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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双迷离(〇四)
伴着这冷声冷调,一阵冷风卷进屋内,杜仲一看庾祺面上虽带微笑,却笑得令人发寒,便立刻搁下碗箸下榻来迎,一面斜着眼梢将九鲤叙白瞟上一眼。
九鲤亦瞧见庾祺脸色不大好,忙由屏角底下搽着手过来,回头瞥一眼叙白道:“叙白正是来问案子的事,他听说叔父昨晚上检验了关展的尸体,就一径到这边来了,见叔父房门紧闭,以为叔父还不曾升帐,就在这里等候。”
庾祺当她是在替叙白分辩,益发冷淡,“我还要去巡诊,齐大人只好再等等了。你们两个既已吃完饭,就去收拾药箱随我去。”
撇下叙白一人,也不好在这屋里,只得一并出屋。在洞门外碰见张达寻到这边来,拱手道:“听说大人赶回来了,我去您屋里没见人,原来您到这头来了。”
叙白因问:“你从哪里来?”
“我天不亮便赶回衙门,回禀了王大人关展已死之事。”
他略侧转身,语气中暗含鄙薄,“那王大人做何吩咐?”
“他说与林默的案子并案,都交予大人查办,关家那头他去说。”
叙白轻点着头,可巧庾祺领着一班大夫从洞门内出来,两个人避让一旁,还是众大夫瞧见,争相过来向叙白问安搭讪。庾祺懒得等他们寒暄,领着九鲤杜仲先一步而去。
过后张达同叙白笑谈起,“庾先生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性情太冷,怪道快三十岁了也未能成家,跟他过日子,不是形同挨着块冰砖过日子么,哪个女人受得了?”
“你又懂女人?”叙白含笑睐他一眼,“听说昨夜是他验的尸?”
“正要回大人呢,据他验看,关展才是被人一刀毙命,且是从背后出刀,下手又狠又快。”
“他连这个都能看得出来?”叙白提了提眉毛,笑道:“你说,一个大夫,验起这些刀伤剑伤的,比衙门里的仵作还精准,是不是涉猎太广,懂得太多了?”
张达听得虽有些糊涂,但觉他话中有话,不禁扣眉思忖,“要说起来,他说到伤口上还真是头头是道,连何处施力何处收力都说得分毫不差,说句实在的
,连我这个舞枪弄棒的人都不及他知道得多。”
叙白睇着他笑了笑,收起谈锋,“先去关展那屋里看看。”
看至晌午,也没看出什么新的线索,回去房中,听说去往淳化镇的衙役带了李员外回来,叙白命将其带进来,又吩咐张达,“你去看看庾先生他们巡诊完没有,若完了事,将他们请到这头来。另外,听说厨房里有个吴嫂,你替我拿些钱给她,请她张罗一席好酒好菜,我要留庾先生他们吃午饭。”
不一时请来庾祺三人,那李员外也恰好领到,原是个身段肥肿的中年男人,穿一件玄色软绸比甲,套着灰锻直裰,栓满一圈腰饰,想是怕染上疫病,面上还罩着块灰布。
一进门来,扯去面上巾子,也不管谁是谁,目一睃巡,挨个手打手地向人抱怨,“叫我来作甚?叫我来作甚?!说是有话问我,我还有话正要问你们呢!怎么好端端的我这园子借给你们官府,里头竟出了人命案子?!”
庾祺不理会,自旋去旁边椅上坐下。
张达见他态度似有不敬,忙上前引见,“李大员外,这位是我们齐大人。”
那李员外打量叙白年轻,又知道齐家虽是官宦世家,在朝中势力却早已衰落,便有些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轻慢地侧转身,反剪过手,腆着圆肚皮斜回眼来,“我说齐大人,您说我好心好意将这园子借的给你们衙门,却落下两条人命在这里。本来当初我就不情愿借,那么些病人,弄得我这园子不干净不说,也担心有人病死在这里。没想到如今又有人死于非命,比病死的还晦气!我说齐大人,头桩案子也发了有些日子了,到底有眉目了没有?凶手是谁?您好歹要给我个说法啊。”
张达气上心头,重呼口气,搭过话,“我说李员外,我怎么听说当初您是高高兴兴地借出这园子?据衙门里的同僚说,您知道庾先生来主持治病,还连连说好,说治好了这些人,你这园子闹鬼的谣言就可以洗清了,有这回事没有?”
