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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信么?”唐绮问她。◎
冷雨被风推搡过来,于进给燕姒新裹上的皮裘被雨抚得表面湿润,雨水浸不透那上等的皮料子,她在内宅走动内里尚且暖和,一进入地牢,阴暗潮湿的环境无孔不入,让她打起寒颤。
楚畅不便跟随没有同行,于进搀扶住燕姒,走在她身侧。
燕姒和于进说到底并没有多么熟稔,只因于茂一封接一封的家书从辽东天衢城孜孜不倦往都中传,于进又是个天性纯良且孝顺的孩子,他顾念着自家手足的关系,自然一心扑在燕姒的身上。
“阿姐可还撑得住?”他还担忧燕姒的伤,紧张地劝说道:“若是冷,便等阿姐瞧过郎中,缓上一缓再来也不迟,降服此人虽说是费了一番周折,可人不已经被我等扣下了么?晚些审她又何妨?”
这地牢不是忠义侯府的地牢,是于进早前私下购置的,按照燕姒的吩咐所建,远没有忠义侯府地牢的规制,狭窄的甬道只能容他姐弟二人并肩通过,相距甚近,燕姒稍有异样,纵使甬道里光线较暗,于进也能马上察觉。
盖因他不够了解燕姒秉性,更无从知晓燕姒的诸多秘密,她心里埋藏了太多隐晦,又经受了两世为人的磋磨,许多小事能轻巧揭过,稍大的事权衡利弊也能咬牙和血吞,而唯独一桩,是怎么都等不得的。
甬道不长,凉风习习。
燕姒今晨被元福宫的死士所擒获吃了点苦头,逃出皇宫又经过一番奔波,借由楚畅的相助得以摆脱追捕到于宅藏身,歇下来后已经没了心思束发,姐弟二人并肩往里走,那风吹动燕姒散落额前的两缕青丝,她不适,抬手将之往耳后勾了勾,脚下步子更快了些,她面上平静,并没有将腿上旧疾复发告诉于进等人。
“无妨,我怕迟则生变,阿进,无需太过担忧我。”
拖着病都要下地牢,还刻不容缓,于进不知道燕姒如此固执的性子是随了谁。
他只是忍不住想他的这位表姐如此苦命,回到椋都认祖归宗才短短三年,前面的那十七八载都流落在外。
认回祖宗亲人团聚,换作寻常人家本是喜事,奈何她生在高门大户中。彼时,她是朝廷肱骨重臣大柱国的唯一血脉传承,生母又源自前朝儒学世家荀门,注定要搅进权谋争斗里头去。
是以,她才堪堪桃李之年,遍尝了颠沛流离之后,又闯进龙潭虎穴,紧接着遭逢家门罹难,已然是教人痛心疾首的心疼,报仇重伤大病未愈,又与托付终身之人离了心,如今还能这般站立于世间,除了心疼之外,还让于进生出钦佩之意。
因是临时要去收押擒住的人,地牢没来得及仔细从里到外打扫,有鼠窜出于墙角,就从脚边窜过,让燕姒低呼一声,将走神的于进唤醒,立时搂住她,顺嘴便安抚道:“阿姐别怕!只是一只鼠。”
于进要将燕姒往怀中揽,燕姒心里不自在,下意识抵触着往旁侧推推他,于进莫名,再看她时,她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前头道路扩宽了,他们到了地方。
银甲军装束破破烂烂分崩离析,入眼是一片凌乱的雪白。
燕姒并未露出任何惊讶之色,刑架上被锁链捆缚的女人抬起了头。
“徒儿,你总算是来了……快替为师松绑,有水么?为师觉着好渴……”
如雪般银丝之下,露出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布满皱纹的脸庞失去少女的晶莹饱满,干瘪的肌肤让那火红的双唇显得更加可怖。
于进只看一眼,心头立即涌出恶寒之感,震惊之余,张大口指着人说:“她!她她她!她怎变作如此模样了?!”
