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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催眠(41)
悯希斜倚在表皮冰凉的沙发上, 两条大腿的软肤从两边溢散出去,仿佛夏季放在冰箱冷冻室里,半凝固状态的牛乳。
他保持这个姿势, 先点开最重要的社交软件。
联网状态的软件迅速加载,但由于囤积的信息太多, 上方还是显示了大约几秒钟的“收取中”。
圆圈散去, 几百条小红点相继弹出来,数量多得令人咂舌, 悯希没看几眼便感觉头晕目眩,尤其这些信息不管是备注的、还是未备注的, 统统都是悯希没有印象的名字。
人的大脑记忆全部被腾空的体验非常可怕,你对世界的认知和生活基本自理能力都还刻在骨子里,可就是想不起自己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的痕迹,那些本该和你有过羁绊和关联的人,你也完全想不起他的面容……
悯希后背不自觉又渗出了一些冷汗,蜷握在膝盖上的左手掌心里湿濡一片,脸颊侧边也凝出一点珍珠般的圆圆水珠。
再看下去状态会更糟糕,他干脆不看了。
悯希一条消息也没回,退出社交软件, 将手机屏幕微微朝下、盖住, 一抬眼,看见厨房兴致勃勃的保姆在向他招手, 要他过来尝一尝刚煲好的腊肠饭。
悯希扬起脖子, 用手背用力抹过眼尾的水渍,忙回应道:“这就来!”
他一个起身从沙发上站起来,却忘记手机还在膝盖上放着。
分量不轻的电子设备从膝盖中间高速下坠,悯希轻轻惊呼, 紧急夹住膝盖,再弯腰伸手去捞,一顿手忙脚乱,竟真让他补救过来、抓住了。
只是膝盖那块骨头却被磕了一下,悯希也没管,连忙拿起手机来检查。
手机自然是完好无损,毕竟全程没离开过悯希的腿部,但屏幕却在刚才的混乱里,被悯希十根指头胡乱戳来戳去,不知点到了哪里,悯希再次将目光投到上面的时候,屏幕已经不再是刚才的主界面了。
悯希蹙眉,不想让保姆等急,想直接将屏幕熄灭的。
偏偏视线不经意往下垂了半寸,备忘录界面一条标题,就这样映入眼帘——
【不要、被催眠】
再下面的紧接着跃进眼中。
【被骗】
悯希如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身骨肉从头凉到脚,大脑极速变空白。
他僵了一会,猛然咳嗽起来,咳得异常剧烈和难受,喉部如若被东西堵住,面色因此惨白如纸,眼尾和两边面颊却恍若打碎的胭脂盘,红得发艳,红得撕心裂肺。
一排排水珠从悯希的眼睫毛上断了线般滑落。
倏地,后背响起一道森然的声音。
“老婆。”
那声音如神出鬼没的无脊椎动物,黏糊糊扑上了悯希的脖子,担忧地询问:“被什么东西吓到了,咳这么厉害?”
……悯希咳得更厉害了。
如果不掺杂私心来评价的话,陆以珺的嗓音天然有着独特的韵律,拥有出其不意的能让人平静下来的效果,但响在这个节点、这个时刻,只让悯希全身泛起了悚然的鸡皮疙瘩。
这几天他一直在找机会想要开诚布公和陆以珺谈一次,并且每天晚上都在苦恼地想开场白,思索怎么能让陆以珺舒服的同时,说服陆以珺和他讲讲自己失忆前的事。
又想陆以珺每次谈起以前的事,都这么排斥和敷衍,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给陆以珺找了一个又一个借口,直到此刻,一个新的灵感倏地被激发了出来……如果,他是说如果,陆以珺根本就不知道他过去的事呢?
悯希咳嗽声渐停,但神情依旧空白着,像空洞的、失去了灵魂的精致人偶。
后面突然逼近的陆以珺从后面抱住他,带着他坐到自己大腿上,用湿巾帮他拂去眼角和脸颊上的泪痕,舌尖顶了顶腮帮子,声音喑哑道:“老婆,我这边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如果有人找你,你别理他,知道吗,那些都是坏人。”
悯希眨眨眼,重复:“坏人?”
