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强盗(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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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回应。
雨打得更急了。
尤明姜闭着眼,连忙扶着湿漉漉的树干,肩膀微微打着颤,低哕了几声。
连日啃干炒面,肚里没半点儿荤腥,人有些淘虚了,方才心头一阵火起,登时觉得天旋地转,脚下软绵绵的,险些儿栽倒在泥地里。
这半个月赶路,说不上是好是坏。
刚上路那阵子,尤明姜见着灾民就帮,总从竹编药篓里分出些充饥的水粮。
这哪儿一次救得过来呢?
竹编药篓就那么大,一路上用得多、添得少,实在紧巴;药葫芦虽是个宝贝,却复制不了中药材,至于能复制的义酬药品,不仅有数量上限,药效还会一次不如一次。
她一个都不愿放弃。
可这遍地数不清的灾民,明晃晃地摆在她眼前,就是在告诉她,什么叫“逼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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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四爹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情世故没见过?他知道,尤大夫快撑不住了。
她熬累了。
再也经不起“救不得”的煎熬了。
但尤大夫是个体面人。
从不肯把难受的那一面露给人看。
有一回,尤大夫遇见个孩子,已是奄奄一息。爹娘都饿死了,单剩他一个,肋骨根根凸着,小脑袋却还支棱着,眼睛不肯闭上,只剩游丝似的一口气吊着,实在可怜。她就端着一罐豆腐汤,一勺一勺喂给孩子。可那孩子还是在她怀里凉了下去,两只小手僵僵地蜷着。
她没哭,也没言语,只是盯着孩子愣了一会儿,而后对海四爹低声说:“埋深些吧,别叫野狗给祸害了。”
海四爹本想宽慰她几句,没承想她倒先开了口:“灾民这样多,救得了一个,救不了所有,是不是?”
说这话的时候,她对着海四爹,勉强露出一点笑意,无比苦涩。
自打这儿起,她就吩咐海四爹绕行。但凡能躲开灾民的地界,宁可多绕些路,也绝不再往前凑了。每逢大伙儿望向她,她就挤出个笑容,笑还没到眼底,先淡了下去。笑过之后,她又沉默下来。她笑,是为了让大伙儿安心,好叫他们知道,自己这个主心骨还没垮掉。
海四爹什么都瞧在眼里,只是不忍说破。
起初他怕尤大夫觉得他们没用,一心想着多搭把手;眼下却是真心疼她,实心实意想替她分点儿忧,不愿再给她添什么难。
有好几回,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真想跟她说:“俺们父女俩这就走,不碍你事了,你也好多歇歇。”
可转念又挪不开脚……
一来是舍不得,前路茫茫的,也不知该往哪儿去;二来是真怕,他们要是走了,再没人陪在尤大夫身边。她要是连这点牵挂也没了,万一撑不住,可怎么好?
这当口,尤大夫最需要的,就是什么都不要想,静一静。
所以他才这般焦心,把自己逼得一刻不得松弛,连喘口气的工夫都不肯留,更不让红珠去扰尤大夫。
可人一上了年纪,就光剩下添乱的份儿。
连赶车这样寻常的活儿,居然还能叫绊马索别断了车轱辘……
海四爹忍不住埋怨自己,埋怨完了,又想起在山神庙里遇见的那个路小佳。
唉,要是路小佳这会儿在就好了。
最起码,他比自己这老胳膊老腿的中用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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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一个不在眼前的人干什么?
要是知道海四爹这会儿的心思,尤明姜准得叹口气摇个头。
老人家实在想得太严重了。
她只是累狠了,有点低血糖了。
无论跟不跟她北上,她都会往前走的,这一行人出力多出力少,横竖没得挑,无非就是一口粮分着吃的事儿。
至于不爱笑……
这情形下,谁还笑得出来?要是对着灾民还能笑得很开怀,那可真成了活畜生。
尤明姜扶着树缓了会儿,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个250ml的塑瓶,那里面是5%葡萄糖注射液,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
停了一会儿,觉着胸腹间缓过些气力,精神也清明了几分,这才长长吁出口气。
她想着不能浪费,硬着头皮又灌了半瓶,实在咽不下去了,皱紧眉头咂咂嘴,心想:下次要弄一些饴糖在竹编药篓里备着,这葡萄糖注射液不太好喝……
尤明姜刚把剩下的半瓶葡萄糖,放回竹编药篓,就听见灌木丛里“窸窸窣窣”一阵响。
她心头一跳,直起身,抬手抹了抹嘴巴,伸出胳膊来警惕护着海四爹,慢慢往后退,一直退到了骡车旁边。
下一刻,七条人影猛地窜了出来,个个衣衫褴褛,手里拿着短斧和朴刀。
这伙强盗肯露面了便好,总强似躲在暗处使那阴损招数。
她这车上,可还载着俩孩子呢。
尤明姜目光一扫,心里已有计较。
这些人面黄肌瘦,眼窝深陷,握刀的手背青筋凸起,却微微发抖。破烂衣衫遮不住嶙峋骨架,裤脚沾满半干泥泞,不像是惯匪,比较像是饿红了眼的饥民。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声音放得平缓清晰,不高不低,刚好能穿透了淅沥的雨声。
“我们是过路的,车上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儿,也不想惹事生非……”
先试着打消对方最可能的恶念,她略停一停,目光落在神情狰狞的强盗头子身上,又继续说,“粮食不多,只剩小半袋糙米。各位想要就拿去,权当过路费。”
她特意把“过路费”说得重些,既示弱,也给他们留点面子。右手看似随意垂着,实则握住了虎撑,随时准备出手。
·
雨点儿打在叶子和车篷上,沙沙响着,山道上对峙的场面,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咕咚。”海四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只听强盗头子冷笑了起来,狠啐了一口:“你当爷爷是三岁孩童,好哄骗不成?”