“阿弟,你让我跟她单独呆一会儿吧。”燕姒说。
于进为难道:“能让我留在这儿吗?我堵住耳朵不听,闭上眼睛不看。”
燕姒侧目看着他,轻叹一息。
他又道:“生副将把阿姐的安危交给我了,只守在外头,地牢里没个看守,此人又来自奚地,是个大蛊师,很是危险,我着实不放心。”
燕姒拍拍他还扶着她胳膊的那只手手背,笃定地道:“我不会有事,她不会伤我,你若是不信就不走远,到甬道里等我。”
于进看她这般坚持,再要强留只怕耽误她的事,只好作罢,道了句“阿姐当心”就转身往甬道去了。
刑房里除了她们师徒二人,再没有旁的人。
燕姒将手拢进袖中,眼神平静得如一潭死水,晞看向她,对视之间,双双心头都积蓄着事儿,可谁也没打算先开口说,这般沉默了好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晞约莫是想到了些什么,口中漏出来一声轻笑,而后道:“你为何要叛我?为师自认待你不薄,难道师徒之情终究比不过情爱?那唐绮小儿究竟是哪让你下不去手?她害你失尽亲故,背着你包庇你的仇人,将你软禁在深宫,桩桩件件,你竟不怨恨?”
提及这些事,燕姒的手在袖中攥紧,冷言说:“我不想再与她纠缠了。”
她平静,晞却激动起来。
“不想纠缠了,你便哐我说对她用引神蛊,让我混在银甲军队伍里看你作戏,还将我骗出皇宫擒拿?!你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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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此举坏了为师大事!”
“什么大事?”燕姒抓住她的话头,目光直勾勾定在她双眸之间,“师父,您究竟为何要害唐绮?您到底有何所图?只要您告诉徒儿,你我师徒之间还能有回圜的余地。”
是啊,她费尽周折,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自然有所图。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了……”她的眼泪来得毫无征兆,簌簌而下,顺着许多条数不清的肌肤褶皱往下滑落,“我没有时间了,一切都晚了……可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刑架上的锁链在震动,被束缚的人形如枯槁,自然是无法挣脱的。
燕姒见晞已如风中残烛,于心不忍别开了视线。
地牢刑房尚有一处通风口,时至正午,雨还未停,云烟散开,天光漏了进来,燕姒侧首朝那光下走,脸上的无奈尽数显露。
“澄羽身上的蛊是您所下,中绝言蛊者,不仅需要守口如瓶,甚至不可在脑中回想蛊师不愿他泄露出去的事,否则必定受蛊虫噬心之苦,万分煎熬。您将他送至我身边,便是最佳耳目。此蛊与真言蛊并列为奚国百蛊中最恶毒的两大黑蛊,是惩极恶才用的。您身为奚国大祭司,差遣他办事只需一声令下即可,他何其无辜,为何要如此待他?”
“他是自愿的!他是自愿中蛊,否则奚民数以万计,本祭司凭何择选他伴你身侧?他早便知今日结局,若说受那蛊虫噬心之苦也是他自找的!其心不坚不贞,自然受苦!”晞不禁辩驳,说到此事,忽然一静,沉思须臾才往燕姒那处看,“你为他那贱命才叛为师?他只是个有唐国人血脉的杂.种!”
“大祭司!”燕姒蓦地回首,眼神如刀,“他已为您办完了事,赴了死,死前对您的秘密未曾泄露半分!只说奚国子民要为和亲公主报仇雪恨!”
晞听得微一愣怔,而后便又更疑惑了。
“那你到底因何叛我?”
“是师父您为何这么执着?别说什么为我报仇了,当初我与唐绮大婚,是您叫我将前尘往事抛却,您还说希望我顺遂一生,她虽杀我却也情非得已,何况她也为我报过仇,惩治了泄露奚国和亲路线的罗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晞听着听着爆发出一连串小声,她笑得歪了头,眼里全是苦涩,笑过后口中喋喋有词,“又是如此,还是这样,还是这样……”
燕姒莫名,问她:“您笑什么?”
晞摇头不语,整个人显得无比落寞。
她不愿说,燕姒也没本事立刻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只真言蛊,便只好接着往下道:“命澄羽潜伏我身侧的是您,命他杀远北杜铅华的是您,命他趁乱入东宫杀江平翠的是您,您还做过什么?究竟又为何要做这些?”
晞不断落泪的眼睛里含着笑,还是不答。
燕姒见套不出她的话,两人已到无法回旋的局面,所幸不再绕弯子,直言道:“从发现澄羽中蛊那日起,不,更早,从我发现师父独门配方安神香先后在天香酒楼老板娘和金玲乐坊行首身上,我便猜出了,您才是这幕后的始作俑者,她们是柳阁老掌唐国谍网时期的人,后经柳阁老手送于唐绮,不论柳阁老择哪位殿下为主,您的耳目都洞悉唐国皇室,澄羽,澄羽在我重生前就已跟随荀兰母女三载,您布这许久的局,绝非一日之功,更绝非为了报什么我的一命之仇,您将鱼饵撒下水,搅动的是整个唐国的局……您与唐国皇室,究竟有何瓜葛?又是何仇怨?”
