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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拥 心悦
即使前世那般情形, 她也从未真正恨过裴策。
年少爱慕,经年不渝。前世江音晚对裴策,有过惧, 有过疑, 有过倦, 一颗心似炉中微弱星火, 一分一分地黯下去,渐成烟烬, 却执拗抱着一点余热, 不肯散去最初的微末心许,更从来不曾真正生出憎与恨。
若说恨, 从始至终, 她或许更恨自己。
恨自己对裴策心生疑窦,却没有能力,亦没有勇气去查探分明。说到底,江音晚心中明白,裴策早已不是濯濯青玉柳,皎皎松间月,用那般计策除去政敌, 他并非做不出来。
而她揣度自己在裴策心中分量, 不过一只雀鸟, 遑论成为他的外室之前,全然不足以让他对侯府有所顾忌。
江音晚恨自己没有决断的果毅,仍对裴策抱着残存的爱意。她被困于深深红墙、囚于裴策身侧,不得逃离,只能徒劳深陷两难境地。
亲手设计小产时,她更是在对先父、族人, 对幼子,对裴策的重重愧悔中煎熬不休。她本就体弱,小产伤身,加之心病不治,身子从那时便垮了。
至几月后,江音晚在兄长等人帮助下私逃出宫,被裴策截下,她的病便一去不回头。
生命最后的心如死灰,与其说是对裴策,不如说是对自己,对凡尘。撒手人寰前,她狠心留下那句“心里从始至终都没有你”,并非刻意伤人,而是她始终自艾,未能做到的愿。
甚至今生,江音晚决心逃离,不是在梦见柳昭容之言和那封矫诏后,而是在忆起小产与中秋夜裴策的失意落拓情状后。
她想要离开,只因不愿自己与裴策再度走到彼此折磨的境地。
最深处的一层原因,是她害怕自己再度伤害裴策。
那时江音晚并不能确定,裴策的沉痛,有几分是为了那个孩子,有几分是为了她。亦不知,裴策宁愿互相折磨也不肯放手,她的逃离才是最大的伤害。
地面蜀锦绣毯上,月光随水波流荡,似一地霜霰,皎皎不见纤尘。江音晚掀开衾被起身,赤足轻踮,踩着月色向裴策走去。
裴策坐在小叶紫檀罗汉榻上,视线轻轻落在那双玉足,皙白莹柔,几乎融进月华里去。
他微微蹙眉,沉穆低缓道:“怎么这样就起来了?回去躺好,别晕船刚好转些,又染了风寒。”
江音晚却不肯听。春日里的寝衣,是浅浅的月影白,襟前梨花绣纹似有若无。迎窗走来,江上晚风凉柔拂过,素绫软薄,勾勒她水姿玉骨,纤弱身段。
裴策正欲起身将她抱回去,小姑娘已走到他身畔坐下。
江音晚仰起一张巴掌小脸,看向裴策。黛眉翦瞳,雪玉双颊似月魄凝就。
裴策眉心却蹙得稍深了些。正要将嗓音放得更低缓,哄她回去睡下,一双纤细手臂,轻轻搭上了他的肩。
娇软的身子偎过来,裴策竟有一霎僵滞。
月色映入他的眸,平稳下邃不见底,如渊水渟泓,山岳耸峙。
裴策抬手,小心翼翼将人拥进怀里。动作轻轻,掌下柔如弱柳,是他精心呵爱,捧在心尖的珍宝。
察觉到怀中身躯的微凉,他无奈地轻叹一声,将江音晚揽得更紧些,温热体温传递过去。
瞥见她莲足落在脚踏上,裴策又是一蹙眉,稍松开了些,俯身,一臂探过她的膝弯,将人抱到腿上侧坐着,再伸手握住了她的双足,果然冰凉。
偏是爱赤足就下榻走动,说过多少次,都不肯听。
然而怀里的小姑娘乖乖软软倚靠着他,双臂松松绕过他的颈,裴策说不出半句轻责的话。一臂揽着她纤薄肩背,一掌替她暖着足,最后只能低低道一声:“下回可不许穿这样就乱跑了。”
江音晚轻轻点头。披散的青丝如缎,滑顺垂下,点头时柔柔在裴策手背拂动,似小猫挠一般的痒。
她声音也柔,雪藕抽丝般,在静谧里细细缭上心头,带着别样的认真:“我不曾恨过殿下。”
裴策一怔,望入江音晚的翦水瞳。周遭极静,青雀舫舷下浪声清晰入耳,舫上琉璃风灯盏盏,澄明清光一团团晕在水中,缓缓碎去,碎片铺出长长数道潋滟波痕。
这一刻,不想去辨别她话中真假。
