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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天道(三)
与人结伴,路途似乎也不再无趣许多。连蔷仔细替谭前辈挽发,总归是不复最初的狼狈形容。
连蔷据谭前辈所说得知,像她这般经历的人并不是少数。他们皆以为自己会身死,却不想莫名其妙来了这里。
他们所学功法不一,出身亦是大不相同,唯一的共通是曾经都是各方之佼佼。若换了天地,也许还能正襟危坐下来,品茶论道一番。
而此间到底有多少生者存在,聚集起来的魔气能有多少,她也无法确定,只知道近来蠢蠢欲动得越发厉害。
许是太久没有一个合适的交谈者,谭前辈愈说愈兴奋,全然不复最初的沉静,屡次舌头打结,将重复的话颠来倒去说了数遍。连蔷一一微笑着应答,没有出言打断。
她也从连蔷口中知晓了不少外界的讯息,不时面露向往,尤其听到在外看起来魔渊的近况如何,更是目光为之动容。可以想见,她若不是困囿在此地这么久,也应当在各地自由畅游。
连蔷原先还不曾觉得将琅以一人之力解决这个隐患有多么异想天开,而今身处其中,方真正意识到什么叫螳臂当车、蚍蜉撼树。若真让这终年不化的淤积魔气全数冲了出去……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好在这几日,她们探听到了迟星霁的踪迹,只是往传闻中他奔赴的更深处赶去,便发觉魔气更加浓厚。连蔷尚有自保之力,谭前辈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急促起来。
“还好么?”连蔷察觉异样,忙出声询问。她只摇了摇头,示意不碍事:“无妨,没往这么深处进过,一时不适应罢了。”
见状,连蔷反倒有些后悔起邀她同行,面上不显,但到底流露了三分,叫她轻易捕捉住。
眉一扬,谭前辈傲气道:“不必替我忧心,若止步于此,不能见到是什么困住了我这么久,我恐怕也不会就此罢手。”
“……好。”闻言,连蔷也稍稍放下了心,朝她绽出了一个笑。
可事实并非如此。又向前几日,她们骤然失去了迟星霁的下落,偏偏又在
此时,谭前辈魔化的症状严重到遮掩不住,乌黑的瞳孔大睁,眼底尽是一片赤红。
“谭前辈,”连蔷犹疑着开口唤她,这段时日自己也是试着为她输送了不少灵力,却是无济于事,“我们……找个地方歇歇吧。”
纵然迟一刻找到迟星霁,她便要焦灼一分,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谭前辈为了帮自己而深受折磨。
谭前辈自知自己再道无妨也显得苍白无比,便干脆应下了。二人寻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坐下,各怀着心思盘腿调息,不巧,诞生的心思是彼此矛盾的。
这一次,仍旧是由连蔷先开的口,语气郑重:“谭前辈,我们还是……就此分道扬镳吧。”
坐在她对面的人,努力阖眸,才按捺下心头对于眼前一切想要毁灭的念头:“我还不至于虚弱到马上要倒在这里。”
“先前没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是我思虑不周,可眼下,断没有继续让前辈逞强的道理,”一来二去间,连蔷已想好了理由,又道,“对不住前辈,但这次我要先食言了。”
她意图要说服的人也很是执拗,反驳道:“试都没有试过,怎么能轻言放弃?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话么?”
“……可前辈目前的身体,已然经不起冒险了。”连蔷不忍地点出这显而易见的事实。
她之前以为谭前辈言谈间语义重复、缺失逻辑是太过亢奋之故,可二人共度数日,这个症状犹在,现今看来……是她已被魔气影响了神智。
此刻的她还能好好地同自己说话,却不知何时又要落到胡言乱语、不由自主的境地。
“我自己的身体,你还能比我更清楚么?”谭前辈固执己见,“你嘴上言之凿凿,怎么临了又怕起事来?”
