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世清白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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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世清白人
祝与淮被关在地牢裏,已经一天一夜了。
在这期间,七喜来过两次,给他送来饭菜和药,但祝与淮因为发烧吃不进去,血跡凝固裹满手指。
七喜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小心翼翼地替祝与淮清理伤口,换着纱布。
祝与淮的睫毛微颤,试探着睁了睁眼,他的嗓音像磨砂纸般粗糙:“给我杯水。”
高烧让祝与淮感到深深的疲惫,身体裏像有列火车轰鸣地碾压而过,他的四肢酸痛,脑子像被一根铉扯着,硬生生地来回刮擦。
七喜手忙脚乱地出去倒了杯,拿了进来,袖口打湿了一个角。
祝与淮手拄着地,费劲地坐了起来,他接过七喜递过来的水,小口地啜饮着。
他们一时相对无言,沉默片刻,七喜说:“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祝与淮听了很多遍,他说:“为了哪一次?”
七喜垂着眼,不敢去看祝与淮的眼睛,她说:“所有。”
祝与淮看着她的浓妆,想起那张卸去伪装后,素净的,长着雀斑的脸,他说:“和你无关。”
他问:“你和江云涛认识很多年?”
七喜点了点头,没回避:“从我从家离开,我一直跟着他。”
“怎麽不回家?”
七喜摇摇头,苦笑着说:“回不去了。”
七喜的档案,祝与淮翻过,看不出任何异样。他们去走访的时候,七喜的父亲把他们撵出门,把门关得震天响,说自己没这个女儿。
祝与淮见多了重男轻女的家庭,但七喜是独生,祝与淮不知道症结所在。
七喜的眼睛流转在祝与淮的水杯上,像是看着,又像是在发呆。
她的声音缥缈得像是层纱,又像是雾,捉不住。
“我大学的时候,谈过一个男朋友,那是我第一次恋爱,我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所以,我明知他提出的要求不合理,我还是愿意照做。直到有一天,我无意发现他把我们的忄生爱视频传给了他的朋友们。”七喜的瞳孔闪烁,充斥着痛苦,“我看到了他和朋友们的对话,他叫我……婊子。”
最后的两个字,七喜的语调降了下去,轻轻的,又坚实地像是沉入水底的石头。
祝与淮蹙了蹙眉,问:“没有分手吗?”
“分了,”七喜接着说,“但分不掉。”
后面的事祝与淮猜到了,但他没说,继续听着七喜讲。
“他威胁我,敢分手,他就把那些照片和视频发出去。”七喜的声音缥缈,“于是我就不敢了。”
不敢的原因有太多,派出所有过诸多案例,熟人社会的社死,女性不检点不自爱的舆论,父母的知晓,单挑出一件,在二十出头的年纪,都如泰山压顶般,摧枯拉朽。
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可七喜说起来仍旧带着一股不可言状的惶恐,她的身子瑟缩着,瞳孔没有焦距。
祝与淮出声安慰:“过去了。”
七喜摇着头,双手用劲地互相揉搓,偏执地说:“过不去了。”
她看着祝与淮,把过去一刀刀,鲜血淋漓地割开给他看。
事情的后续并不是传统故事裏的恶人悔改,而是多米诺骨牌般一发不可收拾。
七喜以为他的男友即使是个人渣,但也还是保持着一丝底线。但有一天,她无意在男友的电脑上发现了群聊。
她有不可言说的预感,但还是保持着心底少得可怜的希望,颤抖着手点进去。
七喜看清了,她的泪水落下,落成溪水,落成瀑布,她捂着自己的心口,一下下闷痛地用力捶打着,蹲下去。
“那晚我看着他熟睡,我想过去厨房拿一把刀,和他同归于尽。可我站在厨房门口,那晚的月亮特別圆,特別白,白得像是路上撒了盐。我就想,凭什麽啊?为什麽啊?这麽个烂人要毁了我一辈子?!”
祝与淮听着,类似的事,他不陌生,他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他让我去酒吧上班,我不去。我被他打了好几次,他拖着我去了酒吧,是厉哥救了我。”
祝与淮想起七喜对江云涛的言听计从,嗅到了一丝不寻常:“他帮你做了什麽?”
