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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琴瑟和鸣的小夫妻,把他……
到得如意楼时,天已一寸一寸地暗了。
梁邵、善禾甫一踏过门槛,酒博士立时迎上来,翘首堆着笑脸:“二爷来了。”说罢,一壁拿眼觑善禾,不知如何称呼。按道理该是梁邵之妻,只是密州富贵圈里都知梁邵之妻鲜少出门,他在外欢宴也从没带过自家夫人,酒博士没见过梁二奶奶究竟是什么模样,故而此时犯了难。
梁邵瞧出他神色,当即便挟了善禾的手,往善禾身侧一贴,像要粘她身上似的。扬笑道:“领我们去。”
酒博士见这亲昵模样,心里猜个八九不离十,忙打千儿笑得乖觉:“得嘞!二奶奶、二爷请!”话落,立刻行在前头引路。
善禾面色不动,余光瞥眼梁邵作派,先是温和同酒博士一笑:“劳烦了。”而后径自往前去,缎作的衣袖便滑溜溜地从梁邵掌心游出去。
梁邵手愣在半空,凉薄的衣料子,把掌心的温热吞了,只留下阵风。他喉结滚了滚,撩袍抬腿立马跟在善禾身后。
如意楼的天字一号雅间与梁邵是旧相识了。从前在这儿,他不知醉过凡几,有几次竟糊涂睡了一夜,醒后身上沾满酒气。回去时躲着寿禧堂的婆子丫鬟们,躲不过的,不必他亲自动口,善禾自帮他遮掩得严实。一时的好,梁邵还觉得是善禾拿腔作势、故意奉承,直到她好了两年,饶是块冰也得捂化了,而况梁邵本就是热血性子。大抵就是因为这层层叠叠的好,梁邵早转了心,偏偏不肯承认,不肯在这低眉顺眼的小女娘面前落了没脸,才一直耽搁。
菜馔鱼贯呈上。雅间内沉静,只听得碗盘相撞的清脆之音。梁邵握着酒壶把手,先给善禾斟了一斛,这才给自家满上。
漂浮的酒水,映出善禾的脸,摇摇晃晃比琉璃还易碎。善禾心头一动,双手端盏,蹙眉饮下一大口,辣得喉咙生疼,咳了好几下方歇。待搁下酒盏,唇瓣已煨得水光粉润。那厢梁邵递来帕子,脸上笑着:“哪有你这般喝酒的?”见他笑,善禾也笑,眉眼弯弯如新月,温和一如从前。梁邵的笑便又涩住,她几时不曾这样同自己笑过了?心窝子又隐隐疼起来。
善禾呼出一口酒气:“不好喝,辣得嗓子疼。”她略略歪头,认真问:“怎么你从前就这样爱它?”
梁邵把眸子垂下,也跟着善禾喝下一大口,立时胸膛生暖:“不知道,喝得多了,就习惯了,也不觉得辣了。”
“几时开始喝的?”
梁邵勾了唇瓣:“那早了。那时都不认得你。”
善禾抿了抿唇:“我猜是祖父和大哥不许你去北川时开始喝的。”
梁邵扬眉笑,指腹抚着杯身的莲纹,声调悠悠:“大概是那会儿吧。”顿了顿,他话锋一转:“善善。”
“嗯?”
“你当真原谅我了?”
善禾渐渐收住笑,她抬眸看梁邵,剑眉星目、棱角分明,清风朗月般的模样,只与她隔了一步之距,却远得像隔了许多年。原谅不原谅的,善禾心里也说不清楚。不怪他,那必然不可能。怪他,又感觉没意思,毕竟她都快走了。她鼻子点了点梁邵面前的酒盏:“你喝光,我就告诉你。”
梁邵果真仰脖一饮而尽,搁盏时眼眶已蒙了层模糊水汽。
如意楼的招牌如意酿,适合慢饮,喝得猛了,便是酒量好的人也难遭得住。
“没有。”善禾笑得坦荡。
梁邵反自松口气。若善禾肯定了,他才会慌神。
“那你以后能原谅我吗?”他问得小心。
“也许吧。”也许就是说不准,说不准会原谅,说不准永远原谅不了。善禾不知道以后的事,“也许”是她当下能作的最诚恳、最恰如其分的诺,不带一丝谎言的诺。她复又捧了面前酒盏,这遭只勉力喝下小泰半,待到嗓子再也经不住了,扶着案角不住地咳嗽,把一双杏眼挣得通红,才搁下酒杯。
梁邵忙挪近,一壁扶住善禾,一壁替她顺气,皱眉道:“别喝了。如意楼的茶也是极好的。”说罢,要喊酒博士进屋来换上茶。
善禾捂住他嘴,抬起飞霞作烧的脸,虚虚一笑:“不用,我也有话问你。”
“你直说就是。”
善禾拿帕子拭去唇边酒渍,慢慢坐直身子:“梁邵,你说你爱我,为什么呢?”