“问得好!”晞瞠目,那泪水不知何故混杂了血水,浑浊不堪,“我与唐国皇室是何仇怨!不共戴天之仇!”-
奚国神女,宴。
天资聪颖,秉性纯善,擅医蛊,好商道,年芳十七便出奇策屡屡为国建功,深受奚地子民爱戴。
唐国武皇帝初登大宝之年,其为寻适应贫瘠土壤存活的优质粮种,随奚国大祭司通关参加万寿宴而入唐地。
入关后,神女宴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更未在万寿宴多留,而是独自去了唐国经济中枢衍州。
初来乍到,神女宴被人蒙骗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幸寻到儿时旧友农商周氏女,得助报恩,后二人结拜为金兰姐妹。
凭借过人才智,她联手周氏女共同经营生意,为唐奚通商打开了全新面貌,身处异乡力救奚地疾苦,次年便名声大噪,与微服私访的武皇帝相遇。
武皇帝与神女二人一见钟情,又碍于周氏女的阻拦,一番周折下武皇帝将二人双双纳入后宫。
周氏女城府极深,很快在后宫争斗里崭露头角,武皇帝待神女宴如珍如宝,神女宴却无心名利,三人之间屡生嫌隙,神女宴想一走了之,武皇帝不舍遂将其困于唐国内庭冷宫,直至暮年。
神女宴本是奚地子民信仰,魂归极乐后,武皇帝痛心疾首,出于私心将其葬于喻山皇陵,追封其为皇贵妃。
或是晚年心有所愧,武皇帝将此事记在了羊皮帛上,连同神女小像,藏在从不离身的尚方宝剑剑柄之中。
从羊皮帛最末一段话里不难看出,他的遗愿是要将神女宴的灵柩送回奚国。
唐绮坐在椅上,将羊皮帛连同小像一道递给杨昭。
“母妃看看。”
这桩秘闻事到如今得见天日,皆是因武皇帝兰因絮果,才有了后续诸多变故。
帛书甚小,所载不够详尽,杨昭很快看完了,半猜半蒙,最后捋出了个大概,不知该作何感想,小半个时辰前对唐绮生的那通气散得差不多了,人便冷静了下来。
“你皇爷爷是贪图这位神女的好处,不放人走时,可没见着他有愧。”
“是长生蛊,奚国的长生蛊。”唐绮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道:“强抢了人家的圣女,何怪人家此后寻仇……”
杨昭微愕,把云绣奉上的茶水挪开,那羊皮帛被她展至面前案上,“你是说于姒……不对,奚国人是为那位神女前来寻仇的?”
“我查了唐国编年史,还翻看了唐国杂史,阿姒绝非独身和荀娘子达成合作来报仇,她年岁才多大?背后必定另有主谋,和乐遇害绝不是她做的,此乃国事而非家事,兹事体大,母妃可还记得唐国谍网的召谍令是何时一拆为十的?”
身侧香炉里燃着香,杨昭在烟雾里凝神回想。
杨昭起初不是唐国谍网地字处的守令人,第一位是成兴帝唐兴,武皇帝东征时临阵换帅,促使辽东杨门最后族人全部战死沙场,只留下杨昭一个襁褓中的孤女,后来武皇帝也是说心中有愧,让她嫁给了还是闲散小王爷的唐兴,大婚之日她被一块硬疙瘩膈疼了,唐兴便与她讲了这召谍令一拆为十的由来。
此时再忆经年,不免黯然神伤。
“说的是你的皇爷爷为防止召谍令落入外戚之手,唐国谍网事关国祚,这才一拆为十的。”
“您信么?”唐绮问她。
杨昭细思极恐,眉头深锁道:“是怕谍网被奚国人渗透!走漏神女被困唐国宫中的消息!化整为零层层往上走,紧要消息掌握在你皇爷爷绝对信得过的人手中,如此才可保万无一失!”
“神女是随奚国大祭司来的唐国。”唐绮说到要害,“以其在奚国的威望,神女宴之后在衍州失踪,这位大祭司便与她失去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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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丢了神女,岂会不找?何况是这样出众的一位神女……盖因如此,几十年过后奚国大祭司再入椋都,皇爷爷见她容颜未变,见识到了那所谓的奚国长生蛊,便更不愿放走神女了,光凭推测逻辑能通,但我知母妃要问证据,这记载说的皇爷爷待神女如珍如宝,但这宫中尚有知情人还活着。”
“姜老太……?”杨昭话一出口惊觉失言,立刻捂住了嘴。
“我妻瞒我许多,如母妃所说,我并非是个傻的,岂会不查?”唐绮压低声音道:“我一直都在查,前朝工部那位奇匠怀公您可还有印象?他的死,也是与奚国人脱不开干系。”
“康悯怀?你可掌握了证据?”