看到车上高悬的驿站灯笼,强盗头子更无疑虑,手中朴刀带着风声,直劈了过来!
“兄弟们,上!抢了狗官的赃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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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四爹大惊失色。
没料到这些人竟对他们恨之入骨,海四爹急得直嚷:“误会!咱们是逃难的……”
朴刀劈了过来,尤明姜一把拉开海四爹,刀锋擦着他面门而过,海四爹惊出了一身冷汗。
“误会个屁!”强盗头子怒喝,“交出赃物不杀!”
“大哥,跟这些狗腿子啰嗦什么!”旁边一个拿短斧的,也恶狠狠地冲上来。
尤明姜眼疾手快,一把将海四爹推回车内,然后侧身避开,用虎撑往强盗的肘弯儿一搭,借着雨地的滑腻,轻轻一勾,那人“噗通”摔在泥里,斧头也飞了。
车厢里,海红珠紧搂着昏睡的铁萍姑,从藤席底下抽出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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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朴刀。见海四爹跌了进来,急声道:“爹!我护着你!”
“你别添乱,就是帮大忙!”海四爹夺过朴刀,将这俩小妮子护在身后,再朝外看去,又见一个强盗扑向尤明姜!
这个强盗,脸上也刻着一般无二的恨意。
奇了怪了,这些人第一次见尤大夫,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恨她?!
·
“铛!”
虎撑格住朴刀,震得对方虎口发麻。
尤明姜趁势一脚,踹在那人的膝弯儿,然后薅住衣襟往旁一甩,又撞翻一个。
海四爹急得探身,大喊道:“别打了!咱们真没赃物,更不是什么狗腿子……哪儿有带着一队老弱病残来运赃的?”
这些人杀红了眼,尤明姜有心相让,也被他们打出了火气,用虎撑怼翻了好几个。
正乱着,忽听一声喊:“别打了!”
沙大嫂从灌木丛里冲了出来,怀里抱着个小孩子,“再打……孩子就真的没气了!”
那是个瘦小的孩童,约莫才两三岁,面黄肌瘦的,张着嘴哭闹着,小手不安地乱挥。
沙老大一见妻儿,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手垂下去:“谁教你带他来的?!”
他额上青筋暴起,非是怒,实是急。
“不带他来,你能停手么?”沙大嫂泪流满面。
好机会!
尤明姜趁机放倒了几人,接着就地取材,用那根绊马索将他们牢牢捆住。
见状,沙大嫂吃了一惊,急忙转脸,向尤明姜苦苦哀求:“对不住……我们实是没法子了……谭道那狗官逼我们采石,每人每日凿三斗,完不成就要砍头……”
强盗头子,也就是沙老大,死死瞪着自家婆娘,脸涨得通红,眼泪滚进胡须里。
旁边几个兄弟也别过脸,肩膀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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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石岗沙家七兄弟,本是采石匠人。
他们个个儿都是血性汉子,靠着一身力气吃饭。因着大名府狗官谭道的压榨,才落得如今这副形销骨立的模样。
前阵子石矿塌了,沙老五被埋了半日,好不容易救出来,却瘸了一条腿,官府却不闻不问,反诬他们破坏矿脉,断了他们的生路。
七兄弟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铤而走险,在这乱石岗中做起了无本买卖。
这次是听了个信儿,才在这荒山野岭里日夜蹲守。饿急了就啃点树皮,渴了就接点雨水喝,遭了大罪了。
他们这么拼命,无非就为了等一个消息!
听说那该死的大贪官谭道,巴结上了惊怖大将军,要偷运一批龙眼大的明珠做生辰礼!
整整七十二颗明珠啊!
这哪儿是明珠啊,根本就是从老百姓骨头里榨出来的膏脂!
他们心里也打鼓,怕这消息不准,白忙活一场。但有一丁点儿指望,也得试试不是?
所以,他们是大股的镖车也盯着,像这种官家式样的小车也不放过。
今天可算等着了!
这骡车看着是不起眼,但偏偏赶车的尤明姜一身官差味儿,车上挂着驿站的灯笼……
正经官差谁走这种鸟不拉屎的道儿?
沙老大一看,气得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谭道这王八蛋,真狗日的狡猾!还想着蒙混过关?兄弟们,别放过它!”
也正因如此,才有了上面那出乌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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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大嫂还在低低地抽泣。
怀里的小家伙瞳孔半睁着,懵懂地看向沙大嫂,小手伸出来,抓住一缕头发,见娘不理会,突然“哇”地哭得更凶了,小脸憋得通红。
沉默了一会儿,尤明姜解下自己的炒面口袋,轻轻递给沙大嫂:“别让孩子跟着遭罪,这炒面你先拿着……”
海红珠眼睛一亮,立刻从车厢里掏出身子,把自己的炒面口袋递过去,清脆地说:“我的也给你们!”
沙大嫂愣在原地,盯着眼前两个炒面口袋,好像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颤抖着伸出手,刚一碰到炒面口袋,就痛哭了起来。
恨不能把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全都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