李员外回头嗔一眼,将两手又抄在前,相握袖管子里,仰下头,“哼,当初是这么想的,可这下好了,是没有人病死,却比病死的还不得了!更是弄得人心惶惶了,这往后还有谁敢买我这园子?”
张达也哼笑道:“不是听说一向有人想买您这园子,是您自己不肯卖嘛。”
“他们出的那点银子,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嚜!我李某人虽不精明,也谈不上笨,不能因这点子闲话就叫人低价讹了房产去。说起来,这还是我李家的祖宅呢!”
叙白听得不耐烦,朝他虚拱了拱手,“李员外放心,这案子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请你来就是为有些线索要向你请教。”
李员外一时笑开,“那好,可别耽误,好歹多上心,抓住凶犯,不单是告慰了死者,也是告慰了我李家啊。有什么话只管问,凡是我知道,一定照实说。”
九鲤方上前道:“近来您可派人回园子来祭奠过您家小姐?”
“没有。”李员外摇撼着手,“上回派人来祭她,还是年前的事,十一月间,是她的忌日,那时这园子还没进人呢。”
果然叫庾祺说对了,摆下那小小道场的人并不是李家打发来的,其真正目的也不是祭奠婴灵,是为故弄玄虚。
她回头看看庾祺,转过来又问:“那往年间,除了府上的人,还有什么人会来祭奠小姐?”
李员外叹道:“俗话说人死如灯灭,她小小个人儿,过世的时候又还不到三岁,除了爹妈亲人,谁还会想着她?”
九鲤见他面上难掩一片酸楚,想来不是假话,便没话再问,退到庾祺身边坐下。睐眼一看,庾祺只在座上吃茶,看样子李员外的回答早在他预料之中,自然也没话问。
叙白见状,只得先命张达送李员外出去,那李员外走前还不住央说早日查清命案,还他荔园一个清白。
杜仲望着他出去,扭头过来咂舌,“看他急得那模样,这园子肯定要价不低。”
这话犹如金锣一般,直敲打在九鲤心上,她蹭地拔座而起,朝庾祺道:“是啊叔父,要说这园子闹鬼,价钱可就上不去了,捡便宜的会是谁?”
庾祺牵动起一丝微笑,“你也会念生意经了。”
叙白听着,胸中顿时也明白过来,可嘴上却不尽认同,“就为压这园子的价钱就故弄玄虚,我看不至于吧?”
庾祺搁下茶,略带嘲讽,“齐大人是读书人,自然不大懂得商人重利之心。”
叙白只得笑笑,“若为装神弄鬼,杀一个林默也够了,何必再要冒险杀关展?”
“谁又说他们是同一个人杀的?”
叙白错愕一下,与张达对望,“这么说,这两桩命案没有牵连,不能并案?”
“也不见得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牵连,起码有个因势利导的关系。”庾祺立起身,呵地轻笑一声,“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想而已,两案不能并作一案来查倒是真。我原不该管这事,可王大人有话,一个月抓不住真凶还拿鱼儿仲儿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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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管一管。不过也帮不了大人多少,就择一案来查吧,还望大人见谅。”
叙白默了须臾,将余光扫到九鲤身上,心思转动,谦逊地朝他作揖,“不敢欺瞒,小可于追凶查案上实在有限,先生帮人帮到底,我看鱼儿小姐也是心细如尘聪慧过人,不如先生择一案,鱼儿小姐也择一案相帮。”
这提议好!九鲤正想着年岁渐长,要办几件漂亮事给庾祺看看,免得他总觉得她没长大,管东管西,连出个门他也不放心。
待要拍手应承,不想庾祺先道:“恕难从命,鱼儿不懂这些事,何况初到南京,她连哪门哪路也摸不清,再则说,她是个女孩子家——”
九鲤一听这话就不高兴,变了脸色,叙白瞧见,忙打拱说:“我看鱼儿小姐人不娇气,胆量也大,遇事机灵,不似别的女孩子,先就吓破了胆。我听说昨夜是鱼儿小姐先发现的尸体,没有惊慌失措乱了方寸,还将屋里的东西都维持着原貌,这样从容冷静,还强过许多男人。”
这一恭维,九鲤愈发想做出个样来,便拉住庾祺的袖子央求不迭,“叔父,行不行的您都叫我试试看嘛,您瞧人家官府都这般看好我,我也不想终日吃吃睡睡游手好闲,竟成个废物了。”
他久不应声,她便又丢开手,一撇嘴角,用起激将法,“昨晚上我同您说的那些话,您不也说我说得对么,怎么这会又觉得我是个女孩子办不好事了?难道您心里终是瞧不上我?怪不得呢,出门办事只带杜仲。唉,谁叫我是个姑娘家,说是疼,也好吃好穿给供着,可心里却在想,将来终归是别人家的人,不可靠,一亩田一份产业也是落不到她头上去的,唉,这样的疼还是疼么?”
