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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福利院的相遇
二十分钟后, 梁沐游魂一般出现在了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上。
来之前曲星熠十分担心他,觉得他的状态不太正常,最好先休息一下。找蒋墨的乐子顺便探望他横空出世的女儿的事可以之后再说。
梁沐坚持要来一趟。他来的目的已经不是为了曲星熠开心了, 他只是想近距离地好好观察一下能生孩子的男性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以他有限的脑容量,实在无法想象这种在他疑似被扭曲的认知里只存在于幻想故事中的人物出现在现实中会是什么状态。
说到底他还是无法顺滑地接受世界与自己的认知冲突的那一部分真实。
蒋墨正坐在走廊靠墙的椅子上,膝头摆着一个文件夹, 手中握着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梁沐知道他筹备了许久的大制作科幻剧集马上就要开机了, 梁沐正是这部剧的编剧, 故事是他原创的。制片方和投资人相当看好这个剧本,特意请了新一代电影导演中最具盛名的蒋墨来执导。
蒋墨很忙, 梁沐也不闲,但今天,他们都为了这一个狗血的带球跑后再相遇的局面聚在了这条平平无奇的医院走廊上。
“你来了。”蒋墨阖上文件夹,推了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站起身。
他穿着一身清爽的浅色亚麻西服, 内搭的衬衣解开两粒纽扣, 露出修长的脖颈和锁骨。天生含情的眼睛波光潋滟, 从镜片后投来的眼神好似春日荡漾的湖水,又仿佛昂贵的丝绢表面起伏流淌的柔光。
他神情间藏着些许疲惫和忧郁, 含情的眼眸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眼角泛红的泪痣在医院冰冷苍白的灯光下褪去了撩人的艳色, 反而给他增添了几分郁色。
“孩子现在情况如何?”梁沐问道。
蒋墨捏了下眉心,说道:“各项体征都很平稳,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 再观察一阵就可以转病房了。”
梁沐抬起手中的手机,将屏幕对准蒋墨。手机开着视频通话,曲星熠的脸在屏幕上放大。裴乐来的路上就帮他买了新手机,电话卡是挂失后补办的。
蒋墨和曲星熠互相打过招呼后, 两人又开始了无伤大雅的拌嘴。
梁沐毫无感情地当着手机支架,心神早已飞到了在走廊尽头坐着的男人身上。
恕他现在无法沉下心来关心蒋墨明显低落的情绪,他真的太在意关越这个打破了他二十多年认知的异样的存在了,而且他对关越的记忆也有明显的不对劲之处。
角落里坐着的男人穿着一件棉T恤和一条运动长裤,休闲宽松的面料也遮不住起伏的肌肉线条。他就像曲星熠说的那样身形高大、一身充满威胁性的腱子肉。他身上大片的干涸的血迹更为他增添了几分凶悍的气息。
梁沐看不到他的脸。男人胳膊肘撑在大腿上,手托着腮,整张脸朝向另一边的墙面,不知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还是单纯不想看见他们。
梁沐的眼神微妙地落在男人的腰腹处。他试着去想象男人一手撑着后腰艰难地挺着孕肚的模样——虽然深感违和,但也勉强能够接受,只是,这个冲击了他的世界观的存在是不是太普通了呢?除了强健的、一看就经过特别锻炼的体格外,他和马路上任何一个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男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之处。
梁沐想要寻找某种异样,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好让自己能够接受男人——虽然概率极小——也能怀孕的事实,虽然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想要寻到的特殊之处具体是指什么。
难道希望他全身散发出一种超越进化的雌雄同体的气息?还是像ABO文学里后颈长着可标记腺体的omeg?又或者像哥儿文学里,身上某个显眼的地方长着一颗鲜红的孕痣?
梁沐在自己混乱的思绪中摸索着,唯一明确的想法就是:我脑子里到底什么时候塞入了这么些小众文化?
天知道关越现在有多尴尬。
作为一个审美普通又保守的直男,男男生子带球跑故事对他来说还是太超过了,但副本剧情如此,虽然心中别扭也只能接受,还好前置剧情里四次触发事件都不必在人前显露自己怀孕生了个孩子这件事。比起跟人讨论自己生了孩子又是如何生了孩子,对着蒋墨表演爱而不得、想上前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靠近反而要轻松太多。
但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
之前在救护车上,因为对关夏的移情,他顺着心中喷涌的情绪可以对着电话大吼一句:你怎么没有女儿?老子五年前那天晚上给你下了药然后怀上的!
