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鹰(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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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鹰
起初,鹰不知道它是一只鹰。
有这种想法也很奇怪,一只动物怎麽会有自己“是什麽动物”的疑问。
可是它却有意识,好似从前是人一样。
姑且称它是“鹰”。
鹰看着自己雪白又毛绒的身体,羽毛都还没有长出来,只有一些细小的绒毛挂在身上,像一只禿了的鸡。
应该是某种鸟类,有翅膀,不知道会不会飞。毕竟不会飞的有翅膀的动物实在是很多。
它认得出和它在同一个窝裏的是燕子,白色的前胸,颈背部是好看的蓝黑色,面部还有像话梅一样的栗红色点缀。
燕子的尾羽和翅膀都已成形,显然已经快成年,估计马上就要离巢独立生活。
那它呢?变色燕子吗?
燕妈妈噙着食物回来了,将孩子们都喂了一遍后不知叽叽喳喳地说了些什麽。
随后孩子们都飞走了,燕妈妈又“啾啾啾”地和它说了半天话,可是鹰很奇怪,鹰听不懂。
怎麽回事呢?它明明也是“鸟”,怎麽会听不懂同类说话?
燕妈妈见唯一剩下的这个长得不同的孩子不说话,也不动作,喂给它食物也不吃,只当这孩子是个傻的,况且明显就不是它的崽,不知为何出现在它的窝裏。
燕妈妈没有再说什麽,如今它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扔下寻来的食物也飞走了。
鹰看着窝裏那些虫子蜗牛昆虫,实在是下不了嘴。潜意识告诉它,它不是吃这些的。
只得恹恹地将脸埋进翅膀裏,还好现在他还不是很饿,还能挨得住。等想些办法下去。
这窝实在是搭的太高了,看样子应该是在什麽大户人家的屋檐下,毕竟这建筑的用料和顏色都不像普通人家的规格。
姑且不提它为什麽会知道这些。
它只是一只翅膀都没长齐的小鸟,要怎麽从这个高度飞下去呢?
晚上的风开始大了起来,窝已经开始变得摇摇欲坠,连屋檐都没办法挡住这猛烈的大风。呼啸声从耳边划过,像是长着大嘴的猛兽要将他吞噬。
雨滴渐渐从天空落下,不过多久就变得密集如织。狂风夹杂着暴雨,如同一枚枚银针射进窝裏,终是将鸟窝打得七零八落。
“啪嗒”一声,它掉了下去。
翅膀还没成熟,它用力挥舞着翅膀却怎麽也飞不起来,甚至无法给自己形成缓冲。
肚子着地,渗出一些血跡。
完全没有了遮挡物,雨水猛烈地打在鹰幼小的身体上。
鸟对痛觉的忍受程度似乎很高,肚子上裂了个口子竟也觉得不是很痛。血水已经顺着雨水将绒毛染成脏脏的红色,连带着带走了身上的温度。
身体逐渐失温,它却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更没有办法将自己挪到墙角去——那边还是干燥的,好似也吹不到这麽大的风。
不是吧,它还没搞清楚它是什麽,就这麽死了吗?
燕子窝从年前就已经筑上了,母燕一点点衔了泥土和树枝回来,又在裏面孵了小燕子。燕舞新春好兆头,李俶便也没有命人去拆,希望这一年依旧国泰民安。
若是能万事顺意……那便更好了。
况且每天听到雀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倒也有一番风味。
李俶低声咳了两声,脑袋沉的发晕,却还坚持持笔批着奏折。
“陛下,您都多日没有休息了,还是要保重龙体啊……”
宦官出声关心道,李俶却置若罔闻,没人发现他连拿笔的力气都没有了。墨汁在奏本上划出一道细长又扭曲的长线,是他刚才没拿住笔摔上去的。
李俶蓄力提笔,在长线下添了几字,假装是提了些意见又被自己否决,要将文字划去。
谁又可知,他不敢睡。
一旦睡着,那些掺杂着血腥与杀戮的噩梦就如巨浪般涌来将他淹没,压得他一口气也喘不上来。幼弟吐血与倒地的画面要在梦境中重复上演一遍又一遍,好似要把这些画面用火烧铁烙印在他灵魂中一般,带来无尽的苦楚与疼痛。
可是不需要这麽做,他已经忘不掉了。
他的双手接住了倒下的身躯,沾满鲜血,但那不是他的血。
李俶再次轻咳了几声,他试图压抑那些声音,不然太医又要拎着药箱闯进来,在他耳边来回说些废话。
是他不想保重龙体吗?
