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为权位束缚(2 / 2)
庄冉不知自己方才的玩笑话有没有被赵黎听到,他还是接了下去,与他轻声道。
赵黎愣神间,庄冉收回了手。
便是那一只凉人的手,不足以温暖现实的任何事物,却在交谈与陪伴间,捧住了此前从未体会过的一颗濒临破碎的心,轻轻拾起他弥足深陷在泥潭中的碎片。
赵黎的眼眶一热,四肢也跟着热起来。
回过神来又有些不知所措,手忙脚乱一阵,他不知该把自己的手脚放在哪裏了,最后大抵是被自己的模样逗笑了,赵黎挠了挠头,脸上泛起了红:
“別这麽叫,庄冉,我不小了。”
“还有……谢谢你,我先前从未有机会与人这般交谈过。”
“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天吶,”庄冉笑起来,“我居然能做太子殿下的朋友,那殿下可要做好准备了,做我的朋友,可得被我烦。”
赵黎再次被庄冉的话逗笑了。
夏夜蝉声中那笑声像是破开迷障的剑一般。
赵黎却又忽然顿住。
“不、不对,”赵黎的眼神陡然又黯下去几分,在他回味过来与庄冉的对话时,他忙一把抓住庄冉的手,“不是这样的,庄冉,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想办法送你出去,我、我……”
赵黎几乎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他停顿良久,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抬头再看见庄冉时,他的眼底又似涌起苦涩:“……你不属于这裏。”
“嘣”的一声,赵黎尚未反应过来,庄冉弹了他个脑瓜崩。
“殿下!”庄冉再次喊醒赵黎,“不是这样的,你说,朋友是什麽?”
赵黎顿了下,他不知道,他先前从未拥有过朋友。
庄冉看着赵黎,反握住了他的手,给了他一个书本竹简中遍寻不到的答案,他曾未能知。
“朋友是你不管身在何方,不管过去多久,就算明天我死了!你心裏也始终有那一个位置,挂念着我,想着我!而且——”
庄冉顿了顿,声音又轻上些许。
“殿下,你也不该永远属于这裏。”
赵黎苦笑了声:“那我又该去哪裏?”
“你该去很多地方,不被权位束缚。”
庄冉的眼睛弯起来。
“殿下,未来的你,不同你的父皇,你要做一位贤君、明君,一位食遍这片江山每一片土地上的米粮的君主,做一个能不再让任何一位士兵白白牺牲的君主,做一个值得身边所有人愿意帮扶你的君主……”
庄冉松开赵黎的手,抹去了他眼角未能察觉落下的泪。
“四书五经也不会不可名状,总有一天你的世界不再是这一片小小的书院,总有一天,你要冲破你骑射校场的围栏,跨出皇宫,亲眼去看看这世代人守护的江山。”
庄冉看着赵黎,心中又不禁想到什麽,他笑起来,接上了方才的话:
“江南也是个好地方,有机会你一定要来看看。”
沉沉夜色中,庄冉与赵黎忽而相对无言良久。
这夜突起疾风,刮走了漫天阴云。
星月点缀当空,人间皇城宫室,那般微渺。
“庄冉。”
“嗯?”
赵黎的心倏而安静下来,他坐正了身子,仰望起头顶的夜空。
“你能再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庄冉轻轻地笑嘆一声,将一捋碎发抚到了脑后。
他的故事?
他不禁又从头想起了此前自己方来此地时候的事了,想来自己这半年多,大概过得要比前边十几年都要丰富了。
尽管多不愿意、多身不由己,命运的轮帆把庄冉载到此处,他自己怨不得任何人。
甚至有的时候,他还有些小庆幸。
庄冉想倘若是半年多前的自己换到如今,大概觉得天都要塌了。
半年多前,少年尚且安乐于自己的小方天地,未曾走过相逢与离別,朝起暮合,想来永远不知明天该干什麽,也永远不担心明天会发生什麽。
然而一朝岁月走过,庄冉学会了人与事教给他成长的书简。
庄冉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回去,而那和永远没走出来过不一样。
他想念水乡的水,亦感念皇都飘落的樱花。
与他遇到的每一个人,经歷的每一件事,都有他们存在或发生的理由。
庄冉想起了谕旨颁到侯府的那一天,他甚至没有一点反应的时间。
可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办法,连虞珵也没有。
坐上马车的那一刻,庄冉已经望不到虞珵那副望眼欲穿、懊悔又歉疚的眼神了,他被祁莘和边师兄拽回了屋內,而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可庄冉看到那样的虞珵,他心裏更难受。
直到进入皇宫专为太子布置的书堂,在摞摞经书后,庄冉看到了赵黎那张沉默的脸。
那时正值傍晚,讲学的老先生离开,赵黎一个人坐在书案前原地不动,不知为何,他却在看到庄冉后,命所有人都退下了。
“陪我坐坐吧。”他道。
赵黎走到了这个父皇新为他寻的伴读的近前。
至今庄冉仍不清楚头回见面时,赵黎为何会与他说那番话,是感受到了些许同病相怜的意味吗?也兴许是其他。
总归那时赵黎拉起了他的衣袖。
于是往后数个黄昏,庄冉便坐在阶前,与从未离开过皇都这片天的赵黎讲了许多事。
有他前十几年生活在庐溪镇的琐事,或一些他干过的叫人笑掉牙的蠢事,也有后来与虞珵相遇,来到京都,又遇到本该道別的谭文卿之事等等。
庄冉都一一与赵黎道来。
如今又一轮红日换圆月,赵黎与庄冉并肩席地而坐,有失王家的风范与礼仪,但这裏暂且没有旁人。
赵黎让庄冉再给他讲讲皇宫之外的故事,庄冉却突然讲不出来了。
他沉默良久,与太子道:
“殿下,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去听听虞将军讲的故事。”
赵黎问他为何,庄冉仰头望向头顶的月亮。
“还有我身边许多其他人……他们都是走过很多地方,看过许多风景,经歷过太多事的人,那群人讲的故事,一定都比我要精彩。”
“所以殿下,你一定要走出去。”
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赵黎没再说话,他只是看着仰头望着天的庄冉,发起了愣。
树梢上成群的夏蝉仍在一刻不停地鸣叫着,此时伴着凉下去的闷热,倒比白日要显得悦耳多了。
“庄冉,”忽然间,赵黎脱口问庄冉,“你想将军吗?”
问完他才觉得自己这问题莫名其妙的,只是看着庄冉那般模样,赵黎不知为何便脱口而出了。
这问题却让庄冉沉默下去,直到良久,他才与人道:
“……殿下,已经很晚了,催您的人又该来了。”
只是这回答驴唇不对马嘴的。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