唐绮镇定自若说:“自然,连易不是病了,而是被我关押起来了,经他招供,他当年亲眼所见,康悯怀不是死于大火,而是……奚地杀人血蛊,杀金羽卫同样的那种蛊。”
杨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背后冷汗湿透里衣。
“奚国人如此神通,我们当如何是好?”
“不仅如此,此前查怀公的案子让我想到了于家横死边关的子女们,旁的不说,光是忠义侯第五子于颂大将军和那姜家嫁过去的姜舒,死因就极其不明朗,很是蹊跷……”
杨昭和成兴帝当初的确恩爱,可杨门覆灭得太早,等成兴帝登基,她怀上唐绮困在内庭,对朝堂上的国事没什么心思问津,故此所知不多。
听唐绮谈及,忽而想到过往每次一旦有戍边大将报国丧生,成兴帝都会闷闷地来这元福宫里坐上一夜,那是的成兴帝,看上去苦闷不已无可奈何,每次都像是遇到难题苦恼何解,每当她问,他又不说,只是对她笑,告诉她有她在身边便觉着总会好的。
杨昭怅然,对唐绮的后话更是好奇,问说:“可有查出什么端倪么?”
“顺着这条线索,追到了军粮上。”唐绮的手放在膝上轻敲。
杨昭眉皱得深了些,她的担忧看来不是白操的心。
“这些是不是都与奚国有关?”
“当初边关供应军粮的是皇商通州路家,先师柳阁老受先帝之命派我往边南查地下钱庄,那时看似真相的真相浮出水面,景国从中作梗不至于留下那么明显的图腾暴露自身,我还当是罗党一手策划,远北里通中宫,没曾继续深究过,而在路家之前,皇商之中称王称霸的本是远西姻亲宁家,宁家因手里掌控着举国漕运而兴盛不衰,商斗无可厚非,可宁家与远西联姻,怎会说跨就跨掉?”
杨昭虽不过问朝堂事,毕竟是召谍令地字处守令人,她知晓一些个中内情,便道:“宁家当初是造纸术失传,漕运又被路家截了胡,不见得就一定与奚国有何牵扯。”
“非也,青跃由此往下再查探,追根溯源,查出来不论是先前的宁家,还是后来的路家,*亲族内都与奚国女子有通婚。”
“奚国女子?!”杨昭低呼,随即又心中了然,“是了,六年前,也就是奚国和亲公主还没被景国俘虏,没被你射杀之前,唐奚两地不仅通商,也是允许通婚的。”
“到此所有线索才串联上,越往深处挖,此事牵涉越广,横跨了两朝三代,长达数十年,招招暗棋滴水不漏,一步步将唐国推向盛极而衰的境况,究竟是谁能铺出这么大的手笔来?阿姒的身世或是粘黏着其中一条关键线索,可您不是将她逼走了么?”唐绮重叹了一口气,“她若有心害我,我早死八百回了,母妃糊涂,眼下是后悔也无用了……”
杨昭听她说了如此多,回想那女媳身处椋都的三载,不由得心中一紧,可若要问她是否后悔,她扬起下巴,抬头道:“本宫未曾后悔。”
唐绮神色稍变,道:“母妃不是要替父皇守好唐国江山么?奚国人作乱,如此要紧事前错失了有可能是唯一的一个机会,竟半点不后悔?”
午时将近,外头传膳的宫人们已在等候,杨昭往门外影子瞧了瞧,起身覆手道:“阿绮,本宫……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可以失去所有……我已经失去了你的父皇,不能再失去你……”
暖阁里无风,唐绮听闻此言,心头却波澜涌动。
第285章 结果
◎“主子,椋都急报!”◎
“竟是这样……”燕姒浑浑噩噩,听完这些,总算懂了晞的动机,她沉思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唉,神女宴为奚国百姓耗尽心力,想必是为了防止两国之间战事激发民不聊生,才甘愿留在武皇帝身边,若她在天有灵知晓您为此耿耿于怀做了这许多害人之事……”
“不可能!”晞怒发冲冠,爆吼道:“她是被软禁的!被威胁的!是唐皇将她强抢入宫!”
