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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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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把院里的土踏了踏,将善禾与梁邺来过的痕迹全部踏平,这才捶腰入屋,掩紧木门。不过一会儿功夫,那伙人已到小院儿篱障之外了。

善禾贴墙角站着,看火光穿过纸糊的破窗,一缕一缕地射进来。老汉再把善禾上下一打量,满意笑了笑,抬起手,要替善禾把垂在颊边的碎发拢到耳后。这是他平生头一次做这样的事,实在是新鲜又稀奇。善禾却头一偏,躲开了,她轻声道:“身上脏。”

老汉有些不痛快,皱了眉,正要说什么。

善禾又轻声道:“他们好像进来了。”

约莫有两三个人踹开篱笆门,走近小院里来,四下里正打量着。

老汉指了指土炕:“你上去装睡。”

善禾只好上了炕,扯起那打满补丁、污渍斑驳的破被子,蒙头卧倒。

老汉等善禾躺好了,方装作被吵醒的样子,开了门,缓声问道:“你们是哪个?”

为首那人上下打量一眼老汉,粗声横气地:“有人经过没有?”

老汉慢腾腾挪到院里:“就你们嘛。”

“除了我们。”

“那没有了。俺这里,十天八天的都看不到个人影。”

为首的黑衣人朝他屋里张望一下,里头黑漆漆的,又脏又乱,不禁蹙了眉。他又问:“这附近有村子没?”

老汉想了想,笑起来,露出一口黄渍渍的牙:“那可多了。京畿县下面十二三个村子呢,光俺门前这条路就通着三处。官爷们要往哪去?”

“哪个村最近?”

老汉往西一指:“往西走个四五里就到了,俺也常去那儿哩。”

另一个黑衣人却道:“搜一下,万一他说谎。”

老汉便侧身让他们进屋。

三人大步入内,举火四照,但见屋室逼仄,家里没有柜子,地上摆满了东西,连吃饭用的豁口碗也摆在地上。三人皱眉更深,其中一个举了火把往寝屋一照,只见炕上分明睡着一个人!他厉声道:“这谁?”

老汉站在后头,笑道:“俺老伴儿嘛。”

那人把火把往前抻了抻,见被褥隆起个小小的人形,确实是个女人的体格。他要走近再看,老汉忙喊了声:“芳儿!来客了!”

善禾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她假意在被子里翻了身,又懒又哑地嗯呀一句,继续装睡。

黑衣人见那床被褥污秽,露出的发丝蓬乱,连根簪子都没有。他嫌恶地瘪了瘪嘴,朝身后二人道:“不是那女人。”又见屋内连衣橱也无,无从藏人,遂道:“走罢。人不在这。”

于是三人退出茅屋,行至院落里时,三束目光忽凝在墙角棺木上。

老汉见状忙笑道:“无儿无女的,俺们提前备个归宿。”

其中一人道:“怎就一个?”

“还差点钱嘛。”

那人转头问身边兄弟:“会不会躲在这里面?”

另一人道:“打开看看。”

老汉这下有些紧张了,他面现难色:“这不吉利嘛。”

那人瞥一眼老汉:“那你自己推开。”

老汉没法,只得走上前,抵着棺材盖儿。他假作费力推挪棺盖,才移动寸许便气喘吁吁,解释道:“棺材盖儿最沉的嘛,好木料都在这上头。”他歇了一口气,继续就要推。

黑衣人已等得不耐烦:“成了成了!梁邺重伤,那女子也无此气力,走罢!”三人相视一眼,呼喇喇阔步离了院子,翻身上马,朝老汉丢下句:“果真没人来过?”

老汉站在棺材旁,手还抵着棺材盖儿,朝他们一笑:“有人俺能不告诉官爷您嘛?”