“若我孤身一人,如何尝试都不要紧,但……”
后面的话已无需再说,两双固执的眼睛就这样对峙着,被这样一双血红的眼盯着,连蔷不觉骇人,只觉凄惶。她心底有个声音轻飘飘地叹了口气,却又重重掷下。
她下定决心:这记猛药非下不可。
“……前辈,你已拖慢了我的步伐。”
话音落罢,她别开脸,不愿去观谭前辈的神情,生怕瞧见一丁点挫败。
可连蔷等来的先是一阵轻笑,接着是衣袍摩擦的簌簌声,她疑惑地抬眼看——正看到面前的人迤迤然起身,顺势伸了个懒腰。
“你的心思,我明白了。你说得没错,我也看得出来,你说这话并非出于本心——”说到这儿,谭前辈忽地咳嗽起来,溢出口鼻的正是乌黑的血,连蔷想扶她,却被她不轻不重地推开。
连蔷心中一凛,近日原本只是咳嗽,今日却是吐血了。
“我心存不甘,你要是再早上十年来,我或许还有余力和心性同你一道,哪怕粉身碎骨也无悔……哪像现在,非要轮到一个晚辈来劝诫我。
“我自诩通透,这个时候竟分不清是遗憾无法由你来了结我,还是遗憾接下来不能和你同路了。之后如果还有缘分……你再同我讲讲,成仙的感受吧。”
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连蔷面含担忧:“前辈——”“去吧,我等着你们、咳咳、成功的那一日。”
言罢,她默然转身,步伐有点蹒跚,但仍坚定地朝前走去。直至她的身影被雾气隐没,连蔷才愿离去。
被遮挡住了视线的连蔷自然也没看到,摇摇欲坠的人影走出不远,便又吐出一口污血,在原地缓和了许久,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但无论看到与否,都不能阻碍连蔷此刻心中唯一的念头:她要快一点找到迟星霁。
这样才能尽可能地解决这些,使更多像谭前辈这样的人免受苦楚。
然而失去了同伴,她心头的折磨如影随形。连蔷进得太深,已难以寻觅到人影,偌大天地,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别说是人,连旁的活物都不曾见。偶尔能看见一些巨石,了无生气的嶙峋巨石。
睁眼,闭眼,皆是魔气扑面,更遑论无从知晓日夜时日,连蔷只觉得自己被撕扯成了好几片。这一片在质疑着前路的景象是否正确;这一片在惦念着谭前辈,这么久过去,她伤势好转了多少呢;这一片胡思乱想着,找到迟星霁之后还不能解决这一切要如何?
其中最沉重的念头,大抵便是对迟星霁的忧心。连蔷还能勉强在其中自如活动,靠的是迟星霁渡给她的一身修为与仙根,谭前辈距成仙一线之隔,也避免不了深受其害,那而今肉/体凡胎的迟星霁呢?他要怎样自保?
……他甚至没有带上佩剑同悲。
不能再想下去了,连蔷舒出一口气,这个时候,任何一个细小的念头都会如丝线一样,看似不致命,却牢牢地勒在她最脆弱的脖颈处,令她不能畅快地呼吸。
她还要防备那些时时刻刻想要趁虚而入的魔气,与它们共存了这么多年,连蔷深谙它们的歹毒和无孔不入,不得不竭力维持心境清明。就当她怀疑自己是否已近癫狂时,转机出现了,她瞧见了一片玄色的衣角,似是迟星霁惯穿的那件布料。
她还未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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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舒心,又被高高地悬起——这只是一片残片,那迟星霁本人呢?他为什么会落下这一片碎片,是……伤势太重了吗?