梁邵扶住她的手一顿。为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起初有些烦她,不想跟她多说话,后来感受到她的好,又了解了她的身世,开始怜惜她,再后来,好像每天都要看见她心里才踏实,但也不需要多亲密,每天看一眼、知道她在就足够了。他本以为是习惯了善禾在身边,习惯了漱玉阁里永远有个薛善禾,后来才蓦然明白自己的心意。
梁邵轻轻笑开,绯红眼尾舒展,唇瓣沾着晶莹酒渍,平日的刚毅坚韧俱已不见,竟剩下温和,说不尽的温和,以及他天生的混不吝的浪笑。
洋洋洒洒的笑,冲上脑海的酒,善禾一时有些恍惚。时光好像又回到她与梁邵关系刚刚缓和、老太爷尚未去世的那段日子,她看见眼前粉光盈亮的唇瓣开合翕动,看见梁邵那口极白的牙:
“大概是因为——”
才堪堪五个字,善禾的手便覆上梁邵的唇,阻住他接下来的话。善禾垂眸望向酒盏:“别说了,我已知道了。”这话问出来就蠢,既然要走,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不还是平白让自己和梁邵都难受么?善禾埋怨起自己。
梁邵的心已皱起来,他握住善禾的手,往下拉了拉:“善善……”
善禾莞尔一笑,仰脖将酒盏内剩下的酒俱喝光了。这遭似乎习惯了些,咳嗽比方才轻,嗓子没那么辣,就是脸红得更快、更透,像滴血似的,身上也开始不舒服。说不上来的难受,头晕眼沉,想往后倒,亏得梁邵从后揽住,善禾就势倒在他肩头。宽阔温厚的胸膛,靠在里头,仿佛吹不到风雨似的,能挡一辈子的雪虐风饕。善禾啜泣起来,她知道这是假的,哪有地方能挡一辈子的风雪?都是好听的谎话,把人骗进去沉沦,沉沦到最后,人活着也死了。她握紧拳头,往梁邵胸口捶了几下,声音哽咽:“都怪你……”
梁邵涩声道:“是,都怪我……”
怀里人默了几瞬,像睡着了。梁邵低头正要看,却听见善禾又怅怅吐出一句话:“对不住。”
梁邵心口一咯噔,手竟发颤起来。对不住,对不住,她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他的?那该死的念头又涌上心头,她还想着走?还想着和离?梁邵颤着手捧起善禾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她。她这会儿双目迷离,脸颊绯红,只饧着眼冲他笑,是醉了的模样。
梁邵颤着声音问:“为何说对不住?”
“我……”善禾嘟囔着,“我骗你了……”
梁邵一颗心如坠深渊,声调里止不住的抖:“骗我什么了?”