那七八人便举火扬鞭,朝西疾驰追去。

老汉低下头,轻松把棺材盖儿往前一推,只见梁邺咬牙躺在棺材里,怒目瞪着他。

老汉就这么望了望他,等那伙人走远了,火光消失在山坳里,连个影儿都不见了,老汉才呼出一口长气。

一阵衰老的难闻的口气钻进梁邺鼻中,激得他胃内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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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望着梁邺的脸,慢慢凝眉,若有所思:“你要是活着,得救了,是不是得替她报仇哇?”——

作者有话说:这个剧情快了。这几章都是梁邺性情发展的重要章节,包括他对善禾的,对旁人的态度……

第74章 惩老汉善禾举刀

梁邺一怔,旋即眯了眼,重新审视眼前这老汉。

他懂老汉的意思。他只是没想到,老汉会这般狠。

穷山恶水,恶水穷山,到底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还是一方人养了一方水土?梁邺觉得自己从前念的那些圣贤句子正一点点碎裂,什么博施济众、什么救济苍生、什么治国平天下,那些被挂在嘴边的“苍生”,当真都值得救么?梁邺自知并非一心为民的君子,但他从来没觉得“一心为民”“救济苍生”这样的话错过。他晓得自己做不到博爱无私,倘若有人能做到,他梁邺自是钦佩。可今夜见了这老汉,见了他一步步强逼,见了他的精明狡黠,见了他虽为弱者,却向更弱者施暴,梁邺忽而觉得“一心为民”四个字当真是蠢。他不由想起祖父,当年老人家毅然辞官,散尽家财兴办义学,不就是为了这么些人吗?梁邺心底阵阵冷笑。

正思想间,老汉已握持钉耙,重回棺材边。他把棺盖推开,后退半步,两手缓慢举起钉耙。老汉年轻时曾用这支钉耙捅怼死过一头疯野猪,如今虽是个活人,但身负重伤,他叉死这个男人的力气还是有的。他看着棺材里的梁邺,忽而有些气恼,他辛辛苦苦攒了大半辈子的钱才买来的棺材呀!他自家都不曾躺过呢!如今便宜了他!真不甘心!但没关系,这男人死了,那小娘子便彻底归他,香火也有望了。行吧,还算划算。

老汉咬咬牙,把钉耙举得更高,四根尖利的铁齿对准梁邺面门。

“你敢杀他!”善禾不知何时已站在木门边,手里一把菜刀正抵着自己的脖子,“你要是杀了他,我立时自尽!”

老汉转过头,见刀锋之下,善禾颈间伤口又渗出血丝。他有些茫然无措。

善禾颤声又重复了一句:“你杀了他,我绝不独活,到时候你什么都捞不着!”

老汉身形晃了晃,他又转头回看梁邺,后者正喘着粗气卧在里头,目眦欲裂。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老汉还是妥协了,他叹了口浊气,把钉耙放下,丢到一旁。

善禾依旧抵着自己的脖子:“我要沐浴!”

“沐浴?”老汉一愣。

善禾道:“不洗干净,怎么上床?你不是要生娃娃吗?”

老汉慢慢笑起来,脸上沟壑更深:“俺不嫌弃你脏嘛。”

“我嫌!我身上都是泥和血,我一定要洗澡!”

“好好好,洗就洗……”他缓步踱进那充作厨房的土屋,“俺给你烧水,你莫恼嘛。”

等老汉一进去,善禾忙跑到棺材边,把菜刀塞进梁邺怀里。她一壁抹泪,一壁道:“你自己小心。”

梁邺忙攥住她手,哑声道:“你走罢……善善,你不能跟他……”

善禾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来。两人默默无言,四目相望,直看进对方眼底。善禾冲他悲凄一笑:“我们会活着的……”说罢,扭头往厨房去了。

梁邺顿觉心如刀绞,他不住地唤善禾的名字,那暗哑的嗓子一点点发出更高的声音,从唤善禾到求善禾,再到骂善禾。他一壁流泪,一壁喊,像从前逼迫善禾时那样,他骂道:“爷到底是哪样……哪样比不上这腌臜死老头!你……你当初死活不肯跟我,你、你现在怎么这样轻易就同意了!”他一句话里,断断续续地喘气。

“你……不知廉耻!”泪把眼前模糊了,梁邺看着被棺材框得四四方方的天,“你……你要真从了,你也没脸……见祖父,没脸见你父亲!”

若真从了,他也没脸见祖父,没脸见薛寅。

善禾站在灶台前,看锅中清水渐起薄雾,氤氲满室。老汉坐在灶膛后,一块块添着柴火。

老汉听着梁邺的话,嘿嘿一笑,问善禾道:“你不是他丫鬟啊?”

善禾木木地答:“是丫鬟。”

老汉嘴巴咧得更开,一对浑浊眼珠子此刻分外精明,窥探着善禾背后的阴私:“你们高门大户的,是不是丫鬟也伺候主子爷啊?”

