为何如此做派,是他心情好不在意,还是说,把他当成小猫小狗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坐直,来,轻轻吹出一口气。”闻人诉语气温和,令灵铮十分不自在,这种莫名的和谐,好似回到从前。
这算什么?
见灵铮发怔,闻人诉发出一声“嗯?”,似乎完全没发现这个姿势过分亲昵。
这道声音叫灵铮完全回过神来,他讥诮道:“你很闲?”
话一出口,灵铮自己又怔了一瞬,旋即想到了什么,重新露出油盐不进的倨傲,仿佛他还是那名惊才绝艳的蛊术天才。
许多想法在须臾间闪过,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不希望闻人诉再为自己释放更多额外的善意,这显得他以前的哄骗更加卑劣。
不如就这样,让闻人诉知道,不该一次次心软,对他这种小人示好。仅仅保持着先前的口头交易就好。
届时,桥归桥、路归路。
果不其然,闻人诉双眸微敛,墨色的眼瞳中染上一抹愠意。灵铮果真如此凉薄,就连“救命恩人”都不能让他感化。
“灵铮,你真这么讨厌我,当初就别晕倒在我家门口。”闻人诉平静道,话语中的讽刺显而易见。
听着近似质问的话语,灵铮端坐着无动于衷,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始终捂不热,只是手指在不易察觉摩挲着。
灵铮若是有半分挽回的举动,闻人诉还不至于动怒,可见到灵铮一幅不当回事的模样,他莫名生出几分真实的火气,深呼吸过后道:
“我可怜你,你不赏脸,那好吧,这次当我自作多情。”说罢,闻人诉拂袖而去,他也要冷静一下,调整接下来的策略。
前几日的夜里,闻人诉半真半假生气,把灵铮抱上床,灵铮的不反抗给了他假象,以为灵铮开始适应他。
可当闻人诉想进一步攻略时,灵铮又不知道哪里长出一身刺,给自己当头一击。
这一离开,直到傍晚闻人诉才回来。一进门,便闻到饭菜的香气。灵铮倒还是老老实实把晚饭做了。
也对,自己不吃,他也要吃。
听到动静,灵铮坐在惯坐的竹椅上,刚下意识扭了一下头,又强行忍下来。
桌子面前以及对面都摆着一碗米饭,形状看上去很完整。
闻人诉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在灵铮对侧落座。
饭桌上只有筷子碰撞碗碟的轻微声响。分明前几日,他们还半生不熟地聊上几句,而现在陷入一片尴尬的安静中。
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不再跟闻人诉产生联结。
灵铮嘴角扯出一抹微不可见的哂笑。
日子一成不变过去,实在百般聊赖。灵铮人生地不熟,加上身体尚未养好,眼前仍是黑暗无光,活动范围只有这方寸之地。
上次冷战后,陶埙并没有被闻人诉处置,仍在灵铮手上。趁着闻人诉出外,灵铮再三犹豫,悄悄从干草堆中挖出来,试着吹响。
“呼~呼~”
陶埙发出了空洞的气声。
灵铮蹙了蹙眉,捧着继续尝试。
“呼——”
他不停变换嘴型和陶埙角度,专心致志,只是声音总不太对劲。一时没听到闻人诉悄无声息回来了。
“嘴角稍微绷紧上扬,舌头平伸。”闻人诉眉梢一挑,慢慢悠悠观察着,直到在灵铮后背停下。
如平地惊雷,灵铮手一颤,上半身倏地坐直,却不料后脑勺撞在闻人诉的胸口上,结结实实“砰”了一声。
“咳、咳咳——”突如其来的闷痛让闻人诉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随后阴阳怪气:“灵铮,你这脑袋够硬的啊。”
“你、你走路怎么没声音。”灵铮有些气虚,背着闻人诉摆弄陶埙,不但捉个正着,又撞了当事人,脸上飘起一抹尴尬的红霞,悄然攥了攥衣衫。
闻人诉似笑非笑道:“你这是在?”
这不摆明了吗?灵铮小声嘟囔:“我无聊,行了吧。”
闻人诉喉间终究溢出一声轻笑,接着一顿默不作声,好整以暇坐下来,双腿交叠,看着灵铮手足无措的模样。
只见灵铮面部紧绷,瓷白的脸颊渐渐通红,手捧着陶埙僵住,显得坐立不安。
忽然,灵铮开口:“闻人诉,你教我。”
他想通了,既然闻人诉乐意当好人,主动买陶埙给自己解闷,他为什么要拒绝,自讨没趣。
"可我不想教了。"闻人诉语气不咸不淡。
此话一出,灵铮顿了一下,不知闪过多少想法,嘴巴幅度极小地翕动:“哦。”
这反应乖巧得,完全不像是落难前的灵铮的风格。
实际上,他在暗恼闻人诉,也在暗恼自己。
对此,闻人诉进一步说:“既然这样,陶埙也没用了,我拿去扔了吧。”
至于吗?灵铮感到几分难以言说的委屈,下巴却扬起,把带着体温的陶埙一下搁在桌上,发出清亮的碰撞。
此时听见了闻人诉的两三声笑。
笑什么,谁稀罕这破陶埙。灵铮腹诽,空下来的手握成了拳头。
闻人诉起身走至灵铮跟前,“生气了?逗你的。”
他拿起桌子上的陶埙,塞回灵铮手上,温热的双手重新附在自己手背,借力抬起陶埙到嘴边定住。
“吹。”闻人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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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抿了抿嘴,半推半就吹了口气。
“呼~!”
一声说不上好听的音调响起,还带着尖锐的尾音乍然停歇。
灵铮虽是不通音律,但这明显的破音还是极易辨认的,甚至比一开始自己偷偷练还糟糕。
另外一人的气息还是令灵铮紧张了。
“喉咙放松,气息流稳一些,来,再吹。”
来不及羞耻,灵铮就这样迷迷糊糊,又让闻人诉哄着吹了一次。
“呜——”
“嗯,很好,稳住气息,再吹长一些。”
……
渐渐地,灵铮在闻人诉怀里变得不那么僵硬,认真跟着教导照做,毕竟他是受上天宠爱的龙傲天,学习天赋是非同寻常的,很快找到了诀窍。
只是……氛围诡异地和谐,灵铮心脏胡乱跳动,面对此情此景,总感觉很不对劲。在他意料中,闻人诉应该冷漠对待自己,偶尔还会冷嘲热讽,就如之前那般。
可如今,闻人诉像是吃错药那样,耐心教他吹陶埙,仿佛先前的恶意完全是假象,又或者,现在才是假象?
不知道是不是练习久了,灵铮感到缺氧般的眩晕,脑子里只有闻人诉谆谆教导的声音,以及他身上的淡淡冷香,始终萦绕在鼻间。
在那之后,好似打通任督二脉般,他们之间有了些重归于好的意味,气氛日渐回温。
闻人诉的思绪回到当下。
生出一抹恶趣味的心思,突然用手捏住灵铮的鼻子,没过多久他的脸便皱成一团,拍开那作恶的手。
“闻人诉,你还是小孩吗?”灵铮语气虽是恶狠狠的,刚睡醒的声线略带黏腻,平添一点儿嗔怨的错觉。
闻人诉避而不答,把集市买的母鸡提溜在灵铮手中,“今天我们吃炒鸡。”
这头母鸡还在“咯咯哒”大叫挣扎着,灵铮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掐着母鸡的脖子,稍微巧劲一拧,母鸡就断气了,十分利索。
从杀人如麻到杀荤如麻,这个转变,灵铮也感到世事无常,心境却是越来越平静。
似乎,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