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这一生（2 / 2）

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三个老头就一起出门遛弯，哪吒牵着敖丙，狗蛋跟在旁边，慢腾腾地踩着水泥路走，彼此有个照应，也不孤单。

哪吒早把家裏的五亩地转租了出去。

八十多岁的人了，腰杆再硬，也扛不动锄头了。

郭慕川和杨景越的地，也一并转租了，他们在城裏忙着生意，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与其让地荒着，不如给懂种地的人打理。

等日头爬高些，暖意漫进院子，三个老头就搬来小板凳，坐在老苹果树下晒太阳。

敖丙近来越发黏哪吒，总像年轻时那样，往他怀裏钻，脑袋靠在他肩上，手还攥着他的衣角，像是只有挨着哪吒，心裏才踏实。

哪吒从不嫌他黏人，只笑呵呵地搂着他，指尖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心裏清楚，这岁数的人，说不定哪天就散了，能多抱一会儿，多挨一会儿，都是往后再也寻不回来的福气。

哪吒九十一岁那年，一个暖融融的午后，三人照旧在院裏晒太阳。

敖丙依偎在他怀裏，像只温顺的猫。

哪吒闭着眼笑，嘴角还带着浅浅的弧度，可这双眼，却再也没睁开。

狗蛋在旁边叫了他好几声，见他始终没反应，枯瘦的手颤了颤，眼泪就砸在了衣襟上。

敖丙像是感应到了什麽，慢慢抬起头，用满是皱纹的脸蹭了蹭哪吒的下巴，又轻轻亲了亲他布满沟壑的脸颊。

哪吒的身体已经凉了，可托着敖丙的胳膊，却依旧保持着环护的姿势，没有松开，他到最后，还怕摔着他。

狗蛋哆哆嗦嗦摸上村委会的电话，给杨景越、郭慕川和张堇棠报了信。

没多大工夫，三辆小汽车急匆匆停在李家大院门口，车门一开，压抑的哭声就涌了进来。

敖丙呆呆地立在棺材旁，眼神空茫，狗蛋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

杨景越三人给哪吒选了最好的棺材，没急着下葬。

这些年哪吒为平安屯操碎了心，村裏、镇上甚至城裏认识他的人，都要来送他最后一程。

最后商量着，停尸三天，让老友们多陪他会儿。

夜裏，狗蛋趴在棺材边，声音轻得像嘆息。

“少东家，您慢点走，等等我们……”

这个久违的称呼，一下子把人拉回了几十年前，仿佛又看见年轻的哪吒，领着大伙儿在地裏忙活，把苦日子一点点过成了红火模样。

没人留意到，深夜裏，敖丙慢慢爬进了没封盖的棺材，紧紧挨着哪吒，枯瘦的手圈住他的腰，像无数个夜裏那样，蜷缩在他身边。

第二天清晨，守夜的人醒来时，才发现敖丙已经没了气息，脸上却没什麽痛苦，嘴角还带着点安稳的笑。

狗蛋抹着眼泪，声音发颤却透着坚定。

“他俩恩爱了一辈子，死了也別分开，就装在一个棺材裏下葬。”

最后，哪吒和敖丙一起葬进了李家祖坟。

那裏埋着李靖和殷夫人，埋着冬生和怜儿，埋着杨戬和敖寸心，埋着张奎和小兰，埋着李老头和李妈，也埋着碧儿。

坟茔一列列排着，像守着彼此的约定，等将来狗蛋来了，这群老伙计，就能在地下聚齐了。

哪吒和敖丙走后的十天，狗蛋也安详地闭上了眼，被埋进了李家老坟。

那片坟茔裏，老伙计们终是聚齐了。

他们这群人，一辈子走下来，见了太多事儿，从地主掌权的旧时代，到日寇铁蹄踏进村的苦难岁月，从土改的浪潮、大活动的动荡，到大锅饭的终结与分田到户的新生。

他们亲眼见着泥泞土路硬化成平整的水泥路，吱呀作响的驴车变成自行车，最后被飞驰的小汽车取代，就这样一步步陪着国家，从风雨飘摇走到日新月异。

说幸运，是他们熬到了好日子；说悲惨，是尝尽了岁月的苦。

可不管日子多难，人心始终是热的，哪吒护着敖丙，杨戬记着恩情，狗蛋守着大院，张奎的忠诚……那些藏在柴米油盐裏的温暖，终究把苦日子焐出了甜。

曾以为厌恶是横亘在眼前的高墙，是不愿靠近的锋芒。

可走着走着才发现，那些让我们忍不住蹙眉的特质，那些让我们刻意回避的瞬间，恰恰成了看清彼此真心的镜子。

当厌恶的棱角被时光抚平，露出底下滚烫的在意，才惊觉，原来所有的不喜欢，都是挚爱尚未说出口的伏笔。

就像敖丙对于哪吒来说，那是他曾经厌恶的挚爱。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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