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班顿(2 / 2)
他们去到的并非什麽著名海滩,而是一个略显偏僻、却更有生活气息的小渔港。几艘旧木船搁浅在沙滩上,空气中弥漫着渔网、海产和阳光曝晒后的复杂气味。
而就在这片粗粝的真实背景下,一幕鲜活的景象正在上演:几个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脸上刻满风霜皱纹的老渔夫,正和几个穿着鲜艳纱笼的船娘围成一圈,就着一把音色沙哑的老吉他,跳着最原生态的弄迎舞。
他们的舞步没有陈盛那般精致优雅,却充满了野性、力量与生命最本真的欢愉。苍老的歌声粗粝豪放,唱着古老相传的、关于海洋与爱情的班顿。
“看!他们在跳,在唱!”陈盛兴奋地指着那边,几乎要立刻跑过去。这就是他梦寐以求想要记录的活着的文化。
Vegas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引向旁边一处稍高的礁石。“在这裏看,更清楚。”他的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
陈盛顺从地坐下,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在那些舞动的人影上,耳朵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音符,嘴裏不自觉地跟着轻轻哼唱,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他完全沉浸其中,像个找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Vegas没有看那些渔夫和船娘,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陈盛被海风吹拂的侧脸上,看着他因兴奋而发亮的眼睛,因哼唱而微微翕动的鼻翼,以及那完全向世界敞开的、毫无阴霾的快乐。
他看着这个洁净的少年,与眼前这原始粗犷,甚至带着点腥气的环境融为一体,仿佛他天生就该属于这裏,属于这种不加雕琢的蓬勃的生命力。
这种美丽,比任何精致的艺术品都更撼动人心。
过了许久,歌舞暂歇,渔夫们散开休息。陈盛这才回过神,激动地转向Vegas:“Vegas先生,您听到了吗?那首班顿的调子,和我之前收集的一个片段很像,但歌词更古老!我一定要记下来!”
他的脸颊因为兴奋和日晒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裏闪烁着如同被海浪洗涤过的星星。
Vegas凝视着他,缓缓开口,声音在海风的包裹下,竟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近乎危险的温柔:
“嗯,我听到了。”
“但阿盛,你刚才哼歌的样子,比任何班顿都动人。”
这句话,像一枚柔软的子弹,精准地击穿了所有关于文化与诗歌的语境,直白地、不容回避地,将焦点牢牢钉在了陈盛本人身上。
陈盛一下子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凝固,随即,那红晕迅速加深,像晚霞骤然浓烈。他慌乱地低下头,心脏在胸腔裏失序地狂跳起来。
海风依旧在吹,渔港的喧嚣仍在继续,但他却觉得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Vegas那句在他耳边无限回荡的话语,和他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那话语裏的意味太过直白,烫得他心慌意乱,几乎无法思考。他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这令人无措的氛围,猛地站起身,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Vegas,语气带着明显的慌乱,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我,我得赶紧过去,把刚才那首班顿记下来,不然一会儿该忘了!”
他说完,几乎是有些踉跄地跳下礁石,像个受惊的小动物般,头也不回地朝着那些休息的渔夫们跑去。他从随身带着的布包裏掏出笔记本和钢笔,蹲在一位正抽着水烟的老渔夫身边,仰着脸,急切又认真地询问起来,试图用学术的专注,来掩盖內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Vegas依旧悠闲地坐在礁石上,他没有阻止,也没有立刻跟上去。他深邃的目光追随着那个仓惶又努力的背影,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却一切尽在掌握的弧度。
他看着陈盛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手指,看着那泛红的耳尖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看着他不自觉地咬住下唇,努力装作一切如常的笨拙模样。
猎人的耐心是无限的。
他放任他的小鹿暂时逃回看似安全的“正事”裏,任由他去记录那些古老的歌谣。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有些东西,一旦在心裏播下了种子,就再难拔除。语言的蛊惑,远比任何有形的绳索都更加牢固。
海风吹拂着Vegas额前的黑发,他像一位真正的幕后导演,欣赏着舞台上演员最真实动人的表演。他知道,当陈盛记录完那些音符和歌词,平静下来之后,会发现,那句萦绕在耳边的话,早已深植心底,比任何班顿都更加清晰,更加挥之不去。
而他,只需要在这裏,耐心地等待他的收藏品,自己完成这最后的无谓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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