连蔷颤抖地双手捧起它,紧紧地贴在心口,她很想放声大哭,最好将这些日子的委屈和不易全部哭出来,但她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她还没有找到迟星霁,所以怎样的苦难都不能威胁到她。
连蔷一遍遍警示自己,始终隔岸观火的上天像是被她的诚意打动,动了恻隐之心,就当连蔷要绕开挡路的巨石继续行进时,她听见了其后一声非常微弱的呻吟。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仍摸索着石头,一点点朝声音的源头靠近,那声音转瞬即逝,她疑心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终在下一刻摸到了一具身体。
矮身下去的连蔷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眸子,这双眼她很熟悉,那是她在数十年为人的日子里朝夕相对、在后来浑噩百年间一刻也不会忘却的眼睛,亦是她行进至此的决心与勇气。
那人定定地看她。她甚至做不出一个从容的表情来表达心情,连蔷怕自己嘴一张,眼泪就要跟着落了下来。她蹲下来,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摸,还没有触及,便听到他启唇了。
“——你又来了,”对方的嗓音犹带嘶哑,“这是第四回了。你为何……还是不说话呢?”
自从踏足这里后,他们当然从未见过,迟星霁在说什么胡话?连蔷约莫有了猜测,她想说话,鼻尖和眼底又是一阵酸涩压得她开不了口,她使劲努了努鼻子,又继续伸手,直至五指贴上迟星霁脸庞。
是温热的、柔软的、有生机的,不是她的错觉。她接着去描摹他的眉头、眼睛、鼻子……像是要贪婪地把他整个人摸个遍。
“……傻子,哪来的这么多次,这明明是头一回,”连蔷终是克制不住,她清楚感应到有什么划过了双颊,“没想到吧,你也会有失算的时候。”
——迟星霁这么一个意志毅然的人,要多想念她,才会在眼前多次出现她的幻象,还会把它当真呢?
……他是真的,很想她。
她也是。
好在,自己终于找到他了。
第82章 天道(四)
连蔷以为迟星霁这便能清醒过来,没成想,他神色不改,眼神清明,却恍若犹在梦中。
“又在胡说八道了。”他微微正色,浑不知说着胡话的正是他自己。
好不容易寻到他,连蔷本不欲与他较劲,但终究没忍住,破涕为笑,屈起手指,往他脸上弹了一记。
“这样醒了吗?”
她弹的力道并不重,迟星霁的目光却随之一凛,下一瞬,连蔷发觉自己的双肩被握住。
她期望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喜、欣悦,或是别的什么情绪,但是没有,她预想的都没有。
下一句话几乎是砸在连蔷身上。
“你是怎么来的!将琅为何将你放了下来?”
话甫出口,迟星霁便后悔了,他应当问一问连蔷的近况,她亦是一派风尘仆仆,他不该这样责问她。
连蔷定定看他,心已然沉了一半。在的记忆里,他其实极少这样疾言厉色,但连蔷不惧,只莞尔道:“不关将琅的事,是我自己要来和你同生共死。”
她佯装轻描淡写的样子刺痛了迟星霁,迟星霁很快决定道:“我想想办法,早些送你回去,此地不宜久留。”
连蔷有些想笑,笑的是,若是
能如迟星霁所说这样轻易脱身,底下的这些人留着又是何苦?谭前辈的苦难又何值一提?
她还想笑迟星霁,事到如今,即使这件事难如登天,可他还是想着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迟星霁,”连蔷尽可能轻柔地开口唤他,“你觉得,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置身事外吗?”
——谈何容易。
这是他们彼此皆心知肚明的答案。
连蔷原想说说,这些日子她的不易,但她到底没说,因为她知道,迟星霁的双眼能看轻这些。
她想慢慢、慢慢地打动他,亦或是只是想自言自语。
“……你我都知道,前路漫漫,而归路也未必平坦无虞。你也该知道,你如何抱着九死一生的心跳下魔渊,我那时的决绝同样不会比你少。
“你也知道,自己这一去,我们很可能此生再也不见,你明明那么思念我,思念到发了癔症,可当我好端端站在你面前,你还是不敢认,还是要一意孤行赶我走。”
连蔷说这些话时,觉着自己的三魂七魄似乎都被剥离了躯壳,只这样冷静地目睹“连蔷”说这番话,甚而,她都想为“她”鼓掌喝彩。
与此同时,她还观察着迟星霁的表情,发觉他什么也没变,什么也没说之后,“她”天衣无缝的假面悄然碎裂。
她都要开始疑心那份字字泣血的书信是他人代笔了。
连蔷启唇,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不要露怯,可终还是忍不住发着颤问道:“……哪怕,你都已经想起了所有,你也还是,要推开我吗?”