陆以珺把玩着他的手指:“对,很坏很坏的人,除我之外的任何陌生人来找老婆,老婆都要先告诉我,好吗?我来解决,这是为老婆好。”
说话间,他抵在悯希肩膀上的下颌抬起,一双眼睛从额发下剥离出来,黑的黑,白的白,其间阴郁缠绕,烦躁几乎从眼底流露了出来。
昨晚他才知道,上次来庄园开派对的那帮人里,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蛋,拍照发朋友圈装逼的时候,把悯希也拍进去了,前阵子一直没发,昨晚才突然发出来。
不仅让他看见……让觊觎悯希、却被各种因素阻拦而得不到悯希位置的那帮人,也看到了。那蠢蛋。该死的。真会给他找事干。
陆以珺咯吱地磨牙,从打娘胎出来的坏习惯在焦虑的促发下再次发作,他忍不住将牙轻轻磨上悯希脖子上的软肤。
悯希其实没太听清陆以珺在说什么,他被心中的猜测骇得脸色微白,忍不住抽回了放在陆以珺掌心里的手,他侧过头,努力装作神情自然,试探性地敷衍、又问:“好,我会的……对了,我想在花园里多种一些新的花卉,你下午如果出去的话,买一点我以前喜欢的花的种子,我要种。”
陆以珺动作一顿,搂着他站起身来,嬉皮笑脸地带动着他往厨房里去:“种花有什么意思,以后再说吧,老婆先去吃点东西,今天中午煲的腊肠饭,我特意吩咐保姆做的,一定合你胃口。”
悯希穿着拖鞋的两只脚踩在陆以珺皮鞋上,两边腋下又被陆以珺用双手托举着,姿态怪异地往厨房方向走。
又是这样。
“以前”两个字好像是禁忌,每次提起陆以珺都会找这样那样的话题岔开。
每次都是这样,没一次例外。
悯希身上那股彻骨的寒意彻底压不住了。
……
谢家。
滴答。滴答。类似雨声,却比雨声多出几分机械感的声音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回荡。
屋子门外,有人端着新鲜饭菜掀起门板下面的透风口,习以为常地将碗搁在地上,说:“少爷,这是今天的晚饭,您记得拿进去。”
“前几天的饭您都没怎么吃,都冷了倒掉了,人是铁饭是钢,无论您想做什么填饱胃都是首要的,千万别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这几句话似乎只是单方面的通知语,并不需要回复。
那人说完便拿起碗上面的保温盖,转身快步夺走,快得好像屋子里有什么洪水猛兽。
皮鞋的鞋跟在瓷砖上咔哒、咔哒跑远,转瞬间,只留下些许余韵。
空旷而宽敞的走廊上,时钟滴答声还在持续,“滴答”、“滴答”——
不知滴答声又响了几百余下,那暗黢黢的、仅有十几厘米宽的通风口,开始一点一点,传来细细碎碎的摩挲声。
通风口里光影闪烁,如若有人此刻站在外面,便能看到床板旁边那背部弓起的黑影。
当他把撑在膝盖上面的手,从额头上挪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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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率先响起来的便是铁链碰撞的脆响。
铁链这玩意儿,人一旦提起来,脑子里一般都会想到野禽,毕竟这些不通人性的、缺乏管教的东西,如果不被铁链拴着,就会出来作威作福,乱咬一通。