善禾一呆。

老汉继续道:“他说你当初不肯跟他嘛。”老汉心里有些美。梁邺虽负伤,可他也瞧得出来,梁邺身量、样貌、家世、谈吐都不是他一乡野老汉能比得上的。可如今风水轮流转呐,梁邺求而不得的女人,现在要给他老汉做烧灶婆娘生娃娃咯。转念又想,老汉觉得,梁邺还是得死。梁邺当初费劲力气得来的女人,现在做了他的女人,梁邺肯定不甘心,肯定要报复。等善禾睡了,他再杀他罢。老汉暗下决定。

善禾握着水瓢的手暗暗攥紧,指节泛白:“是他逼我。”

老汉听了,惑道:“那你咋还救他哩?”

“刚刚他救了我的命。”善禾扯了扯嘴角,“他家救过我家,他们一家都是我的恩人。”

老汉一壁往灶膛丢柴火,一壁道:“你放心嘛,俺绝不这样逼你。”

善禾干笑了两声。

大概一炷香时间,水沸了。满屋炊烟呛得善禾咳嗽落泪。老汉见了,笑着:“多烧几次你就惯了嘛。”

善禾望着咕嘟咕嘟冒泡的滚水,拿水瓢舀了一勺,凑近眼前看了看,道:“水里这是什么?”

老汉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灰,走近:“啥嘛?”

善禾指了指大锅里的热水:“你自己看,锅里好多。”

老汉凑近看:“没什么嘛。”

“你靠近点看,黑乎乎的,特别小,漂在水上。”

老汉一壁道:“虫子吗?没关系,都烧死了,能洗。”一壁把脸更凑近。

“你仔细看,真的有!要是虫子,你把它挑出来!我见不得虫子。”

老汉几乎要把脸贴到锅上了。

善禾咬紧牙关。

不能杀人。

她犹豫了,迟疑了。

可若不如此,她与梁邺必死。

善禾猛地抬起手,将一瓢沸水照老汉后脑浇下。

她听见一声哀嚎,凄惨的叫声,揪得她心疼。可善禾并没停止动作,她抬起满是水泡的手,忍着烫将老汉的头按进沸水中!

她知道老汉会很痛,所以她高喊了句“对不起”。可她没想到自己也很痛,因为她为了按老汉的头,自己的手也伸进滚水里了。

她被烫得哭出来,两只手仿佛生了意志,自己从锅里弹跳出来。

十指连心呐。她望着自己两只隐隐冒血、泛红的手,放声大哭起来。她好疼,真的、真的好疼。

失了善禾的压制,老汉很快从滚水锅里挣扎起来。他被善禾激怒了,捂脸哀嚎了几声,掀起一角眼皮,朝着善禾就冲过去。他一头把善禾顶得摔在柴火堆上。码得齐齐整整的干柴四散坠地,善禾倒在上头,身子□□瘪瘪的柴火顶得蜷缩起来。

老汉已不管不顾,一壁因脸上的痛而哀嚎嘶吼着,一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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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上来按住善禾的手就要殴打她。

善禾想拿柴枝还击,可手刚触上去,就被疼得弹回来。她抬起泪眼,老汉扬起的巴掌已至半空。

打就打吧,她挨过不少人的打了,从三年前阿耶被斩,谁都能打她。

可这一掌并未落下。

倒是老汉怪叫了一嗓子,往侧边倒去。

梁邺从他肩上拔出血淋淋的菜刀。

老汉倒在柴火堆上,蜷起身子,捂着肩,疼得嘶嘶叫。

善禾怔了怔,看见梁邺背倚土墙,一点一点瘫倒在地。她忙挣扎着站起来,跑到灶前,忍痛舀了一瓢水往老汉身上泼。

梁邺咻咻喘气:“朝……朝伤口泼……”

善禾便再舀一勺,颤着手对准老汉的伤口,不敢动作。

梁邺:“泼!”

善禾犹豫了一下:“我……”

“泼!”