二人陷入缄默,这于此刻的连蔷来说,无异于一场长久的凌迟。
她渴望迟星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大声地斥责也好,拉一拉她的手也罢,可是,他只是静静垂首,什么都没有做。
原来心跌到不能再跌的时候,是这样的啊。
“……我明白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连蔷笑了声,不再观迟星霁的反应,干脆利落地转身。
这个人真的,她想,真的……
连蔷的思绪终止于一个结实的拥抱,她被扑了个趔趄,那是个不够滚烫、又带着点尘土气息的拥抱。
“我不要……”背后的人缓缓用双臂箍紧她,气力大得她都有些吃痛,“……你别走!”
“我不走,留下来让你接着赶我么?”连蔷挣扎起来,只一心泄愤,顾不得语句上下的顺畅。她尝试手捶,脚踹,迟星霁仍旧屹然不动,牢牢桎梏着。
“方才我说的话,一半真心,一半违心。”连蔷察觉有温热的吐息喷在她面上,捕捉到“真心”二字,她稍稍放轻了动作。
察觉到她静下来,迟星霁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循着本能,有一句拣一句道:“……我以为将琅把一切安置妥当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说:“可是你就这么出现了。”
连蔷没有再动。
既然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心意,攻守颠倒,现下希望连蔷留下来的人选调转,迟星霁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索性全盘托出:“头一次遇见幻象,我当你真的出现了,我……我很高兴,但我很快发现,那是假的。
“我有少许失落,但又庆幸,至少,你可以安然无恙……”
“……迟星霁,”连蔷打断了他,“你是抱着必死之心跳下来的吗?”
疑问与答案都同样沉重,迟星霁避无可避,以模棱两可的沉默作答。
偏生发出质疑的是普天之下除他自己外最了解他的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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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并非是想洞悉答案,只是再次确认。
“你觉得,你死了,我还能好好活着,装作浑然不知晓的样子,是吗?”
连蔷的泪无休止地流,不知道何时能流干流尽,她哑声道:“我是不是还应该感恩戴德?感恩你自作主张地谋划好了一切,感恩你给予我仙根和这一身修为,让我重获新生?”
迟星霁还是没有说话,施加的力气在变小。连蔷趁此机会,转身,同他面对面,双拳一下下捶打在他胸膛上。
“你是仙君就很了不起吗?凭什么为我决定好所有?凭什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连蔷越说越激昂,动作却越来越小。
直至,她投入了这个怀抱,圈住迟星霁的脖子,将眼泪尽数擦在他的衣襟上:“迟星霁,你凭什么又抛下我一次啊?我真的,要难过死了……”
连蔷想,这个人着实可恶,也着实讨厌。
但她还是深深地痴迷他,至死方休-
终于安抚住了连蔷的情绪,两个人能端坐下来好好梳理线索。迟星霁坦白了自己的变化源自何处。
“在应心镜中,我看到了自己纵身一跃投入魔渊的情景,同时,关于那些被遗忘掉的记忆,我也全数想起来了。”
他于修炼一道,从来都是得天独厚的人,却从未心安理得地领受这份天赋。迟星霁隐隐约约觉得,这超绝的天姿,势必是要用什么东西来相抵的。
在看到镜中画面那一刻,他恍然大悟,却不愿相信,自己好不容易与连蔷重逢,甚至她始终以为自己失忆了,不可谓不是天赐良机,只要顺遂地走下去,就能失而复得,终得美满,又为什么要选择另一条路?
他来不及细数过往回忆,他很想忽视自己看到的未来,心里埋着的念头越发强烈,那不是另一个选择,那是他必然要迈上的道路——迟星霁明晰这一点,是在单独面见凤凰族长之后。
那时,他清楚看到族长眼中划过类似“不忍”的情绪,又再清楚明白不过地告知他,这是每任天生剑骨的宿命。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你不必问我为什么,也不必顽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然你以为,当年我缘何轻易放弃招揽你?”