可当关夏解除了危机,他得面对面跟蒋墨说清楚当年的事,那种尴尬羞耻真是难以言表,以他90级资深玩家的心智和韧性也只能勉强保证自己没在蒋墨审视的目光下大汗淋漓、面红耳赤了。
一跟蒋墨掰扯清楚,他立即跟对方拉开距离,埋头坐在长廊的角落里平复心情。
从前他可以很笃定地说我什么副本没见过、什么困境没遇到过。虽然离真正通关还有不小的距离,但他相信没有任何困难能令他却步。他拼死通关,决心坚若磐石,前方的艰难险阻或许终有一日会收割掉他的性命,但绝不可能令他屈服畏惧。
——这是关越来到这个区区二级副本前对自己的认知。
现在的他精神恍惚、表情空白,嘴唇微微颤抖。
为了完成让关夏和蒋墨父女相认的任务,他不得不把剧情设定里十分玄幻的男生子过程一一讲给蒋墨听,并辅以副本提供的各项检查报告佐证,好获取对方的信任。
什么如何检查出自己怀孕啦,什么看着孕肚一天天变大虽然辛苦但内心十分幸福的过程啦,什么男性的妊娠反应啦,以及没法母乳喂养对关夏感到亏欠啦——诸如此类理论全是瞎编,逻辑全是乱造,每一个字都令人脑仁颤抖的神经病设定。
说完后他整个人都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回想不起与蒋墨那段可怕的对话是如何顺利结束的,唯一的感觉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对自己的大脑和唇舌经过这一遭玷污后永远地失去了清白的怅然。
刀山火海他确实能面不改色地趟过去,但男生子他真的险些要跪了。
什么副本没见过,什么困难没遇过。
这种副本他就没见过,这种困难他就没遇过!
如此轻而易举地把玩家的大脑按在地上摩擦的精神伤害,在关越心里已经超越了中式的冤魂厉鬼以及西式的克苏鲁,跃居精神伤害榜榜首。
本以为这一遭就算挺过去了,没想到蒋墨的朋友竟然要过来。关越深感自己就像是一只被关在动物园里的猴子,又要有一波游客来将他观赏一番。
于是关越继续待在角落里面壁,摆出不想被人打扰的姿态。
他们不过是NPC罢了,玩家需要跟他们斗智斗勇但完全不必因为他们而感到尴尬——关越继续做着心理建设——他们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更没有生命,不过是有着人的样貌、被游戏世界的创造者操控的虚假造物罢了。
只是NPC而已。
关越在心里默念三遍,待到心平气和时,他重新坐直了身体,腰板挺直,两腿自然分开,目光缓缓投向蒋墨和他的朋友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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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在梁沐的目光凌迟下猝不及防地小腹一凉。
他并不认识梁沐,但梁沐那幽深复杂又锋锐得宛如利刃的目光无论如何都难以忽视。
那目光灼热锐利得好似想一层层剖开他的皮肤、脂肪和血肉,好将内里的构造一探究竟似的。仿佛变态杀人狂看待猎物的眼神,又仿佛狂热的研究者对待未解之谜的眼神。
关越按在椅子上的手青筋突起,好险没有顺着那一瞬间本能的自我保护的欲|望把手按在自己肚子上。护着肚子的动作要是做出来了那就真是比孕妇还要孕妇了。
这个NPC是谁?关越暗自琢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梁沐。
外形设计精美,比起攻略人物有过之而无不及;身形高挑,气息绵长,目光危险,看着就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不知体能和攻击力数据如何,但这毕竟是个二级副本,再如何强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但这个NPC的眼神……以他被无数副本磨练出的敏锐的观察力来看,NPC的眼神里蕴含着某种异样的、违和的存在。他的直觉在向他预警,可他却始终无法拨开眼前的迷雾,厘清令他感到不对劲的到底是什么。
对方是对他抱有恶意吗?好像也不是,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深刻的、不理解清楚就难以忍受的困惑。
可是,他身上又有哪里值得对方如此探究好奇的呢?