说得庾祺脸上变化万千,调过眼来,“你别的不精,怄人倒有的是法子。好,你想办你就办,你要办哪件,你拣。”
她登时转为笑脸,“那我查林默的案子,您查关展?”又扭头向叙白道:“既然你要我们帮忙,那你可要支应我们,我们到不了的去处你得开路,我们不能问的人你得充面子。”
叙白趁势笑道:“这好说,我支应小姐,张达支应先生,各办各的,正是省力省时。”
庾祺冷扫他一眼,猜他如此分派,是有想与九鲤亲近之意。他不想答应,可转眼又见九鲤一脸兴奋的表情,又想起初衷无非是希望她结交些年纪相仿的朋友。纵不情愿,也不好再说什么,既不应也不拒,阴沉着脸先出去了。
叙白忙赶到门下款留,“我特地吩咐了午饭,还请先生——”
庾祺头也不回,九鲤看出他生气,也走到门首来,“叔父不高兴了,多谢你的午饭,我们还是回房去吃好了。”
“你请站站,我有句话想问问你。”
“什么话?”
“庾先生似乎很不喜欢我,到底我哪里开罪了他?”
九鲤歪眼一想,“叔父就是这样,不爱交际,更不喜欢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也许就因为你是做官的。”
他又笑道:“庾先生因何对官府的成见如此之大?”
“从前我们庾家是农户,遇上饥年灾荒,官府不作为,祖父饿死了。”她半真半假说完,急着要走,“我先不和你说了,再不跟上去,恐怕叔父就要反悔许我查案的事了。对了,咱们还得先使人去打听打听都有谁想买这荔园,明日我再来问你。”
言讫便一阵花风似的没了影,带起叙白的衣摆扫过门槛。他见她跑没了影,只好折身进屋,面上滞留着一片笑意,像是思虑着什么,坐在椅上缄默了一阵,才想起来吩咐张达,日后只往庾祺跟前听候差遣,又叫了个衙役来,使其去打听买卖荔园之事。
这风扬了又落,摇颤繁红嫩翠,九鲤在前面赶上庾祺他们,不知怎的又不敢近前去挨着他走。
这她自己也发觉这一向太忤逆了,小时候虽也常有不听话的时候,可终是关在家门里,脱不开是在一些吃吃喝喝的小事上,像这样执意要走出家门办些大事还是头一回。
她稍缓脚步,走在杜仲后头,琢磨着庾祺虽不喜欢为官之人,但对叙白好像显得格外不客气。
各中因由猜来猜去,也似雾里看花,朦朦胧胧只是个疑影,也足够她抿起一线微笑,将枝上那花折下一朵,捻在手中转几个圈,又失意地丢开。
其实她连什么自己也尚未能明辨,心事就如同她幼年的记忆一般模糊,又怎么去揣测庾祺?恰好他也最擅以沉默化解一切不想回答的问题。
隔会杜仲特地慢了几步,走到她身边来,小声同她嘀咕,“师父也真是奇怪。”
“哪里奇怪?”
“明明有意要与齐家议亲,可又像不喜欢那齐大人,把我也瞧糊涂了。”
九鲤惊愕得瞪圆眼,“与齐家议亲?议谁的亲?”
“自然是你的囖,难道还是我的?又没听说齐家有未出阁的小姐。”
“你听他亲口讲的?”
“倒没亲口说,不过上回我听见他与魏老说起你的亲事,他说已替你看中了一户人家,还在斟酌考量。我想咱们初到南京,只认得齐叙白一位当年的公子,又是个大人,才貌双全,不是他还会是谁?”
乱碧萋萋,九鲤随手拽了一根,往前剜了眼庾祺的背影,“我的亲事自有老太太做主,还不归叔父操心。再说他别的事上虽然精通,男婚女嫁之事他懂什么?要懂,他自己怎么这些年不娶亲?”