那一刻迟星霁遍体生寒,原来自己从未走出过既定的命运。天道赐予他的,早晚要以别的方式命他偿还。
——只是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呢?
若是换作从前,他可以心甘情愿地赴死,失去了记忆的他没有执念之物,要是能以一人之死,换得什么,他愿意。
可是变数出现了,迟星霁直直地望向殿外,殿门隔绝了视线,可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他光是想一想,心肠都会柔软许多。
“……你舍不得她?”上首之人把一切尽收眼底,骤然发问。
迟星霁转回身,垂下眼,道:“是。”
他舍不得他的妻子继续孤苦伶仃地存活世间,他舍不得从此无法再见她一眼,他……舍不得连蔷。
“你们两个,注定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长痛不如短痛,你又何必囿于这么些时日,早早放她离去罢。”
迟星霁知道,族长是忧心自己会在最后的时间里加重思念,从而更舍不下连蔷,藕断丝连对双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但他只躬身一礼,掷地有声道——
“我会克制住的。”
能克制住自己想多看她一眼的贪念,能克制住自己想同她携手白头的妄想,能克制住日益疯长的爱意与愧疚。
他欠她的早其实就还不完了,迟星霁想。
在魔域的那段日子,迟星霁心里实则很平静,他就当这是偷来的机会,他竭力给了连蔷一段温情又平缓的日子,也给了自己一些安定,好能更坦然地迎接要来的命运。
他留下那封血书,一字一句再三嘱托好将琅,又留下同悲,想要给连蔷傍身。
多年默契的伙伴搁置在案上,发出嗡嗡剑鸣,它亦不舍,欲挽留他,但他心无旁骛,没有回头。
迟星霁真的以为自己夙愿已了,毫无留恋了。
可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他起初看到“连蔷”,是欣喜若狂的,他疾步冲上去抱住她,却扑了个空。
彼时的迟星霁怔怔地望着自己落空的手掌,嘲弄般地笑了。
他没撒谎。他庆幸那只是自己的臆想,又失落于那只是臆想。
迟星霁只当是偶然一次的思念成疾,但当“连蔷”第二次出现的时候,他察觉到了不对——这癔症似乎来得过于频繁了。
但他的直觉还是想要触碰她。
直至第三次,迟星霁恼怒于自己自私的畅想,他绝不能在这里碰到连蔷,这是他必须要守住的底线。
他一遍遍告诫自己,事不过三,绝不能再让“连蔷”出现了。
结果,“连蔷”没有再来,活生生的连蔷来到了他身边——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三点发的,没赶上,那就六点发吧……
什么时候我的作息和码字时间能不这么阴间……
第83章 天道(五)
“……而今,我终于可以坦诚地说一声,我很想你。”
二人并肩坐在一起,迟星霁的声音近乎呢喃,似耳语一般落在连蔷肩头。她鼻尖一酸,侧首去望他,恰逢他眼神一黯。
“我还想说,我错了,我错得很离谱。”
连蔷惊愕地看去,迟星霁自然会错,他不是无所不能,可在潜移默化的相处中,他们似乎总在淡化这一点。此刻他义正辞严的认错,在连蔷耳中无异于平地起惊雷。
“我当年总以为自己能够设身处地地去体谅你的遭遇,分担了你的苦痛,但事到如今,我真正易地而处……我却发现,我从前以为的不过十之一二。”
迟星霁说起这些时,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连蔷还来不及开口,他又是一声道歉:“……你还愿意原谅我么?”