是的,他不想。
这次掌中映出些血跡,李俶悄悄拢了拢袖子,将那些血跡掩去,又将擦了血跡的帕子扔进一旁的火盆裏。
冷风从半开着的窗口灌了进来,同时带进来了一些雨水,屋內地龙很足,一时半会还感觉不到冷。
“陛下,要关窗吗?”
宦官自是拿陛下没办法,又不敢过多劝说,毕竟这些话语在这几个月裏实在说了太多遍,他知道陛下早已不爱听了,没降他的罪已经是仁慈。
他不敢看李俶,只得时刻盯着外头阴沉不定的天气,一旦有一丝变化便打算趁机找陛下搭话。
李俶手指敲击了几下桌面,没有抬头。仍是一副专心批奏折的模样。
那便是要关。
宦官小跑着去关窗,头刚探出去看看屋檐打湿的情况,便“哎呦”一声。
“怎麽了?”
“燕子窝掉下来了,不过还好那些燕子应该都长大了,想必都飞走了。”
这一刻,李俶那昏昏沉沉的脑袋突然清醒了,身体不由自主地走到门前,也不顾宦官的惊呼,果决地开门。
“哎呦陛下,外头冷,可不能出去啊。”
李俶仍旧充耳不闻,他也只是走出了几步,鬼使神差的,他一眼就看到那只躺在雨水裏,被污水染湿的红白色的小家伙。
一动不动的不知道死了没,是从燕子窝裏掉下来的?原来有这只吗?
宦官问:“是燕子吗?”
李俶捧起那团小小的身影,戳了戳它未成形的翅膀,尚有温度。
“不,是鹰。”
鹰听见了。
鹰知道了原来自己是鹰。
太医心道天知道这大晚上的,天子喊自己过来只是为了救一只鹰,而且看上去刚出生没几天,连毛都没长齐也没开始变色!
他还以为陛下终于想开了要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愿意吃药了。
还好鹰的伤势不重,只是肚子着地的时候稍微摔裂了些皮,这才渗了些血,摸上去没有骨折。加上有些失温。
稍微保暖一下应该就可以了。
“它会觉得痛吗?”
李俶摸了摸鹰毛茸茸的小脑袋问道。
“臣不知。”
“好,你下去吧。”
太医斗胆又啰嗦了一句:“陛下您的病……”
“下去。”
太医哆哆嗦嗦地滚下去了。
忘记问它吃什麽了,李俶突然想起,但又不好再让太医滚回来,只好让人先煮了些米糊过来。
鹰虽然睡着,或许是昏迷了,嘴巴却不停,一勺一勺吃的很快。
李俶竟觉得自己內心也被填补了几分,干脆用布帛给鹰团了一个窝,放在砚台旁陪自己工作。
看着鹰起起伏伏的小小胸膛,难得的睡意如潮水般涌来,连眼皮都开始打架,趴在桌上睡着了。
难得的一夜无梦。
鹰醒来的时候全身都暖暖的,肚子也好像被填饱了,心情不错。
它挣扎着站起来,发现自己好像站在谁家的桌案上,是被捡到抓进来了吗?
正要试着叫唤两声就被人捂着嘴连带着脚下的布帛一起端走了,直到远处才开口说话。
宦官一直盯着这边的动向,看到鹰醒了立刻眼疾手快把它揣走。
“小祖宗,別叫,圣上好不容易睡一觉,別把人吵醒咯。”
鹰感到很奇怪,他听不懂燕子说话但是听得懂人说话,这正常吗?