杜仲益发低声,“师父和老太太一向有嫌隙,老太太可不敢置喙他的事,没人提,他的亲事自然就一年年耽搁下来了嚜。”
老太太虽是庾祺亲娘,可自从庾祺携九鲤还乡那日起,她看他们母子相处起来倒不像母子,只似两个半熟不熟的亲戚,客气中透着疏离。还是当年老太太在兄弟二人中择了庾祺卖给那游方郎中的缘故,这在母子二人心里,都是个疙瘩。因而老太太格外宠她,是有些弥补庾祺的成分。
她想到这档子陈年旧事,又觉庾祺也是个可怜之人,不忍再怨怪他,丢掉那草根道:“反正不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就不算,况且连你也看出来叔父不大喜欢齐叙白,怎么会把我许给他?兴许只是敷衍那魏老头的说辞。”
杜仲思来也有理,听说那魏老家里有待婚配的孙子,恐怕那日是他牵头说起的这话。
不过想来又另有一层奇怪,“嗳,你不是和那齐叙白蛮要好的?怎么说起婚配来又像不情愿?你是不好意思还是怎的?你要是脸皮薄,我去和师父说。”
九鲤给他说得自惊,她与叙白要好?哪里看出来的?
她自己倒不觉得,从前在庄子也爱交朋友,送柴送花的人她都能与人谈天说地,连修房子的泥瓦匠她都能勤赶着去给人递砖递瓦。
不过真要说起来,和叙白相处,与旁人是有点两样。或许因他长得有几分像庾祺,看见他,就像是十七岁的她与二十岁的庾祺在时光的罅隙中碰见,有种久别重逢的温暖和羞涩。
她脸上浮起点若有似无的红晕,拧了杜仲膀子一下,“要你多嘴!眼下提这些有要紧没要紧的事做什么?查明案子要紧!”
杜仲搓着膀子笑,“不如你和师父说说,叫我也跟着你查办林默之案,你还多个帮手。”
她乜一眼,“你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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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会验尸还是会侦查?”
“我会打听事啊!”杜仲挺起腰板,学那老夫子在下巴上虚捋胡子,“侦查缉凶,什么最要紧?消息灵通最要紧!咱们庄子上那赵媳妇瞧上砍柴刘,王老爹恋了小姨子,是谁告诉你的?还不是我打听出来的。”
她满目不屑,“净是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小道消息——”
“你还别瞧不起小道消息,小道消息没准就是线索关窍!”
两人窃窃地争论不迭,回到房中,没曾想不等九鲤替杜仲开口,庾祺坐定下来便先发话,“既然你要凑热闹查办林默的案子,就叫仲儿给你做个帮衬,免得你胡闹起来无所顾忌。”
这“无所顾忌”似乎别有意思,九鲤还没琢磨出来,庾祺又吩咐:“去厨房提午饭。”
杜仲忙要出去,他又道:“鱼儿去,不是嫌成日无事可做?那好,就多跑些腿。”
九鲤只得鼓着腮帮子“噢”了一声,低眉顺眼地捉裙出去。
旋即庾祺将杜仲唤来跟前,沉下声气吩咐,“你盯着鱼儿,不许她有什么出格之举。”
杜仲一头雾水,“什么是出格之举?”
庾祺两眼朝梁上转去,深刻领会了“前世冤家”这一说法的要义,真不知哪一世做下的孽,今生得报应,捡了这两个讨债鬼。
杜仲见他神色厌倦,忙转动脑筋,“是不是怕鱼儿那张嘴胡乱刻薄,在外头得罪人?”
庾祺暗磨牙关,“得罪人怕什么?我是说——”他斟酌用词,实在不想将九鲤同些男女私情的话扯到一起,“鱼儿到底十七了,她尽管还像长不大,爱玩爱闹,可她无心,保得住别人无意?那齐叙白虽是书香门第出身,看上去知礼守节,可终归是个——”
他想到“男人”二字会和九鲤牵连上,便十分厌烦,好像连说也是玷污了九鲤。他懒得再说下去,只将一双不耐烦的眼睛钉在杜仲脸上,指望他自己领会底下的话。
杜仲再笨也不至于笨得出奇,忙拍着胸脯保证,“师父放心,有我在,不可能叫鱼儿吃了哪个男人的亏!我明白,男女之间便是有情有意也得守着规矩,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话音未落,给庾祺截断,“你看他们像彼此有意?”