就这样,在蒋墨和曲星熠构成的背景音中,梁沐和关越互相打量了片刻又各自收回了再拖下去就要变得不合时宜的目光。
“蒋墨,我们可以看看关夏吗?”梁沐问道。
他仍旧无法从关越身上感受到男生子的合理性,只能囫囵吞下这个令人消化不良的事实,准备回去之后好好查查相关研究资料。
实证主义的科学是永远可靠明亮的灯塔,始终指引着他这艘在过度活跃的妄想和幻觉之海里晕头转向的小船。他被男生子这一炸弹轰炸得快要脱壳的灵魂急需坚实的科学理论与数据打消内心对世界真实感的怀疑。
而在查阅资料之前,未免不必要的精神上的消耗,最好把引起混乱源头的问题暂时屏蔽。
不管男的到底是怎么生孩子的,孩子反正是客观存在的,还是先关心下孩子吧。
重症监护室的窗口就在不远处,走过去就能看到,他问蒋墨能不能看看关夏,并非客气,而是因为关夏名义上的监护人可不是蒋墨,甚至她和蒋墨的血缘关系到底是否为真还欠一份鉴定报告才能算是板上钉钉。
蒋墨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跟高傲且充满锋利棱角的曲星熠不同,他是很有绅士风度的男人,任何与他有过来往的人都对他那令人如沐春风的言行举止印象深刻。
对待不论何种年龄段的女性时,他的细腻体贴、风趣幽默更是发挥到了极致,以致任何心存对浪漫之情的向往的男女,都能从他身上感到一种幻梦般的、玫瑰色的光晕。
曲星熠把他这种招蜂引蝶的性格特质评价为一天到晚不扑棱两下就不舒服的扑棱蛾子。
蒋墨听了梁沐的话,顺势将只能隔着屏幕张牙舞爪的曲星熠抛在一边。他先是对着梁沐笑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到离关越两步远的距离处站定,温声询问道:“虽然鉴定报告还没出来,但我已相信夏夏是我的女儿,不久前我跟两位关系很好的朋友提起了她。他们特地过来探望夏夏,想看她一眼,不会过多打扰,你觉得如何?”
屏幕上的曲星熠挥了挥手吸引梁沐的注意,梁沐将手机拿到眼前,看到聊天界面上曲星熠打了一行字吐槽:
“你不觉得还挺老夫老妻的吗?蒋墨适应得也太快了吧。”
梁沐回复道:那叫进退有度,有涵养。
曲星熠撇了下嘴:那叫把面具焊死在脸上,想摘也摘不下。
梁沐若有所思,没有反驳。
关越没有拒绝的理由,很快答应了。梁沐便带着曲星熠的视频通话界面走过去,一手平举手机,一手指着屏幕示意道:“这是曲星熠,他暂时没办法过来。”
曲星熠挥了挥手,谈不上热情但也不算冷淡:“好久不见,有五年了吧。孩子以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给我们打电话。”
关越和梁沐同时在心里松了口气,脑回路惊人得一致:
梁沐:真担心他直接开口喊人家嫂子,还好曲星熠是有这个分寸的。
关越:幸亏剧情还有点儿下限,没让NPC当我面来一声“嫂子”。
不过,在内心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关越的目光在梁沐和屏幕里的曲星熠身上打了个转,终于福至心灵,脑袋里昏沉的迷雾蓦地被一道惊雷照亮。他意识到之前梁沐看向他的眼神里到底哪里违和了!
比起曲星熠谈起孩子时视作平常的态度,梁沐那充满了探究和困惑的目光就好像他完全无法理解男性为什么能孕育孩子似的。他好像从未听过男生子此等在现实世界里惊世骇俗却又被副本世界里的NPC轻松接受的轶闻。
就是这个!
关越想道。
违和之处就在于此!
