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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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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半小时前起了一次短暂的沙尘暴,过去之后,万物都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土黄。浮尘之下,一条土黄色的村路如蛇般蜿蜒,穿过寂静的村落。

路面浮土更厚了,偶尔有风掠过,便会卷起细小的烟尘。

几座黄土屋零星散落着,静默如谜。一条小黄狗从一条小道里横冲直撞地窜出,绕过屋角,急刹在一座四四方方的黄泥房前。

尾巴摇成了螺旋桨,它用前爪急切地扒拉着院门的门槛,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混合着哀求和兴奋的声响。

“汪汪汪!”

几声吠叫后,那两扇暗沉的木门终于发出“嘎吱”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一位老人走了出来。他头顶光秃,只有头周剩一圈白发,穿着肥厚臃肿的深蓝色棉袄和黑色长裤,竖起的领子挤着下巴的肉。他端着一只瓷碗,步履迟缓地走到那个缺了口、布满油污的狗盆前,停下。

小黄狗在他脚边急得打转,四爪抓地,想冲上去,又强忍着,只敢从鼻子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催促。

老人直起身,习惯性地踢了一脚狗盆,盆子发出“哐”一声脆响,小黄狗立刻扑了上去,整个脑袋埋进盆里,发出“咕噜咕噜”兴奋的吞咽声。

门闩挂上,老人刚转身,就见正对那间屋子里侄媳妇从里面退出来,她拉上门,侧身时看见老人,下意识地低头躲闪。

“大叔。”她喊了一声,声音中带一丝怯意。

侄儿昨天夜里又打了侄媳妇,那惨叫声,旁边人家都能听得到。今儿这脸也是很惨,一片青肿,左眼皮又红又肿与下眼睑之间仅剩一条缝。

老人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嘎吱——”

老人闻声看过去。

老太婆从灶房里出来,撩起围裙擦手:“老陆,切饭勒。”

这套四合院的黄泥房是两家人一起搭建的,加上两个厨房共有八个房间,北面一字排开四间房,东西两边各搭了两间小的,像胳膊一样围出个院子。

两家各占一头,各有一个厨房,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又是大哥二弟的关系,来往密切。

侄媳妇走进灶房去给在田地里种庄稼快回来的父母准备中饭。

老陆的视线投进那间黑沉沉的灶房,落在站在灶台前,拿起枯瓜藤洗锅的侄媳妇的背上。

弯起的背部将上身这件黑色棉服顶的仿佛一座小山。

盯了数十秒,老陆笨拙地半转身,顶着老太婆浑浊的目光一言不发地走向她。

中午吃得是昨晚的剩菜,咸菜炒肉末、白菜汤,八仙桌两人面对面坐,只顾埋头扒饭,全程没有任何交流。

老陆吃好了,放下筷子,口腔里还有没嚼烂的饭粒,边嚼边和老太婆说:“老半的饭,弄出勒了么?”

缺牙的空档里蹦出两颗米饭,掉在木桌上,老陆捡起直接塞回嘴里。

老太婆抬头回:“弄好勒,切好给易送去。”

这对老夫妻口中的老半正是五天前到这里的陈嘉树。

是他们的两个儿子半夜里带来的,说是害死顾铭那个老板,大儿子千交代万交代,一定要看住他,别让他跑,也别让他饿死,否则他们就会没命,将来可就没人给他们养老了。

这位老板不但瞎还聋,能跑哪里去?老夫妻不但给他吃喝,他有时候摸到门口,他们还给他搬把凳子让他坐外面晒太阳。

说不清楚原因,也许是看他这么可怜。尽管他害死了他们的儿子,夫妻俩也是恨不起来,又或者说这个人虽然年轻但那有种像村长那样的威严,让人不敢冒犯。

老太婆端着满满一碗饭菜走进房间,那位老板坐在床边,双手抓着床单,无神的眼睛平视正前方,对她的到来并不知。

饭碗放在桌上,老太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切饭勒。”