“骗你那个啊。”善禾眨着眼,眼皮泛沉。
“哪个?”梁邵摇了摇她,不肯她就这样睡去。
“哦……”善禾笑开,“你忘啦?”说罢,善禾朝前一凑,吻住梁邵的唇。
刹那间如雷击灵台,梁邵只觉脑海内烟花四绽,噼里啪啦。他尚在愣神之际,善禾已离开他的唇,她扬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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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抹了抹唇瓣,曼声道:“吻你,抱你……嗯,还骗你那个了……”她倏然轻笑:“还有骗你说给你买软甲……啊……我的钱……”
言至此处,善禾的笑陡然消散,她嘴角向下一瘪,委屈巴巴地泣声道:“我的钱……给你买软甲了,我攒了好几个月……好几个月的钱……都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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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我,怪我。”梁邵扶住善禾双臂,想将她拉入怀中抱一抱,却不知善禾从哪生出奇劲,生生推开他,自家也朝后仰下去。
善禾身后置的是高脚圆几,几上供一只翠瓷胆瓶,瓶内插数枝红梅,正幽幽地香。
梁邵大惊,忙越出去,伸手抱住她、护住她头,两人就这样拥在一起,齐齐跌在地上。可到底还是惊动了圆几,那胆瓶先是在原地咣当咣当晃了几圈,紧接着呲边儿滚下来,正要砸中善禾面门。梁邵眸色一凛,立时翻身压上去。胆瓶便直直砸在梁邵后脑处。
一时间头脑酸胀,眼前像冒了几颗星,与后脑的痛相随的,是迷迷蒙蒙的乱,甚不清醒。低头看,善禾已躺在地上阖目睡着了。不过这点子酒,就醉成这样?梁邵瘪瘪嘴角,支臂就要起来,却发觉头沉得更厉害,连身下的善禾也分成了两个影子,在眼前摇摇晃晃。
“怎……”话未出口,梁邵咚的趴在地上,也睡了过去。
隔扇门哧啦推开,梁邺一身雀蓝暗纹缎袍,两手交握,稳步踏进来。见二人睡在地上,他显见得一惊,瞳孔震颤几瞬,这才垂眼敛色,沉声道:“进来吧。”
成敏捧着雕漆木盘蹩进来。木盘上,一沓纸,一方砚,一管笔,最末是朱红印泥。木盘搁在桌案后,成敏便垂头退下了。
梁邺望了地上的善禾与梁邵许久,方哑声开口:“阿邵,我是为了你好。”
说罢,他行至桌前,研墨润笔,用左手写下两份式样完全一致的和离书来。笔墨未干之际,梁邺迅速换了右手,模仿梁邵与善禾字迹,各自书下姓名。
地上二人已发出细微的鼾声。因如意酿酒劲大,故而这蒙汗药用量不多,大约睡一炷香的时辰便好了。梁邺沉眸睨善禾梁邵,他知道善禾性子软、不够果决,故而未与善禾提前筹谋,便擅自行动。
梁邺坐在桌边,把和离书来来回回又读了两遍,墨迹彻底干涸之后,他方一手攥和离书,一手取印泥,撩袍蹲到二人面前。
缠在一起的呼吸,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叠在一起的两个人,倒真像琴瑟和鸣的小夫妻似的,好像要执手过一辈子,把他衬得像个棒打鸳鸯故意使坏的恶人一样,可是——
梁邺嗤笑出声,轻道:“为兄都是为了你们好啊。”尾调悠长又缱绻。
他低头先按了梁邵的指纹,这才握着善禾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印泥贴到善禾指腹上。
完美的和离书,书着小夫妻俩的名字,按了小夫妻俩的指纹,还是最疼爱他们的兄长亲手写的!梁家拢共就剩下这么三个人,三人都在同一份文书上留下痕迹,真真是一家子。梁邺忽而有些舍不得把和离书给出去了。
“成敏。”
门又被推开。
“收好,上船后的次日一早你亲自送去府衙。”
门被关上了。
梁邺掏出锦帕,揉了茶水,仔仔细细替善善与阿邵把指头拭干净了。他一行擦,一行想来日的事:把善禾安置到哪里呢?京都么?可以,人烟阜盛的金贵地儿,而且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方便他照料。那阿邵呢?密州不利于他仕途,他也得往京都来,他得武举。而后再给他重新说门亲事,就在欧阳家贵女名帖上好生选一位罢。只是两人都在京都,却也不方便了。须得给善禾置个小院子,住得离阿邵远些,平日里也不能教她出门。哦,善禾本就不大爱出门。
未久,梁邺坐回桌边,自斟一杯酒,轻轻抿了小口,顿时唇齿留香。
这时,地上才起了窸窣响声。梁邵挣扎着爬起来,见善禾睡在他身下,呼吸匀停,他忙推了推善禾:“善善?!”