善禾闭紧眼,咬咬牙,挥手泼出。

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凄厉叫声,划破寂静深夜,旋即戛然而止。

善禾忙睁眼,老汉头一撇,已晕死在柴火堆上了。她忍不住上前去看,颤着手指往老汉鼻下探了探,还有气。还好,她没杀人。

梁邺抬头把屋内望了望:“他死不了。善善,你去寻个绳子,把他……把他捆起来罢。”

善禾依言照做,按着梁邺所教,将那老汉捆得结结实实。锅底还剩两瓢温水,善禾寻来一块稍稍干净的布巾,忍着痛,把巾子洗了洗,先给自己把脸上黏的血擦干净,再重新洗净,蹲在梁邺身边,一点一点给他也把脸擦了。

干净肌肤重新露出来,连空气也变得鲜甜。四目相接,二人皆忍不住含泪笑开。

梁邺弯了唇瓣,用力抬起手,把善禾的碎发拢到耳后,轻轻笑着:“善禾,我们……一起活下去了……”

善禾本想扶他至寝屋的土炕躺下,自己重新烧水热饭。但梁邺不肯离她半步,就靠在墙角,不错眼地看善禾在灶台忙活。他们都没做过这种活计,摸索着把火生起来,把水煮开,满屋青烟把彼此晕染得朦朦胧胧的,只听见对方的咳嗽连连。梁邺忽而觉得安心,分外的安心。他在心底想,要是就这样跟善禾过日子,也蛮好。

善禾端着一碗水走近,她大抵是用脏了的手抹过眼泪,此刻脸颊几道灰痕,像只花猫。眼眸也重新有了生气,晶亮又湿润,胜似初秋的露珠。梁邺感到喉间干涩,他忽然希望善禾现在同他说,眼睛教什么东西给迷了,而后他会借着给她吹眼睛的机会,双手捧起她的脸,轻轻地舔.舐这对眼珠。一定要轻,一定要缓,不能吓到她。待心满意足了,他会和善善相拥着躺在日光或月光下睡去。在日光下,肌肤便泛着熠熠生辉的白金色,在月光下,肌肤则披了鸭蛋青色的薄纱。

梁邺此刻当真是心满意足。他活下来了,是善善救的。从今往后的每一夜,他都要吻她万千。他们会生生世世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开。

吃喝完毕,善禾扶着梁邺去寝屋休息,老汉仍晕着,静静躺在柴堆上。

土炕上就一层薄薄的褥子,躺在上头硌得身体疼,但聊胜于无。梁邺倦极了,阖上眼,没多久便睡着了,手却紧紧握着善禾的手,浑似怕她跑开。

翌日清晨,善禾早早醒来,天际已亮起鱼肚白,而初阳并未高升。善禾用十指把头发梳了梳,拢好,才跑到厨房,见老汉躺在柴火堆,咻咻地喘气。他脸上被滚水烫得模糊,十分可怖,善禾吓得一个踉跄。老汉听见动静,扭着被麻绳捆紧的身子,瞪起眼来不住地骂善禾。

善禾举起老汉的钉耙,作出防御的姿势,才发现这钉耙竟很有些份量,那昨晚老汉怎就如此轻易地将它举起?

厨房的动静不但吵醒了梁邺,还吸引了不远处的一对人马。他们御马而来,停在篱障外,纷纷下马。

善禾几近崩溃,怎么还有追兵!

院里的人四下打量着,见到善禾,前头那个大喊一声:“大人,这里有个女人!”

走在后头穿官袍的,则近前一步,把善禾上上下下打量了。他温笑起来:“这位娘子,你认得梁邺梁大爷吗?”

善禾握着钉耙不敢动,一侧是这些来历不明穿官袍的人,一侧是地上的老汉。她面色惊恐,颤声道:“你是何人?”

那位大人见善禾如此答,忙笑道:“他在里头罢?你别怕,鄙人是这京畿县的县令,姓张,速速引我去见你家大人。”

善禾如此听了,又见他谈吐有度,身上确实是官服无疑,这才缓缓搁下钉耙,走在前头领路。

张大人一见了躺在土炕上的梁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匆忙吩咐手下小厮就近去赁辆马车,又让人把吃食药物悉数取来。

善禾站在墙角,忽而觉得这位张大人分外眼熟,却也想不起来。

梁邺挣扎着起身,朝张大人拱手作揖:“多谢……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张大人坐在炕沿,却笑:“梁大,你真个忘了我啦?”

梁邺皱眉,细观其面,缓缓道:“是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张大人笑着:“是了,大人你不记得我,也难怪。我从前在密州府衙里做提刑,与令弟梁邵做了两年的同僚,他肯定记得我呢。大半年前他破了月坨村的案子,把功劳让给我,梁大人你也忘了吗?”