裴策眼底映出离合水光,又尽数被浓黑噬去,如暗夜平静幽沉,喉结轻轻滚动,敛着江音晚看不懂的晦险。
江音晚微微垂下眼睫,避开他鹰隼般的目光,音如蚊讷,继续说完后半句:“我始终,心悦殿下。”
裴策下颌绷紧,眸中墨海一霎翻倒,险峰倾圧而来。揽在江音晚肩背的大掌,缓缓上移,扣着她的后颈,迫她仰起头来。
他身上不再是龙涎香,而是说不出名字的木质香气,清冽微苦,让人想到风过长岭,雪松尖上那一抹寒。淡淡笼下来,克制而携强势,似玉镂的剑璏。
“殿下……”江音晚轻嗫一声,旋即被沉沉吻去。那样力度,恨不能将她拆吃了般。
窗帷薄薄,在微凉的风中轻卷。窗外江月悠悠,波光宛转绕过汀沚,花树重影在水天里飘摇,夜色深稠而绵长。
而此刻,长安城,平康坊的一座画楼内,灯火正通明,丝竹未歇。女子媚眼如春柳,丝丝撩动人心,各色披帛裙摆送来香风阵阵。
一个身量中等的男人穿行于莺柳石榴裙间,腰间束犀角銙蹀躞带,大约四十如许年岁,面颊上染了酡红醉意,步伐间见松弛靡然,对身畔迎来的每个女子迷离而笑,摇晃着,往三楼的一间客房走去。
酒意醺醺,颓然地一跌,撞入门里。阖门转身的一霎,醉态已不见,清清明明。
他抬手抱揖,无言躬身一礼。
客房内,绣户垂帘,罗绮艳丽,鸾镜照花枝,钿雀金钗散落罗汉榻边。
一袭群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斜斜倚坐罗汉榻上,懒懒推开身畔斟酒的美人,向立于门边的男人摆手示意免礼。
房中相陪的舞姬歌女皆退了出去,榻上男子懒声道:“王大人不必客气,请坐罢。”
王大人缓缓抬头,露出端朗方正的一张脸,眼角眉梢却微微挑出精明锐利。正是兵部侍郎,王益珉。
王益珉再一浅揖,口中道:“谢殿下。”依言在罗汉榻另一端坐下,隔着一张几案,望向对面年轻男子。
一袭群青长衫,玉冠束发,容貌肖其母,算不得出众,仅可称清秀而已。正似他这个人,若时时低着头,一副缄默恭良、和顺平庸做派,便可丝毫不引人注意。
因其生母仅是皇帝醉酒后随意临幸的一名宫人,即便诞下皇子,也只是母子二人皆被皇帝抛之脑后、受阖宫漠然忽视的命运。
他在深宫中毫无倚仗,在朝堂上毫无背景,皇帝哪怕随意找一枚趁手的棋子,都决计不会想起他来。朝堂各方势力暗流汹涌,站队各位皇子,却似乎永远少一个名字——
四皇子,裴简。
于是裴简干脆将这种无声息的温默作为自己的保护色,隐忍蛰伏,暗蓄锋芒。谁也不会想到,他早已将耳目线报延至西北边疆、富庶江南,更在六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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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然笼络了一批官员。王益珉,正是其中之一。
他无势力,无重权,无兵马,没有同任何一位皇兄正面较量、抗衡的资本,唯有在计谋上钻营。
一封矫诏,一道密策,裴简断去三皇子裴筠的臂膀。一名幕僚,一只海东青,他让二皇子裴笃失去圣上信任。
只是可惜啊。裴简端起几案上的金丝錾花琉璃杯,悠然瞥一眼杯中漓薄酒液,透红如血,慢慢啜饮一口。
可惜,江寄舟至今下落不明,未能将那封矫诏带回京城。他一箭双雕之计,只成了一半。
否则,以皇帝对太子的忌惮,和对自己为君威望的在意,只要见到那封矫诏,必然会将定北侯府冤案全然扣到太子头上。
裴简再饮一口酒,并不足醉,却似有一道焰,灼上他的心头。他渐渐攥紧了手中琉璃杯,指节隐隐发白。
那名叫秦沂的考生,坏他好事,捅出江南东道余杭郡解试舞弊案。更糟糕的是,太子日前秘密离京,正是南下而去,不知是否为了调查这桩疑案。
江寄舟未能回京,太子理当不知那封矫诏的存在,然而顺藤摸瓜查下去,未必不能发觉端倪。
王益珉面色沉凝,向裴简请示:“殿下下一步有何打算?”