坏狗,恶狼,都是这样的……
将视角移进屋子里,台灯照亮的一侧墙壁上,清晰地映出了扭曲的一团山陵,一团不规则肉瘤,这团“肉瘤”以双腿折叠在胸前的姿势坐在床边,双手往两边撑开,撑到一定限度,便以不堪重负的轻盈脆响告终。
他双手中间的铁链动了,活动范围被禁锢,动作幅度不能大。
当他的脑袋从双臂圈起的狭小空间里抬起来,一张凌厉阴暗的侧脸也随之露出时,才让人反应过来,原来铁链拴的不是生禽,而是活生生的人。
男人如同生锈的机器,缓慢地站起来,缓慢往门边挪,再一点点慢慢蹲下,把带着手铐的胳膊伸出那道通风口,将碗端进来。
瓷碗碰到通风口,里面放着的一副勺子因此发出声响,勺子的款式比较奇特,是细长条的,用来舀东西的勺面很细窄,几乎舀不了大份额的饭菜。
喜欢狼吞虎咽的人用这款勺子简直是灾难,但对于谢宥、对于嘴上戴着嘴笼的谢宥来说,这勺子起码能让他塞进去,吃上一星半点。
谢宥只是将碗端进来,但并没有吃,他重新倚靠在床边上,脸颊侧躺,靠住床冰凉的表面。
他拿出手机来看。
装饰性的手机。
被全面网络屏蔽的手机就是报废的电子设备,毫无作用。
谢宥已经被关在谢家一周左右了。
把悯希送去小镇,谢宥花费一周时间挖谢家的股份,试图争取和沈译阳对话的话语权……在即将成功的那一刻,被认为他疯了的谢长山使计关进了屋子里,与世隔绝。
给他做饭、送饭、一起住在谢家的管家一起和他与世隔绝。
谢宥点进手机相册,点开一个备注着【他】的加密文件。
看里面的相册,是他这几天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
加密相册里一共有两张照片,都是同一张粉津津的脸。
谢宥从来没主动拍过悯希,那么照片是怎么来的呢?
谢宥也想问谢恺封,究竟是怎么在他没网、不能通话的手机里,发送过来这几张照片的。
也不发多,就发这么两张。
第一张,是一条丰腴白软的长腿,被一只宽大的大掌掌控着向侧边抬起,清晰地露出上面密密麻麻、一排排往下嘬到脚踝的椭圆吻痕。
腿的主人不省人事睡着,完全不知道坏狗在耀武扬威地拿他腿上的“狗章”炫耀。
第二张,仍然是睡得香甜安宁的悯希,他手指纤细、修长,偏偏被凹成一个圆圈,被迫包裹住一个煞风景的、快抵到他脸上的庞大热物,他掌心可怜巴巴地握着那团发紫的马赛克,眉心若有所觉地蹙起……
两张图发来有一段时间了,之前还发过一个小孩子的图,那张谢宥没有保存。
除去这三张,之后谢恺封再也没发过来过,似乎被缠住了身,自己也没吃上甜头,没空再来谢宥身上榨取得意感。
谢宥将图片放大到看不到马赛克的程度,盯着那张恍若隔世的脸,抬起手指,神经质地刮着床脚上的木屑。
刮了一分钟……
两分钟……
指尖逐渐盈出一点血沫时,外面的门突然被人打开。
大片白光如十万电压的手电筒,将屋子全面照亮,谢宥长期关在阴暗屋子里,有些不适应地轻眯起眼。
他偏过头去。
只见是刚才来送饭的管家去而复返。
管家轻咬舌尖,让不停冒出的血沫刺激着神经,他声音沙哑、神情崩溃——宛如一个刚接触现代社会的山顶洞人,嘴皮附近的白色胡茬乱颤,带动着苍老的声音一起颤道:“少爷,您……您快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谢家它,它没了呀!”