张大人回忆着当时的情形,感慨道:“多亏了梁邵,这两年,是他暗中把许多功劳记给我,这才有了我的今日。此恩不可不报。前夜闻您至京畿县,本欲拜访,奈何昨日公务缠身,始终不得空。昨夜听得噩耗,幸而寻得您,也算偿还梁邵恩情了。”

非但是梁邺,善禾也震惊着瞪大了双眼。原来因缘际会,早是命中注定。善禾全想起来了,那个午后,他们从梁老太爷下葬礼归来,张提刑亲自上门,站在马车下邀梁邵赴践行宴,而后便是梁邺中举的喜讯。

那会儿,梁邵孤零零站在马前,慢慢地抚着马鬃,静静地听别人的好消息,失落与悲望全浮在脸上。她与梁邺各站一边,心疼地望着梁邵。也是那会儿,善禾下定决心,一定要跟梁邵和离,一定要让他实现抱负。

原来、原来……

梁邵曾经种下的善因,如今在她与梁邺身上结果子了。

第75章 提大刀梁邺复仇

善禾与梁邺坐着张县令的马车回京都时,半道儿遇见了赶来救他们的施元济和成敏。等到了苍丰院,施茂桐、周太太、施明蕊俱坐在正厅焦急候着,文阳伯孟府亦遣人来探。闻梁邺负伤而归,没多久,施太太并孟持锦、孟持盈俱坐着马车亲自赶来慰问了。

因梁邺伤势较重,施茂桐便递了自己的帖子往宫里请太医。这么一来,到午间时,莫论皇帝,泰半个朝堂都知道探花郎梁邺于无有园遭袭重伤,几近殒命京畿县。翌日早朝,天子震怒,下令封禁无有园、无极场,敕大理寺、刑部共查无极场,更特遣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五臣专司此案。门下侍中欧阳文晟教子无方,入养心殿请罪。陛下并未治欧阳文晟老大人的罪,反倒宽慰他许久,只是一转头,欧阳同扬却教大理寺给拿了。

京都城的勋贵一时人人自危,因这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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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牵连甚广,大半个京都权贵多少与之有所勾连。东宫亦受波及,太子门下两宾客被查出与无极场有涉,皆下大理寺狱。众人这才慢慢反应过来,皇帝这一番动作,不仅仅是替梁邺讨公道,大抵是早盯上无极场,如今趁机发难罢了。

外头闹得轰轰烈烈、震天动地,苍丰院内却一派祥和。晴月能下地走动了,卫嬷嬷关禁闭出来了,连荷娘也安分许多,一心只做自己分内的事。因梁邺与善禾的伤,仆人间的龃龉在此刻轻如鸿毛,众人皆扑在负伤的梁邺与善禾身上。来往探望的宾客,每日的换药熬药……光这些,就够他们忙活的。

善禾与成敏的伤轻一些,在床上躺了一旬便能下地。梁邺的伤则较重,太医让其至少静养两个月,也不许有人打扰。当天晚上,善禾沐浴完毕,就径直去了晴月与妙儿住的屋子。三个人躺在大通铺上,刚吹了灯,正要说些体己话儿,彩香站在门廊下,轻轻叩响门:“娘子,你睡了么?”

善禾支臂起身:“没睡。有什么事吗?”

彩香犹豫道:“大爷唤你过去。”

善禾把眉一蹙。白日里已然说定,梁邺、善禾皆需休养,梁邺房里的守夜轮值从今日起由彩香、彩屏和晴月轮替。于是,善禾迟疑道:“今晚上不是你守夜么?”

彩香答:“大爷说……娘子不在,他睡不踏实。”彩香复述着梁邺的话,脸也慢慢臊红,“爷说他一闭眼就想到昨夜的惊心动魄,手也抖,心也跟着突突跳,哪哪都不爽利,恐怕只有娘子在身边陪着,才能安睡。”

梁邺没有抹掉善禾救他的所有事迹,不过一天的功夫,施府、孟府皆知道善禾是他梁邺的救命恩人了。他当着施茂桐、周太太、施太太的面,把善禾如何急中生智将他藏在莲池里,如何拖来板车,如何与老汉周旋,一五一十说得明白。是薛善禾救了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救了他,没有委身任何人,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梁邺的事,倒是他拖累了善禾很多。施茂桐赞了善禾一句有勇有谋,周太太、施太太面色有些僵,不过临了,还是赏了善禾许多东西。