他进入副本以来,已经被糊脸的设定和所有但凡听到他生了孩子只是稍感惊诧就立即平静接受的NPC的反应给刺激到麻木了,以致于他自己都陷入到一种男生子是正常的半催眠状态中。脑袋裹了这么一层浆糊,才没在第一时间把梁沐的眼神向他也觉得男生子不可思议、有违常理的方向去解读。
关越看待梁沐的态度瞬间变得更加慎重起来。
如果这个NPC在男生子这件事的认知上真的有别于其他NPC,那么导致他这种特殊的原因就很值得探究了。
每个副本中特殊的存在往往都是提高副本剧情探索度和完成度的重要切入点。剧情探索度和完成度越高,结算时获得的评分和积分就越高,甚至评分在A级以上时有几率获得副本掉落的道具。
即使这只是一个二级副本,但它掉落的道具却不一定是个鸡肋。
关越在上一个91级副本中被逼到了绝境,他耗光了大半身家才从副本中活着出来。积分所剩无几,连几个常用的技能道具都赔了进去。他此时正处于弹尽粮绝的状态,任何可武装自己的资源都不会放过。
“我们之前也有过短暂的碰面,我叫梁沐,”曲星熠没有要多说的意思,打招呼的环节就轮到了梁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原来这个NPC是叫梁沐。
副本给到关越的剧情背景里,有关玩家扮演的人物带着四岁女儿回国前的内容只有关于怀孕生产的报告和育儿日记,被打发出国前对蒋墨死缠烂打的事件列表,以及扮演人物痴汉似的、巨细无遗地记录蒋墨的行程和爱好的网络日志。
关于过去的内容全部围绕着蒋墨和孩子,其余皆是空白。他从扮演人物写下的网络日志上了解到了蒋墨身边几个朋友的名字,但他对扮演人物与这些npc具体的交集就只有模糊的概念了,这次见到真人前更是连长相都对不上号。但他当然不能表现出这一点。
关越局促地笑了下:“不好意思,我有点儿想不起来了,只模糊记得你是蒋墨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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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不咸不淡地寒暄了两句,关越就带着梁沐来到重症监护室外的透明窗口处。
梁沐把手机抬高好让曲星熠看清楚,自己也向内看去。
病房内光线昏暗,监护仪器上各项生理指标闪烁着。仪器旁的病床上躺着一个闭目沉睡的小女孩。女孩脸色苍白,脑袋上精心编制的发辫经了一番劫难后变得有些凌乱,看着颇令人感到爱怜。
曲星熠的声音从手机扬声器里传出:“看着跟蒋墨小时候长得很像。蒋墨要是个女孩子的话估计就长这样。”
确实有几分相像。尤其是流畅精致的眼型和点缀在眼角小小一颗的泪痣。
梁沐从玻璃上看到蒋墨模糊的倒影。蒋墨正安静地站在他侧后方,默默看向病房里,周身的气息复杂忧郁,好似一个藏着许多心事却无人能倾诉的幽灵。
梁沐想起高中时蒋墨的家人总是缺席的家长会,想到蒋墨过十八岁生日那晚,他参加完蒋墨的生日聚会回到宿舍正在看书却又接到了蒋墨的电话,蒋墨在楼下等他,跟他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后好似终于下定决心,从大衣内袋里摸出一张看着就年代已久的照片。照片上是五岁的蒋墨和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
蒋墨指着那个女人对他说,这是我妈妈,我其实是私生子,在我被接回父亲那里不久后她自杀死了。她一直痴恋父亲,在意识到无论如何父亲都不会离婚后,她畸形的爱情幻灭了,她就抛下一切走了。
蒋墨的爷爷是本市有名的企业家,在日化和食品等产业的市场上独占鳌头。他白手起家,吃得了苦、斗得了狠,一路在时代的浪潮中摸爬滚打走到今天,可他的儿子,也就是蒋墨的父亲却是个不学无术的绣花枕头,成日里只知道纸醉金迷,唯一的长处就是会哄女人。
甜言蜜语,绅士风度,浪漫惊喜,一张挑不出错的俊脸,再加上公子哥的光环,他在美人堆里可谓如鱼得水,轻易夺走一颗又一颗的芳心,但陷入和他的孽缘之中以致丢了性命的倒是只有蒋墨的母亲一个,毕竟风流场上的事哪有那么多人当真,当真的都是傻子。为一场云|雨邂逅赌上一切的傻子在如今的社会中已经算是稀有品种。
母亲最在乎父亲,她对我最满意的一点就是我跟父亲长得相像。蒋墨看向夜色深处,轻声说道,我从前总是模仿父亲的情态来让母亲开心,她总是郁结于心,我想让她开怀,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片刻。
我的努力终归是没什么作用的,她还是抑郁悲伤,最终自杀走了。可我模仿父亲时留下的习惯却改不掉了,我已经忘记本来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
蒋墨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背对着梁沐,在寂静的夜色里说道,梁沐,我有些时候会厌烦这样的自己。你呢,你会讨厌我吗?