杜仲窥他脸色,一时不能明辨其意,只得装痴作傻,“我暂且没瞧出什么来,我是说假如,打个比方。”
庾祺不喜欢这比方,但没有不喜的立场和道理,所以待要说什么,又攥起拳来没说,起身踅进内间翻看桌上的药方。翻得极不耐烦,满屋内只听见那纸张欻欻翻动的声响。
却说九鲤走到厨房来提饭,因有道煨蹄髈还欠点时辰,吴嫂请她内间坐等,她坐得无趣,想起林默中衣上洒的雪菜肉丝面的汤渍,便起身到灶间乱旋乱看。
瞥着眼打量灶上乱忙的三位厨娘,一个姓刘,上回她们同柔歌争吵她听见的,另两个不知姓什么。她稍稍思量,旋去那二人中间搭讪起来,“两位嫂子尊姓?”
一个在切菜,噗嗤一笑,“什么尊姓不尊姓的,姑娘真是太讲理了,我们粗手粗脚的人还听不惯!我姓覃,她姓林。”
九鲤扭头打量那林嫂,“这么巧嫂子也姓林?和那死的林大官人认得么?”
那林嫂揉着面笑道:“虽然都是姓林的,可他是什么人家,咱们是什么人家?只有我认得他的,没有他认得我的。要是认得倒好囖,到他府上寻个差事,家里就不愁了。”
“这里的差事不好么?不是衙门请的你们?钱想必许得也不少。”
那覃嫂撇嘴道:“姑娘以为官家的钱就好赚啊?你看我们几个忙活这上百人的饭食,成日连
坐下来吃口茶的空都难得,累得腰都伸不直!”
九鲤看见那筐子里有菜未择,便退到墙根下那小杌凳坐着,帮着择菜,“不是有人另要添饭食?想必是给赏钱的,难道好意思白劳动你们?”
覃嫂回头一笑,“实话对姑娘说,真为的就是这份钱,官府一月不过许二钱银子,说句不好听的,都搭进累病抓药里头了。”
“是这话,你们也着实不容易,园里这么些人,要吃这个要吃那个,都得单买单做。有的人还要宵夜,累得人大晚上的还要生火起灶。嗳,这吃宵夜的人多不多啊?”
“吃宵夜的虽有,却少,嗨,都是生着病的人,大夫吩咐要睡好,大家天一黑就都歇下了,大多也想不起来吃了,所以晚饭收拾完,我们这里采办的吴嫂不算,白天灶上是三个人,夜里另有个值夜的人。”
“值夜是轮值,还是有个专门的人?”
“有个专门的人,白天不必来,晚饭之后她才来。”
九鲤想起来,头回到荔园那天,就是跟着杜仲在这厨院里用的晚饭,那时候熄了灶,仿佛是看见还有位厨娘在厨房里忙,想就是值夜的。
“我好像见过那嫂子一回,蒙着脸是不是?”
覃嫂点头,“她比我们惜命,怕染上病,时时都蒙着脸。”
那吴嫂搭着话进来,“人家家里有三四个孩子,不当心点哪行,大人身强体壮的吃了防疫的药倒没什么要紧,就怕身上不干净,回去把病气过给孩子。”
如此看来,当夜给林默送夜宵的,必是这值夜的人。
“那嫂子又姓什么?”
“姓周,是个最勤谨不过的人,姑娘几时想吃夜宵了只管来说一声,她保管没有不应承的。”
九鲤笑着点头,“那她为什么只管值夜啊?经得住这熬?”
“嗨,这也是没法子,周嫂最小的孩儿才三岁,白天家里人都各有事忙,没人带孩子,她白天就在家带孩子,下晌家里人得闲带着孩子她才有空来。”
那吴嫂转到灶台这头来,低声道:“我听说还有个缘故,她年轻,相貌又过得去,她家汉子不放心,怕园子里白天人多惹出些闲话来,夜里到底走动的人少,清清静静的。”
九鲤两手掐在那颗芥兰菜的两端顿住,忽记起关展曾说过,林默此人好色起来便不论身份年纪。难道那夜他因跑肚跑得饿了,想起来吃宵夜,这周嫂送了面去,他对周嫂见色起意,言语行动欺负了这周嫂,周嫂一时羞愤痛下杀手?
