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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春雪(4)(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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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春雪(4)

广平王清醒的时间比意料中要长很多。鬼是不用睡觉的,因此每每李俶威逼利诱李倓早早入睡后就会飘去秦岭的林子裏乱转,又记下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林子裏有两头野猪在打架,天边又有流星划过,或者哪棵树下在一场绵绵小雨后生了蘑菇。等到日出,李俶便又慢悠悠飘回来,坐在李倓的床边想很多事情,但主要是想李倓什麽时候醒。李倓也习惯了每天一睁眼看到一只鬼坐在床头。

直到有一天李倓睁开眼,没看到熟悉的身影。他匆忙去摸放在床头的酒杯,发现李俶已经团了回去。

“为什麽不叫醒我呢。”李倓嘆了口气。

我是再也见不到广平王了。他想。到底还是没来得及告別。

大抵是魂魄提不起笔,所以连一行字都没留给我。

李俶昏睡的时候已经是夏末,没几日李倓就发现林子裏有叶子开始渐渐变色了。秦岭的地上不知道是积了多少年的落叶,踩上去只能听到微弱的嘎吱嘎吱声。只不过再过月余,这林子裏就要再覆盖上一层新的、干枯的叶子了。

是到了丰收的时候,李倓踩在林子裏。

年初李豫驾崩后,下了一场不算小的春雪,也不知道今年百姓的收成到底如何。“昭宣之机,呵。”李倓边走边念,李俶啊李俶,你想当刘弗陵,怎麽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当刘病己。

看着最后一抹余晖从秦岭的山头消散,李倓终于转身回了屋子。他从鸽笼裏抓出来一只信鸽。

若遇灾年,开建寧私库赈灾,不必回禀。李倓落笔。

李倓当然是有私库的,钧天的势力如今已经交给王叔文,但是李倓建寧王时建的私库这些年来在李豫有意无意的护持下一直如初,还变得颇为富裕。就是不知道李适知不知道李倓手裏还有这样一笔财产,大概是不知道的。

鸽子循着夜色飞出秦岭。

李倓把笔一扔,回床上睡觉了。广平王在的日子裏把他作息调得很规律,到时候他便困了。

等到林子裏的树叶半红半黄,李俶终于醒了。这次醒来的时候,恰巧李倓正在盯着酒杯。李俶、不,这次醒来的是李豫了。李豫一睁眼就和李倓对视上了,他慢慢从被子裏起身,变到与人等高,笑道:“倓儿是日日盼着呢。”

毫无疑问,这次醒过来的是太子,但不知道是哪个时候的太子。

李倓托着腮盯了他一会儿,直接问:“你的记忆裏你是怎麽死的?”是刚被封为太子的李豫,还是登基前的李豫呢。

这话问得实在是不好听,不过李豫也不介意,反而被李倓如此直言逗笑了:“我在宫宴上被逼毒发,之后昏迷了一段日子。大概是药石无医,终于还是死了。”

这实在是在李倓的意料之外的,但又在情理之中的。李倓愣了半刻,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李豫也不催,只等李倓慢慢开口:“你还真是能给我惊喜。只是你以为自己死于那毒药,就不怕是我趁你昏迷杀了你?”

李豫嘴角一勾:“我有前两次清醒的记忆,自然知如今是大歷十四年。”

见逗不到刚醒来的太子殿下,李倓颇感无趣地啧了一声:“那你当年就不怕我真杀了你?”毕竟如果这次醒来的李豫记忆停在下毒后,应当不知道后面真假太子、截药和太极宫一战的事情的

“倓儿问我这个问题之前,我倒是想先问问倓儿。”李豫心情似乎很好,端坐到李倓旁边,“前两段记忆裏,我是顺利登基了,还坐了十余年皇位,是吗?”李倓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何有此一问,只答到:“是。”

“身处乱世,父皇、母后和朝臣如何会容忍一个昏迷多日的太子?”李豫笑眯眯问。

李倓深吸一口气,要自己亲口说这段的故事他还当真有些张不开口,只想敷衍一下:“你命好。”

“倓儿容貌最与我相似。”李豫抬手摸过李倓的眉梢眼角,“定是倓儿做了什麽。”

有时候哥哥太聪明了,弟弟也会很头痛。李倓一个闪身躲开李豫的手,没好气道:“等你自己想吧。”

秋天是最风和日丽的,秦岭层林尽染,二人站在屋外往外眺去,便看到云海在艳色中翻涌。

李豫发现李倓时常发愣,有时候盯着他出神,又有时候眼神裏根本没有焦点。等出声唤他,他猛然回神,又说自己刚刚只是在放空。其实李倓说的是实话,他确实只是在放空。自李豫去世后,他烧了罪己诏、藏了传位诏书,也整夜整夜睡不着,有时候酗酒也无用。但那日弘义君来后,也带来李俶的魂魄,到如今数月余,李倓感觉本来时常钝痛的脑子慢慢抚平了,便时常进入出神的状态,但面上到底也不见笑。