梁沐当然不会讨厌自己的朋友,可蒋墨显然不会因为他苍白的言语就获得救赎。
这些年过去,他们从学校走入社会,又在各自的领域里获得了不小的成就,可梁沐却常常觉得蒋墨还是那个泛黄照片里笨拙地想让母亲开怀的孩子,也还是那个在十八岁的生日晚上孤零零地等在他宿舍楼下的少年。
梁沐并不是个在感情上十分敏锐的人,相反他在这方面颇有些迟钝,可多年前的那天晚上,自己重要的朋友突然撕开疮疤的剖白,实在令他难以忘怀。所以他常常观察着蒋墨,常常在思考,在蒋墨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和潋滟含情却又别有一番含蓄温柔的眼神下,他真实的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否仍在苦恼悲伤,是否仍困在过去的泥沼中挣扎不出?
梁沐也曾试探,但蒋墨总是避而不谈,总是说些暧昧轻佻的话模糊最初的问题。他的心事藏着、掩着,偶尔露出些端倪,被人发现了,就又巧妙地藏起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梁沐想,或许多年前的那次剖白是错过就再也没有的机会,是他处理得不够好,所以蒋墨不愿再对他敞开心扉了。
可是,要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呢?
那天晚上,梁沐绕到蒋墨身前,不容他眼神逃避,认真地说,我为什么要为这些事情讨厌你?我是你的朋友,只会因此关心你。只是我对你经历的一切都无能为力,也不知道自己做些什么才能让你感到些许安慰。
他懊丧于自己的笨拙,说,抱歉,我不太擅长处理这个。
蒋墨沉默片刻后露出一个微笑,他说,没关系,我可以得到一个拥抱吗?只要给我一个拥抱就好。
答案自然是好。
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个拥抱。
时间一转,八九年过去,重症监护室窗口上映出的模糊身影与多年前那个剖白着自己的伤口的少年隐约重合在了一处。
梁沐隐隐感觉到了蒋墨内心的纠结和压抑。
他清楚,蒋墨并不喜欢关越,关夏的出现也非他所愿,关越的所作所为若要追究的话根本就是犯罪,关夏则是在这种充满一厢情愿的罪恶和私欲中意外诞生的果实。
可是,梁沐想,蒋墨不可能放着关夏不管,他甚至很有可能会因为关夏的存在而与关越组成家庭。
因为关夏的处境就与他小时候一般无二。私生子,不被期待的孩子,有一个病态地痴恋着父亲的“母亲”。他看着她就好似在照镜子,她不仅是他的血脉,也是这世上另一个他自己。
这种宿命般的映照,梁沐担忧地想着,不知对蒋墨来说,这是能治愈他的契机还是伤害束缚他的刑具。
“梁先生,你觉得男人生孩子是不是很奇怪?”
关越突兀的问题拉回了梁沐的思绪。
当然很奇怪了。奇怪到令人不禁怀疑到底是世界疯了还是自己疯了的地步。
神思尚还游荡在别处的梁沐险些就要这么回答了,幸亏他及时绷紧心神,才没让他说出这种既让人觉得他不正常又让人觉得他在针对关越的又疯癫又失礼的话。
“并不奇怪吧。”梁沐表情平静地说着违心的话,“只能说是不常见,但并不奇怪。”
不过对方为什么突然问这种问题,为什么偏偏问他?