男人来时穿的黑色长棉袄已经被换下洗净,现在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袄子、黑色棉裤,以及脚上这双黑色棉鞋,都是大儿子陆涛的。

皮肤倒是真白,城里人到底是不一样。

老人一天进来三次,都是来送饭的。陈嘉树站起身,挪着步子朝房间中央的八仙桌走去。

他又一次“不小心”撞上了桌边的长凳。

他是故意的。这几天,他一直在假装完全失明,好让他们放松警惕。

陈嘉树弯下腰,伸手向下摸索,握住凳边,把凳子拉开,人再绕进去坐下。

手指在桌面上摸了两下,找到筷子。他把头埋得很低,鼻尖几乎蹭到菜上,却毫不在意,只是快速地往嘴里扒着饭菜。即便米饭煮得像粥,菜也咸得发苦,他还是吃得一口不剩。

只有吃饱,才有力气逃。

来这儿的五天里,靠着残余的0.02的视力,陈嘉树发现:这户人家吃过午饭后都会出门,而且一去就是两三个小时。

为了验证这个规律,每次他们一走,他就一间一间地拍房门试探。昨天,他还摸到了大门外。

门外有条小狗,一直绕着他的双脚打转。

外面这条应该不是主路,看不见什么人影。远远望出去,是大片大片的土黄色。他在脑海里勾勒出黄沙路、黄泥房的落后山村模样。

不管是镇还是村,只要遇到人,他就有可能得救。

*

警方调取了陈嘉树失踪地点周边近三十天的海量监控,经过三天不眠不休的筛查,一辆可疑车辆终于浮出水面。追踪信号一路向西,跨越省界,直指西城省。

因跨省办案需履行报备程序,又耽误了一天。在获得权限后,警方继续追查该车轨迹,但当车辆行至一个名为“地苹镇”的区域时,由于前方再无监控,线索就此中断。侦查工作只得转为对周边乡镇进行地毯式摸排。

与此同时,另一路追查□□的干警,他们从层层迷雾中抽丝剥茧,终于锁定了驾驶员的真实身份。今日上午十点,一支小队直奔西城省Q市。

也正是在这个上午,覃乔刚下飞机,走在通往出机口的廊桥上,手机铃声响了,她脚步一顿,田佳悦和陈呈一块停下,回身望向她。

电话里因是传来了好消息,只见覃乔握着手机的这条手臂微微发抖,眼角涌出泪水,蜿蜒的泪划过高高翘起的唇角。

“谢谢,谢谢。”覃乔连声道谢。

田佳悦整颗心紧紧绷住,疾步上前追问:“是找到哥哥了吗?”

覃乔:“去宛坪村,嘉树在那里!”

三人出了机场,直接上了一辆出租车。

覃乔报出地址后,年轻司机露出为难神色,现在生意不好做,他也想赚这笔钱,于是尝试着说:

“开过去有一百七八十公里,而且那个地方很偏僻,山路又难开,回来肯定是空车。这样,你们付单程一半的回程费可以吗?”

座椅后背上挂着付款码,覃乔掏出手机,扫码、付款,动作一气呵成。

语音报出到账一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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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吗?”

司机面露喜色:“够,够了!”

车子在高速上飞驰了约莫三十分钟,随后驶出收费站。平坦的柏油路渐渐变成水泥路,接着又变成坑洼不平的土路。

车轮碾过地上散落的坑洼,车身不住颠簸,车里四个人也跟着时起时落。后座的田佳悦好几次没坐稳,不小心撞到身旁的陈呈身上。每次慌忙退开,她都紧紧贴着车门,耳根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

中午十一点四十分,出租车停在村口,司机回头对他们说:“这座村子不让外来车辆进去,你们从这儿下车吧。”

陈呈多嘴问一句:“这个村子里人家多吗?”