裴简放下琉璃杯,目光淡漠冷鸷,眼底染上了酒液的猩红,如毒蟒吐信,唇畔勾起一点弧度,缓缓吐字:“大皇兄离京,且走水道,途中防卫难严,若是意外身故,江水一冲,也查不出什么。”
夜风拂过,三分春寒,王益珉蓦地打了个冷战。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跟对了主。
且不说刺杀太子的难度与危险,即便一切如四皇子所愿,他日他登临大宝,以其心性,会如何对待自己?
王益珉想到了“自尽”的二皇子幕僚,和横死的考生纪惟。
*
接下来的两三日,江音晚未再有不适,裴策仍不放心,几乎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守着,悉心照料。
一日三餐皆耐心哄着,喂她尽量多用些,午后陪她到甲板上走动透气,夜间将她拥在怀里入眠。
也仅仅是相拥而眠。他牢守着自己当日所言,她不愿意的事,会伤害她的事,皆不再做,不曾越线分毫。
江音晚起初未觉出什么。三日后的夜里,她睡梦中又觉出几分凉意,耳畔隐约水声起落,应是江上波澜。她被扰得半梦半醒,循习惯去探身畔的暖源,却只摸索到一片空荡。
她困意散了几分。夜凉如水,手边清寒,残留温度已散尽,裴策应已离去颇久。
江音晚翻身坐起,意识朦胧中听到的水声,此时在一室幽谧中清晰可辨,并非江水浪卷,而是从湢室传来。
她起身,足尖落地触凉,她一顿,记起穿上绣鞋,轻步往湢室走去。
第62章 凉 抱抱
船舱宽敞, 然空间终究有限,湢室并不远。月色胧明,如纱轻笼, 江音晚踩着一地漾动的波光, 脚步极轻。
路过临时放置衣物的檀木架, 上头挂着她今日换下的衣裙, 待丹若拿去浣洗。浮光锦的衣料,在月色下银波清流, 江音晚无意中瞥去一眼, 发觉有翻动过的痕迹。
她微蹙起眉,走近一步, 素手轻轻点过, 不见了一件置于上衫下的荔白心衣。
江音晚眉头蹙得更深,旋即意识到什么,抿了抿唇,偏头朝近在咫尺的湢室方向看去。
一座紫檀架嵌“云逸青山”苏绣地屏,半隔视线。薄薄绢底绣屏后放着浴桶,男人侧影投在屏风上,宛然可见。
裴策微仰着头, 浓长的眼睫沾湿, 葱蔚洇润。眉骨鼻峰角度峻然如屏上云山, 利落线条一路延至轻微滑动的喉结,似崚嶒奇崛的峰嶂。再往下,健硕肩臂轮廓若近处山岩,直至隐入桶壁。
江音晚的细微脚步,瞒不过他的耳。水声却没有停,涟涟作响。
江音晚顿足在屏风外, 没有更靠近一步。裴策偏头,目光凝在屏风上那道纤柔身影,眼底是奇异的严漠克制,眼睫上的水渍微漉,冷淡里染出一种别样妖冶。
江上夜风清凉,江音晚站得久了,觉出了寒意。不知过去多久,水声终于停下。江音晚开口,轻唤了一声:“殿下?”
屏风后,裴策淡淡“嗯”了一声,低沉嗓音漫了黯哑,问她:“孤扰醒你了?”
江音晚摇了摇头,屏风上映出她的动作,披散的青丝长垂过腰,发尾娆娆轻摆,影如柳丝。
裴策微凝眉,面色沉肃几分:“那是怎么了?不舒服?”