连蔷想,很久之前的她是怨的,怨着迟星霁看似事事妥帖实则置身事外,当年的自己若是听到迟星霁这番自白,定然会揪住他,借题发挥,定然要将其大卸八块。
可是,他们都不再是当初的自己,再去互相怨怼也没有意义,而且,在爱的映照下,恨已经不是那么浓烈的东西了。
“不说这些,”正当迟星霁以为连蔷要忽略时,她握紧了他的手,“我们之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说,先将眼下的事情处置了再议。”
她眼中的光芒太过笃定,让迟星霁挪不开眼,只闷闷地应了声。
“你同将琅说,有办法解决这些事,要怎么解决?”连蔷迫不及待地发问,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此,却见迟星霁的目光垂落,不去看她。
连蔷当然没有错过他这一异样,一个来回心里已如明镜一般,哑声道:“……你骗他?”
“我没有骗他,”迟星霁多少害怕自己又失信于她,急忙解释道,“我所言不假,每任天生剑骨都是为解决此事而生。可魔渊只进不出,究竟该如何做,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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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闻广识的凤凰族长只知大概;应心镜中草率一眼,不曾过多着墨;若要问将琅,怕是比自己还要一知半解。
连蔷哑然,结合这些种种,她难道还能责怪迟星霁莽撞么?他匆匆投身,也正是怕夜长梦多,突生变故,因此来不及细细考究。
这样一想,连蔷越发觉得自己来对了,这种时候,她势必是要陪在迟星霁身边的,便又强打精神追问道:“我瞧这魔气,应当距离什么核心更近了,我们去看看?”
话说罢,未得到回音。连蔷奇怪,肩上却一沉,原来是迟星霁在她沉思期间,挨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由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见他的小半张脸,即便是睡梦中,亦是唇角紧抿,未有片刻松懈。连蔷的心像是被扎了个口子,直淌汩汩酸水。
再联想起二人相遇时的场景,连蔷猜想,他大抵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才导致神智混沌。出于责任,她本该叫醒迟星霁,可因为小小的私心,连蔷希望他能安睡一会儿,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连蔷深深地凝望他,他同记忆里好像相去不远,又好像早同那个青涩少年大相径庭。难得的是,他们的心也像这样紧紧地靠在一起。
迟星霁也睡得不久,想来是无法踏实入眠,醒来与连蔷对视,他明显恍惚了一刹那。连蔷察觉自己的手被反握住,像是不愿她挣开,她忙说:“我在呢。”
对方的神色这才放松些许,只是手上力道仍不减:“我睡了很久么?”
“没有,你醒得很快。”连蔷答道,她实则也早就失去了对时辰的把控,可细瞧迟星霁眼下的青色,她衷心觉得,应当不久。
“我们启程吧,或许前路会有什么线索也未可知。”迟星霁道,欲拉着连蔷起身,却被她反手一拉,牵绊住了步伐。
连蔷站起来,细致熨帖地替他抚平衣上褶皱,拂去尘埃,几次唇瓣翕动,欲言又止,却都没有成功说出口。
而迟星霁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她,等待她说完未尽之语。
“别的都可以暂且不议,只有一件事,我必须与你说清楚,无论如何,”明明是已经揣摩过千百遍的话语,连蔷说来仍是犹带哽咽,“你都不许再瞒我,一丁点都不许,就算是落到怎样难堪的境地都不许……”
——我是愿意和你同死的。
这句话连蔷没有说出口,她想,迟星霁应该是懂的,他必然会懂,早在他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就会懂。
“好,我答应你。只是有一事,我也要你应我,”温热的指腹擦过她的面,“以后不要这样轻易落泪,我会为难。”
连蔷破涕为笑,道:“我的眼泪价值连城,才不会像你说的那般,随便掉下来呢。”
这样便算是说开了。二人收拾好心绪,再度出发,总算是有余力谋划起残局来。
“照你所说,历代天生剑骨都是为此而生,且逃脱不了这一宿命,可魔渊中的魔气还在与日俱增……又是为何?”心中的猜想令连蔷不寒而栗,她情愿是自己想错了方向。
只是迟星霁凝重的面色说明他们想到了一处去,他缓缓说:“途中我也尝试过多次,除了抹杀,目前看来别无他法来消解魔气。”
“那你可曾出手杀人?”连蔷紧张发问,在迟星霁摇头后放松了下来。
“这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实行。真到了那个时刻……”迟星霁神情肃穆地眺望远方,那里是更深入的地方,连蔷明白,他的意思是哪怕不能从源头断绝,也要尽可能地去挑战更强大的敌人。
有关魔气源头,连蔷也有自己的猜测,她将自己之前的经历和盘托出,遇到谭前辈那段更是讲得认真,如果她猜得没错,魔渊之中,像谭前辈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似乎自天地开蒙以来,便有正邪一说,二者如光影相互依存,此消彼长。即使以最蛮横强劲的手段去消灭对方,也始终不能斩草除根、消灭殆尽,更遑论寄望于迟星霁的力量,他再强大,也势单力薄,做不到及善尽美。
可若是只将抹杀作为唯一的手段,到最后,定然会成为弑杀之人,连蔷不想看到迟星霁成为无情无义的兵刃,更何况,只是身为魔就该死,那与妄断除魔之外的人皆是好人有何异?
