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水香送君行(2 / 2)
“阿公,可切莫无礼!虞将军接替陈将军的位置都好多年了,您忘啦?今年已经是光景年了,就是虞将军为京师守住城门击退了北靳。”
庄冉回过头去,他这才知道,原来老人是在同他身旁搀扶住他的年轻人说话,又或者,他只是在自言自语。
庄冉便又转回了头,望着前方攒动的人群,耳朵却不自觉再次伸向了身旁。
年轻人温声的斥责叫老人浑浊的眼球回过了点神,他又开始自言自语般地与年轻人絮絮叨叨起来。
从老人和年轻人的对话中,庄冉方得知老人曾是朝廷的一名官役,尽管官职并不大,然而老人年迈的身躯上坚挺的脊柱却支撑着他走过了几代风雨。
但其实,老人曾不止一次想过致仕回乡,实在无数次望见眼前根系腐蚀的残败朝野,小小官吏左右不了局势,却仍会感到心寒力尽。
“总归我走了,这片天不会有一点变化。”
每每有退身的想法,老人便这样宽慰自己。
然而老人却又与年轻人道:“你可知我上一次这般想法,是什麽时候?”
年轻人问老人什麽时候。
“是十二……不不,大概有十三年了吧,我记不清了。”
时间过得太快,咫尺间,到底是十二年还是十三年,老人记不清了。
仓促的岁月幡巾中,他只是单记得——
故去泛黄卷边的时序裏,城西侯府边的街道络绎不绝的车马,五色纷呈的贽礼被提在衣着华丽的宾客手中,十裏长街相隔,过路之人皆能听到那康文侯府家贤郎十六岁生辰礼宴席中觥筹交错的声响。
回忆中的老人自然不是那宾客中的一员,那一天对于老人而言,也只是处理完公务后回到家的很寻常的一天。
老人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为官数年,他从不对高门家的子弟评价什麽,却也不会再去看第二眼,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做着自己的分內之事。
然而老人却没料到,他再一次听到虞珵的名字,是在陈业舟将军率军出征边塞的队伍中。
那一天同很多年后的一天一样,老人并没有资格站到送行队伍的前方,熙攘的人群攒动,哪怕再伸长脖子他也只能看到那即将出征的士兵的头颅或发顶,直到士兵跨马将行,老人注意到了陈将军身旁的那个少年。
其实这麽远的距离,老人该是看不清任何一个士兵的脸的,然而每每牵动回忆深处,老人的记忆中便总是那一张还未被世道规训过的脸,张扬着混在即将出征的队伍中,眼神锃亮又坚定不移地眺望着远处某一方向。
想来两个截然不同又互不相识的陌生人曾在京都城的茫茫人海中打过照面,毕竟京都城天天纵马游街的纨绔数也数不清,只是曾让老人不以为意以至记不清何时何地见过的一张脸,应上了此时此地跨上战马的少年的名字,记忆倏地打破了牢笼。
再一次望去,老人不知为何便觉得,他还能再坚持坚持。
此后经年,老人仍旧日复一日做着自己的分內之事,直到去年才致仕辞官。
他终于得偿所愿,见旧岁安康。
故事戛然而止,庄冉却听得没回过神来。
这一刻,庄冉其实有些后悔,他想自己当时为什麽没有应了虞老侯爷的邀,带他到人群前边去,如果此时此刻他站在人群正前,是否也能够看到老人口中提到的那时的虞珵。
那时候尚是个小少年的虞珵,是什麽样的?
那个令所有人都忍不住回眸的少年,说来,庄冉真的很想看看。
于是他努力伸长了脖子,企图以此跨过人山人海去望见那人,而正巧,庄冉踮起脚尖的那一刻,身披将军斗篷的虞珵跨上了战马。
故清冽梅花香刮过已往秋风盛赞过的长发,眼前行举沉稳的男人合了故去少年的动作,庄冉微红着鼻头打眼望去,那人也正望过来。
即将出征的将军挥了挥手,庄冉便也挥起来。
刚才那一眼是错觉吗?站在原地的庄冉出神地想。
可是他从来没有知会过虞珵自己会站在哪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无意朝这个方向望过来的吗?
这裏那麽那麽多的人,他朝人群挥起手时,看到我的手了吗?