“二三十户,百来人。”司机思索了下,目光扫过三人,回落到田佳悦脸上,给一个善意的忠告:“本地人都知道这个村子很乱,你们……别散开。”

三人一前一后下车,出租车在他们身后驶离。

来这一路,覃乔几次三番都想落泪,忍了又忍,这儿夹着沙砾的风一吹,眼睛更是又痛又痒,泪水哗哗落下。

陈呈看着这两个泪人,心头沉重。陈嘉树对于他不仅仅是伯乐,更是商业上的引路人,每次见面他都会以风趣的平等的语气,把他当成朋友般,笑谈中插些个人经验,从战略布局到识人断事的法门,皆是真心实意地传授。

陈董您一定要平安,陈呈在心里祈祷。

一条四五米宽、黄沙覆盖的主路横在眼前,路旁房屋稀疏,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

风沙大,肤色黝黑的女人们都用头巾包裹着头脸,手头都扛着下田干活的工具。

不知是不是错觉,每一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女人,眼中都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恨意。

而男人们,无论是中青年还是耄耋老者,目光总在覃乔和田佳悦身上久久停留,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渴望,甚至带着一丝兴奋,仿佛他们看到的不是两个女人,而是……一顿送上门来的美餐。

田佳悦被自己心里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覃乔。只见她下颌微收,面冷如霜,目不斜视地稳步前行,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

陈呈想起了那位司机的话,他上前半步用身体将田佳悦和覃乔护在后方,目色阴沉地扫视四周,与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冷冷对峙。

陈呈的威慑起了作用。那些人他的逼视下纷纷退缩。

他们停在一家破旧的小店门口,陈呈进去买水,顺便打听名为陆建国的这家人住在哪里?

看店的是位留着半百络腮胡皮肤却是很平整光泽的男人,年龄目测不超过四五十岁,他可能有帕金森,控制不住摇头晃脑。

店老板将三瓶矿泉水放到玻璃柜台上,褐色、锐利的眼睛打量着风尘仆仆的陈呈,冷冰冰地问:“你们找陆建国做什么?”

问到地址后,三人即刻动身前往陆建国家。谁都没有注意到,店外墙角处,陈嘉树正拄着木棍,沿着粗糙的墙面缓慢挪动。

他摸索着墙壁拐进这户人家,棍子敲在脚下一道横出的门槛上。他抬手在空气里探了探,确认门开着,便跨过门槛,向屋内深处走去。

里面光线昏暗,陈嘉树眼前最后那点光感也消失了。他一边划动左臂,一边轻喊着:“有人吗?”

听见动静的店老板从里间出来,胡子上面还沾着两粒米饭,他看着眼前这个白白净净,清瘦高挑,模样神气却是瞎子的男人。

男人仍在往里走,木棍敲击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

——不正是刚才那女人给他看的照片里的人吗?

“有人吗?”男人嗓音低沉,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白皙修长的手触到柜台,他蓦地停住脚步,手指在台面上来回抚摸,像是在确认这是什么物件。

冰凉的,坚硬的,像是一面玻璃。陈嘉树在脑海里拼凑不出这件物体的形状,也想象不出这间屋子的布局。

热腾腾的饭菜香从正前方飘来,钻入陈嘉树的鼻尖,也就证实了这屋子确实有人住。

得到这个确认,陈嘉树提高音量:“有人吗!我被绑架了!能帮帮我吗!”

这道清润的求助声在不大的店里显得格外突兀,老板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眼。他们这个村子到了下午出街的人很多,走过去的都会是熟面孔,不见那三人返回,老板心头略微松了下。

似有一阵温热的风拂过脸庞,陈嘉树感觉到有人从身侧走过去,他微微偏头,才想起忘记抛出最关键的信息,他再度张嘴,低声说:“我看不见也听不见,能帮帮我吗?”。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站在门口,双手往内一拢,拉上了店门,还上了门闩。