“那你可有打听到先前天生剑骨的下落?”迟星霁知晓的内情比自己多,连蔷满怀期待地看向他,却又得到了否定的答复。
谁都不知道天生剑骨是如何出现的,是有先人死去,才由天赋异禀的后人继承?还是能同时有两位问世?至少这个问题,现下两个人是给不出任何解答了。
连蔷有些许消沉,但想到她要是气馁,便只能剩下迟星霁一人振作了,便强打着精神,故作雀跃道:“我们再往里面走走——说不定里面空无一物,只是我们虚惊一场。”
世间自然不会有这等美事。但迟星霁望着她,到底没拆穿,只稍稍勾了下唇角,颔首应是。
迟星霁消耗过大,又没有从前的一身修为支撑,感应魔气浓度一事就由连蔷自告奋勇,她沉下心,扩散意识,却觉察到浓厚雾气中,有什么似一柄利刃,破开一切
,疾驰而来——目标正是他们!
“让开!”连蔷不假思索喊道,想推开迟星霁,独自挡下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偏偏迟星霁在这一瞬间比她反应更快,果断将其借力一甩,护在身后,迎上来人!
好在这一击试探成分更多,那人退开,而迟星霁也仅仅被逼退两步,不曾受伤。见状,连蔷眼中防备之色更浓,高高抛出迟星霁临行时为她留下的、而她也妥帖保管着从未示人的同悲!
无需多言,迟星霁默契地接剑,迅速与那人战在一起。同悲终于重见天日,又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主人,战意高昂,嗡鸣不断!
连蔷自不会袖手旁观,寻着时机好助迟星霁一臂之力,而越看,她眉头越紧。
她辨不清那人的样貌,只看得清二人来往的招式。按理说,哪怕迟星霁没有修为加持,但凭借着剑技,能与他有一战之力的人并不多,就算是抛去魔渊这一地域的限制,能和他打得有来有回的人也寥寥无几。
可眼前之人……分明有隐隐占去上风的趋势。
——到底是谁?
事态紧急,连蔷不作他想,盯准空隙,朝那人不慎露出的背后决然出手!
那人的技巧娴熟,意识到她在后背偷袭,也果敢地放弃前头与迟星霁对战的优势,转身护卫起后面来!
饶是速度极快,可近在咫尺,连蔷看得真切,那人衣衫褴褛,后背大半裸露,展露在外的不是血肉与肌肤,而是一柄……黢黑的剑胚。
她与迟星霁在人间日日相对时,其剑意并未修炼至巅峰,因此未有什么印记外显,所有连蔷也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可来时将琅那一句无心之语被她记住了。
——长在他体内的不是如我们一般的脊柱,是一把漆黑的剑胚。
“你,”连蔷迟疑着开口,“是谁?”
第84章 天道(六)
来人恍若未闻,出招依旧,且有向连蔷偏移攻击的趋势!