这当下善禾听了彩香的话,知道自己躲不过,只好起身,随她往主屋去。

梁邺倚着靠背,捧了卷书正在读。甫听得门廊动静,立时游目望去,一双眼粘在善禾身上,看她垂头进来,看她走近,看她在床沿坐下,看她拧着眉嗔他:“我都睡下了。”你还把我喊起来,还让我来陪你。

梁邺却不说话,只望着她笑,熠熠含光的星目,温温和和的笑,很有些柔情缱绻。

他拍了拍床内侧:“那你睡在这里,我不闹你。”

善禾叹口气,越过他,爬到床内侧,翻了身背对他睡下。

梁邺看了会善禾的背影,心底又满又实在。他噙着笑把脸转回去,继续读书,才看了三两行,自家又忍不住开口:“善善……”

善禾已有些困,懒洋洋应道:“嗯?”

“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罢。”

善禾睁开眼,但没吭声。

梁邺索性把书合上:“我已教成安继续去物色府邸了,等过了年,我们就搬走。”

善禾打了个哈欠,慢慢道:“那是之后的事了,之后再说罢。”

“也快了,就三四个月的光景。”

善禾小心把话捏合圆了:“昨夜里你还说让我走呢……”

“那是我以为我自己要死了。”

善禾把心思藏在玩笑中:“所以,你活下来了,就不放我走了吗?”

“这是自然。”梁邺挑眉。

善禾转过身来,含笑看他:“那我偏要走呢?我现在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你跑不掉。”梁邺也侧过脸,也笑着回望她,“善善,你心里想着离开我吗?”

他眸光里忽地带了审视,一寸一寸地在善禾脸上逡巡:“是啊,晴月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你能带她走了。所以你想离开我吗?”

善禾被他这骤然狠厉的眼神看得心底发毛,咬了咬唇,莞尔一笑:“好没良心的话!我要是想走,昨夜里为什么不走?我要是想走,把你丢在路边任你自生自灭,岂不干净?”

梁邺仍旧冷眼审视她,待过了好一阵,他噗嗤一笑,目光立刻又变得柔情缱绻。

话可以骗人,但生死时刻的选择骗不了人,善禾因救他而留下的伤骗不了人。

梁邺道:“善善,你睡罢。面对着我睡,我要一醒来就看到你。”

善禾只得转过身,侧卧着,面朝梁邺。闭上眼,善禾听见他吹了灯,把灯座搁回床头矮几上,听见他把书卷一并搁过去,而后支臂撑着身子,躺下。他紧紧握住了善禾的手,执拗的十指相扣。黑暗中,善禾能感觉到他在看她,目光婉转流连,但她不敢睁眼。

善禾被梦魇惊醒时,手仍被梁邺紧紧攥着。

她浑身冷汗涔涔,绸裤、寝衣皆湿透了。屋里漆黑一片,柔顺垂下的床帐、吊在透雕落地花罩下的纱帘、浮在窗纸上的婆娑树影,影影绰绰地在黑暗中晃,浑似京畿县那个老汉怨恨恶毒的一双眼,诡异地镶嵌在被滚水烫毁了的老脸上。善禾抚着胸口,梦中老汉凄厉的哀嚎犹在耳畔,紧紧揪着她所有的神经。

“善善……”梁邺也被她吵醒了,揉着眼睛闷声问她,“你怎么了?”

“没事,我没事……”善禾勉力挤出笑靥,“应该是渴了。”她下了床,走到桌边斟茶,抬头时却见角落里立着个人,幽幽地望着她。善禾吓得尖叫一声,才发现是置铜盆的木架子。

梁邺扬声问她:“怎的了?”

“没事,我没事……”善禾饮茶润了口齿,往回走,“是放脸盆的架子,我还当是个人站在那儿。”

梁邺声气发冷:“你当是谁?”