梁沐观察了一下蒋墨的表情,蒋墨明显也对关越的提问感到些许困惑。
关越装作随口一提的样子说道:“你刚才一直盯着我的……我的肚子,眼神像是十分好奇不解的样子,我难免在想你是不是没听说过男性生孩子的事,又或者是你有些看不上男性去生孩子。”
蒋墨眉头微蹙:“关越,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越并不理会他,只睁着一双敏锐老练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梁沐,丝毫细节都不放过。
梁沐有些心虚。看来他那时精神太过恍惚了,没有好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以致让别人感到了冒犯。
他当即低头道歉:“实在抱歉让你感到不舒服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更不会有歧视的心,我只是没在身边见过类似的例子一时有些好奇而已。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蒋墨跟着说道:“梁沐不是那样的人,你别多想。”
关越生前是一名资深刑警,十分擅长跟嫌疑犯打交道,对人心理上的破绽很是敏感。他能感到梁沐刚才确实有一点心虚的迹象。
这个NPC果然有问题。
试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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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他对上蒋墨又换上一副人设应有的小心翼翼的样子,低声道:“我没有多想,我知道能被你当作朋友的都是很好的人,我只是随口问一下,是我说话不过脑子了,你别生我的气。”
关越心头一片麻木。这么伏低作小、恶心矫情的话不过脑子就能说出来,他实在心疼自己的熟练,感伤于失去的节操。
蒋墨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病房里静静躺着的关夏,对关越说道:“我没有生气,你也没必要一直放低自己。”
梁沐夹在这两人中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妙之感袭上他的心头。
在刚刚那个场景、那段对话之中,他是不是有点儿像肥皂剧里摆着无辜的姿态,拐弯抹角地挑拨男女主关系的恶毒配角呢?
他颇感头大。这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本来他还想跟关越聊聊过去的事,看看跟关越有关的记忆还有哪里不对劲,试着分析一下关越的形象被从他的记忆中彻底抹去的原因。
但以目前微妙的氛围来说,跟关越聊起过去实在是不合时宜。
梁沐看向视频通话界面里正在看戏的曲星熠,投去一个暗示的眼神。对他熟得不能再熟的曲星熠立即用短信发来一条信息:走?
梁沐快速眨动两下眼睛表示:即使你还想看,我也不会再待下去了。
曲星熠:OK。
跟曲星熠商量完毕,梁沐立即对蒋墨说道:“我跟曲星熠还有些事情要谈就先不打扰你们了。蒋墨,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好后你抽空去看看曲星熠吧。”
蒋墨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走了,但没有多问,只点头应道:“我还在等一份检查报告,检查结果没问题的话我很快就会过去。”
曲星熠说了声“一会儿见”就挂断了通讯,梁沐跟两人再次道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搭乘电梯下楼,电梯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四个表情麻木疲惫的中年男女,那副神情是不得不来往于医院的人身上惯有的。电梯门缓缓合上,梁沐在电梯门金属的壁面上再次看到他们模糊的身影。模糊的,看不清面部细节,真实感全部被淡化的身影。
像是假人,像是并不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一般。梁沐克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他脑海里有关关越的记忆片段也跟着一一浮现,那些大体算得上清晰的记忆里,关越的存在是一片片好似被某种神秘的外在力量强行挖去后留下的空白。
空白。
可怖的、空洞的、像是要将人的思绪全部吞噬的空白,仿若一个个巨大的感叹号,在梁沐的脑海中反复地彰显着自身不容忽视的存在,敲打着他敏感的神经。
这份古怪的记忆就好像在告诉他,关越的存在是伪造的,是不可能的,是一具为后来者准备好的空壳。
可是这显然是妄想。跟关越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蒋墨,蒋墨显然是没有发觉关越身上有任何不妥的。
关越是真实的,他还生下了他和蒋墨的孩子,关夏和蒋墨的DNA|片段正在某个实验室里进行比对,这全是不可能伪造的。
梁沐努力让自己往正常的方向去考虑。
或许关越的外在形象上或是少有的几次遇见时他的穿着打扮上有什么因素对自己来说是特别的。这份特别刺激到了潜意识里某种不能触碰的禁区,于是自我的保护机制将他抹去了。
梁沐心中不能触碰的禁区不多,他是个相对来说活在自我的世界里的人,再加上从小就出现的精神问题,他很少把生活里遇到的人事物放在心上,也从不认同现代社会里愈发令人焦虑内耗的形形色色的鄙视链。
能令他开启自我保护机制的,他思索许久只能想出两个可能性:
一个跟他完全失去的十二岁之前的记忆有关。这份记忆他至今没有任何头绪。摇篮福利院的老师们都说他刚出生不久就被送进了福利院,之后在福利院的生活也十分顺利,除了性格孤僻些,没有任何端倪表示他遭了欺负乃至更加严重的创伤,她们也奇怪他为何会在福利院的地下室睡着——他并不是那种随便窝在某个地方玩就会打盹睡过去的孩子——又为何醒来后就失去了记忆。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个巧合,梁沐正是在不明不白地失去了记忆的人生节点遇到时毅、蒋墨、曲星熠和晏非臣的。那时,即将小学毕业的四人是同班同学,一同结伴来福利院做社会实践活动,被指派了整理地下杂货室的工作。他们发现了在地下室睡着的梁沐,梁沐失去记忆后一片空白的大脑里第一个映入的就是他们的身影。
总之,为何失去记忆仍是未解之谜。他身上没有遭人虐待的痕迹,福利院的调查也显示当天没有任何可疑的人接近过他。但记忆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失去,一定有某种强力的理由和诱因。
关越会跟这个有关系吗?