“倓儿莫不是在看着为兄想別人?”李豫有一次把手伸到李倓面前打断了他的出神,眼珠一转想到什麽拿来逗趣,“我知道了,是我这个太子哥哥做得不好,倓儿看着我想广平王呢。”

乍被打断,李倓本还在回神,就被李豫这一句调笑激得血气上涌,耳根又红了。李俶自从改名李豫当了太子,二人便是聚少离多——也不能这麽说,其实这一生都是聚少离多的。总而言之,李倓和广平王调笑多,和太子调笑少。太子的权力如同层层枷锁锁在李豫身上,逼他端坐、逼他昂首、逼他紧绷。李倓已经是见他略微松快最多的人,却记忆裏的次数依然寥寥。

等李豫登基后,便更少了。

李倓快速走了个神,又回来品味李豫刚刚的话,恼得抄起一本书朝李豫的位置扔过去:“太子殿下胡言什麽!”李豫也不躲,任由书穿过他的魂魄摔落在地上,便边口头认错,边俯身去看封面:“是为兄胡言……怎麽在读魏文帝集?倓儿真要当洛神吗。”

“随手拿的。”李倓绝不可能承认,自广平王口无遮拦问出那句“我可是倓儿的洛神”之后,在李俶睡着的这些日子裏,他莫名其妙、不知所谓地把曹丕曹植的作品又翻出来读了一遍,还对着文帝诔枯坐了半宿。

“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李豫背到,“倓儿如今倒是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

李倓袖子一扫把书捡起来:“我非志士。”

李豫眉目低敛,温柔道:“好。”

李倓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向李豫,嗤笑一声:“怎麽不劝我做个志士?”

窗外卷起了秋风。北方的秋天总是格外短暂,此时的风已经带上了些寒意。枯黄的落叶被卷进风裏,扑簌簌地拍在窗棂上。

“倓儿之志,我最清楚,何须劝你?”李豫看向窗外,“起风了,倓儿把窗户关上吧。”

支着窗户的木棍被李倓随手撤掉,窗户啪的一声合起来。李倓突然很想问问在李豫生前他从未问出口的问题。其实很多事情不是不能说,只是过了那个时间后便没必要说了。他与李俶,被一场一场秋风推着,到底有多少句未说出口的话最后在肚裏囫囵打了个转,以不必说为因由烂在了落叶堆裏。

如今对着记忆正停在当年的李豫,李倓突然想把这些话往外挖一挖。

“太子殿下啊。”一般李倓既不称兄也不喊名的时候就是有情绪了,要是再带上敬语就是脾气更大了。李豫下意识以为自己刚刚又哪裏惹毛了弟弟,连忙坐过去:“嗯?”

“你去赴宴时,不知道危险吗?你就不怕回不来吗?”李倓问。他突然想到春天时,记忆在十八岁的小阁主与他说,刚接手凌雪阁时的惴惴不安。

李豫怔愣了一瞬间,一歪身子把自己歪进李倓怀裏,差点把李倓吓得跳起来。虽然没有实感,但是视觉上和心理上的冲击还是太大了,李倓差点忘了自己在问什麽。稍微收敛了一点心绪,李倓干咳了两声问道:“干什麽,皇兄想用美人计?”

“那色诱怕是不好用。”李俶很快又坐直,“我看要对倓儿对症下药,不如与你说‘待我们长眠于…’”

李倓的记忆突然被拉回那日城北山崖,那日的长安也下了一场大雪,就像是李豫驾崩的五月一样,只是冬雪春雪,失之毫厘、谬以千裏:“李俶,你不绝望吗。”

这句话问得很轻,几乎要被屋外呼啸的风声盖过,只是如今二人离得极近,耳鬓厮磨间,李豫很难不听见。他感觉自己从没有这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去后李倓的痛苦,原来他的逝去于李倓来说并不只是一个人、一个灵魂的离开。或许也是李倓坚持了一生的、执念和梦的崩塌,所以弘义君带他的魂魄来见李倓时,有满屋的散落的酒杯。魂魄不会流泪,李俶却觉得眼眶发干。

天色渐渐昏暗,李倓起身去点起一盏蜡烛,也未笼灯罩,任屋內只有一盏烛火摇曳。李豫却起身走到他旁边:“再点两盏吧。”李倓疑惑地看向他,李豫继续道:“只有一盏蜡烛太暗了,我看不清你的脸。”

广平王时的李俶是很喜欢说这种话来与建寧玩笑的,更会使出苦肉计这种手段。但是太子李豫这般话实在少见,李倓不语,只是又点起几盏灯。

李豫飘到剪子旁边,示意李倓再剪剪烛芯。李倓无法,又坐在灯旁抄起剪子对着烛芯一通剪。

“这下够亮堂了吗?”李倓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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