燕姒透过地牢刑房的黯淡看她,满目皆是怜悯。
“她,是整个奚国最擅用蛊之人,是大泽神对这世间的恩赐,若她想要脱身,谁又能困得住她呢?师父,她已离世多年,您为何由着私心不愿放下?”
“我为何要放下?!徒儿说的真是好轻巧!你拼了性命也要为忠义侯府报仇时可曾想过放下!凭何叫我放下!你算个什么东西!都是你坏我大计!我苦心谋划数十载!全被你给毁了!我要杀了你!”
晞挣扎得厉害,她到了快油尽灯枯的时候,满心的不甘全化作怨恨,所有的不平端的是不吐不快,而她再挣扎,不过都是徒劳。
燕姒在宫中那些时日,大费周章让唐绮为她弄来各种药材,制成能隔绝晞身上气息的药粉,又托银甲军生副将带给于进,涂抹满整个地牢的墙壁,为的就是留此后手。
当师徒二人走到必须要开诚布公这日,晞绝无可能再召蛊前来对付她了,几经尝试,最后才朦胧间嗅出个所以,震惊道:“这地牢!好啊!甚好!!!噗——”
晞往前倾身,一口污血自口中喷出,拉扯住她的锁链巨颤不停。
燕姒两行热泪当即纵横,她朝晞扑过去,但腿部的刺痛已经不容忽视,她跌倒在刑架前,哑声道:“师父……您对我有教养之恩,虽罪大恶极却从未伤我,师父,您回头罢……善恶到头终有报应,您做了这么多,已让唐国损失惨重了,您还要如何啊……”
执迷不悟,倘若没有那点执念,仅凭神女宴当年那枚驻颜蛊,晞不可能撑到今日。
她活了太久了,深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她别过头,不去看燕姒,手腕不再挣扎了,仍旧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一掌拍死燕姒。
“若非你坏我大计!那唐绮小儿早已形同废人,唐国江山必定大乱!这普天之下谁无私心?当各地诸侯举兵杀入椋都!这破碎山河必将四分五裂!我的挚爱没了,我便要唐国皇室也尝尽痛失所爱之苦,我要他们死尽死绝!”
燕姒往前爬行,扑倒时撑地的双手带着尘灰,抓住晞的腿,抬头泪眼婆娑。
“可即便如此,神女也回不来了,长生蛊只是谣传,起死回生也不过是还没有死透,但她真的死了,遗体早已化作白骨永眠……”
晞猛烈摇头,枯槁般的面容已青春不复,她心痛到麻木,绝望着闭眼,眼泪混杂蛊虫反噬所逼出的血水肮脏不堪。
那双手好像再也抓不住什么了。
燕姒颓然不已,只听晞哽咽着泣声,话中全是悔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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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是我不该答应她的恳求,不该带她来唐国,是我害了她,是我迟了,转魂蛊养出得太迟了,都是我……阿宴啊,阿宴,你为何独留我在这人世,你为何不再等一等,我……啊……”
七窍流血,死状奇惨。
“师父?师父!师父!!!”燕姒喊哑了嗓子,她耗尽全身力气攀爬起来,抓住人的手如同万蚁啃咬,“您不能死,您不能就这么死了!您还没有告诉我究竟还留着什么计什么谋!澄羽临终前说的那番话是何意?!唐国境内究竟还有多少您的人!师父——”
“阿姐!!!”-
极疼。
唐国历圆安二年正月初十,连绵下了数日的冷雨终于停了,积水顺着穹檐上的瓦当往下滴,接在手心里是极疼的。
数日不见的阳光铺满了洗涤洁净的三千玉阶,唐绮收回被水滴打湿的手,指尖惧寒似的颤了颤,早在燕姒离开那日,她就知晓她定会这般疼,那日她与她作别,登天楼垂着长长雨幕,端门紧闭,一门之隔仿佛将她们的界限分了个清楚,再回过身,过往种种皆随雨幕落尽。
思念泄洪。
叫她如何不疼?