善禾重新躺下:“就……昨夜那个老汉……”

梁邺没作声,重新攥紧了她的手:“那睡罢。”

一连半个月,善禾半夜皆被梦魇惊醒,每次都是四更天,苍丰院里的人都睡得没声响了,只有善禾吓得浑身是汗,梁邺也被她梦中的惊呼吵醒,却没办法,只好安安静静地陪她,拍拍善禾的手,宽慰她说都是梦,说那个老汉找不到这里来。善禾想跟晴月、妙儿一起睡,说三个人的话,人气旺,说不定就好了,他却不肯,夜夜攥着善禾的手睡,每次醒来,二人掌心皆是汗。

十月中旬的时候,秋风萧索,京都外沁园里的枫叶却红似火烧。施明蕊、孟持盈等邀善禾同往赏枫。善禾本不想去的,偏生这日梁邺竟破天荒的劝她:“自那日之后,你也不曾好好出去逛过,正好有她们陪着,你且松泛松泛罢。等我大好了,也该同你出去逛逛。”

兼之施明蕊三邀四请,善禾实在却不过,只得换了衣裳与施明蕊往沁园去了。

善禾一走,二成、二怀四个小厮立时悄步踱进来。梁邺点了成敏:“今儿不必你过去,你且去新府督工,等开年过了上元节,我们便都搬去了。从现在到来年上元,你只管这件事,别的你皆不用问。”

成敏点头称是。

梁邺再点怀松,想了想,却喊了成安的名字:“按昨日说的,你去库房里拿五十两银子和谒礼,去把大师请过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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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安亦点头称是。

梁邺这才点了怀松、怀枫:“今儿就你们两个随行。”

二怀垂首应是。

时近十一月,京中已寒,梁邺的伤尚未好全,成敏便寻了件披风给他披着,襟口还细细密密锁了一圈雪白兔毛。风吹时,兔毛便柔柔地抚梁邺脸颊。怀枫去套了辆马车来,怀松则收拾出门行装。二人扶梁邺登车,方坐上车板,扬鞭往城外去。

到得京畿县时,尚未到正午。张县令接了梁邺,一壁恭贺梁邺新近擢升大理寺少卿,一壁邀他往自家赴宴。梁邺把礼奉上,却道:“今日要见个故人,只怕来不及。等改日身子大好了,我必携内眷到你府上,叨扰个不醉不休才是!”张县令见留不住他,只好放手任梁邺去。

梁邺等人便又赶车一路往无有园方向去,等到了老汉家里时,又已过去半个时辰。

那老汉正躺在家中土炕。

怀松与怀枫把他拎出来,丢在院落的黄土地上。老汉趴伏梁邺脚前,见是梁邺,开始没口子地破口大骂起来,泪却涌出来,他亦觉得自家委屈。

梁邺坐在于黄梨木圈椅内,双手搁在扶手上,敛眸静静地打量这老汉。秋风瑟瑟,把他领口那圈兔毛吹得窸窸窣窣地晃动。他半眯着眼,看老汉被烫毁的脸狰狞可怖,看老汉身上这套簇新的衣服——善禾因被梦魇惊扰,连日寝食不安,自觉犯下不可饶恕之罪业,三日前她自拿出二十两银,教晴月购来两套御寒衣裳和治疗烫伤、刀伤的药,托人捎给老汉。

梁邺冷冷一笑,丢个眼风给怀松。

怀松即自车中取出一壶酒、一柄刀。

刀锋凌厉锃亮,喷了口酒在上头,寒光可鉴。

老汉见状不妙,挣扎着爬起来,却被怀松一脚踹倒在地上。

怀枫叹口气,上前把老汉捆好,看他倒在地上扭动身躯挣扎,不忍心,转过身面朝篱障,不敢再看。

梁邺睨了眼怀枫,不作声,转而朝怀松微一颔首。怀松得了令,当即把刀高高举起。

正要落下,却听梁邺一声:“慢着。”

怀松垂下刀,不解看他。

怀枫以为自家主子后悔了,长长呼出一口气。

老汉一个哆嗦,挪到梁邺脚边,转而哀哀求饶。

梁邺一脚踢开他,指了指靠在角落的钉耙,对怀松道:“先用那个。”

寒秋旧荆扉,风刃凋树摧。横撕血云破,老鸹空徘徊。

枝头歇着三两只老鸹,正朝着院落里的血肉模糊嘎嘎厉鸣。梁邺襟口下那圈雪白兔毛已染成朱红,他自怀中取出锦帕,缓缓拭净双手,随意掷于老汉身上。

等得怀松、怀枫把最后一抔土覆上,那个差点杀了梁邺、夺占薛善禾的无名老汉便彻底化作天地间的一丘黄土了。

他们驱车赶回苍丰院,正是下午日光最好的时候,善禾尚未回来。梁邺特意交代过,让施明蕊赏完红枫,就带着善禾去密楼用晚膳,他已找人订了桌席面,善禾不会这么早回来的。

成安早把马道师请来,这会子正候在会客的东厢房饮茶。庭院内,各种作法的物件已摆得整整齐齐。梁邺含笑接待了马道师,告诉他自家娘子被歹人吓到,连日梦魇,请老人家务必要驱赶邪祟,救他与娘子一命。马道师连连应下。怀松便捧着锦匣,双手奉上。