第42章 催眠(完)
自从发现备忘录里状似慌乱中记下的两行字后, 又过去了三天。
悯希依旧住在庄园别墅里,依旧和陆以珺维持着怪异中带有和谐的关系,仿佛风平浪静, 没发生任何事。
只是在悯希没发现的地方,每一道栅栏门外, 都无声无息地添增了许多防守力量, 那些安保隐蔽在暗处,似乎在严防死守着什么。
陆以珺在后院找人砌了一池石壁, 又在里面引进天然的山泉水,温度适宜, 对身体有意想不到的疗效。
悯希这几天夜里看完书,都会来这里泡一泡,水里有药包,药一晕,有浓重的药草味,再顺着水波拍打在肌体上,恍若经脉都能被梳顺开。
很舒服。
能让人短暂忘却烦恼。
这晚,悯希又来到了石壁边,他顾忌着肚子里有东西, 不敢每晚都泡身体, 这天只是将双脚伸进去,坐在池子边上泡脚。
池子底的鹅卵石, 是陆以珺让人专门贴合悯希脚心, 甚至每一根圆润脚趾的弧度,砌出来的,润滑得如若潮湿的苔藓。
温水一波一波涌上来,最先托住悯希小腿上最鼓出的软肉, 水波将薄嫩的肌肤拍得发红。
也将悯希拍得昏昏欲睡,这两天他暗自调查陆以珺,却毫无所获的烦闷,也慢慢消失在了拍打之中。
悯希低头看着池子里晃荡的水波纹,心绪和警惕心都不自觉放空,因此在最关键的时候,错过了外面栅栏缝隙中闪过的黑影。
那些黑影匆匆奔过,前脚掌踏在地面,将泥土踩得飞溅,大约有三四个,这之后,过了十几秒的间隙,又一个黑影停在栅栏门外。
那黑影扶住栅栏门,潮湿的目光钻入缝隙中,呈圆圈状黏住悯希的整个上半身,从肩头为起点,一路绕到前身、后背,再绕回起点。
堪称阴森的视奸。
热雾包围的感觉,让悯希浸在软绵绵的快乐中,感官都被虚化了,竟没发现那想将他嘬进嘴中一般的窥视。
他在水池里晃动着双腿,偶尔抬起手擦一下睫毛上凝聚的水珠,不知又过去多久,忽然之间,悯希胳膊耸颤了一下,冷厉地抬眸望向另一边的栅栏。
夜风吹动,栅栏那边什么都没有。
悯希却压不住腰部乃至后背的发毛感,他又定睛看了看,依旧没看到异物。
他只好劝说自己是因为看到了那两条备忘录,精神敏感,太疑神疑鬼了,这样不好,容易给神经积攒压力。
该放松的时候放松,该考虑的时候再考虑,别让自己变成疯子。
悯希强迫自己重新沉浸在泡脚的舒爽中。
栅栏边上的实体墙边,接到电话赶来的陆以珺神色阴沉。
他在两排黑衣保镖的夹击中,呵呵冷笑:“我就知道有人会耐不住性子,来和我抢老婆,来的人是谁,你们有没有看见脸?”
其中有几个保镖异口同声:“谢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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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宥!”
陆以珺的脸色变幻莫测,可他听着墙那边老婆搅起的水流声,心思又不由有些荡漾,情绪从愤怒到幸福中不停切换。
陆以珺嘲讽道:“哦,原来是两个,这兄弟俩不说关心一下自己老子在牢里过得好不好,需不需要打点一下,递个小风扇什么的别让他们老子热死,反而来这找存在来了。”
他眉头一聚,神情阴寒地摆手:“看好屋子,别让老鼠进来。”
“是。”
悯希还是从池子里起来了。
总感觉怎么泡也没有刚开始的自在,他不想勉强。
从池子里伸出来的双脚水淋淋的,水珠跳跃,由于血液循环急促,白皙的肌肤变得通红,颜色像正值佳季的艳丽花蕊。
他匆匆走进室内来到二楼,没想到不适感没有消退,反而被迎面扑来的凉风一吹,愈演愈烈。
悯希连忙调高温度,又把一张毛毯裹在身上盖起来。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哪哪都不对劲。
悯希皱着眉,不太舒服,但在肌肤被盖严的安全感下,心情却慢慢变平和,他呵出一口气,眼尾本能一挑,想在桌面寻找一下手机。
余光却蓦然捕捉到一张忽然出现在空中,还没有因为重力掉落、硬生生飘着的卡片。
……这是什么恐怖现象?!
悯希险些没压住喉咙里的尖叫!
系统将一张身份证放在床头,语气平静道:【这是我给你办的假.证件,你用这个办理入住手续,就算那些人搜遍潭市酒店、宾馆的入住系统,也找不到你。】
【再有三天,你就能脱离这个世界了,我会给你投放一个假身体,制造合理的死遁事件,这之后,你找一个人不多的小宾馆先住着,等时间到了再走。】
那些人?哪些人?
这个世界又是哪个世界?脱离?假身体?死遁?