“嗳!”吴嫂转头一瞧,那一筐芥兰菜给她掐丢了大半,心下一阵抽疼,忙来笑劝,“姑娘快歇着吧,哪能劳你一位千金小姐帮着做这活计?歇着吧歇着吧。”
九鲤出着神给她推到内间坐着,脑中盘算,今夜当要会这周嫂一会,即便她没杀人,没准也能从她嘴里问出些新线索。
趁天黑之后,九鲤欲往叙白房中去,又怕庾祺拦住不许,特地跪在榻上,将窗户开了条缝朝正屋瞄。外间虽没亮,可东内间却掌着灯,一算时辰还不到二更,庾祺向来是晚睡早起,又兼有关展之案绊他心神,不知几时才会熄灯睡下。
苦等下去也不是法子,她未敢执灯,轻手将门拉开,听得黑暗中吱呀一声,惊颤人心。好在庾祺不见得耳力这样好,她稍等不见那窗上的侧影有动作,才悄悄捉裙出去。
刚溜到洞门外头,忽见身边赶上来个黑影,吓她一跳,细看是杜仲,不由得火冒三丈,连捶他两下,“你个冒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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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时跟来的?!”
杜仲嘻嘻笑道:“我在西间看见你开门出来,就跟出来了,是不是去找齐叙白说案子?”
“你出来叔父知道么?”
杜仲想着出来前庾祺特地嘱咐过,不叫说是他命他跟来的,问其缘故,庾祺闷了一会道:“鱼儿自小就脾气犟,又是这年纪的姑娘,只怕管她越紧她愈发离经叛道。”
他说起这话时眉间攒愁千度,自带她还乡不久,她的饮食起居自有下人照顾,教导督促也是老太太操心,他不过是往家里赚钱,得闲问她两句书,若无闲事绊心时,也愿意哄逗她一回。
责任这东西,真是逃也逃不开,没想到她长大了,反而轮到他操心。
杜仲唯命是从,对庾祺只字不提,只摇头说:“不知道,看样子师父也要歇下了,回去若惊动他,我就说我去了趟茅房。”
二人冒月色及至叙白那头,屋内灯火通明,两道隔扇门敞开着,右边窗户上有个影子碰着本书旋来旋去,这时候他还在看书,连好学这点也同庾祺一样。
那影子从窗户上慢慢淡化了,叙白人已踅到外间来,在上首那桌上端起茶碗呷一口,转头看见九鲤从院中走来,溶溶月色柔和了那酱紫色的裙衫,觉得她一时失去了分明的轮廓,恰便似那一汪水,一缕风,一首诗的风韵,美而无形,只可意会。
他跄济朝门首迎来,笑意登时浮在他脸上,“大晚上的,你们怎么来了?”
九鲤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掣开手指,笑弯了眼睛捉裙跨过门槛,“还是偷偷溜来的呢,给叔父知道,一定要骂人。嗳,改明日见着他你可别说漏了嘴。”
不知怎么,他心里有种同她雅会幽欢般的窃喜,玩笑地朝她作揖,“庾先生已经够烦我的了,我怎好再自去讨骂?”
她丢开裙子,将他两手所握的那卷书抽来,翻过封皮一看,是本史书,这点与庾祺又不一样,庾祺通常是翻阅医书典籍。
她意兴阑珊,将书还给他。他接过随手丢在一旁,向门外衙役要茶。
杜仲忙道:“不必了齐大人,我们不久坐。”
叙白回身望九鲤的背影,已有些难舍,执意吩咐衙役去瀹茶,一面将二人请至椅上,“你们两个大晚上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发现?”
九鲤转过头来反问:“你可打听到想买这园子的人?”
“下晌派了人出去问,还没得回信。”
杜仲忙道:“你们衙门的人也是不中用,要是我,不出半日就能给你打探出来!”
九鲤在椅上坐定,将厨房值夜的周嫂慢慢说来,又将心中怀疑细说一番后,搦着腰肢将两条细胳膊搭在桌上,向前略欠着身,“叙白,我想这周嫂也当查问查问,当晚她给林默送过夜宵,嫌疑也不小。咱们先不明问,略试她一试,看她所言是真是假,若她扯谎,可不就证实她心虚?”