思量间,有一人拍上了他的肩:“庄冉!”
庄冉回过头去,笑起来有些惊喜:“你怎知我在这裏?”
祁莘双手掰过庄冉的头:“也不看看某个家伙在朝哪儿看。”
祁莘的话叫庄冉一愣,反应过来时庄冉再次注视起那人,他的嘴角于是控制不住地抿起,顿了顿,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而虞珵这时放下了手。
庄冉的眼尾弯起,他回过头问祁莘:“你跑到这裏来做什麽?”
祁莘往庄冉身边挤了挤:“我等会带你从別的地方走,这裏人太多了。”
庄冉点点头,便又和祁莘在人群中站了会儿。
这其间,人潮又喧腾几阵,庄冉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开口问身旁人:“钟瑶,你能告诉我,虞珵当年第一次出征的时候,在这裏是什麽样的吗?”
祁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怎麽突然问这个?”
庄冉一顿:“没有,我就随便问问。”
祁莘想了会儿,转过头看向庄冉的侧脸,只停顿一瞬便又转回头去:“这有什麽好问的,当然和现在一样啊。”
回答得那麽理所当然,说完话仰头看向了天空,祁莘这才发现天空中似有若无飘下来雪花,冷风拂过面颊与前额乌黑的碎发,他站在拥挤的人潮中,弯起眼长笑一声。
而得到这份回答的庄冉一顿,转头看向仰着脖子看天的祁莘,他没再追问下去,转而歪头笑了下,拉了拉身旁人的衣袖:“要不我们现在就走吧。”
“好啊。”
京都城送別行军队伍的主街道上人流如潮,祁莘带着庄冉在喧嚣中逆着人流奔跑,回首身后,庄冉已遍寻不到那最初说与人故事听的老人,而战马上的将军已调转好马头。
只是祁莘带庄冉跑的地方实在不是什麽寻常路,庄冉有时候觉得自己和祁莘真是挺臭味相投的,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和他比起来,实在不算什麽。
望着面前高耸的酒楼院墙,庄冉躲过一堆接续往城门口挤的人群,仰头看向已经爬上去的祁莘,他笑骂道:“喂,这就是你说的‘从別的地方走’?”
祁莘坦然:“你信我,现在所有人都挤在这条道上,小巷裏也全是人,我们翻过这墙到酒楼另一边的街上去,现在保准不挤。”
庄冉吼道:“平时爬爬树就算了,这麽平的墙我怎麽爬?”
祁莘把手往下一伸:“我拉你嘛,你把手递给我,还是要我下去扛你,快!再不走到时候那条街上也全是人了!”
庄冉想了想,还是把手递给了祁莘,而等到他真正爬上墙后,才觉视野一片开阔,不禁长长舒出口气,站在高墙上的庄冉再一次朝远处城门望去。
这是庄冉这天最后一次望向那人。
寒空中的牙旗迎风猎猎作响,浩浩荡荡的军队即刻向北进发。
马蹄声阵阵盖过人潮汹涌,过后又归于平静。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浩大的军队彻底化作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之前,庄冉觉得那军队最前主将位置上的人似乎又转回头看了身后一眼。
但其实这麽远的距离,庄冉怎麽可能看得清,然而日后岁月回忆起来,他却不知为何脑海中总能浮现那一张驭马疾奔的将军回眸意气风发的脸。
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庄冉收回视线,看到了城门口身着龙袍仰头朝向这裏的年轻陛下。
陛下一声浅笑,望那高墙之上注意到自己目光的朋友,点了点头。
——
送別了出征的队伍,这之后不久便是除夕。
而阔別江南已久的老卢一行人也在吃完侯府年夜饭后的来年春,准备踏上回乡的旅途。
夜色已深,从老卢屋內收拾完东西出来的庄冉提了一壶酒走在长廊上,春节刚过,侯府满院还是未来得及拆下的长串灯笼,冷风轻拂,庄冉在夜幕裏从红彤彤的灯笼后探出脑袋。
晃晃手中的酒壶,酒水哗啦哗啦,庄冉笑起来望向那走廊尽头站直了身子仰头观月的人:
“喝酒吗?”
后来数载酒酣长风雪,庄冉不后悔那一天的决定。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