梁沐不由皱起了眉头,实在难以看出其中的关联。当年进入福利院的学生名单里可没有关越。
另外一个可能性就跟他的精神问题有关了。
实际上,梁沐从未让自己的精神问题暴露在除方医生以外的任何人面前。
如果说不把病症告诉别人是因为不仅毫无必要还徒增麻烦,但连亲近的几个朋友他都从没透露过分毫可以说是完全不符合他向来的作风了。
他确实担忧自己的精神问题继续恶化会影响到自己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传统语境里的精神病这回事有任何可鄙丢人之处,也并不排斥朋友知晓后会对他展露的同情和怜悯,至于朋友们会不会因此远离他、歧视他,他从来没有那么考虑过,一来他相信他们的友情也了解朋友们的个性和品格,二来如果朋友真是如此那这种朋友也就算不得真正的朋友了。
也就是说,任何常人会隐瞒自己病症的原因在他身上都是不成立的。
他之所以选择隐瞒实际上并非出于一种理性的思考,而是出于一种神秘的、强烈的、不容置喙的直觉。
在他失去记忆后第一次睁开眼睛的那一天,他便看到了极为显著、异常的幻觉——四个陌生的孩子正围在他身边,他们身上被由不断变动的字符组成的枷锁层层缠绕着,而他们显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你是谁?”
“你是福利院的孩子吗?”
“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和热情。他们如此鲜活、富有生命力,可他们身上闪烁的数据流枷锁却是那么的冰冷诡异。
不知为何,梁沐在那一刻明明脑子里一片空白,却没有去想失去了记忆的可怖和无助,也没有立即关心起自己的身份和周边的环境,他什么都不存在的心灵里最先浮现的是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和与之截然相反的喜悦。
眼泪不知不觉涌上了眼眶。他眼睛一眨,泪珠便顺着脸颊滚落。
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朋友们手足无措地看着他,问他,你怎么哭了?
梁沐抹去眼泪,摇了下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即使失去了记忆,但他总觉得自己并非是个多愁善感、动不动就要哭鼻子的人。
眼泪擦干后,围在他身边的四个人身上的数据流枷锁就消失不见了。他有心想问,但一种强烈的直觉如轰鸣的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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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从上至下冲刷着他的灵魂。
在那强烈的震动与冲击中,一个念头填满了他的大脑:
绝不能向任何人袒露自己的异常。否则,不仅是自己,连同所有重要的存在都将因此暴露在危险之中。
这显然是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但它的力量摧枯拉朽,梁沐多年来都遵循这个念头而活,直到意外碰到了似乎是个例外的方医生。
那么记忆里关越形象的空白会跟这个有关吗?他是否曾意外发现了自己的异常之处?
又或者自己的种种幻觉和妄想并非都缺乏真实的根基,只是它们的根基在失忆后被自己遗忘了,而关越正跟那些根基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呢?
比如,梁沐一直莫名觉得自己必须找到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女生。他总觉得那个女生是他的亲人,自己的身边本该有她的存在。那个像是幻觉一般的女生会是真实存在的吗?她会是谁,是遗弃他的母亲吗?