那酱紫色的袖管子给一盏银釭映照着,化成薄柔的烟雾,她的小臂在里头半隐半现,仿若无骨。叙白匆匆一瞥便忙抬起眼,心却还像给绊在那油黑的桌面上,牵挂着一片暧.昧的黄色烛光,一片白藕色的软肉。
女人他见过不少,可九鲤似乎不一样,她是画卷里的美人跳到眼前来,带着一股迷人的古老的尘烟——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25章 双迷离(〇五)
九鲤见叙白有些出神不说话,便把桌面叩响几下,振动了当中那盏银釭,上面的火苗几经颤抖,像是抖落几点星光在叙白眼睛里,使他看她的视线逐渐烨烨生辉。
他回神过后,含笑点头,“真是个要紧的发现,还亏得你心细。”
这话显然有两分恭维意味,九鲤不免生出一股成就感,端直了腰,当即唤进门口一个衙役,以吃宵夜为名,命衙役到厨房传话,要了三碗汤面。
三人说说笑笑小半个时辰,总算见那周嫂拧着提篮盒送来,想是这会夜深人静少人走动,她脸上没再蒙着布,细看生得白净,一捻细腰,颇有妇人成熟的风韵。
按关展曾评判林默的话,这样的姿色足令林默起歹心。
九鲤起身来迎,歪眼盯着她笑,“你就是周嫂?”
“正是。”这周嫂唯唯诺诺地睇她一眼,点点头,忙将提篮盒递上,“这是大人要的
面,快趁热吃,走这一截路,再不吃只怕面坨住了。”
九鲤接过提篮盒放进小饭厅内,出来那周嫂正告退往外走,她忙喊她:“周嫂,你先略站站!”
周嫂方立住脚,掉过头又福身,“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她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得扭头看一眼叙白杜仲。杜仲机灵,把手抬起来掂一掂,她领会到是给赏钱的意思,偏大晚上出来没带着钱,只好朝杜仲使眼色。
谁知杜仲也没带钱,叙白瞧见他二人打哑谜,便自从怀中摸出个荷包放在桌上。
她走去在里头拣了个碎锞子,走回来递给周嫂,略感遗憾的口气,“听说嫂子的雪菜肉丝面做得好,一直想尝尝,偏今日替我们煮的是素什锦面。”
周嫂愣一下,没接钱,笑着摇手,“不敢,姑娘想是听误了,吃过的人都说我煮的素什锦面才是最可口的,别看都是素菜做的浇头,可那才叫鲜呢!”
九鲤绕着她踱步,“可那晚上你怎么想着给林大官人做一碗雪菜肉丝面?”
问得她又一怔,旋即嘴角抖动两下,将笑扯得更开些,“噢,那晚上是做素什锦的菜蔬不齐了,我就凑合做了雪菜肉丝面。”
叙白马上接过话,“你知道说的是哪个晚上?”
她敛了笑点头,“可是林大官人被杀的那晚?我因差官们问话没问到我,还在纳罕呢,想来我一向是值夜的缘故。我听吴嫂她们说了,正想着要找个空子来回明大人。”
九鲤立定在她身侧,“那晚你的确是给林默送过宵夜?”
她扭头,皱着眉回想,“那天约莫刚二更的时候,是,不错的,我听见打二更的梆子来着,林大官人逛到厨院来要了碗面,我没一会抻了面煮好就给他送去了,隔日听说他死了,我还吓了一跳。”
“你去他房中没发现什么异样?”
她蹙紧了眉头,缓缓摇头,“好像没有,我把面送去就走了,也没在他屋里多留。”
“路上你可曾碰见过什么人?”叙白问了这一句,怕她不明白,索性直言,“倘或你是最后见过他的人,多少会有些嫌疑,若路上有人见过你,就能证明你的清白。”
她想了想,“那晚上下雨,园子里根本没人走动——噢,对了,我回去厨房没一会,正巧我们家有位邻居来管我要件东西,不过她怕染上病,没敢进园子,厨房那院墙外头不就是条巷子嚜,她就在那巷子里隔着墙和我说了几句,我把东西从墙外头抛出去给她的。”
“是什么东西?”
“她家的钥匙,她那天出门,把钥匙暂搁在我这里了。”
叙白与九鲤相看一眼,九鲤笑着将那枚碎锞子塞进周嫂手中,打发她去了,慢慢敛着额心掉回身走回椅前,想得出神。
叙白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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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要是她所说无假,就没嫌疑了,庾先生验明林默是死于那夜三更前后,她二更多就回了厨院。”
她发着怔点头,额心却仍未舒展,“该找她说的这位邻居问一问,只是平白叫人家到园子里来,有染上的病的危险。”
“这个好办,明日问明住址,我们寻去周家。”
“咱们?”九鲤作出一副为难的脸色,睃一眼杜仲道:“呀,可我们是给你们衙门拘押在这园子里,不好出去乱跑吧?”