那厢没动静,他揉着后脑,困惑地坐起身。下一瞬,他惊愕道:“大哥?”
“你怎么在这?”——
作者有话说:这个抽奖我简直就是小丑[化了]原本打算设置中奖为52人,结果告诉我不能超过收藏的5%!而我收藏的5%只有15人!哭泣,为什么回馈读者还有这种限制[爆哭][爆哭][爆哭]剩下的只能下次继续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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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吃点糖,便不苦了。
桌上菜馔未动。
梁邺把酒盏推远些,凤眸沉睨,冷声道:“若今日不是我恰好在此,你们还要在这睡一夜不成?”
梁邵揉了揉后脑,拧眉道:“被砸到头了,也不知怎的,只觉得眼前发黑,然后就睡过去了。”
“那善禾呢?”
“她醉了。”梁邵抱起善禾,将她轻搁在坐榻上。
见梁邵未曾起疑,梁邺便把原先准备好的谎藏起来,只顺着梁邵的话说:“你二人这般模样,这桌菜倒要糟蹋了。”
梁邵咧嘴一笑:“那不妨事,来日方长,下次再带我善善来。”他蓦然想起善禾醉时的话,脸色慢慢落寞下去。他坐到善禾身侧,垂了头细凝善禾的脸,心头卷起一浪又一浪的愁闷。
梁邺与小夫妻俩隔着好几步的脚程。他冷眼观梁邵模样,眸中是从前未见的温和缱绻,与他记忆中那混不吝、常挨打挨骂的混世魔王阿邵迥然不同。梁邺不禁眯了眼:“阿邵,身上伤还未好,少饮些酒。”
“我省得,阿兄。”梁邵眸也不抬,兀自伸了手,屈指将垂在善禾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梦中的善禾似是感应到耳畔的柔情,绯红的脸颊不自觉往梁邵手背贴了贴,口中嘤咛出声:“回家……”
梁邵未听清,立时扶腰俯身,将耳朵贴至善禾唇边,轻声道:“什么?”
善禾又重复了一遍,仍旧是嘤咛,只是唇瓣近乎贴着梁邵的耳廓。
梁邺坐在不远处,把这段景看了个饱,也把梁邵耳廓迅速泛红看了个饱。垂在袖中的手慢慢攥成拳头,下颌绷直:“阿邵——”
梁邵已先开口,轻易盖住他的声音,大剌剌地道:“阿兄,我们回家罢,善善身上不爽利。”
“……好。”梁邺勉力扬了个笑。
“阿兄刚刚是有话同我说吗?”
梁邺敛袍起身,瞥眼坐榻上的二人,一行往格扇门走去,一行沉声道:“我已定了五日后启程。斐河上金禧船舫的金掌柜是我故交,这番他邀我往他家游船上去作饯别宴。我想着,明日我们一起登船,临行前也算是团圆了。”
听梁邺的口风,他已做好准备,梁邵自是应承,不必再操心。说话间,他已将善禾打横抱起。因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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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禾这会儿虽从蒙汗药的药效中醒了,但依旧浑浑噩噩的。她缩在梁邵怀中,只觉得身上又烫又麻,脑海中乱蓬蓬的,一会儿是在密州的情形,一会儿又飘到了金陵。善禾迷迷糊糊地说些听不清的话,梁邵细心辨认着,最后才发现原来善禾说的“回家”,是她的金陵薛家,并非梁家。她想阿耶阿娘了。梁邵心瓣软了软,鼻尖忍不住发酸。
翌日清晨,善禾醒时发现自己睡在漱玉阁的雕花拔步床内,身上已换了一套洗净的亵衣。
她缓缓坐起身,脑子仍有些涨,待坐直身子时,眼前黑了几瞬,才慢慢恢复精神。晴月捧着双鱼纹铜洗轻手轻脚走进来,见善禾坐着,忙轻声道:“醒了?”一壁说,她一壁绞了毛巾递给善禾。
善禾接过毛巾,将脸擦了擦,眼风瞥到趴在罗汉榻上睡着的梁邵,低声问:“昨夜几时回来的?”