“官家心里苦啊。”曹大德抱着拂尘站在抱厦下,遥望明和殿前驻立的女君,对着身侧的王路远叹了口气,“您说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皇后……那位这么一走,元福宫的主子跟官家生了嫌隙,母女俩还不知何时能重归于好,二十四衙门办事儿谨小慎微,个顶个儿提心吊胆,上头不顺,下边儿就很难安生。”
说到底,他们都是过来人,经历历任帝王,把朝堂上的风云看得七七八八,对眼下这位女君的秉性也摸得七七八八。
他们都知唐绮重情,尤其是共经患难的那位帝妻,这些日子以来,谁也不敢当唐绮的面提及。
人还是二公主的时候,就一心惦记于家女,明争暗夺也要娶回府中,婚后蜜里调油,恩爱至极,满椋都城鲜有不知的。
成兴帝驾崩,举国同悲,二公主成了安顺长公主,被迫要南下前往鹭洲去戍边,她妻妻二人在那般危境之下,竟还要携手共同进退,虽未如愿以偿,足见伉俪情深,无人得知不为此动容。
大殿下继位同年年终遭遇不测,摄政王唐亦把持朝政,安顺长公主在边南死里逃生,不惜拖着重伤之身奔回椋都,大局初定,便将报仇重伤的长公主妻安置于明和殿中救治,破前朝先例,不合唐国礼制,待其伤愈力排众议封其为皇后,哪怕是个摆设,同妻之间能这般历经风雨不分散,那是将人奉在心尖尖上的。
王路远微蹙着眉,弹掉箭袖上的雨珠,对曹大德拱手,冷不丁道:“大总管此言差矣。上头是什么事儿,岂是为臣者能妄议的,官家心中自有论断。”
曹大德听罢,愁容换作笑脸,圆滑回道:“是了是了,咱家就是牢骚两句则个,失言失言。”
那日杨昭谋定而后动,唐绮在听闻风声的档口立即就暗中调动了都军和锦衣卫,放开口子让杨昭手里的禁卫军入了宫,当她得知燕姒于坤宁宫失踪,只需要须臾功夫就能将杨昭的全盘谋划判断得精准无误,都说知子莫若母,到了她这里亦是知母莫若女。
成兴帝留下的禁卫军三千四百八十二人在一夜之间全军覆没,于其说杨昭自知触怒龙颜龟缩元福宫不出,不如说唐绮知她关心则乱误大事,关她紧闭让她颐养天年,锦衣卫至今还将那处围得水泄不通。
尚方宝剑里的武皇帝遗书,将奚国神女宴之事曝露了出来,成为至关重要的线索,如同串上珠子的一根线芯,所有疑窦得以衔接,唐国两朝三代风雨飘摇,陈年往事因缘际会,再要追究个中细处已无益处,左右她们摸清了来龙去脉。
杨昭与唐绮的一番深谈,最终让她重新审视了自己,唐绮斩断她手中的爪牙,她也上了年岁,一是感到倦了,二是唐绮确然在近三年内突飞猛进成长许多,她也该到了放手的时候,不论是奚国人之事,还是帝妻之事,唐绮都不会再让她插手分毫。
至于追杀燕姒和银甲军……
“陛下当日不是中蛊了么?”崔漫云把油纸伞往唐绮肩处移了寸许,不让那龙袍沾着寒气,原本该放在刀柄上的那只手则往怀中摸索,“奇也,帕子今日像是忘记带。”
“无妨。”唐绮失魂落魄,将个中内情说出:“为保她无虞,朕得知消息便放了银甲军的信号弹,那日母妃自己心也不定,专注眼下不得分神,自然并未注意到往忠义侯府方向炸开的鹰式图腾烟火。”
崔漫云微讶,茫然道:“您不想让娘娘有个差池,她犯的却是大不敬之罪,挟持国君要诛灭九族的,您怎好封了所有人的口只对外宣称皇后在病中?”
唐绮用余光瞄看崔漫云,没好气说:“你去翻过雀奔山,杀进天衢城,诛她九族试试?诛了九族顺带接管辽东守备军,正正好替唐国百姓戍边。”
崔漫云语噎,脸红道:“可她的的确确伤了您龙体……天家威严怎能容臣下随意触犯。”
“并未。”唐绮目不转睛盯着登天楼方向,摇头道:“那玩意儿不会伤人,她亦不会伤我。”
燕姒给她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引神蛊,而是早前就对她下过一次的幻蛊,过了一炷香,人便恢复如初,毫发无损。
这倒是让崔漫云更糊涂了,蹙着眉思来想去,最终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小心翼翼问她:“您与娘娘,这是事先商议好的?还是为何?既不想伤到彼此,又要这般折腾,您还派了人对她穷追不舍……”
唐绮目中酝出复杂神情,随后笃定道:“虽未事先商榷,但我与阿姒同心,我与她先为妻妻,后才是君臣。”
崔漫云:“……”
崔漫云只觉得唐绮是鬼迷心窍失心疯了,自古便是君臣在前,夫妻在后,唐绮倒好,直接给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反着来,既是如此,哪怕帝妻将天捅下个窟窿,估摸着女君也只会笑笑问人可有累着,更何况挟持脱身这等小事儿,权衡利弊或于情于理,女君都不会追究。
二人说话间,听到脚步声靠近,是曹大德和王路远往这边来了,踩着湿地哒哒哒在上台阶。
唐绮放低了声音,说:“我做错了许多事,她才不愿同我在一处,我等不及了,漫云,劳烦你相助。”
崔漫云听她三言两语吩咐,猛瞪大眼睛。
“您想好了?”