捡起靠墙的那根铁棍,男人走至他的身后,抡起手臂,一棍子朝着他的后脑勺砸下去。

第72章

那日覃乔他们被店老板给骗了,根本找不到35号门,而在马警官赶来后,带着他们去质问店老板时,那老板不屑地倒打一耙,“我是看你们不像好人。”

由于没有任何人证、物证,乃至监控并未拍到陈嘉树本人在车里,警方只是根据陆建国儿子三十日内驾车徘徊的地点及事发当日行驶路线推断,在无任何实证的条件下,他们只得止步在陆建国家门口。

待到第二天下午马警官拿到该县公安批准的搜查证,他才和*当地派出所的人一起进门搜查,结果一无所获。

当晚,陆建国家门口便灯火通明,全村百来号人团团围住大门,要求警方与主张搜查的家属为他们的鲁莽行为亲口道歉。

覃乔拒绝道歉,却因此引起众怒。正当他们在警方保护下坐上警车准备走时,那帮村民突然冲过来,联合推翻了这辆七座商务车。

回到当地派出所,马警官告诉他们,很多地方的村子,村民的团结意识出乎想象,尤其是偏远山村,一个村子几十户人家都属于同宗,有任何事都是一致对外、同仇敌忾。从一人上升到百人,除非有铁证……马警官建议他们在找到陆家两兄弟前别再冒险进村子,否则可能引起更大的冲突,从而将自身陷入险境。

第三日,马警官根据陈呈提供的手表坐标,找专业人士下到悬崖底找到了那只已经关机,表盘碎裂的手表,值得庆幸的是崖底没有发现陈嘉树。

陈呈告诉覃乔,这只手表的紧急联系人添加了两个邮箱号,后台查到二月三日下午十七时二十分陈董的身体数据出现异常波动,分别向这两个邮箱号发送了邮件。

覃乔目光凝固在屏幕中显示的邮箱名称上——&lt; &quot;milto:&lt; &quot;milto:< "milto:ozhu@sin.com&quot;&gt;ozhu@sin.com&lt;/&gt;&quot;&gt;ozhu@sin.com&quot;&gt;ozhu@sin.com&lt;/&gt;&lt;/&gt;">ozhu@sin.com&quot;&gt;ozhu@sin.com&lt;/&gt;&quot;&gt;ozhu@sin.com&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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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t;&gt;ozhu@sin.com&lt;/&gt;&lt;/&gt;

她认出那是朱奥的邮箱。

另一个——&lt; &quot;milto:&lt; &quot;milto:< "milto:egle.view@sin.com&quot;&gt;egle.view@sin.com&lt;/&gt;&quot;&gt;egle.view@sin.com&quot;&gt;egle.view@sin.com&lt;/&gt;&lt;/&gt;">egle.view@sin.com&quot;&gt;egle.view@sin.com&lt;/&gt;&quot;&gt;egle.view@sin.com&quot;&gt;egle.view@sin.com&lt;/&gt;&lt;/&gt;

覃乔正思索时,坐在旁边一起看屏幕的田佳悦认了出来,音量陡然拔高:“孙总的邮箱!”

风声簌簌,手机铃声响时,朱奥刚送别大客户。他挥手道别,待车尾灯没入夜色,才接起电话。

“覃乔,有嘉树的消息了吗?”

姚蔓正朝朱奥走来,听见“覃乔”二字,脚步一顿,停在了第一级台阶上。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朱奥眉头越皱越紧。待对方说完,他脸上更是写满自责。

放下手机,他快速滑动屏幕,微弱的白光映亮他薄情的唇。

后台电话还未挂断,朱奥说道:“在我的……垃圾箱里……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可能是系统自动判定为陌生邮件……”

姚蔓轻手轻脚走到朱奥身边,朝屏幕上瞥了一眼——那是一封半小时前由德国某公司发来的英文邮件。

“找到嘉树了吗?”朱奥声音微颤,“……要不是集团几个项目都在关键阶段……可要是出了纰漏,更没法向他交代。”