晴月贴着床沿坐下:“菜都没吃,就回来了。二奶奶昨夜醉得好生厉害,三更多才睡下呢。”
“啊。”善禾一惊,忙问,“我昨夜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哭,躺在那儿就掉眼泪,止不住。”晴月叹口气。
善禾蹙眉道:“就只是哭,也不说话?”
“说的。”言及此处,晴月悄悄瞥眼梁邵,“说想家了。”
光“想家”二字,立时勾动善禾愁绪来。这两年她很少说薛家的事,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怕说多了连累梁家,也怕一说起来没完没了,把自己苦得心口疼。她慢慢搁下毛巾,长叹一气:“二爷没生气吧?”
“没有,昨儿夜里二爷一直安慰您,还问您从前在金陵的事,到后半夜才睡下。”晴月如实道。
善禾抬眼望了望梁邵,只见他安安静静趴着,偶有轻微鼾声。
晴月收了毛巾,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大爷五日后就启程去京都了。”
“五日?”善禾不由小声惊呼,“不好,和离书还没有写。就这五天时间,如何再引他喝酒?”她正拧眉思索着,忽见门口灰影闪动,善禾凝睛一瞧,只见兰台轩那新来的小丫鬟正趴在门框,伸了头悄悄朝里面看。
晴月顺着善禾视线望过去,也发现了荷娘。她先是一愣,喃喃道:“这是哪里的丫鬟?”
善禾道:“兰台轩新来的。”
晴月皱紧眉头,只觉得这小丫鬟好生眼熟,那样貌气度品格,竟颇似善禾。她心里存下这段疑,但毕竟人家是兰台轩的人,不好置喙,晴月便把话按进肚里,只说了句:“我去瞧瞧。”说罢,捧了铜洗往门口走去。荷娘见晴月过来,也忙退了身子站在廊下。
那厢善禾坐在床上等候晴月,眸光不觉落在梁邵身上。他只穿了一件轻薄亵衣,脊背杖痕隐隐显露,此刻沉在梦中对别的事一概不察。善禾拼命回忆昨夜之事,却只能想起那会儿自己心中烦闷萧索,如意酿竟成了浇愁之物,光喝一口便像能忘却烦恼似的。她想起来自己未醉时问梁邵的话,再然后就记不大清了,当时好像又懊恼又难受,眼泪控制不住,断线似的往外淌。
她低头回忆的片刻,晴月已小步走近,附在善禾耳畔道:“大爷遣那丫头来看二奶奶和二爷有没有醒,若醒了,请二奶奶和二爷去兰台轩用膳。兰台轩备了醒酒二陈汤。”
善禾心头稍动,猜到这是梁邺有所动作在催她,忙起身更衣梳妆。见梁邵仍睡着,善禾为把戏做全,特特唤来岁茗、岁纹,嘱咐道:“兰台轩摆了膳,大爷的吩咐我是不敢辞的,只是二爷还没有醒。你们就在此伺候罢,若二爷醒了,问他身上好不好。若是好,就请二爷也去兰台轩;若是不舒服,仍旧歇着,等我带些早膳醒酒汤回来。”
岁茗、岁纹二人相视一眼,见善禾这作派言语又和从前一样妥帖周到,心也放下来,以为善禾终于回心转意,是要好生留在漱玉阁过日子了。二人自答应着看顾梁邵,又说“请二奶奶放心”等话。
安排稳妥后,善禾便扶着晴月的手,步履匆匆赶至兰台轩。
早膳摆在花厅。
兰台轩的四名丫鬟见善禾过来,方将菜馔果品一一摆在桌案,仍是热腾腾冒着暖气。梁邺则长身玉立,站在白墙挂的《牧溪图》前,仰头似是在赏画。
自他考中进士后,兰台轩的东西便多了起来。今日谁送个炕屏,明日谁赠幅字画,都说是旧日的交情,其实到底为了什么,梁邺心里清楚。早在回密州的路上,他便在心中将这些人排了个次第,哪个有能为,可以利用,哪个品德好,适合结盟,他心头雪亮。科举看重的是四书五经,初读觉得蛮好,读得多了,也便慢慢品出些糟糠来。但他到底不是阿邵,几百年、几千年的昏聩腐烂绵延到如今,岂是自己一家之言便可剔除干净的?即便要改,也须得等到有能力改革的时候再徐徐图之。好在,梁邺最擅长的事,便是把糟糠咽下去,幻化成锦绣珠玉再吐出来。这是他天生懂得的道理,连老太爷在世时也分外夸奖过。可惜阿邵不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吃了很多亏。
