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无复回首(2 / 2)
囚狱中的陈狗锤最后眨着迷离的眼,望着不断离他远去的虞珵,那如今风光正盛的虞将军,直待到看不见,才闭上了眼。
他累了。
恍惚中,陈狗锤回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他想自己究竟为何走到了此般地步?
人世间背叛无外乎威逼与利诱,哪一条他实在记不得了。
总归那年自己年轻,身如浮萍……
想来他也曾有无数次回头的机会,只是走上这条路的人,又哪有回头的?
否则茫茫天地间,他将不会再有任何一处归所。
末了嘆声为时已晚,作了生命尽头的安魂曲。
然而此时此地,他成了背叛的化身。
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咽气,得不到自己可笑的救赎。
——
皇都初夏,梅雨缠缠绵绵。
阿尔查图的部分人在被释放后不久,其本人也与罗长峰一起,在一日夜裏于狱中消失。
全城搜捕戒严。
这日傍晚时分,司伯良照例来给龙体抱恙的陛下汇报日常工作。
途经上书房附近的花园,他遇到了两位正在花园老树下相伴玩闹的皇子,简单打过招呼后,在太监的带领下继续向前走去。
朱红的廊柱林立两侧,平铺的石砖在脚底生开,这条弯转而长的回廊道是司丞相每日通往皇帝寝宫的必经之路。
静谧的树荫与长阶把时光雕琢,屋檐的狮兽天马与亘古相照,长路上的砖砖石瓦让远边西斜的余晖淬了金,踏在人脚下,不显得沉重,朝中老臣走过许多年。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
却不知这年的雨季到底有多漫长。
宫中带路的老太监与司丞相道,陛下已在西暖阁等候他多时了。
皇帝并未同往日般在寝殿中休憩。
司伯良面上没什麽反应,继续跟在老太监身后走,被带去了另一处拐角。
他却在拐过拐角时遇见了一人,距离西暖阁不远。
深宫的落日中,余晖洒满了木制的地板,那人一身朝服向他走来,微风扫过肩颈的落花。
谭文卿这时候做何来面见圣上,司伯良不得而知,只是记忆中那双让人印象深刻的丹凤眼走到近前,恍恍让走过大半辈子的司丞相也失了片刻的神。
那是一双危险的眼,裏面藏着大逆不道的讳言。
他人兴许懵懂,老丞相却看得分明。
只是这一次,似乎与先前不大一样……
不知是否错觉。
“司丞相。”
走到近前的人与老丞相打了声招呼。
司伯良还手以礼,与人寒暄道:
“谭大人,近来可好?”
谭文卿莞尔点头:“近来常常无所事,有些无趣,闲来于府中多养出了几分懒气,倒也不觉困扰,想来这样的日子许久未得。”
司伯良盯着谭文卿的眉眼看了许久,随而含笑道:
“谭大人说笑了,何来无趣?我瞧今年那新晋的状元郎是个好性子,当时听闻他是谭大人远亲的堂弟,许久未见而想暂居谭府与兄长好好聊聊,我还道难怪,能有常人不及的聪慧,原来是与谭大人有关。”
司伯良的话叫谭文卿顿了顿,他望向眼前人,片刻作出无奈回道:
“丞相大人见笑了,商初却并非舍弟,不过曾年少我与其兄长有过几分面缘,此番他于谭府暂居,也不过状元府的事务尚未收拾妥当,我顺手照应了下。”
司伯良点了点头,本是出偶遇的插曲,圣上还在屋內久候,他不便再多停留,作势准备离去,却见谭文卿没有半分要让路的意思。
“谭大人还有何事?”司伯良道。
深宫长廊寂寥,晚霞的余晖渐渐消散了去,棕木色的地板露出了原本的顏色。
“司丞相,”谭文卿那双丹凤的眼睛紧盯着眼前人,说话声音却还是轻柔,“我前段时间沾了状元郎的光,受虞将军邀到侯府做客,那日恰巧望见您,离得远没过去打招呼,不知我是否有看错?”
暗下来的天叫司伯良再看不清谭文卿的神情。
他笑道:“没想到还有这等巧事,不过我大概率是没看见的,我同虞老爷多年的挚交了,闲来无事也常光顾他的府邸,也不怪你能见到。”
“原来如此,”谭文卿苦笑了下,“御史大人和司丞相的情谊当真叫人艳羡,不同于我,遇到烦恼之事时也没个倾诉的对象。”
司伯良没有说话。
谭文卿却仿佛这时才突然想起般,侧身让了让路:“想必司丞相还有要事要禀吧,叨扰到您,多有冒犯,希望没耽误大人的正事。”
晚色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司伯良向前走去。
却是走出几步,又有人将他喊住,他回过头去。
谭文卿还站在原地。
司伯良愣了愣。
那个再见面时仿佛换了个人,多有不着调,看谁都不放在眼裏,眼神从来清高又自傲的家伙——谭文卿在阴影中站直了身,双手平举于胸前,他朝自己的方向缓缓低下头去,深深地鞠了一躬。
叫见过太多阿谀与逢迎的司丞相也辨不出真假。
恍若当年那襟怀坦白、大殿之上正谏直言的谭家状元郎。
原来……竟是一人。
飞花飘落于身,夜色遮不住清宫廊上明黄的碎花,一簇又一簇,一簇又一簇,顺着墨黑的长发,落到了地上。
“大人,谭某便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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