悯希瞳孔映着那张拥有自己脸的假.证件,全然搞不清状况,裹在毛毯里刚捂热的身体又开始瑟瑟索索地发起抖,他认为自己要么是成了神经病,要么是撞鬼了。
不然怎么会看到这么离奇的现象。
这是第二次了!
空中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悯希忽然感觉到自己太阳穴处被抵上了一根冰凉的手指:【我用自己的积分给你兑换记忆,可以先赊账,下个世界我会双倍要回来。】
悯希莫名升起了一种危机感,而那危机感,瞬间就在身上应验了。
被抵住的皮肤扎刺一般,如有灵巧的小蛇在硬扯开血肉,往骨头里钻,偶尔还会像触碰到空气墙一样停住不动。
悯希跌坐在床边,嘴唇微微张开,急促地汲取着氧气,氧气畅通无阻地拂进他的唇缝,他的脸颊却越变越红。
仿佛呼吸不过来,快断气了一般。
他颤抖地朝虚空中伸出一只手,像是不小心掉进猎人铺就的陷阱里的兔子,在向身份不明的恶魔求救。
而恶魔无视他的求救,还在变本加厉地施压,他忍不住,脖子一下高昂起,露出纤细的小巧喉结。
那一小颗剧烈、快速地滑动,包裹在上面的薄肤也慢慢覆上了一点水露,悯希按住旁边的床沿,用力咬住了殷红的要渗出水一般的嘴唇。
悯希记不清这一段过程一共持续了多长时间……
或许是一分钟,或许是五分钟,他身体颤动的幅度才在剧烈抖动后,慢慢平息了下来。
悯希躺在地毯上,眼皮下的眼珠不明显地微动,三四秒钟过去,他陡然睁开,黑亮的眼眸如若破茧重生的蝶,涌过一些难堪的神采。
大脑的记忆需要整合,但都是亲身经历过的,整合起来也没那么困难,悯希很快就捋了一遍最近发生的事。
那些记吃不记打的蒙骗,反复给人当老婆的经历……荣升成了悯希这辈子不愿意再回忆起来的黑历史。
悯希呼出一口气,把手背挡在眼睛上,良久,他张开嘴唇,发出了羞耻到颤抖的声音:【……我觉得,你们应该是对炮灰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
黎星灼入住国外的第三天早上,装满一些零碎用具的国际快件就被送到了门口。
彼时,黎星灼还在收拾家里的卫生。
七月十号,黎星灼飞往京市面签,签证一下,黎父便为他订好月底的机票,以及在这里选好了一套海景别墅。
房子还算不错,客厅面海,离学校隔有一条跨江大桥,通勤也方便。
早晨海风渗进窗户,带有咸涩气息的微风氲满整个客厅,晨雾扑上来,使玻璃溶溶地晕开一层浅薄的白色。
黑发青年穿一身冷肃的薄款冲锋衣,墨镜折在领口上,通身气质冷感。
扫地机器人在脚边像是晨练的老大爷,旁若无人地经过,一视同仁地发出“借过!借过!”、“请注意避让”的警告声,聒噪至顶点。
黎星灼弯腰从纸箱里拿起一个汽车版的乐高积木,用消毒纸巾擦干净,放在书房的桌面上摆成倒立的形状。
这块积木从他吃奶嘴时期陪伴他到至今,充满值得怀念的、无法忘却的记忆,是黎星灼青春期最喜欢的一样玩具,每当看到它,他都会想起自己小时候和爸妈一起拼搭的时光。
然而此时此刻,却并不见得黎星灼有多珍视这块积木,擦也擦得漫不经心。
客厅中放的黑胶唱片在旋转,在播歌曲是克罗地亚狂想曲。
黎星灼手指一曲,脊背不由微弓起来,眼睛泛红,喉头攒动着将墨镜摘下来扔到一边。
歌曲记忆。
说的是一个人在未来的某一天里,不经意听到一首熟悉的曲目,便会想起许久之前的某一天,同样放着这首曲目的相关记忆。
比如,你曾在一个下雨天,在狭窄的床头听着耳熟能详的音乐,看着一本泛黄的故事书,你度过了一个散漫、“碌碌无为”的下午。
那么,日后再听见这首歌,你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会再次回想起曾经的那个下雨天。
那天咸涩的雨中气味和绵绵不断的雨丝,会在你心头搅起酸涩的波澜。