这是被皇帝捡走啦,那还挺厉害的。
鹰知趣地点了点头,一副“交给我吧”的眼神。
但李俶还是醒了,发现桌上东西少了,皱着眉正要开口询问。
宦官适时又把鹰端了回去。
“在这儿呢陛下,这不是怕这小东西饿了,奴才正要带它出去喂食。”
“不必,朕亲自来。去准备些它该吃的东西来。”
宦官端了一碗的昆虫上来。
鹰嫌弃地站到李俶手指上,誓要与这些恶心的东西拉开距离。
于是宦官又端了一盘生肉上来。
鹰睁大眼睛看向他,我牙都没长齐你让我吃这个?而且生的能吃吗?忍不住又往掌心挪了挪。
鹰的眼睛确实很大,感觉两只加起来都有头那麽大了,一副疑惑的小表情实在是可爱。
李俶忍不住摸了摸它的脊背,倒是挺硬的,没有想象中柔软的触感,估计等毛长出来就好了吧。
鹰惊得转身,伸嘴啄他的手指。
別随便摸我!
莫名的,李俶竟然觉得能听懂鹰说话,伸着手指任由他啄,同时忍不住笑出声。
宦官顿时有种“自那位出事以后再也没见过陛下这麽笑过”的欣慰感。
“去吧,熬点小米粥过来。”
时间久了,李俶也摸出些门道,鹰不喜欢虫子,不喜欢生冷的东西,喜欢吃人的食物,特別喜欢他碗裏的,他吃什麽都喜欢从中啄两口走。他喝什麽也喜欢把头探进去洗个澡,导致他现在都不敢喝点茶啊汤啊什麽的,只得喝白水,不然鹰得把自己搞染色了。
他干脆让饭菜增点量,吃饭的时候夹几筷子给鹰,不知不觉间连自己的饭量都增加了。
太医很是欣慰。
鹰也看出来这人实在是敬业,每天除了上朝就在处理公务,晚上连觉也不睡,熬得眼下暗黑一片,还时常咳嗽。
李俶估计是觉得鹰看不懂,几次咳血也都没避开他的视线。
鹰觉得此人实在是太不听话了,人类本来就没多少岁数可活,再这麽熬下去,又能有几年?
这皇帝就是这麽当的?再爱国爱民也不该如此燃烧熬尽自己吧!
但是鹰不会人语,不知道怎麽劝说。
鹰长得很快,一个月已经长出些飞羽可以进行低空飞行了。指从桌子上飞到李俶的头上。
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身上长出些黑褐色的羽毛,逐渐能看出日后的英姿。
这日太医例行来把平安脉,嘆着气离开,鹰知道人还是不听话,不肯让太医配药,更不肯吃药。
他飞到李俶头上长啸一声,随机又喳喳地叫唤起来,声音尖锐刺耳,跟嘲讽他似的。
同时用嘴拽着李俶的头发往太医那儿带,李俶今日未束冠,头发好拽的很,不一会就被它弄得一团乱。
宦官吓得赶紧去捞鹰,却被李俶伸手阻拦。他去摸头上胡闹的鹰,又被鹰躲开。
“你是想让我认真治病?”
鹰“啾”了一声,算是回应。
可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李俶自己知道他治不好,干脆不费劲去喝药。
鹰见他无动于衷,明明知道自己什麽意思还装傻,便直接动嘴啃了起来。他现在喙也锋利了,要是真的用力怕是要见血。
李俶真是怕了它了,赶紧一把抓住鹰,把它从头上拽了下来,同时带下来几根乌黑的长发,显然是鹰拔的。看来它是真的气急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乖点。我吃还不行吗?”
太医感激涕零地抓药去了。
鹰生气地飞到院裏自己玩,随机找了个树把自己藏起来,真是一点也不想理这个人了。
“陛下既然这麽喜欢这个小东西,为何不给它取名?”