在这一点上,梁邺觉得自己与善禾是一样的,忍难忍之事、为顺时之事。只是善禾是没法子,不得不这样;而他是主动选的。
梁邺听得厅内动静,笑而转身,把方才的沉思都熨进温润的眉眼里。
善禾端端立在眼前。
阿邵果真没来。
他算好了的。
昨夜他派了蘩娘去漱玉阁问安,名为问安,实则打探消息。善禾醉后时而沉睡、时而哭闹,梁邵便一直守在床边安慰,翌日他自然要多睡会儿。再者,他已放出五日后赴京的消息,若善禾此时仍旧心意不变,一定会想法子独自过来,方便与他商议。
梁邺端的是清风朗月般模样,把关切明明白白捧出来,一丝一毫都不掩藏,直教人觉得他爱弟之心诚恳,再无别的杂念。只听梁邺道:“阿邵呢?还未醒吗?若是如此,你也很该在漱玉阁继续休息,不必这样跑来的。我遣人把早膳、醒酒汤送过去就是了。”
这话说得善禾一愣。梁邺仿佛忘了他们之前的约定,话里话外俱是对梁邵与她的殷殷关怀,全然是副苦心经营的兄长模样。善禾尚未来得及言语,又听他道:“不过既然来了,也便先用膳罢。蘩娘、荷娘,去将二奶奶的醒酒汤端来。”他又另点了原先在兰台轩伺候的两名丫鬟:“你二人去小厨房,拣些精细吃食给二爷送去。”
唯有晴月还站在善禾身后。梁邺抚着腰间汉白玉佩的纹理,眯眼道:“晴月,你也跟过去看看罢。阿邵的口味,你应当熟悉一些。”
晴月与善禾相视一眼,见善禾微微点头,这才福了福身,往小厨房去。
一时间,花厅只剩下梁邺与善禾。
他先自入座。填漆八仙桌正中是一只定窑甜白釉的莲纹盖碗,轻轻揭开,热气氤氲中蒸出几片碧莹莹的嫩莼菜。梁邺手执调羹,云淡风轻给面前碗内盛了两勺,眉眼含笑道:“怎么愣着了?坐。”
善禾摸不准梁邺的意思,坐在他对面后仍旧不安地绞动手指,踌躇道:“大哥。”
梁邺知道她这份踌躇生在哪里。他将碗推至善禾面前,温声:“尝尝这个。今晚同阿邵一起上船,明夜是饯别宴。善禾只需陪着阿邵,陪他玩笑,陪他吃酒,旁的无需操心。”缓而抬眸:“和离文书、蒙汗药、接应你的小幺儿、还有你暂时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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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地方……离开所需的一应物件,我皆备下了。”
他说话时如沐春风,仿佛在谈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家常事。
善禾怔了怔,稳声道:“多谢兄长相助。”
梁邺兀自给自家盛了一碗,眼帘垂着,笑意不减:“非但是助你,更是为了阿邵好。”
说话间,蘩娘已捧着一碗醒酒二陈汤,打帘走进来,轻轻搁在善禾面前。深褐色的汤水,倒映着善禾的脸,看不见碗底,竟像药一般。梁邺朝善禾微微颔首:“先喝了醒酒汤罢。”
善禾嗯了声,举药匙将汤水送入口中。只是好苦,善禾不禁皱紧眉心。
梁邺坐她对面,含笑望她。他特特备下的醒酒汤,不仅是醒酒所用,更为解毒。昨夜他讯问郎中后方知,像善禾这样不常喝酒的体质,猛一下饮如此烈性的如意酿,又误食蒙汗药,酒性与药力相冲,于身体无益,故而善禾昨夜才会那般哭泣不歇,恍生梦魇。
他随意扯了个幌子:“此为太医院秘方。是太苦了么?”
