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几何辽阔(2 / 2)
等到天将破晓之时,有侍卫惶惶闯进了虞珵的小院,打破了二人间沉默的墙垣,满腔的思绪还没打理好,苦烈的半缸酒没有喝完,他们已经容不得再等了。
——
人间不合时宜的明亮让漆黑的天幕都显得局促,一簇高过一簇的火舌紧紧缠绕着碧亭轩高耸的身躯,伴着周遭惊恐万状的尖啸与急于奔逃的狼狈身影,罗长峰好整以暇地走出了碧亭轩的大门,门外是早已等候多时的阿尔查图和带着乌泱泱军队的胡时辛。
直到此时,罗长峰的假面才终于卸下,像是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罗长峰在见到阿尔查图和胡时辛时没再多说一句废话,他先是意味深长地背着手,瞥眼过去看了眼阿尔查图,而后又转过头来与胡时辛一点头:“胡将军,走吧。”
在去向皇宫的周道上,罗长峰将手中木牌收起,走在了最前。
在这条闭着眼都能摸得清的道路上,罗长峰不禁感慨他一走便是数十载的岁月,筹划至今,他一次都没有回过头,如今,也终于要到头了。
反倒是胡时辛回过头去看了眼身后:
“一群黔首而已,何必再多此一举烧上把火?”
罗长峰淡淡地笑了下:
“就当作是……一份缅怀吧。”
——
黑夜巨大的天幕下,渺小的人扭头向身后张望,唯见远方一丝极细的白烟与若隐若现的红光,紧接着白烟匆匆,红光乍乍,仿若今朝即要替了黎明,换一笼血与黑的世界。
侍卫惶急闯进虞珵的小院裏向人报罗长峰和阿尔查图现身,及其与胡时辛正浩浩荡荡向皇宫走去时,虞珵和祁莘皆是一怔,随而收起了所有不该有的思绪。
事态容不得他们再悵然无措。
这一天,虞珵本是希望它永远不要到来的。
然而当确定一样事物无论如何有极大可能将到达时,他便会在心中早做好无数遍的预想与应对之法。
心中悬着的巨石砰然落地,虞珵没有避讳他那颗急速跳动着的心。
至少眼下,別无他想了。
命人去通知巡防卫兵与碧亭轩查看情况后,虞珵便带着祁莘向马厩走去。
只是临到头,他到底还是有丝踟蹰——面对方被赵骁拨给胡时辛、暗中早不知有多少人分庭的京军营。
远方直冲向天的白烟越来越大,然而破晓的黎明却也在这时开始冒头,与嚣张已久的红光剑拔弩张起来。
又有传话的卫兵向虞珵跑来,气还没喘匀便大喊道:
“虞将军!”
卫兵的眼裏似是落了汗水。
一切动作都仿佛放慢。
虞珵回过头去,心脏砰砰跳动起来。
“门外有人求见!”
侍卫哽咽着大声出口的话叫虞珵的双眼一怔,方才放慢的时间仿若又在此刻被弥补回来,衣袍在虞珵的身后翻飞,他疾步向马厩跑去,速度快到祁莘都没有反应过来。
苍穹下簇簇流动的火把越来越多——
京都康文侯府,那一扇有年岁的大门前,群群着甲胄的士兵肃立于此。
灰幕掩不去锐色,连衽成帷。
在见到驾马匆匆从后门赶来的虞珵时,士兵中为首两人倏地越出人群单膝下跪,齐齐喊道:“将军!”
身后一众士兵亦跟着吶喊。
军旗在人群中扬起,为首两人中一位头领将拳头举起贴至前胸,与虞珵道:
“属下不才,带着军营余下几众人马匆促赶来。”
即使虞珵方知发生何事,他还是没有打断。
另位头领道:“将军,那逆贼胡时辛一炷香前携人入军营,其威逼利诱教唆我军,却没想部分士兵当即倒戈于他,实乃我军之羞辱,忠士之可耻。”
“将军!”又有士兵自人群中出声,“圣上虽将统领权交由了胡时辛,但我等在座却都不是不忠不仁不义之徒,忘恩负义做不来,背家弃国的大逆之罪,我等更做不来!”
“将军,我等誓死只愿追随您!”
“将军——”
“将军!”
“……”
终于,虞珵抬起手来。
东方的鱼肚白升起,士兵黑压压的盔甲被映出了光。
虞珵环顾起四下挨个站得笔直的士兵,明明前方将要去面临战场,明明前方有可能要走向死亡,在座士兵却都高昂。
心中升腾起一把火,虞珵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睁开眼,他望向底下众士兵:“诸位。”
“眼下情况如何我想,大家都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虞珵道,他再次环视眼前众人。
“但坦白的话都请等到以后吧,眼下——”虞珵转身向后望去,“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出门前,虞珵便已将甲胄着身。
此时此刻,他铁骑长剑在手,微风将他头顶牢牢绑起的墨色长发吹散在坚硬的盔甲上,他一身戎装与众将士一样,不朽的钢骨浇筑在那总有一天要腐烂的肉体凡胎上。
虞珵眺向远方的宫室。
“这麽多人……足够了。”
一声令下,逆着身后渐渐消沉下去的火光,即出发。
那个明枪暗箭的朝廷虞珵已经待得够久了,个中人阳奉阴违的言行他也已经尝得够多了,想来热血沸腾也情有可原,叫虞珵差点忘了——他本不属于那裏。
多年的恩怨走过,谤誉早已将他一身的尖刺削平。
然而那身躯流年歷事,风骨犹在,造就如今一身菁华,不算越格。
恍恍间,虞珵在驾马奔向皇宫的路上,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骑马纵横疆场的少年,想起了自己年少时那颗初识家国大义热血又懵懂的心,也想起了那个私塾裏尚没听先生讲两页课本的孩童——
“到底家有多大,国有多大,江河山川又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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