太复杂了。全都是乱成一团、难以查证的猜想。
梁沐离开大楼,仰头看着夏日晴朗的天空。夏季昼长夜短,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可天光仍是明晃晃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睛,树上的知了此起彼伏的鸣叫令人心烦意乱。
令人目眩的日光,嘈杂的虫鸣,以及粘稠的、将人密不透风地裹缠着的暑气,共同织就了一个让人头晕眼花、心浮气躁的漩涡。一切都在扭曲,在沸腾,在混沌中不安地躁动着。
夏季实在令人讨厌。梁沐面无表情地想道,总觉得夏天不会发生什么好事。这也是失去记忆后的直觉之一——
作者有话说:入v啦,感谢大家的支持(*^▽^*)感谢在2024-01-03 11:35:40~2024-01-04 15:2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在长野晒月光的刺槐 10瓶;问题不大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像个人形AI
梁沐离开后, 关越想从蒋墨身上进一步打探梁沐的情况。
他在心里打好腹稿,深吸一口气,期期艾艾地说道:“我刚才那句话说得实在不中听, 我真没想那么多,或许惹你的朋友不高兴了。”
蒋墨闻言脸上看不出什么,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 这是他忍耐的表现。他极富耐心地说道:“你不用多想, 我还从没见谁真的惹怒过他, 他不是个会为一两句话就计较的人。”
“从没人能惹到他吗?”关越抓住重点,追问道, “原来他是个脾气这么好的人?还是说没人敢招惹他?”
蒋墨潋滟的眸光里浮起些许探究。他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笑着说:“你好像对梁沐很感兴趣?”
他轻柔的笑声好似丝滑的锦缎,凉丝丝地滑过人的皮肤与耳膜,格外的撩人心弦, 关越久经锤炼的直觉却从中隐隐感到一丝爬行动物似的黏滑与冰冷。
这是他第一次从蒋墨身上感受到攻击性, 尽管很微弱, 但危险总是藏得越深越令人警惕, 善于伪装的人才最要提防。游戏世界的副本不论形式上如何花样百出,其内在核心只有一个, 那就是生存。
在第一要义是保证自身存活的副本世界里, 即使只是一个二级副本,其中的重要NPC也绝不会像表面上那样简单。
看来他的攻略对象蒋墨十分在意名为梁沐的NPC,他只是多问两句就引起了对方的警觉。
关越低头掩饰自己的表情, 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不安地搓着自己的衣角——救命,这是他为数不多能拿来就用的伪装技术了,但这招估计实在不好看,别人这么弄讲究的是一个脆弱可人, 他这么五大三粗的男人搓衣角估计只能仿似隔壁的二傻子。
他不安地说道:“因为他是你的朋友,你很在乎他,我知道你其实很难把什么人放在心上……你心里的门槛很高,看着对大家都很好,让人都以为你对他有些特别,但其实他们都远远够不到你的门槛。”
说到这里,他在心里琢磨着这种时候是不是要半抬起头欲语还休地、匆匆看上蒋墨一眼,主要表达一个,虽然我没脑子但我用了心,我明白你的心,我一直都默默注视着你的痴情与理解。
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美丽的女子含着万千情愫的明眸情难自禁、小心翼翼地看上男人一眼,还不待男人自怦然的心动间回过神来细细品味,又把眼神收了回去。
那是蓦然绽放又收拢的花,是深涧中灵动地跃出水面又倏地深潜的鱼。
他老婆最爱看这种含蓄留白的美,可惜他除了办案的时候,脑子向来直来直去,缺少那根细腻的弦,于是那尾潜走的鱼明明也曾留下过信号,但没人发觉,没人留意,它便径自越走越远,直到覆水难收。
关越脑子里的思绪转得极快,他飞速甩开妻子握着染血的利刃的身影,大致勾勒了一下自己这张糙脸若是学人家靓丽女子会是何等效果,然后被自己做作恶心的神态给雷到了。
画虎不成反类犬,东施效颦伤眼睛。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把脑袋垂得更低了,宁愿神似二傻子也不愿恶心人,他继续道:“所以,所以我想更多地了解能进入你内心的是什么样的人。我,我也想……”
他适当地收了音。话若是说全了未免不自量力惹人笑,有自知之明地戛然而止反而多些笨拙的可爱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