听筒里传来覃乔体谅的声音:“暂时还没有消息……朱奥你把集团顾好,大局需要人稳住。”

红唇一挑,姚蔓将皮包换到另一只手,随后勾住朱奥的手臂,食指促狭地在他腰间轻轻一按,附耳低语:“回家啦。”

朱奥重重点头,“好,放心,我会尽快处理完。”

那边电话一挂,朱奥心情颇好地扬起嘴角,随即用握手机的手揽住她的腰,搂着、推着,将她送进车内。

他随后坐进来,外面的司机小心关上车门。

覃乔放下手机,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灯光有些刺眼。她合上沉重的眼皮,稍作休息。

“孙总,您别来,真的别来。哥哥不在,集团里的大小事务还需您和朱总一起坐镇……”

“对,嫂嫂在我身边……”田佳悦看了眼正注视她的覃乔,“那先这样,您早些休息。”

挂断电话,田佳悦告诉覃乔,手表发出邮件时,孙总正在飞往法兰克福的航班上。平日里从不会漏看一封邮件的他,那天不知怎的竟错过了。再得知陈嘉树已失踪十天,孙总更是自责不已,一遍遍道歉,还说要来帮忙一起寻找。

“孙总……他和嘉树关系很好吗?”

从田佳悦单方面的叙述来看,这位孙总得知嘉树失踪后十分急切,听起来两人关系很密切。

“嫂嫂,孙总你是认识的。”

田佳悦在覃乔微微放大的瞳孔中看见清晰的自己:“哥哥以前总叫他孙大哥,那时候你们不常来往吗?”

孙刚……

真是意想不到,孙大律师竟被嘉树给挖来了?

没离婚前,陈嘉树每次与孙刚相聚,都会带上她。这两人虽相差十几岁,却很聊得来。孙刚是典型的精英律师模样,说话言之有物,全无侃侃而谈的轻浮感。

让人愿意相信。

连续多日没有好好睡过觉的覃乔,这天晚上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她竟梦见了孙刚,那是十五年前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因车祸双腿粉碎性骨折,坐在轮椅上,胡子拉碴,一脸颓废、生无可恋的模样。

还是陈嘉树带她去的,说是请她帮一个朋友做“话聊”。

“喜欢陈老板?是因为他长得帅,能赚钱?”孙刚充满敌意地问她。

“您对‘喜欢’很有见解?”她觉得奇怪。

“你们女人都一样,看中男人能赚钱,一旦没了这能力……就会像丢垃圾一样丢掉。”

孙刚那时因被诊断可能永远无法站立,新婚妻子又离他而去,心情极差。

她说:“人之常情。”

收到孙刚一个鄙夷、讥讽的眼神,她淡淡说下去:“这世上有人因现实离开,有人为爱留下,皆是人之常情……但若把自己困在怨恨里,困住的只有自己……”

孙刚被她的话噎得语塞。很久以后,陈嘉树告诉她,她的“话聊”作用很大,家里人都说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且愿意去医院复健。

而后来,陈嘉树遭一伙人抢劫受伤,张爽气不过寻去报仇,重伤了其中一人,正是孙刚出手相助,才争取到最轻的判决结果。

“孙大哥为人刚正、秉公任直,像一架天平,只认事实与法律,我很敬佩他。”

一提起孙刚,嘉树总是赞不绝口,他是打心眼里欣赏这个男人。

*

房门从外推开,绚烂的夕阳大片地照在水泥地面上。仲琴端着盛满饭菜的碗,一瘸一拐地从光影上面踏过。

她把饭碗放在桌上,余光瞥见旁边中午送来的那碗饭一口未动,连茶杯里的水也没动过。

仲琴转眸看向床上那个闭着眼睛像是睡着的男人。

屋子里不算亮堂,可他肤色极白,加上前几天受了伤,脸上更是毫无血色,白得像一件极薄的白瓷,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仲琴无端地叹了口气,这人恐怕是不想活了。

为了不让警察找到他,开店的老吴请示了村长的意思后,叫了几个人把他藏进后山,关了两天两夜。大妈进去看过他,人昏迷着,头上都是血,也没人给他医治。

村长的意思是,活不过去就算了。

第三天再去看时,人醒了,大叔就去把他接了回来。

而在当天中午,男人问了她一句:“现在几点了?”