七喜的眼睛缓慢地转动着,半晌,她才轻轻地说:“他被卖掉了。”
祝与淮挑眉,脸上的震惊像面镜子映衬着七喜,她的目光愣愣的,一张脸空洞死气。
祝与淮没问七喜后不后悔,后悔这种话,在事情发生后,说来毫无意义。
他在七喜的脸上窥探到太多其它的东西,屠龙之人深知自己已经成了恶龙。
七喜怔怔地虚空地看着空气中的某一点,祝与淮艰涩地动了动喉咙,说:“还来得及。”
七喜的瞳孔慢慢聚焦,从远处移到祝与淮脸上,她的意识在渐渐回笼,她没反驳祝与淮的话,坐了会,叮嘱祝与淮早点休息,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七喜每天定时过来送饭,时不时和祝与淮说上几句话,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
有天,祝与淮吃着饭,七喜看着地牢裏狭小的窗户,蹦出来一句:“春天快来了吧。”
蒲甘是一个四季不分明的地方,常年闷热、潮湿,就算是冬天,也还是一水的短袖短裤。至于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在蒲甘,变化也不明显。
但祝与淮还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说:“会来的。”
地球公转带来的春天没到,但另一种春天却即将降临。
陆连旅从外面走进来,脚步轻快,他把门关上,和大家说:“公安部这边要组织一批人去蒲甘。”
岑科直接跳起来:“卧槽,解救被骗的人吗?”
陆连旅点头:“蒲甘四大家族內讧,是个绝佳的机会。上级通知我们整装待发,抽调了我们俩。”
陆连旅没忘记告诉季柏青,他说:“我给季柏青打个电话。”
季柏青的电话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陆连旅又打了一次,还是没有人接。
陆连旅问岑科:“你这几天和季老师联系过吗?”
岑科还沉浸在高兴裏:“前天联系过,他说他最近在监考,让我有事给他发微信,他看见了回我。”
陆连旅心想,坏了,季柏青当时为了和祝与淮一起去马来西亚,把课程都提前上了,学校那边,他们还去做了沟通和调整。
岑科看着陆连旅的脸色,问:“怎麽了?”
陆连旅虽然还没确切证据,但篤定地说:“季老师去蒲甘了。”
季柏青和陆连旅提过要去做采访记录的事,当时他否了,蒲甘局势不明朗,冒然过去,难免发生意外。
岑科和陆连旅一时沉默着,事已至此,再讲其它,都是无用的话,当务之急,是先把祝与淮救出来。
陆连旅说:“我们先准备吧,下星期就要过去口岸了。”
岑科说:“行。”
远在几千公裏之外的季柏青正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泥潭中扒开枝叶往前,时值正午,雨林裏热浪鼎沸,动物的啼叫都带着被太阳晒透的昏昏欲睡。
蛇头走在季柏青前面,小心地观察着。
一个星期前,季柏青给他的雇佣兵朋友发去信息,让他帮自己找个蛇头偷渡。
对方不可置信地回:“Season, are you serious”
季柏青看着信息,他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认真,也比任何一个时刻清楚自己将要做的事。
他记得他和祝与淮坐在寺庙门前的台阶上,祝与淮问他为什麽不再做新闻?
季柏青说,因为旧事前赴后继,因为无法改变现状带来的无力。
季柏青承认他对新闻失望过,但他从未怀疑过每一个当初踏进这个行业的人所抱持的理想。
季柏青在这个行业裏失望、失意、失落,但他也在这个行业裏期待、期望、期许。
他摇旗吶喊,挥斥方遒,用理想撞开现实的沉疴大门,碰壁有过,但也乘兴而归过。
最近的夜裏,他总是一遍遍地想起当初课本上看到的人,奥莉娅娜·法拉奇、娜丽·布莱、玛丽·科尔文……
他还记得那些热血在身体裏沸腾的感觉,他只有一个信念:要把真相告诉世界。
他依旧相信,文字是有力量的,声音是可以被听到的。
蛇头听到有人主动前往蒲甘的时候,并不感到惊讶,他和季柏青谈好价钱,说好时间。
蛇头是中蒲边境生长的人,会说中文,也会说蒲甘话,对两边的地形都十分了解。
季柏青身上被汗黏湿了,他只背了一个包,他问:“还有多久?”