唐绮趁人还未至,将怀中贴身放着的一封信递给崔漫云,点头应道:“想好了。”
她转头往坤宁宫的方向去,崔漫云跟在她后头,边走边拆开带着体温的书信。
信上只寥寥数字,字迹鬼斧神工很是难看——
事已平,从此别,愿无恙,相见无期-
鹭洲,响水郡。
七月暮色金光灿灿。
院墙外搭着一张长梯,小娥踩着梯子,将隔墙偷来的桃往下扔。
“主子,您瞧着这也差不多了吧?再摘的话,一定会被发现。”
等在长梯下的人飒飒而立,接下又一颗个头儿硕大、汁水果肉都很饱满的桃,神态自如地笑了笑,这笑很浅,短短一瞬不着痕迹。
“不会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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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https:">哇叽文学网提供的《帝妻[重生]》 280-290(第9/21页)
小娥这些日子以来学会一门新的技艺,翻白眼,她连翻两个,对爬墙偷桃的事儿不耻,不满地小声嘀咕道:“树都快给薅秃了,不被发现才怪。”
“发现了就发现了。”唐绮神色丝毫未改,就着粗布衣衫擦了擦桃,张嘴咬了一大口,赞道:“真甜!”
这时,门房匆匆跑来报,说有人砸她家的门,把门拍得砰砰响,大有要入室抢劫的架势,瞧着是来者不善。
唐绮啃着桃,不以为意地说:“可能是讨债的打上门来了,走,瞧瞧去。”
门房跟着她走,小娥还骑在墙头,没人扶梯子她下不去,伸了伸脚,朝走远的背影喊:“主子!女婢怎么办?”
唐绮说:“自个儿看着办!”
小娥:“……”
不过多时,“吱呀”一声院门就开了,门口站着一个年芳二八的妙龄小姑娘,梳着双髻,丫鬟打扮,肥嘟嘟的脸蛋因腮帮鼓气显得浑圆,她瞪着眼,一手叉腰,一手径直指向唐绮。
门房为这敢直指女君的小丫鬟捏了一把汗,但唐绮还笑着。
“我家姑娘说了!您若是稀罕桃子!”丫鬟倒也不废话,手又向下指,“这框都送您了,别再来烦人!”
话罢,她转身要走。
唐绮立刻提起裙跨过门,跟出去,张开双臂拦住丫鬟的去路,讨好般微笑着说:“菲菲,你是叫菲菲对吧?好妹子,先别急着走,你帮帮我。”
菲菲一个劲儿往后退,离她远了些,面露谨慎,瞪着唐绮道:“你这人,怎的这般厚颜无耻!每月里三十天,这月您偷桃偷了足足十八日!上月在响水大街东市口抢我的菜抢了二十二日!上上月坐在墙头砸我家姑娘寝房窗户砸了十五日!现下还想做什么?”
门房哑口,捂上耳朵不愿听了。
唐绮还含着笑,不让菲菲走,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的竹编小鸟,递上去说:“你就帮我同你家姑娘说说好话,容我见她一面罢,算我求你了。”
“不见!”菲菲被她碰到了手背,遭雷劈似的往后缩,涨红了脸又退两步,已然不耐烦了,“三个月前我家姑娘就拒见您了,您怎么这么不识趣!”
话音刚落,远处有人快马加鞭朝这边奔来,转眼及至,来人一身便衣装束,下马后立刻三两步走向唐绮,单膝点地抱拳。
“主子,椋都急报!”