她说:“十一点。”

可他听不见。

仲琴想到一个办法,她回房里拿了一本用不着的旧书,用圆珠笔在纸上戳出文字,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拿给他摸。

男人的手指细长白嫩,特别漂亮。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人似乎有些奇怪,但除了这个词,她想不到别的。

她拉着他的食指放在字上,指腹绕了两圈,他读了出来:“十一点?”他又问,“是白天还是晚上?”

她“写”下:白天。

男人摸完字,不知怎么,像是突然受到了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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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惊吓,身体重重一颤,本子从他手中滑落,“啪哒”掉在了地上。

此后,男人便开始不吃不喝,已经持续两天。

第73章

中午,覃乔开着租来的车,驶上宛坪村附近的一处山头。车开不到顶,只能停在半途。她拎起副驾上的黑色单肩包,下车,甩上门,踩着人工开凿的碎石路,登上了山顶。

群山起伏,艳阳高挂天边,天空是一片沉静、深厚的靛蓝。

旁边一棵歪斜的小树半悬在空中,枝桠野蛮伸展,其间有几点碧绿新芽。

覃乔摘下单肩包,挂在臂弯,空出的那只手拉开拉链,取出里面的单反相机。

相机是昨天在市区买的,她还配了一只长焦镜头,拍摄距离可定焦到二百米开外,可以精准锁定那户人家的屋子。

山顶边缘有一块多边形的石头,半人高度,像一座天然的掩体。

覃乔上前,半蹲下去,将单反搁在上面。

今天是陈嘉树失踪的第十六天。

一周前被村民驱逐后,他们随警方去了另一个市,待了三天。马警官等人在那里发现了被丢弃在国道上的陆家兄弟开的面包车。经层层监控排查,线索指向一处废弃工厂,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沿路轨迹追踪,这两兄弟又绕回到了西城省。

马警官分析,这两人并非专业绑匪,一旦害怕,极可能逃回熟悉的地方,也就是常说的“安全屋”心理。而另一边,守在宛坪村外的队员传来消息,并未见到这两人返回。

陈呈和田佳悦于昨天回了澜川。

覃乔很感谢他们这几天的陪伴,但公事要紧,这里有她。田佳悦纵使万般不愿走,还是听从她的劝,拉着行李箱离开了。

这两人前脚走,当晚孙刚便找到了她在T市落脚的酒店。

地址是田佳悦给他的。

他们在酒店大堂见面,孙刚告诉她,他已联络了几个在司法部门工作的朋友,他们也非常愿意帮忙,会在一切符合程序和规定的前提下,尽力协助。

覃乔提出能否以南坪村为目标开展一次大规模搜索?

“覃乔”孙刚十指相抵,缓缓摇头:“首先大规模搜需要层层审批,全凭“可能”、“猜测”、几乎不可能实现。再者,这么大的动作必定会上新闻,对集团内外部都是一场大地震。”

“但这些都还是其次。最凶险的情况是,被那两名绑匪看见新闻,或是被村里的人知道,他们一定会采取极端措施。”

从事财经这么多年覃乔怎么会不懂。一家大型企业董事长失踪?没有人会相信他还能回来好好经营公司。等待集团的会是股价崩盘、质押平仓、银行抽贷、合作伙伴违约连环雪崩事件。

但理智在情感面前不堪一击。她的丈夫、她的爱人、孩子们的父亲,已经失踪了整整十六天。陈嘉树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一定尝试过逃脱……很可能已经失败了。

一想到嘉树此刻或许正被困在“人人是哨兵”的宛坪村,覃乔就感到一阵心如刀绞。那个地方,即便是身体健全的人也未必能逃出,更何况他视力微弱

他的听力恢复了吗?