这是由于音乐激活大脑固定区域形成了“神经共鸣”,将音乐旋律与记忆深度捆绑在一起,触一发而动全身。
你会伤感,是因为你清晰地知道,那是“过去”,无法重来,无法再现。
克罗地亚狂想曲,黎星灼曾触发幽闭恐惧,白痴一样坐在学校厕所马桶盖上动弹不得,悯希像天仙下凡,闯进来牵着他走出去的时候,操场广播上放的就是这一曲要命的钢琴曲。
他本来就想悯希,现在还来个双重夹击,现在好了,变成很想、特别想、非常想了。
这种想念像小粥慢炖上面的小白泡泡,能轻易戳破,但也会连绵不断地冒出新的,永无止境。
黎星灼只是习惯在干活的时候,身边有点声音,随便放了个胶片上去,没想到选的胶片会正中“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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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曲悠扬地飘荡着。
黎星灼嘴里酸得眼睛发胀,他忍不住迁怒,一脚踹翻了无辜的扫地机器人。
等机器人在空中华丽翻转两个圆圈,再自由落体掉在地上之前,他已经拿起手机夺门而出。
黎星灼有一个特异功能,他交际能力不错,不用刻意去谄媚讨好,轻轻松松就能在一个新的环境里与其他人打成一片。
他认识了一个同校的华侨,男的,叫徐浩,是个体毛浓密的同性恋,稀有的1,专门爱搞外国人,尤其是那些纤细白皙的小男生。
徐浩很浪,三百六十五天,他有三百天都在参加派对,他爱穿梭在舞池里,和看上的猎物舞步翩跹,双手相牵。
大白天的,他邀请黎星灼去一个金发小男生的家里参加小型派对。
那男生叫个什么杰克,还是艾克的,黎星灼也没记住,反正能有个噪杂得让他想不起来悯希的地儿,他就去了。
刚进场,徐浩就牵着一个娇俏的男生一起走过来,和他打招呼:“嗨咯,这是我的舞伴,阿里克,漂亮吧?阿里克,这是我哥们,黎星灼。”
黎星灼有一搭没一搭应着,找到一个相较幽静没人,香水味不浓,能喘得过气的角落坐下。
徐浩也搂着阿里克坐到他身边。
本着有福一起享的想法,他朝黎星灼挤眉弄眼:“我一直没问,你喜欢女生吗,还是同,或者是双?你跟我说,这场子好多人,你看上哪个,我给你介绍。”
黎星灼听得皱眉,他点亮屏幕,抬起来给徐浩看。
徐浩震惊:“靠,你是有主的啊,不早说!”
其实更让他震惊的是黎星灼设其他人当屏幕的做法,他谈第一个对象的时候是在小学,当时那么纯的年纪,他都干不出这种事来。
徐浩鬼使神差多往那手机屏幕瞅了两眼,见黎星灼面露不悦,便讪讪收回眼,将垂涎收敛起几分。
他讪笑:“你们异地恋?”
黎星灼梗着脖子:“没,我单恋,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
说着,他突然爆起一样,恼羞成怒道:“不行吗,关你屁事,就你话多。”
徐浩被怼懵了:“……没说不行。你别对我有敌意,咱们是同类啊,出门在外的有个知心伙伴不容易,咱俩又是同胞,又都喜欢男的,多难得。”
理论上没错,但黎星灼觉得他说的不对,他并不是喜欢男的,他喜欢什么,要看悯希是什么,如果悯希是条猫,那他就是猫性恋。
不过黎星灼也没和别人争论的想法,他随便摆摆手,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拿起酒杯准备喝。
忽的,贴住皮肤的口袋里,有手机传来震动。
这里歌声高昂,要不是震感太强烈,黎星灼还真接不到,他把手机拿出来,发现是一个小弟打来的。
黎星灼眉宇蹙起,他接通,站起来放到耳边。
那边人说了几句话,听起来语气惶恐,黎星灼眼皮莫名地弹跳了两下,他有些烦,表情不善道:“我这吵,你说话大声点?”