江音晚不说话,还是摇头。
裴策低低哄道:“快回去睡吧,别冻着了。”
江音晚柔荑轻轻攥了攥身侧裙摆。她又抿了抿唇,随后听见自己的声音,尾音轻颤,似绵软的勾:“殿下好了么?我想等殿下一起回去。”
在裴策回答之前,她又补上一句:“天黑,我害怕。”
她有些心虚,她的确是惯常胆小的,然而临近十五,中天月色澄明,算不得黑。且她已经独自走到了这里。
裴策沉默了一息。江音晚稍稍攥紧了手中衣料,寝衣丝缎薄软,指甲微陷进掌心。
屏风后很快传来了沥沥动静,是从水中站起的声音。男人身形高大,抬步走出浴桶,江音晚隔着屏风,视线一顿便飘忽移开。
裴策将一片荔白布料搭在桶沿,动作利落地擦身,穿衣,阔步走出时,手上正理着寝衣前襟,掩去壁垒分明的胸膛。
他走到江音晚身畔,没有像往常那般伸手揽住她,只是隔着一两步,顿足,嗓音柔缓道:“走吧,孤在这里,不用怕。”
江音晚看向裴策,一时没有动。她垂了垂眼,睫羽如蝶翅轻颤,瞥见自己置于身侧的手,已将衣裙攥出皱痕。
她慢慢松手,复抬起眼,凝着裴策的面容。月色下,他一袭墨缎寝衣如山黛,身姿峻挺,目光如濯濯山水画里,淡墨晕出的一泊烟笼静湖。
江音晚慢慢向他走近一步。
裴策蹙眉,低声制止:“孤身上凉。”
江音晚定定看着他,固执地又靠近一步,距离拉近,果然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意。
裴策抬手,摁住她的肩,没有用力,正要哄劝几句,小姑娘娇软的身子已经靠过来,纤细手臂环过他劲瘦腰身。
声音贴着他的前襟传出来,低软的,有些含糊:“抱抱就不冷了。”
江音晚说完这话,面上赧红一片,将小脸埋进他的怀里,再没有动静。似乎怕裴策推开她,细白的指,在他身后勾扣着。
裴策身上果然是凉的,其实她自己在夜色里站久了,体温亦寒。两个人这样静默贴近,她却能从裴策胸膛汲取到温暖。
皎月下,江上浮光跃金,远处的山峦隐在夜色里,只影影绰绰可见起伏轮廓,连绵不绝。一片安谧里,时闻鸥鹭,扑棱棱飞起。
裴策轻搭在她肩头的手,终究缓缓移到她的肩背,将她拢入怀中。他下颌微低,抵着江音晚的额角,静了片刻,掩下一声无奈的轻喟,低低道:“好了,快回去吧,孤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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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
江音晚轻轻点头,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怀里微蹭。裴策阖了阖眼,下颌绷了一绷,直起身,稍退开些距离,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回了架子床边。
软烟罗帷垂下,裴策替江音晚掖好被衾,在她身畔并肩躺下。合上眸,不过片刻,小姑娘又挪到了他怀里。
青丝枕在他胸前,裴策睁开眼,一条坚实臂膀将她细腰松松环住。身躯纤软,浅浅的幽香,萦在他鼻端。
偏怀里的人还不肯消停,嗓音糯糯的,轻柔气息拂着他胸膛:“殿下身上不冷了。”
可不是不冷了么?裴策无奈敛目,缓了缓呼吸,低徐哄道:“小祖宗,快睡吧。”
江音晚听到这个称呼,耳尖莫名一热,含糊地“嗯”了一声,闭上眼,很快沉沉睡去。
裴策却又是彻夜无眠。
熬到天方擦亮,他趁江音晚未醒,小心翼翼松开手臂,捏着搭在身前的柔荑抬起,轻手轻脚下床。在她怀里塞了个漳缎软枕,将她纤手慢慢搭到软枕上,又为她掖了掖被子,才轻拂床幔走出去。