早上覃乔刚到酒店放行李,马警官一通电话又把她喊到了医院。接待她的小警员告诉她,病房里那两个男人为陈嘉树而来,却被村民打成了重伤,现在还在昏迷。

“高个子那个,昏迷前说他们不是小偷,是来找陈董。我们就联系了你。”

高个子正是陈嘉树的司机小军。这个平日壮实的男人,此刻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脸上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一旁的张特助脸上的伤稍轻,但医生说,他断了两根肋骨。

这两人为陈嘉树来此,却被十几名村民联合围殴至重伤,最后还被诬告成“鬼鬼祟祟、意图偷窃”的小偷。

这个村子的人真的将“法不责众”的效应,运用到了极致。

恍神那几分钟,镜头里出现一个穿着黑色棉袄、抱着孩子的女人。

覃乔眼神一定,只见她腾出一只手拉上房门,而后走至这座四合院的正当中。

中间拉了一根挂衣绳,上面用衣架挂着十几件衣服、裤子。五六岁的孩子一下到地上,在下面钻来钻去,把它当成了游戏道具。女人拖着不利索的右腿,踉踉跄跄地追着自己的孩子。

这一天监视下来,只看到一屋子人走来走去,没什么特别。

覃乔移开视线,双手扒着石块边缘想站起来,眼前突然一黑。她只好闭紧眼睛,重新蹲了回去。

指尖用力抵着坚硬的石头,等了好一阵,晕眩感才渐渐退去。

日落黄昏,云层层层堆积,大半的光已经缓缓收起气温骤降,又起了风,像裹了碎玻璃似的磨着脸皮、生疼。

覃乔将单反收回包内,背靠石块坐在地上,鼻尖忍不住泛起酸意。她眨了眨眼,把泪意逼了回去。

她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巴掌大的全家福——那是年前他们一家人去影楼拍摄的。

照片中孩子们站在他们前面,孩子们笑容灿烂,而作为父母的他们弯唇的角度,恰到好处,透出一丝拘谨。

这是第一张,还没完全进入状态,后面几张其实更自然。不过,无论哪一张,她都特别喜欢。

拇指抚摸着他的脸,冰凉的照片被她指温捂热,覃乔轻提嘴角,觉得这是个笑。

嘉树……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我们一起回家。

清风吹动纱帘,淡淡的清冽香气混合身体的温意盈满她的呼吸。

她和陈嘉树偎在沙发里看《泰坦尼克号》,画面暂停在女主和男主坐在马车里。

“等我们都退休了,就开一家花店,然后不忙时,关店去全世界旅游。”陈嘉树低头,与她额头相抵。

她挑起眼皮,白亮亮的光线越过他的肩头洒进来,她微微眯起眼睛:“这不是我的愿望吗?”

很多年前的话了,他还记得。

心脏砰砰直跳。

“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眼底仍旧是毫无波澜的漆黑,只有眼睫微微扇动,他动情地说:“以后你负责看故事,我负责听故事。”

心里有一丝难受,她抬头,用曲起的指尖点了点他的唇:“那说好了,从青丝,到白发,你要一直一直听我讲。”

他蓦然低头,含住她的唇瓣,轻吮着。

湿润的吻缓缓游走,最后停在她眼角。他低垂长睫,很轻地“嗯”了声。

一片带着锯齿的树叶擦过覃乔的脸,落在她的腿上。微微刺痛,覃乔眼皮一跳,思维仿佛从海水中瞬间浮出。

冰冷的手指拾起它,借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月光的微弱光源,看清它的外观。

椭圆形的叶片,绿色中夹着点点黄色,不是新叶。覃乔捏着叶片边缘轻轻扯了下,倒是很有韧性。

这片银白色光亮从闭合不紧的窗缝里,流淌入屋内,它从男人冒着胡渣的锋利下颌,徐徐滑落至他黑色绒衫上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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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黑的睫毛下,一双黑瞳,浓稠如墨,定定地‘凝视’着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