又有声音传来:“悯希……喝酒……警察……”
黎星灼还是没听清,他不耐烦了,但听见有悯希两个字,只好忍着挂断的冲动道:“叫你大声点,你没听见,还是没吃饱饭。”
黎星灼语气突变得明显,那人微微僵硬,想起了被有钱人支配的恐惧。
可再恐惧,他也不敢占着线发呆,只听他深呼吸一下,将气体压进肺部,大声道:“——我说,悯希死了!昨晚淹死的!”
“——淹死的”“淹死的”,三个尾音从传音口荡出来,惹来一边徐浩的侧目。
黎星灼神色猛然变阴戾,一字一顿问:“你、说、什、么?”
那人以为黎星灼真的没听见,老老实实又重复了一遍,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知道得也太突然,于是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
三句话里两句都是倒装,有时候还没有主语。
但黎星灼听明白了。
这次他听明白了,操,这家伙是在说悯希,就是他认识的那个悯希,昨天晚上喝了点酒醉了,回家路上路灯又暗没看清路,一脚踩进湖里,不幸身亡,泡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才被上早班的社畜发现报了警。
人都被泡白化了,面目全非。
黎星灼后背僵直了一下,眼前也白了一下。
再然后,他身体大开大合,像误入沙漠渴极的旅人,病态地吸了两口氧气:“我告诉你,我没空听你在这恶作剧,再敢玩游戏玩到我头上来,我绝对会把你揍死。”
以前他也接过类似的电话,他信了,最后才知道原来只是玩大冒险输了的惩罚。
那边一下慌了神:“哥,我哪敢拿这事骗你!别说我,谁敢啊,那不找死吗?学校都炸了,其他人都不敢告诉你,只有我……”
黎星灼阴阴地笑:“我不信,你就是在骗我。”
他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看了眼上面的备注,又重新放回耳边,“你等着,我现在就回去揍你,你等着啊,别跑。”
一边不知哪个女生放在桌上的化妆镜中,映出黎星灼目眦欲裂的脸,他面色扭曲,狰狞,英俊的眉目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隔着电线那边的人看不见黎星灼的表情如何,可放在之前,那些人哪怕只是听见黎星灼这句话都会悚然。
但此时,那人只是沉默。
良久,轻轻叹息:“哥,我知道你一时不能接受,我听到的时候也……”
黎星灼突然低吼:“谁准你叫我的?滚!叫你别玩我头上,你还玩上瘾了是不是?”
“来,你告诉我,你周围现在都有谁,有一个算一个,我回去全部揍死。”黎星灼语气阴森地威胁着,下一秒却直接退出后台。
他点进一个人的聊天页面,手指飞速敲字,发过去一句话。
这个时间国内应该是深夜,可他问的人根本没睡,不出两秒,对面就发来一则新闻的截图。
四周突然开始纷杂,四面八方跑过来不少人,他们虚影晃动,面露惊恐。
黎星灼被四面围住了,才发觉过来,自己跌坐在沙发上,嘴里呕出了一口血。
他呆呆地把摊开的五指放在眼前,看见一行血从指缝中间流淌出去,浸透了皮肤纹路。
被跌在沙发缝里的手机亮着光,还在不停发出迟疑的询问:“哥?你怎么了?哥?”
徐浩也战战兢兢:“发生什么事了?你可别吓我啊。”
黎星灼捂住了嘴。
他想让周围人散开一点,他快不能呼吸了,但一张开口,就有源源不断的血喷出来。
人生在世,谁还没有几个秘密,黎星灼也有。
这件事,黎星灼一直没告诉过别人,包括悯希,因为这些年一直控制得不错,所以很多时候他都当自己真的痊愈了,但没有,这病不能完全痊愈,只有控制得好不好的说法。
那天黎星灼和悯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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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可能得心脏病了,说法不严谨,因为他其实心脏真的有病。而他现在呼吸困难,头晕目眩,心脏抽痛,操,他可能病发了。
“你们瞎啊,还愣着干嘛,”身边有人见黎星灼血越呕越多,怕真摊上事,狂吼道,“快打电话啊!!”