裴策唤丹若入内守着江音晚,自己要趁这段时间,听下属禀报京中动向,作出部署。
他虽离京,却始终派人严密盯着淮平王裴昶与四皇子裴简的一举一动。
三言两句下令,裴策很快折回卧房,却发现江音晚已经醒来。
江上晨岚起,水露氤氲,远处的黛山和近处村烟一并隐入雾色。曦光一束,正缓缓升起,浅浅洒入卧房。
隔门望去,看见江音晚已由丹若扶着下榻,正打开了墙边的红木行李箱箧,不知翻找着什么。
裴策静静凭门而立,看着她一身素净寝衣,长发柔顺披散,低头查看时,可见脖颈的柔曲弧度。
不多时,丹若在她吩咐下,捧出一沓衣裙。
原来是在挑衣裳。裴策并不精于此道,只觉得江音晚穿什么都是极美的。
下一刻,他眼看着江音晚举起手中衣料在身前比量,乍一看去,甚是清凉,简直教人怀疑是衣坊偷工减料之作。
裴策揉了揉眉心。
第63章 衣 亲亲
江音晚将手中衣衫松松搭在纤细小臂上, 唤丹若拿了相配的齐胸裙,转身往湢室走,准备去更衣。
晨曦清熠, 在地上投下一道男子倚门而立的颀隽身影。
江音晚顿步回身, 看向裴策。日色下她的小脸皙白至莹透, 如一方精雕细琢的羊脂玉。杏眸纯澈, 是墨色澄明无纤毫杂质的琉璃,浮跃清零光点。
臂上搭着的衣料, 却不过薄薄一层亳州轻容纱, 望之近无。纵搭配齐胸裙,也可以想见轻纱下朦胧的酥肩雪臂。
江音晚轻瑟了一下睫羽, 纤指勾着一点薄纱, 慢慢攥起。视线垂下又抬起,望着裴策,缓缓弯唇,两颊酒窝浅浅,蕴出漓薄佳酿:“殿下觉得如何?”
裴策峻谡身形背光而立,墨袍玉带衬出他严正气度,乍望过去, 最是清矜。目光扫过她臂间纱衣, 只轻轻蹙眉, 淡声问一句:“不冷吗?”
春日尚轻寒,江音晚身子弱,怕是要染了风寒。可她只是摇了摇头,转身继续朝湢室走去。
裴策立在门边,仿若漫不经意地注视她的背影,纤腰盈盈不足一握, 长发轻垂,步伐间裙摆轻漾,如二月棠梨落入流水泛起的涟漪。步步轻涟,转入绣屏不见。
丹若低垂着头,双手捧着月华晕裥蜀锦裙裳,正要随着江音晚进入湢室,男子的大手倏然伸到她面前。她掌上一空。
丹若仍低着眸,只看得到一袭墨缎上暗绣的松纹,枝干虬曲刚劲,针叶凛凛,袍摆下隐隐露出石青漳缎云头靴,靴头盘绣威严慑人。
漠然嗓音响在她的头顶,只淡声一句:“下去。”
丹若屈膝领命,赶忙往外走,到门边才敢暗暗抬头回望,只见裴策墨袍身影已信步转入那扇紫檀架嵌“云逸青山”苏绣屏风。
她毕竟年轻,只略略联想了一番主人间的情形,面上便红了红,又低下头,脚步局促地离开。
湢室里,江音晚正在解腰侧寝衣的系带,蓦然瞥见浴桶边沿搭着一片荔白布料,正是她昨夜发觉不见的那件心衣。荔白底上,几不可察,涸了一片渍。
江音晚抿了抿唇,勾着细绦的葱指绕了绕,解结的动作乱了。她转身背过去,亦背对了屏风,没有看见那道墨袍身影。
高大身躯蓦然靠过来,笼在她的身后。江音晚毫无防备,微骇轻呼,手上动作一瞬用错了力,反将细带系了个死结。
拂在发顶的气息,稳而徐浅。裴策未发一言,清瘦隽劲的手掌松松环过她的纤腰,轻捏住她一双柔荑,将她细白的指从系带间抽出来。而后耐心十足,慢慢解着结。
江音晚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更不敢回头向身后望去一眼,明明是她有意撩拨,此刻却成了怯赧不安的那个。
二人之间的进退,无声扭转。
她默默低头看着骨节分明的长指有条不紊地动作,青丝垂晃,偶尔遮住视线,软软拂过裴策手背,他似全不在意,只从容款款抽理着细带。
死结解开,衣衽滑垂,斜斜露出小半片心衣,玉白地上用银线绣着棠梨花瓣,绣纹几乎与绢底相融,只若有若无,勾托酥山堆雪。
裴策居高落下的目光端肃矜淡,一分一分扫过,慢条斯理,又去解她另一侧的系带。