连蔷本还愁此人不来,见自己吸引了大半注意,心下一喜,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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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态度也愈发肃然起来。
魔修在这里俨然是“不死”的存在,可她并非魔修,而连蔷也不想以亲身去试验,若是在此地受伤乃至身死会造就何种下场。
只是对方也不想她轻易如愿,出手狠厉,不是她能轻松招架,更遑论出言辩驳。连蔷的目的并非死扛到底,可如今迟迟不能破局……
她咬牙抬眼,却见迟星霁无声地朝她颔首,一个眼神,连蔷心领神会。
如果要说能仰仗什么胜眼前之人一筹,恐怕只有他们二人心意相通的默契了。
连蔷分神再度高喊:“我与前辈素昧平生,还请前辈收手!”
闻声,那人的杀招不为所动,连蔷的试探不奏效,她的手却慢了,长剑擦过她的面颊,削起一串血珠!
那人似乎想不到就这样见了血,动作一瞬凝滞,仅仅是一瞬,那便足够了——其身后之人抓得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同悲的剑柄敲击在来人防备不当的后颈,那人来不及呼痛,就直直倒下。
连蔷尚来不及松一口气,忙蹲身在地上画起法阵,又夺下此人武器,细细查验,发觉这不过一把普通长剑,并无特殊之处,便远远放置一旁。
做完这些,至少确保其清醒之时有所桎梏,无法自如反击。连蔷才有余力起身缓神。迟星霁步至她身侧,把剑换至左手,抬手去碰她面上的血痕:“你受伤了。”
他本能地要动用灵力为连蔷疗伤,触及血肉时方想起自己已身无修为,要调转方向,被连蔷不偏不倚地一把握住指尖,带着拂过伤口。
“这就好了。”连蔷笑说,顷刻间已恢复如初。
她可不敢同迟星霁说起,受伤间,周围魔气尽数而来,拼了命地想要钻入创口,像是要将她……撕咬吞尽。
连蔷暗下决心,之后行事必定要慎之又慎。
迟星霁默默不语,眼神柔和几分,开口嘱咐道:“下次不可以身犯险了。”
“我以为你的意思就是要我吸引他的注意力,我跟你说,方才我看到……”亲眼所得还未和盘托出,连蔷眼见迟星霁手中佩剑震颤,竟脱鞘而出!
“当心!”连蔷高呼,迟星霁阻拦不及,二人俱是一惊,未料到敌人苏醒得如此之快,更想不到的是,同悲竟能化其所用!
想来若同为剑骨,号令天下剑不是难事……连蔷心思百转间,剑锋亦是一转,直冲她胸膛!
此非她心口之处,可若被贯穿,绝不是玩笑!连蔷瞳孔中倒映着的剑尖被无限放大,它来得如此之快,反衬得她的动作无比迟缓——
来不及了!连蔷心头警铃大作!
“……同悲!”
危急关头,有人赤手紧握剑刃,生生遏止了进攻,利刃没入掌心,随之流淌出的是数条血液。
所幸,同悲只受了一时驱使,很快清醒过来。饱饮主人鲜血,它羞愧于自己的不忠,嗡鸣一声,连剑身原本凌厉的光泽都黯淡下来。
“无妨……”迟星霁低声抚慰了它一句,转身面向醒转过来的强敌。连蔷着急,想为他探查伤势,却被他举臂拦下。
“前辈轻易可以探知,我们不是魔修,又为何苦苦相逼?”迟星霁目光直视前方,一错不错。连蔷也是在他身后取过一旁长剑严阵以待。
要是能兵不血刃地化解……就好了,连蔷想。
那人仍在阵内未出走半步,此刻正一腿盘坐,一腿支起,冷冷地看向二人。
这一照面,也是连蔷首次看清他的相貌,衣衫褴褛,裸露的肌肤上伤痕累累、血肉模糊。若忽略伤势,是个样貌无奇的男人。
与其说他样貌无奇,不如说他通身气质平凡,极易隐没在人群中,可细看去,这又分明是个锋芒毕露之人,仿若一把收入鞘中的古朴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