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观(六)(2 / 2)
那一瞬,苛丑磕下第三百六十八个头的时候,眼泪无知无觉地就从他眼中落了出来。
苛丑于三百年前修成人身,却在三百年后才明白人的感情。
那泪水滴在石阶上,滚烫炙热,也意味着恶鬼成人。
底下突然有人高喊:“別拜了!快下来吧!”
苛丑愣在那久久未动。
“丹丘道长说了!两千个台阶不必要一一磕完!只要心诚就行!”
苛丑抬手,脸上的那滴泪已经被风干,可他却仍然觉得残留的泪痕烫人得很,在他脸上烫出一条深深的沟壑。
底下人继续喊:“快下来吧!药都已经熬好了!”
苛丑这才猛然惊醒,转身就从石阶上飞奔而下。
…………
长生观偏殿裏,丹丘子席地打坐,闭目养神。
鹤山道人从屋裏走了进来唤了他一声:“道长?”
丹丘子没有应声。
鹤山道人见房间的窗户大敞着,不时有风灌进来,他便走过去将窗户带上了。
“鹤山。”丹丘子睁开眼。
鹤山道人闻声动作一愣,垂着眼好一会才应了一声:“嗯。”
“我记得你是十几岁便跟在了我的身边。”
鹤山转回身来,坐到一旁,同他道:“十二岁。”
丹丘子点点头,喟嘆道:“你刚来观裏的时候什麽都不会,炼丹制药都烧掉了好几个丹药炉,现如今这炼丹制药的技术竟是都在我之上了。”
鹤山垂眼盯着衣服下摆的纹路,似乎对丹丘子口中回忆的往昔没有丝毫兴趣。
“吴昌城的疫病,人人都在求药。”
鹤山听到这话,眉眼才有了片刻的变化,他回应了一句:“求,人人都可以求,长生观不是给他们指路了麽?通天道、长生殿,一路拜上去,总归是能拿到药的。”
丹丘子微微摇头,“鹤山,你若是有药便拿出来吧,何苦要他们如此去求呢?”
“道长,把药给那小施主已经是破例了,硬要算的话,也就才叩了三百来个台阶,人人都要,我便人人都给,那我又是为何要建长生殿?又是为何大费周章修这通天道呢?”
丹丘子蹙着眉问他:“鹤山,你告诉我,那长生殿裏究竟供奉的是谁的牌位?”
鹤山咧开嘴就笑了,“道长,你若是想看,大可以自己爬上去看,看看那牌位之上到底刻的是谁的名字。”
丹丘子半响无话,一双浑浊的眼睛便这样望着他。
鹤山也意识自己这话说得有点过了,他敛了敛眉眼,起身冲他道:“道长好好休息吧,日后通天道的事你就不用多虑了。”
他临出门前又想到了什麽,侧身冲丹丘子说了一句:“你放心吧,这疫病不会死人的。”
丹丘子无声地嘆了口气,人之将死,无力回天,他什麽都做不了。
…………
客房內,苛丑小心翼翼地喂甘衡喝下药,替他擦了擦嘴边药渍,整个鬼便发怔似地守着他。
小曰者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苛丑……你先把甘衡放下来吧……”
老是这麽抱着也不是个办法。
苛丑却一声不吭。
小曰者只好宽慰他,“这观裏的小道士们都说了,长生殿裏尊者赐的药,喝下去立马就能见效的。”
“我不信他们。”苛丑狠狠地皱着眉。
小曰者悻悻地噤声了,生怕再多说一句,这岐山恶鬼又要不爽了。
好在好在,这一碗药喂下去,甘衡烧退了,苛丑这才安下心来。
他抱着甘衡,越搂越紧,那力道仿佛要将甘衡揉进骨血裏似的。
小曰者看得牙酸,实在是忍不住出声:“你轻点使劲,甘衡经不住你折腾。”
苛丑却只是惶惶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小曰者不知道这岐山鬼怎麽了,自从今天白日裏拜过通天道就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跟丢了魂似的。
满室寂静裏,苛丑突然开口道:“我问你,当年……你和大人离开的时候为什麽没有带上我?”
这个问题在苛丑心裏积压了三百年,横在胸口、哽在喉间,他原本实在是不想问这小鬼的,显得他多卑微似的,求着问当年为什麽偏偏没有带上他。
可他实在是想知道,又惶惑哪一天,甘衡再次把他丢下了。
小曰者一愣,而后垮着脸道:“当年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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