江音晚面颊绯如烟霞,推了推他的手,自然推不动,身子在他怀里轻挪,感受到他腰际玉带抵着她的后背。换来清清冷冷一句:“别动。”声线沉穆从缓。
她没再动,静静看系带解开,素绫寝衣从肩头被褪下。二月犹沾薄寒,她轻轻一瑟。
裴策随手拈起江音晚置于一侧的轻容纱对襟上衫,展开,披到她雪肩上。亳州轻容纱,薄如蝉翼,质如烟雾。裴策拢着她的柔荑,缓缓穿过宽大袖摆。两侧皆如是。
对襟上衫衣领无需交叠,江音晚垂眸看着衣带在她腰前系上。其实她今日的心衣并不合适,这样的薄衫,配上齐胸裙后,隐隐可见肩上细带,应当换一件诃子更为合宜。但她抿着唇,全然不知该如何说。
裴策的动作却到此顿住。江音晚以为他也是想到了此节,侧首,抬眼望去,对上一双深潭般的眸,不可捉摸,表面却只是澹静一片。
她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裴策漫然“嗯”了一声,问她:“怎么突然想到这样装扮?”
江音晚抿唇,犹豫不语,耳尖却已红了。裴策的大掌松松环着她的楚腰,分明未曾贴得多近,却似强势将她整个人笼罩。
最后她轻如蚊讷地答:“我想告诉殿下,其实我没有不愿。”
裴策说过,她不愿的事,他不会再做。
江音晚说完,不敢裴策的反应,匆忙移开视线,想要转回头去,后脑却被大掌扣住,力道不重,却不许她躲避。
裴策神情寡漠,看不出什么,仿佛仍是那个威严自持的太子,眸底幽潭冷淡,一望下去,浓黑深不可测,蕴出险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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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瞬,他俯身,沉沉吻下去。
这样的力道碾着,江音晚唇上疼而麻,几乎感受不到细腻的辗转。她细眉微微蹙起,轻嚅一声,柔细的嗓音转瞬被吞没,齿关被趁机撬开。
裴策横在她腰前的一臂收紧,攥得纤腰欲折,另一手抬起,抚覆轻容纱下的棠梨绣纹。
时间太久,江音晚舌根隐隐发疼,她闭着眼,睫羽颤颤,睫下渗出的泪珠涟涟,如揉碎了一把星子。
裴策终于退开。江音晚睁眼看向他,没有说话,眼眶洇红一片,是离群的幼鹿,脆弱易碎的琉璃。裴策轻淡视线静静凝着她,不过一息,又吻下来。
湢室内久久静谧,只闻船底波澜起落,掩去娇弱女子的哀宛细咽,似极可怜。
却只是吻,终究没做什么。最后裴策将江音晚转过来,拢在怀里,大掌握着她的细腰,帮她站稳。另一手一遍遍抚她的肩背,为她顺着气,动作柔缓至极,全然不似方才。
江音晚无力地偎在他怀里,唇上嫣然,几乎不像样。她平复着呼吸,嗓子里无意带出几声轻泣。
裴策轻轻拍着她的背,微低头,薄唇贴了贴她的额角,蜻蜓点水的轻吻,仿佛无限珍重。他嗓音低低沉沉,缓声道:“再等等,孤不着急。”
他不愿江音晚这样早就有孕。避子的汤药也好,香囊也罢,药性再温和,终究损伤女子身体。可惜世上并无供男子服用的避子药,即便要名医们研制,也得等回京之后。
待江音晚缓过了这阵,裴策才停下拍抚的动作,俯身,揽着她的肩背,为她拭去眼下泪痕。
天光早已大亮,江风携着微凉的水汽拂过,江音晚被他温热体温护着,尚未觉出寒冷,裴策却修眉轻蹙。
湢室内暂无可供她更换的衣裳,裴策拿起方才替她褪下的寝衣,披在她身上,拢了拢衣襟,犹觉不放心,又伸手从一旁取了一件自己的墨袍,裹到她身上。
墨袍在江音晚身上过于宽大,更衬得她纤柔娇小,弱不胜衣。眼眶还红红的,仿佛被欺得惨兮兮。
裴策凝着眉,多少回教她仔细自己的身子,偏总是不听,有心责备几句,最后只是将声线放得低柔,道一句:“日后不许这般胡闹。”