善禾点了点头,本想勉力喝光,忽见眼前摊开一只手,修长白皙的手指,中指覆着小小薄茧,系经年握笔所生。
而掌心赫然是两颗晶莹的桂花糖。
“吃点糖,便不苦了。”梁邺眸中笑意不减,缓声,“善禾。”——
作者有话说:最近南京好热啊,光是出门就浑身出汗了,大家暑假出去玩可不要来南京[化了][化了]话说文里也写到六七月份了呢,但是我好像没怎么表现出来,距离老太爷的丧事也过去两三个月了。
看到有宝宝骂哥哥了,哈哈哈,哥哥性格的底色就是伪善的狗男人……所以,欢迎骂哥哥哈哈哈。善善最后也肯定不能跟剥夺自己自由意志的人he的
第23章 可不许感动,爷顺手的事……
善禾犹豫着未接,又听梁邺道:“幼时我与阿邵生病,不肯喝药,祖父常用这玩意儿哄我们。后来听荣禧堂的嬷嬷们讲,祖父生病时,善禾也是这样哄老人家的。”他轻笑一声:“世事因果相接。只是万没想到,竟是善禾陪伴了祖父最后一程。这件事上,实在是我们兄弟亏欠了你。”
梁邺眸色如鹰,攫住善禾藏在脸上的踌躇。他本是早慧之人,轻易便可洞悉眼前人的痛脚软处。比如善禾,她悲于身世,也为这恩情所累。梁邺有时会想,善禾太有良心了。这是她的好处,也是弱点。有良心的人是难走得远的,因为她怕亏欠,总要事事圆满妥帖、不让旁人吃大亏才行。报祖父之恩如是,与阿邵和离亦如是。
果真,听到梁老太爷的名字,善禾面色缓和半分。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微颤,从梁邺掌心取过桂花糖。并不立即吃了,而是捧在手心,抬眸乞道:“大哥,我还有两件事相求。”
梁邺来了兴致,略略偏头笑道:“善禾且说便是。”
“我想带晴月一起。”
“嗯,这是应该的。”连一个小女奴都这般放在心上,如何不是有良心?
梁邺指节扣着桌案,“还有一件呢?”
善禾抿了抿唇:“蒙大哥相助,我心中不胜感激。只是阿邵素来信赖大哥,我却这样联合着大哥欺骗于他,实在心中不忍。我不想让大哥与阿邵因我生了嫌隙,所以请大哥将蒙汗药交与我,明晚我骗阿邵写下和离书后,会自行离去,不劳烦大哥动手。只盼大哥装作不知一切,若阿邵要寻我,也请大哥婉言劝住他。”
指节微顿,梁邺默了几瞬,勾唇道:“善禾,你似乎没有明白我为何愿意帮你。”话调失了方才温度,仿佛淬冰。
善禾倏尔抬眸,困惑盯住他。
“善禾,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一样那么良善。”梁邺轻笑道,“也并非所有人待他人好的方式是永远不欺骗、永远讲真话。我要阿邵好,我要他前途似锦,骗骗他,又能如何?纵使他知道这番是你我联合欺骗,只要他前路好走一些,这点欺骗又算得了什么?能买他的前途吗?有张提刑那五百两银子重吗?我亲手帮你,是要你这遭走得干净。若是可以——”
梁邺眸中闪过一丝厉芒:“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阿邵面前,善禾。”
善禾怔了又怔,杏眼圆睁。原来,在梁邺心中,她从来都是耽误梁邵前程之人。原来,过去两年梁邺待她的好,不过是出于他的教养以及这份不得不连结起来的亲情。善禾搁在桌案的手慢慢攥紧,她垂下脸,低声道:“是。”
梁邺霍然拢袍起身,盯住善禾繁密乌黑的发髻,半是违心半是认真道:“善禾,认真点,莫漏出马脚来。阿邵不是蠢笨之人,骗他时须索仔细了。最高明的谎话,当是八分真、两分假。把谎话藏在真话里,才能骗得住聪明人。方才的模样很好,看上去倒是真心。可惜全是真话,这才是最蠢的。”梁邺凤眸沉睨,“记住,骗阿邵时,也要像适才求我时那般恳切,把假藏在真里头。”他这些话说出来,不光是提点善禾,还是要将此事牢牢攥于己手,便是节外生枝也要由他亲手将枝条劈干净,更是要警醒善禾,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他梁邺已接过梁家权柄,即便她现在反悔,他也容不得她从头来过了。