拇指反复、机械地在上面摩挲,手指微微蜷起,戒身反射出一道银色的光,打在他的眼睛上。

“乔乔”干涸的唇缝间吐出几近无声的低喃。

寒瑟的风时急时缓,从他的领口钻如,蜿蜒而下,侵入骨髓。

刚被关进来时,陈嘉树曾尝试推开这扇窗。外头的锁头撞在木窗上,发出刺耳的“铛——铛”声,很快就引来了这家人。

而今,他分辨不出白天黑夜,也感知不到是否有人监视。

时间在他这里失去了意义,醒了睡,睡了醒,似乎已过了很久,久到他连再尝试推这扇窗的念头都熄灭了。

就在几小时前,那个老头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按着他坐下,用粗糙如砂纸的手掐住他的下颌,强行给他灌水。

他们怕他死,又怕他逃。

有一瞬,他错觉这家人良心未泯,还残存着一丝人性。

逃?

不逃了窗里窗外,没分别。

撑着床铺的手一松,他倒回那张硬板床上,将自己重新沉入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寂静里。

忽而,一个飘忽的调子,一缕音乐乘着凛冽的寒风传来,落在他的耳畔。

很像那年在震区,他坐在矮坡上用叶子吹奏的《小河淌水》。

叶子既无人声的饱满,也难作风笛的苍凉,却自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今天你必须教我。”

女孩笑盈盈的声音自山坡下传来。

他转身,静静等待她的身影出现。直到她那双含笑的明亮眼眸映入眼帘,他伸出手,覃乔将手递给他,在他身旁席地而坐。

叶片吹奏并不需要太高超的技巧,只要选对叶子、用对方法,很快就能上手,而他也是从以前共事的同事那儿学来的。

他讲了原理,手把手交了四五遍,聪慧的女孩便已掌握,兴奋地表演了一遍又一遍,还尝试吹出了《茉莉花》。

可当《茉莉花》的音乐响起时。

陈嘉树豁然睁开眼睛,那音乐如此清脆,仿佛那个手持树叶吹奏的女孩,就站在门外。

陈嘉树翻身下床,顾不上穿鞋,任寒意自脚底窜遍全身,他划着双臂朝门口走去。

那音乐,不再只是一缕气息,它成了黑暗中唯的一条有形的路径,一条发着金光的丝带,牵引着他的手,他的心跳,他全部的灵魂。

指尖触碰坚硬冰冷的墙壁,陈嘉树调整位置,找到了门,摸索到插销,一拉,再往前推一把,打开了这扇门。

风雪顷刻扑面而来,彻骨的寒意如巨浪,瞬间将他吞没。

陈嘉树无所畏惧地往前走。在这片永无止境的黑暗里,覃乔就站在那里。

雪花缠绕着她的发丝和鹅黄色衣角。她鼓着腮,专注地吹奏着乐曲,如同雪地中的月光,周身散发着明亮而温柔的光晕。

可在他手指快要攥住她的衣角时,突然,他一个趔趄往前扑过去,打碎了月亮的幻象,重重摔倒在雪地上。

抬头时,黑暗如潮、无边无际,什么都没有了。

“嘎吱”开门声打破雪夜的幽静。

仲琴站在门口,看见那个男人正以一种匍匐的姿态,在雪地里跋涉。

赤着的双脚和手指已被冻得通红发紫,却仍坚持着挥动手臂,在厚厚的雪层中一遍遍地摸索。

呵出的每一口白汽,都裹着喃喃地呓语:“乔乔,乔乔”。

像是精神已然错乱,又像是被噩梦深深魇住。

仲琴拢紧棉服,踩着雪跑到他的身边。就在这时,他的右手一把握成拳头,似乎攥住了什么?

只见他翻身坐在地上,展示宝物般抬起那只手,摊开通红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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