“不了,鹰终究是要回归自由的,取名等于给它上了枷锁。”
李俶走到院中,将他的手臂伸出。
树林裏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鹰不情愿地飞了出来,落到他的手臂上。即使爪子已经长长,像一个大大的弯钩,它却抓得一向不是很用力,不会将人抓疼。
“况且你看,它这模样,也不需要熬鹰。”
这样不行,鹰还是要回到自然中的,如果一直让他这麽养着,真的失了野性,以后怎麽独自生活?
李俶开始有意将鹰放养,让它去抓野生动物,让它去自己觅食,但是鹰太依靠他了。鹰抓物失败停在他的肩头,用已经长齐羽毛的头蹭他的脖颈,他又会止不住心疼,会拿出食物喂鹰。
况且有鹰在的时候,他的心脏确实好受很多,不会再经常一抽一抽的痛,连咳嗽吐血的症状都好了许多。
甚至睡眠都回来了,不会再做那恼人的噩梦。
鹰会直接睡在他的枕边,用身体靠着他的头,这样似乎会很有安全感。
尽管鹰有时候也挺凶的,在他看奏折时间过长的时候,会将奏折直接叼起扔到一旁,或是将那些破纸撕个粉碎,再在桌上来个滑翔,将那些扰人休息的破东西一股脑儿全滑到地上去。
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养了只脾气不好的鹰,鹰有时候还会故意在上朝的时候飞到门口乱叫。
但是陛下溺爱,大臣们也拿它没办法。况且陛下也没有关着鹰,就仍由它这麽在宫裏飞来飞去。鹰随时想走都可以走,但鹰没有走。
这样不行,李俶下定决心抛弃鹰。
鹰不能再依靠他,他也不能再依靠鹰了。
终归是要分离的。
再第不知道多少次将鹰关在门外失败后,李俶决定只能用那个办法了。
门外的鹰叫得实在是太过凄惨,他第不知道多少次打开门,放鹰进来,鹰一股脑儿撞进他怀裏不肯离开。
鹰似乎知道只要它卖惨,人就会心软。
李俶摸着鹰的羽毛对鹰说:“明天带你出去玩。”
他们坐着马车行驶了整整一天一夜,来到一处大草原,李俶觉得到了这麽远的地方放走鹰,它应该找不到回家的路,况且草原才应该是它的家。
他忍着心口的阵痛以及喉间翻涌上来的血腥气,用力将鹰扔了出去。
“滚吧!真当朕有那麽喜欢你?你不过是一个畜生罢了!只不过是一个玩物,趁我现在还不想杀了你,快点滚吧!”
鹰知道人不是真心的,因为它看到了人眼中的泪水。它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又向李俶飞过去,可身旁的侍卫举起弓箭对准了它。
等流箭划过身旁的时候,他才恍然发觉,人可能是真心的,人是真的不要它了。
但那些弓箭显然没有认真对准它。
耳边呼啸而过一支更加快速的利箭,可那支箭不是对准它的,是对准李俶的!
按照人现在的身体状况,绝无可能躲过这一箭,人显然是必死无疑!
鹰毫不犹豫挥动翅膀以它最快的速度迎了上去。
当利箭穿过翅膀时,鹰突然想起当年他也是如此持剑站在皇兄面前,满身血污地倒在皇兄怀裏。
怎麽,原来他是轮回转世了?
真的成为鹰了?
倒也是不错。
就是这怎麽好像也没从地府走一遭,好像也没喝过孟婆汤,这一下子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这是正常的吗?
“李倓——!!!”
鹰从空中掉了下来,又看到皇兄向“他”跑来,似是要接住“他”坠落的身体。
鹰张了张嘴,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回应,却什麽都没有说。
等李俶赶到的时候这裏只有一片草地,没有看到鹰,也没有木箭。杂草长的已有一尺高,他扒了扒草丛也没有看到任何血跡。
李俶肯定他没有找错方位。
鹰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消失在这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