叙白睇着她眼睛里流眄着狡黠俏皮,有些想笑,看来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姐,还不知道例法虽是死的,可官场上一向讲究权益变通。想是模棱两可的态度在她还不能算数,一定要人口头上给个明明白白的准许。
他只得笑着点头,“这两桩案子王大人已交由我全权查办,有什么事上头怪罪下来,自然也由我担责。”
九鲤把睫毛猛地眨巴两回,“不为难你吧?”
“这有何为难?是我请你们帮忙查案,难道连这点权力也不给你们?”
“你这人倒爽快。”她说着立起身。
看样子是预备要告辞,叙白忽有两分难舍,忙也站起身,“去吃面吧,既然叫那周嫂送了来,也尝尝她的手艺。”
她朝那小饭厅瞟一眼,想到那面上覆的素什锦浇头,还真有些饿了。走去门外看天色,反正已是晚了,庾祺想必已睡下了,要是没睡沉,赶着回去倒别把他惊醒。便扭头看杜仲一眼,点头留下。
三人踅进小饭厅,坐在那圆案前,九鲤坐在当中,胃口自来就小,吃了小半碗就饱了,朝左看杜仲照样吃什么都香,吸溜吸溜地吃了个底朝天,她直咂舌,一面把自己碗里的都挑去他碗里。
叙白睇着她一脸嫌弃的神色,忽然笑问:“那日我打发人给你们送的几样家常菜,你们可还吃得惯?”
杜仲吸着面囫囵点头,“吃得惯,几样菜都好吃,就只那壶酒过于清淡了些。”
“原是家母的意思,她说姑娘家都爱吃那种清甜的酒,太烈的大多不吃。那玫瑰酒还是她老人家去年闲时亲自酿的,不知鱼儿吃着如何?”
怪不得吃着和外头买的不大一样,酒肆里酿的花酒,因知道是妇人与不常吃酒的人买得多,为讨他们好,便故意搁许多糖,反而过于甜腻。
她搁下筷子称赞,“好吃。你娘该是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想不到还会酿酒?”
笑意挂在叙白面上,泠然悠长,“我娘不是正头太太,愈是闲来无事的人才愈会弄这些。她老人家说若你喜欢吃,等这里的事了了,她再打发人送一坛子去你府上。”
“送到我家去?”九鲤瞅他,倏地似被他眼底的温存灼了一下,屁股还是安稳地坐在凳上,心却有点跼蹐。她迟疑地笑起来,“你娘知道我?我又不是什么名门大户之家的小姐,初来乍到——”
“我那日回家去,娘问起我在荔园的际遇,我就说到了你,”他似乎有意停顿了一下,才笑着看向杜仲,“噢,还有庾先生和杜仲。”
杜仲捧着碗,觉得自己整副骨架都像是多出来的,有种无处安放的尴尬,只得呵呵一笑,两口将面条唆尽了,起身叫九鲤,“咱们走吧?看样子快三更了。”
叙白适时住了口,起身叫门口衙役相送,话里隐含的意思,相信九鲤左思右想,总能揣测得出来。
可惜九鲤一向只在戏台子上看人家眉目传情,从未亲自经历过,紧琢磨了一路,还是有些不敢确定。
进院眼看要同杜仲各归各屋了,方在廊下拉住他悄声问:“嗳,你说,齐叙白为什么要同他家里人提咱们?”
杜仲乜斜着眼,“你猜呢?”
九鲤觉得脸上有点火辣辣地烧起来,“会不会是,他想——”她用两只冷手捂住脸,又傻笑着摇头,“哎呀我看不会,我和他才认得几天啊。”
杜仲凑来她耳边,贼兮兮地道:“这世上多的是还不认得就谈婚论嫁的男女,头回见面就是拜堂成亲那天。”
他鬼鬼祟祟地口气说得她一臊,扭头拧他一把,“少胡说!”
“哼,我胡说?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少女怀春’了。”
“再说我撕你的嘴!快回房睡觉!”说着,她先推门进去,板着脸将门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