菲菲见状没有丝毫惊讶,毕竟隔壁院门庭若市,隔三差五就有椋都来人寻,她日出采买,已撞见过不少次,自家姑娘也再三交代,绕道走,要离隔壁院的贵人越远越好,不可得罪只能忍气吞声。
唐绮这边有事了,不能再同菲菲纠缠不休,一股脑儿将手里的小玩意塞给菲菲,虚扶一把来人的胳膊。
“进门说。”
来人跟在她后面进了院门儿,摸出随身携带的信函,小声禀报说:“陛下,忠义侯府地牢那位,没了。”
唐绮脚步猛地一顿,过了须臾才说:“知晓了。”
来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唐绮接过崔漫云手书的信函,问说:“还有何事?”
“东宫偏院那位,上吊自戕了,楚家想讨个恩旨,接回去安葬……”
唐绮头疼,重重按太阳穴。
“你下去休整,朕晚些时候再定此事。”
“是!”
唐亦一死,楚可心不愿独活,她就不疯了?
早前东宫宫女疑似畏罪自尽,唐绮命人查和乐遇害一案,不是没怀疑过她,只是那时还没有眉目,就紧接着出了杨昭逼走燕姒的事。
风拍海棠叶,墙角海棠结起了果实,唐绮晃眼看到那些青色压在枝头,腹中有了话。
唐绮没有走正门,回到院墙前,小娥刚收好长梯在点盘子里的桃,打眼就瞧见女君飞奔而至,大跨步跳过高高的院墙,半片裙衫留下残影。
她张了张嘴巴,随后笑弯了眼睛。
“这是急了。”
唐绮稳稳当当落在兰草从中,院中空无一人,桃树枝上几只麻雀抖擞着羽毛,扭头睡去。
斜阳已经淡了,门扉紧闭,她知道该往阴影那里走,那边开有小窗,几步路的距离步伐仓促,分明很近却恍若走了许久。
窗确然是开着的,房中女子手中持笔,正聚精会神临窗作画。
唐绮隔着一道懒散的霞光看她,恍恍惚惚想到当初她们还在公主府的那些日子。
“阿姒。”
她唤她的名字,一步步向她走近。
燕姒忽闻这熟悉的声音,描金的笔峰歪出老远,当即抬头,二人视线隔山隔海,终于交汇。
“我……”
唐绮的话哽在喉间。
室内烹着茶,茶气氤氲,融成燕姒眸中水雾。
“菲菲!菲菲!送客!”
小丫鬟方才被她支使去送桃子,时下估摸着绕到后厨监督晚膳了。
燕姒一身沉疴宿疾,夏日不能再贪凉,饮食也都颇为讲究,这几月过去,她不是不知唐绮跟着,不远不近跟着,但她不知该以何姿态再与唐绮相处,不速之客还是来了。
她躲不开,却只想躲。
唐绮不再气定神闲,见燕姒这般抗拒,脚步骤停,就立在阶沿下,她说:“我寻你有事。”
菲菲叫不来,燕姒只好将轮椅往窗边移,撑起半个身子要去取下顶窗的木棍,她的双腿没有任何知觉,全凭心志,摇摇晃晃一鼓作气够到那木棍了,视线下垂不让自己朝外看,狠下心要将木棍抽离。
唐绮吃了闭门羹,站在窗前,急道:“燕姒!”
【作者有话说】
正文还有最后一章即将完结,大伙儿说说想看什么番外,我要从前面查漏补缺修改bug和捉虫,征集点儿番外到时候写写。感谢陪伴,祝诸君顺遂无虞!
第286章 分说
◎(正文完结)◎
已记不清有多久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了。
太阳沉落。
响水郡的日暮如同奚国王宫大殿的清晨,她置身日暮清晨里,遥远的声音穿过岁月缝隙直达耳畔。燕姒知道那并不是幻听。她取下木棍的手已经有了迟疑,掀起眼眸,微怔后露出些许怅然。
“你已然知晓了。”燕姒脱力跌回座,“奚国大祭司呕心沥血用了数十年时光,养出的那枚蛊不是长生蛊,而是转魂蛊,我带着不属于我的记忆在响水郡周府醒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实实在在是于颂荀兰之女,于姒。至于燕姒……”
奚国公主燕姒,生于奚国王室,其母早丧,父王不喜,由王后捧杀长大,手足兄弟不睦,师父性情凉薄,十七岁时受王命肩负重任秘密远赴唐国和亲。时逢唐景两国交战,和亲路线泄露,她被景军所擒押至鹭城城门下威胁唐军弃城投降,死于唐国二公主唐绮箭下。
这便是燕姒的一切,半生烟雨如梦影,朝夕变故如雷霆。
死了,便是死了。
唐绮目不移睛看着燕姒,沉思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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