蛇头把落在自己胳膊上的蚊子一掌拍死,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走出这片树林,就到了,还有五六分钟。”
季柏青不再说话,时不时从包裏拿出水喝一口。
蛇头在各个园区都有相熟的人,他看季柏青一脸的文质彬彬,刚要出口和他说一些注意事项,就听见前方传来激烈的枪声。
季柏青对这些声音再熟悉不过,季柏青快速地往前几步,摁着蛇头的肩,说:“蹲下。”
蛇头还没反应过来,季柏青摁着他躲到一树茂密的丛林后,枪声密集地轰响着,惊起了歇息的鸟群。
季柏青抬头观察,他们距离枪响的地方五六十米,不能再往前了。
蛇头揪着树叶,生怕被人发现,他小声地喃喃道:“这是怎麽了?”
季柏青仅从枪声无从判断,他当机立断:“走。”
眼下的情况,蛇头自己也害怕,他没辩驳,带着季柏青原路返回。
晚间的余晖落了山,蒲甘那边传来消息,四大家族哄抢利益,开始內讧。
蛇头烦躁地拍着大腿,骂骂咧咧道:“早不打晚不打,偏偏这个时候打。”
蛇头爱财但也惜命,他粗声粗气地对着季柏青说:“他们打仗,我也没办法,只能是怪你来得不是时候,钱——”
“你收着就行,”季柏青简明扼要地打断了他接下来想表述的话。
蛇头原本以为双方要争辩一番,季柏青话一出,他脸上的褶皱都被笑得撑开了。
蛇头也算是阅人无数,斤斤计较的亡命之徒、视财如命的人口贩子,但的确是第一次见季柏青这种临危不惧、镇定自若的人。
加上季柏青刚答应不把钱要回去,蛇头心情大好地劝道:“这几天不太平,等过段时日再去也来得及。”
季柏青的眸子平缓而深沉地望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没说话。
蛇头忍不住好奇地问:“你过去做什麽?”
“找人。”
“谁啊?”
“我爱人。”
蛇头听了这句话,对季柏青的欣赏又上了一个小台阶,他拍了拍季柏青的肩,称赞道:“是个汉子。”
蒲甘在內乱,之前说好的在祝与淮附近的园区进不去了,季柏青拿出存在手机上的位置,问:“这个地方要怎麽去?”
蛇头看了一眼,他在这一带混跡多年,才看到,脸色就变了。他问季柏青:“你爱人在这裏?”
季柏青点头。
蛇头的脸色变得像含了铅一样:“这个园区远近闻名,逃跑的人被抓回来,会被吊死示众。要是业绩不好,会在暗网上被贩卖身上的器官。”
蛇头说的网,季柏青当初在调查报道一起跨国人口买卖新闻时,见识过。
网是个庞大的黑色地带,武器、人口、器官、代孕……所有法律铭文禁止的事,在这裏,都变得透明。所有东西明码标价,用泰特幣流通。
所以祝与淮被抓后,季柏青第一件事就是确定暗网裏有没有祝与淮的名字。
季柏青点头,淡然地说:“我知道。”
蛇头看了看,对季柏青的情比金坚流出敬佩。
第二天,蛇头一早就去打探消息,回来后,一脸的忧郁,对着季柏青说:“你可能过不去了,昨天只是四大家族混战,昨晚政府军也加入了进来,不知道扯的哪门子疯。”
蛇头接着说:“你都不知道边境线,现在全部挤满了乌泱泱的人,口岸都关了。”
季柏青问:“你昨天带我走的那条路,还能走吗?”
“还能走呀,但是再晚我就不知道了,按照这种局势,我估摸后面这段时间进出都难。”
季柏青说“行”,他开始收拾自己的包,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
蛇头张大嘴,说:“要不你缓缓,现在在打仗,你过去也找不到人。”
季柏青拿出手机,在微信裏发送着每日关怀,说:“不等了。”
蛇头见劝不动季柏青,嗫喏地说:“那……我……”
季柏青把微型相机放好:“我记得路,你不用带我了。”
蛇头在心裏谢天谢地,但是面上还是流露出一丝不好意思:“那你小心哈。”
季柏青从蛇头家拿了两瓶水,他背着包沿着昨天走过的路往前。
祝与淮还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裏,他在睡梦中听见枪响,猛然睁开眼,心脏像是游乐园裏玩过山车般失重,空荡着无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