梁邺步至月洞窗前,几杆翠竹葱葱郁郁地长着。穿堂风拂过竹叶,院内便是一阵簌簌地清响。梁邺盯着这丛竹子,心底蓦然想起薛寅来。那个他唤作薛伯父、仅仅几面之缘的人,跟善禾一样的实心眼儿,怪不得祖父这般喜欢他们父女俩,也怪不得才投了三皇子不到两年的薛寅,在清算时却成了夺嫡的首要罪臣之一。反倒是那些与三皇子暗通款曲多年之久的老臣们,至今仍是稳坐高堂。梁邺心中不住冷笑。
那厢善禾望着梁邺的背影,忽而觉得他不是从前那个梁邺了,但也是梁邺,一个完整的、复杂的梁邺。从前她只见过梁邺的温润端方、只见过他的克己复礼,因而一直以为他很好、处处都好:出了事他会主动摆平,犯了错他也不大追究。其实,他只是不在乎那些未曾涉及到自己核心利益的事。他比梁邵入世,也比梁邵更有目的性。她说不出这样是好还是坏,但她相信梁邺会过得比梁邵好,世俗意义上的圆满顺遂。可是,这般工于算计,当真便快活了么?
“多谢大哥,我省得了。”说罢,善禾立即将一颗桂花糖含在口中,迅速饮完醒酒汤。仍旧是苦,几乎要把她眉毛苦掉似的。善禾拿了帕子拭干嘴角,直待那股暖流淌到胃里,蹙紧的眉心这才稍稍放松。
她扬了眸子,却见梁邺已转身望她。清瘦凉薄的下颌,睥睨善禾的眼睫,他长身玉立,月洞窗映着翠竹也成了衬托他的景儿。可善禾心底升腾的并非是惊艳,而是害怕,他披着谪仙人的外衣,看似宽容大度,实则最是那精明之人,洞明世事人性。在他面前,自己仿佛无处遁形。她忽而庆幸两年前自己选的是梁邵。
善禾回到漱玉阁时,梁邵刚醒,正坐在榻边咕噜咕噜喝兰台轩送来的醒酒汤,眉心早皱成一团。他望见善禾走近,把剩下一半的醒酒汤搁下,扬了笑唤她:“善善。”
善禾坐到他身边,抿唇问:“苦吗?”
梁邵点了点头。
善禾莞尔一笑,将手递到梁邵面前,摊开,是一团素帕。
“这是什么?”梁邵问道。
“你打开看看。”
梁邵依言折开帕子,只见一颗晶莹的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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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躺在帕子中央,安安静静散出甜香。梁邵立时笑开,眼尾眉梢是说不尽的快活恣意,他忙捏了桂花糖送进口中,朝善禾扬了扬鼻尖,笑道:“要不是这醒酒汤太苦,爷可不愿吃这小儿吃的玩意儿。”
善禾也笑:“看来大哥是把我们俩都当小孩儿看待。”
梁邵将剩下的醒酒汤一饮而尽,苦得他咬牙抿唇,好一会儿才道:“他惯是这老成模样。”把心思藏得很深,只肯露出好的、世人爱看的一面。思及此处,梁邵不由垂了眸。
善禾想起梁邺的话——骗他时也要这般真心恳切。她伸出手,搁在梁邵肩头,望着薄薄亵衣后狰狞的杖痕,轻声开口:“你身上伤怎么样了?刚刚涂药了吗?”
“没。”梁邵道,“才刚漱了口,就要喝这苦汤。”
善禾把手慢慢滑下,停在他腕子处,虚虚握住:“听晴月说,你昨夜熬得晚。不若此刻再睡会儿,趴好,我顺道帮你把药涂了。”
梁邵立时眸光晶亮,直直望进善禾眼底,哑声笑道:“好。”话罢,梁邵规规矩矩趴好,将脸枕在软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