话里几无严厉之意,江音晚眼眶却更红了一分,尚殷红得过分的唇轻撅了撅,没有说话。
裴策无奈,只得将人重新拥进怀里,慢慢抚她的背:“孤不是凶你,只是担心你的身体,冻着了怎么办?一时任性,若生病了,吃药难受的还是你自己。”
江音晚似当真觉得委屈,安静了一会儿才开口,嗓音轻弱,闷在他宽厚胸膛前,似蒙了一层水雾,有些含糊:“才不是胡闹,也不是任性。”
明明是为了你。
裴策懂得她的意思,拍抚的动作不停,语气温溺得几欲化去:“嗯,是孤说错话了,晚晚没有胡闹,也没有任性,晚晚这么乖,都是孤的不是。”
其实江音晚那点委屈早已散去,他还是抱着她,温声又哄了一阵。
最后裴策取了另一身衣裙进来,细致为她换上。月白上衫配霜地缂丝浣花锦长裙,裙上织出松梅纹。他虽不甚懂女子衣饰,却是特意挑了这身,与他袍摆松纹隐隐呼应。
今日是二月十五花朝节,乃百花生日,赏游佳时。船已至洛阳,城中有繁华庙会,夜里亦可提灯游集市。
裴策有心带江音晚下船游玩透透气,自然要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一对,又不能太过刻意,让晚晚放不开,只能在这些细节上做文章。
入夜,船泊至渡口靠岸,裴策半揽半扶着江音晚下船。踩到码头实地上,看她娇娇软软望过来,便知她的意思,自觉松开了握在她肩头的手。
江音晚侧身,从身后的丹若手里取过帷帽,正要戴上,裴策轻摁她的细腕,示意不必:“眼下不在长安,晚晚不必掩饰身份。”
江音晚攥着帷帽边沿,歪了歪头,睇视他的俊容。她心中清楚,裴策过去让她戴上帷帽,不只是掩藏身份,更是因他私心不愿她被别人看见。
裴策没说什么,施施然从她手中抽出帷帽,随手掷还给身后的侍从。
江音晚明白过来,他曾说的,她不喜欢的事,会伤害她的事,他都不会再做,原来也包括这些,对她自由的限制。
她望着裴策,心头涟漪,是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流绪温柔。
夜色四合,华灯初上。裴策挥退了侍从和婢女,只他与江音晚二人,一袭墨袍,一身月霜,并肩走入洛阳城一片煌煌灯火和涌动人潮之中。
洛阳为陪都,枕山襟水,玉楼金阙遥遥隐在夜色里。东风拂过,枝头各色花绽,树桠上挂着一盏盏巧手编成的花神灯,迎风轻曳。
街边商肆林立,集市繁华熙攘。裴策不动声色,将江音晚护在身畔。周遭暗里隐着护卫。
经过的游人不断,自有春日出游的喜与悠然,偶有人回头,向这对外貌气度分外出众的男女投来打量的目光。
江音晚未梳妇人髻,只是将长发半绾,发顶盘拧出朝云近香髻,斜簪一朵羊脂玉镂雕的玉兰。路人只当他二人是趁佳节同游的恋侣。投来的目光或是好奇,或是歆羡,抑或调侃,多是友善的。
江音晚有些羞赧,侧首向裴策望去一眼,却见他面沉如水,平静下掩着寒凛锋芒。
他还是无法忍耐。
江音晚不着痕迹向他靠近半步,柔荑轻探,勾住他两根修长的指。
第64章 街 冷箭
裴策指节几不可察地一僵。
盏盏花神灯映上他天姿玉容, 墨袍玉带,纵无任何昭示身份的纹饰,仍气度凛峻不可逼视。面色若镜湖, 东风拂过, 无波无澜。那双漆眸却是幽涧, 谷壑陡而深。
他长指微微用力, 将江音晚的纤指收拢到掌心。隽瘦长指再顺着她指节慢慢穿过去,十指相扣。柔荑娇小, 葱指细白, 他未用力,却是强势的姿态。
江音晚已转回头, 垂下眸, 看着眼前游人熙来攘往的步伐。手上微挣了挣,却也只是一点羞赧,并非抗拒。扣着她的大手纹丝不动。
她本就是有心安抚裴策,不再挣动,静默地由他牵着手,周遭喧嚣,人头攒动, 那些笑语欢声似有顷刻的远去, 唯掌心传来的干燥温热触感被放大。