黎星灼大脑眩晕,缺氧,他不想让自己脸色太恐怖,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这一刻,他真的想买票回去揪起陆以珺的领子,质问他究竟怎么保护的悯希。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刚才的截图上,黎星灼盯着,眼睛不可置信地收缩又放大。
这个过程一直持续了许久,直到黎星灼一口气喘上来,面容怨毒地眨了一下猩红的眼睛。
他唇色发白,想起了年少时无意看过的一本书,《死亡的三百种方法》。
“陆以珺,去把陆以珺给我带过来……”黎星灼揪住神色茫然的徐浩。
徐浩惊慌:“陆以珺是谁啊?”
黎星灼只是重复:“把他带过来,快。”
他要往陆以珺的嘴里灌满农药,让他从胃开始被腐蚀,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能,死也不能立刻死,他要在陆以珺的手脚上捆住绳子,再挂上重物,让陆以珺沉入水底,死后变成巨人观。
不,不,这些都不够,太便宜陆以珺了,他骗了悯希,还没保护好悯希,应该把他切成一块一块扔进水井里,再等沼气积攒到一定程度,往里面扔炮竹,让陆以珺的尸体炸成烟花,变得稀巴烂。
黎星灼怨毒地将每一则死亡方法,都代入陆以珺的脸,好似只有这样才能畅快。
他轻嚼着嘴里的血,如若嚼着陆以珺的四肢百骸,但没有用,这些并不能让他舒服,他心里想的还是悯希。
如果那人说的是真的,如果那人说的是真的……
黎星灼弓下腰,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呕声。
二零三五年,黎星灼二十一岁。
本来应该开始新人生的节点,却被一台救护车直接送进了医院。
黎父黎母六十五岁,他们是老来得子,即使黎星灼再怎么胡作非为、调皮捣乱,数年来和他们对抗过几百次,把他们气得恨不得从来没生过,黎星灼也依旧是他们的心头肉。
美国和中国相差十二个小时,当时美国中午十二点,国内已经到了深夜。
夫妻俩人被一个电话叫起来,连夜坐上跨洋飞机,飞机上没有一个人敢合眼。
落地后,两人一个比一个狼狈,身上的是睡衣,头发杂乱,形似乞丐,即使如此,也没得到上天眷顾,他们收到一纸来自医生递来的病危通知。
一夜白头。黎母靠在黎父的胸膛前,好像得了癔症,不停喃喃自己好像踩住了儿子的生魂,让黎父劝劝儿子,让儿子再坚持一下,别往太平间去,那太冷,爸妈进不去,给你盖不了被子。
黎父圈紧脆弱的黎母,独当一面了一辈子的宽阔肩背也在抖,他嘴拙,对着一面白墙,仰头对虚空中的“生魂”对话,他说乖宝啊,听听你妈的话吧。
爸老了,偶尔会犯糊涂,是爸做错事了,等你醒了,就让你回国,到时候你和悯希怎么着,爸都不管了,爸帮你和其他人一起抢悯希。
爸会帮你们办一场盛大的婚礼,比沈青琢那小子还要大的,爸给你昭告天下。
你是爸唯一的儿子,你多和爸讲讲道理,耐心一点,爸还能真不管你意愿吗,怎么能这么胡闹,拿生死威胁你爸呢,爸妈都不年轻了,不要用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惩罚做错事的爸爸。
黎母死死踩着脚下,不让“生魂”飞走。
两口子用尽一切办法祈祷,可无论他们怎么说、怎么做,都是徒劳的。
人各有命,就是家业再庞大,钱财再殷实,也逃不过“生”和“死”的固定命数。
最终他们还是在通知单上签下了名字。
异国他乡,刚做完开胸手术的黎星灼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持续被观察着生命征兆。
这仅是十二小时内发生的事。
……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悯希没有离开潭市,他住进了一个规模很小的宾馆。
出门在外用的假身份,付款尽量用现金,没用过网上转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