正要作法之际,怀枫急急跑回来,高喊道善禾回来了。

原来是施明华这会子胎动发作,施明蕊着急忙慌被周太太喊去苏府,照顾她姐姐生产去了。善禾便被提前送了回来。

那厢善禾与晴月、妙儿下了马车,并肩走过施府后门、苍丰院正门,彼此正说着沁园的红枫景致,但见院子里干干净净的,地上却有一两只黄纸。

梁邺站在东厢房门口,像早早等候着她,含笑问她今日何故早早归来。

善禾便将施明华生产的事说与他听。

梁邺笑道:“我这里有客,善善,你先回去休息罢。”

善禾应了一声,自回屋去。晴月、妙儿亦回房休息。

荷娘正擦琉璃花瓶,见善禾回来,忙恭敬作礼。

善禾点点头,坐下来斟了盏茶慢慢饮。

荷娘絮絮说些家常:“娘子,沁园好玩吗?”

善禾嗯了一声。

荷娘便叫苦道:“哎,我也想出去玩。”

善禾因上次那件事对她还有点提防,没吭声。

荷娘继续道:“今日娘子和大爷都出去了,彩香姐姐、彩屏姐姐和我把屋里重新收拾了一遭。娘子看,是不是比昨日干净整洁了?”

善禾四下一看,果真处处翻新,她笑道:“等下回有空,让大爷放你们一日假。”

荷娘笑起来:“那敢情好!”话锋一转,“哎,等会子还要把被罩换了,真个处处都是忙不完的活。”

善禾听了,站起身:“罢了,你好好擦你的花瓶,换个被罩而已,我去就成了。”

于是善禾往库房去,路上却见怀松、怀枫觑着眼看她,心底不由起疑。等入了库房里头,善禾正要走到搁床帐被褥的大衣橱前,却发现旁边架子上放了只锦匣,从前不曾见过的。善禾走近,想要打开看,怀松已跑到库房门口站着,急急道:“娘子找什么,小的给你找就是了。”

善禾疑窦丛生,嘴上却说:“那床撒花被罩,织锦缎面的。”

怀松忙走到衣橱前,嗤啦打开橱门:“娘子出去玩了一天,想必是累了,小的找给您。”他一壁说,一壁忙乱地翻找。

善禾站在他身后看:“对了,彩香、彩屏呢?还有卫嬷嬷今儿好像也不曾见到。”

怀松答:“下午那府里清算账面,把咱们院的也混起来了,太太就把卫嬷嬷和彩香姐姐都喊过去。彩屏姐姐也跟着过去玩。娘子,是这一床罢——”

怀松抽出一床撒花被罩,尚未来得及转身,身后善禾已尖声叫起来。

锦匣被她打开了,当中血淋淋的赫然是老汉首级,两目半阖,乜斜着看她。

哗啦啦。

被怀松和怀枫藏在柜子顶上的法铃、金钱叉、宝剑、宝镜等物滚落一地,还有梁邺那件被血染了的披风,也晃悠悠飘然坠落。

第76章 见首级善禾受惊

善禾吓得跌坐地上,怀松丢了被罩,忙上前扶她。

梁邺亦闻声赶来,把锦匣匣盖一阖,格开怀松,扶善禾起身。

善禾吓得全身发抖,心也突突乱跳,浑似在怀里揣了只极不安分的兔儿。她颤声道:“梁邺,你……我……”

梁邺揽着她的肩,温声宽慰:“嗯,别怕,善善。有我在,别担心。”他扶着善禾回寝屋去,行路时却回头睨了眼怀松:“把东西摆好,请大师继续。”

一直将善禾扶回正屋坐下,梁邺斟了盏清茶递到她面前。善禾仍有些愣愣的,颤着双手接过,惊恐问他:“他,他怎死了?他的头……”

梁邺贴着善禾坐下,揽过她的肩,声气温和:“善善,别怕,与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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