天际月圆, 人间花好。今夜如织的人流中,有不少成双成对的身影,是借此良宵相会的年轻恋侣,他们并肩走过,偶尔也能看到男子借着衣袍的遮掩,偷偷去够姑娘的柔荑, 两个人都低着头,面上红晕,漾动着青涩纯挚的欢喜。
花千树,灯千叠,铺开漫漫的长街,拉长幢幢人影。江音晚和裴策慢慢走在这一片光景里,身畔男人身姿高大颀谡,墨缎宽袖和她月白锦袖下,掩着两人牢牢交扣的手。
她蓦然生出一种欢喜,融于人海,寻常的欢喜。仿佛前世那些阴谋、死别皆归于尘土,这样巷陌人家一般的寻常,让她有静水长流的安谧感。
江音晚浅浅弯起了唇。
裴策偏头,垂眸看着她。枝头花神灯流溢的灯火斜斜将他眼睫拉出一弧浓长的影,落在他皙冷的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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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翳里他漆眸深浓,幽涧邃曲。
她该被他紧紧拥在怀中,挡去所有试图窥探的视线,不,她该被他藏于金屋、深殿……甚至恨不得,将她吞吃。
裴策自然能察觉江音晚的用意,小姑娘知道他过分的占有和掌控欲,她明明是不喜的,却在他学着让步时,也试着给与他包容抚慰。
真是乖得过分。
可惜。裴策凝睇着她的面颊,灯影下精致莹白,如无瑕的美玉细细琢成,唇畔勾出浅浅梨涡,酿着醉人清露。他面上只是矜冷清正,仿似没什么情绪。
可惜江音晚愈是如此,他的晦念愈是疯长,他只能敛藏得更深,如伐去树木枝叶,而任由地下根系深植、蔓延,束手无策。
路边有老妪,叫卖着百花糕,乃采集新鲜百花,与米相和捣碎,蒸制而成,最早出自宫廷,后来流传到民间,食用百花糕成为花朝节的风俗。(1)
江音晚素来对各色甜食有兴趣,抬头望向裴策。杏眸对上那双冷邃眉眼的一瞬,裴策眼底沉晦已不见,只询问地看着她。
掌中扣着的柔荑,牵动他的手,轻轻晃了晃。江音晚瞥一眼老妪陈列的百花糕,再看向他,灯火投入她的瞳,浅浅烁动。
裴策轻轻凝眉。但凡江音晚入口的食物,他向来仔细。她脾胃虚弱,这路边摊贩的糕点,且不说是否有被投毒的危险,万一她吃了损伤肠胃可怎么好?
他放缓了语气,柔声开口:“晚晚若想吃百花糕,待回去后让厨房做。”
江音晚略顿住脚步,又看了一眼老妪摊前的糕点。她也明白裴策的顾虑,乖顺地点头,继续往前走。
裴策却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失落。他墨色袍袖轻摆,未牵着她的那只手,轻轻朝身后打了个手势,立刻有暗卫之一领命,去老妪处买了百花糕。
暗卫明白太子的意思,先试食,至少确认安全无毒后,才能呈予姑娘。
裴策牵着江音晚的手走出一段后,那名暗卫才跟上,动作迅捷隐蔽。
江音晚看着裴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糕点,双眸亮了亮,清甜笑开,软软道一句:“多谢王堇哥哥。”
裴策此行白龙鱼服,取其字“怀瑾”,拆为化名王堇。
他听到这个称呼,似乎并无多少反应,只低缓哄劝:“终究不确定是否会损伤你的肠胃,尝一口便好了,不可多食。”
江音晚乖乖点头。
裴策将糕点外裹着的黄油纸打开,新鲜花瓣的清芳和谷物的醇香浅浅溢出来,他将百花糕递到江音晚唇畔。
当街被喂食,她略有些羞窘,柔荑伸过去,想要接过,裴策却似故意忽视了般,依然递在她的唇畔,沉定自若,蕴着隐隐的强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