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人殊途难归(2 / 2)
“……”阿尔查图低头看了眼自己被乌鲁恩捏住腕的手,“嗒”一声,淋满鲜血的匕首磕到桌角,落在了地上。
“不,”乌鲁恩纠正自己,他淡然地放下手,“是我没有将完整的话说与世子听。”
“先生想说什麽?”阿尔查图促狭着眼,微仰起头盯着乌鲁恩。
“別这样,我的好孩子,”乌鲁恩却抬手捋了捋阿尔查图锋锐眉眼旁的碎发,愈发慈顏,“我是想说,阿尔查殿下,我永远站在你的身后。”
这个打小他看在眼裏的孩子,乌鲁恩没有说谎。
尽管在身手上阿尔查图永远比不得阿卡哈,乌鲁恩却从不像胡特戈和其他族人一般轻视阿尔查图,他选择站在阿尔查图身后,也并非对阿卡哈有何私见。
只是乌鲁恩清楚阿卡哈的想法,而他想看到草原的未来,不在他的眼中。
而想来那个自小受尽冷落却始终固执攥紧手中屠刀的孩子,又定是要比他那残暴不仁、只会令族人自相残杀的父王来得强的。
乌鲁恩将自己的一身本事教给阿尔查图和阿卡哈,阿卡哈只需看一遍便学得精湛,阿尔查图却要再练上五遍十遍,旁观者嗤笑他的无能,阿尔查图却从不予理睬,乌鲁恩看得出来,那并非阿尔查图心无旁骛或有多大度,相反,他从不将那些心中自认的下等人放在眼中。
那双目空一切的眼,唯有悄然在暗处紧盯着王帐內的宝座时,亮得吓人。
乌鲁恩知道,阿尔查图盯上了他父亲的位置,那是他在阿卡哈的眼裏看不到的。
“啪”一声,阿尔查图拍掉了他头上的手,那双漠然的眼盯着面前人看了会儿,转身向外走去,掀开毡帐內厚重的门帘,阿尔查图顿了顿,侧头看向角落的草药,那是乌鲁恩为胡特戈准备的药食材料。
靠近出口的位置烛火愈发微弱,昏暗中阿尔查图笑了笑:“乌鲁恩,人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但我可不想只掌握自己的命运。”
乌鲁恩站在帐外目送阿尔查图的背影离去,他抬起头,黑夜不知何时又起飞雪。
那之后不久,胡特戈的病情愈发加重,北靳和大褚的交战激烈,双方将士皆伤亡惨重,而与此同时,阿卡哈却不愿再上战场,族人对他的评价开始好坏参半,阿卡哈也同样迷茫,他到底该怎麽做?
乌鲁恩看着来找他解惑的阿卡哈,轻声笑了下:
“世子,你现在可和当初在王帐外偷听时的模样不太一样啊。”
阿卡哈一顿。
躺在病床上的胡特戈说的话却给阿卡哈带来了转机,那时临近大褚和北靳的决战之际,胡特戈将阿卡哈唤到床边,承诺只要阿卡哈此次能够上战场,回来,便将王位传于他。
阿尔查图同样知晓此事。
“父王的身体大不如前,往后族中大小事宜,便都交由你来决断了。”
于是阿卡哈再次披上了战甲。
然而现实却总不如预料那般顺利,那一仗北靳与大褚打得空前惨烈,阿卡哈带领军队与褚军两败俱伤,阿尔查图带兵赶去援救时,看到的便是那一幅硝烟蔽日遮天、尸骸堆积如山的场面,还有——那被多具尸首压在最底、不知是死是活的阿卡哈。
阿尔查图蹚在血泊中的脚一顿,后退一步。
阿卡哈却在这时艰难地睁开了眼,糊了层血肉的眼睛望到的是那张同自己极度相似又有着相同血脉的脸,咳出口混了沙土的血,阿卡哈的嗓音沙哑:“……阿……尔查。”
阿尔查图浑身一怔,回过神来,垂眼见阿卡哈睁眼望向自己,远处不时传来同自己一道赶来援救的北靳士兵略有些焦急的交谈:
“喂,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这裏还有两个活着的同伴!”
“我是问你阿卡哈世子有没有找到?”
“……还没有。”
“天吶,草原神保佑,一定要让我们见到活的世子,没有他就没有草原的未来。”
“是啊,王交代过,阿卡哈世子绝对不能出事,这场战争回去他本该接受传位。”
阿尔查图静静地看着被尸体压住不能动弹的阿卡哈,没有出声,眼神渐渐变得漠然。
可阿卡哈本不在他的谋划之內,为何会变成这样?
是天意吧。
阿尔查图最终也没有推开压在阿卡哈身上数不清的尸骸,有人远远朝阿尔查图问了一句是否有找到阿卡哈,他摇了摇头。
“快些吧,再不走要来不及了。”
焦土之上满地残骸,阿尔查图转身。
漫天弥漫的硝烟都在那瞬间静止,阿尔查图瞪大了眼,一时竟有些怔愣,他张开满是血污的嘴想要叫住那个已经转过身去的身影,却发不出丁点声音:……为什麽?
阿尔查?
阿卡哈费劲全身力气从尸堆中伸出了一只手臂,他将手臂不停地往前伸,往前伸,焦黑的碎肉从他手背上滑落,阿卡哈充血的眼裏无声落下一滴泪。
那双眼从难以置信到变得绝望,静静看着阿尔查图的背影远去,但想来阿尔查图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他的身后曾有双多麽热切期盼的眼,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背叛。
“……哥。”
阿卡哈倏然泪流满面。
“——哥!!!”
他费劲全身力气嘶吼起来,嗓音沙哑至极。
然而被焦尸压住的身躯到底力竭,拼尽全力发出的哑音仍旧有限。
他听到了吗?
战后直起尘埃的硝烟场上,阿卡哈匍匐在地,凌在空中的手臂终是再支撑不住垂落下去,全身颤抖不止。
往前走的阿尔查图脚步一顿。
多麽不合时宜啊,阿尔查图无端想起了许多年前。
许多年前,还是个孩子的阿卡哈也曾这麽喊过阿尔查图,那未曾长大的身体毫无预兆地扑到他身上,冬日厚厚的雪原裏,阿尔查图至今记得,那时即便被棉衣裹住,他仍旧清晰感受到的背上人的温度。
一步一个脚印走在无垠的雪原裏,阿尔查图把阿卡哈往上颠了颠,无奈回头看他:“快从我身上下来,话说,我们该走了吧。”
那时的阿卡哈双手紧紧搂住阿尔查图的脖颈,将两个小小的身躯紧贴在一起,他大笑起来,呼出口的白雾飘在阿尔查图的脸旁,他摇了摇头,无理取闹道:“哥,在这儿待到晚上看星星吧。”
“为何要在这裏看?”
“这裏不一样。”
茫茫雪原中,唯两道身影,一双脚印。
那个活泼开朗的少年时常大笑着,依偎在他的身旁,毫无保留地想要将自己的全部情绪传递给他,可阿尔查图依稀记得,最初的阿卡哈好像不是这样的。
最初的阿卡哈是什麽样的?
在所有孩童都亲密得不分彼此的年纪,那个相处时会正常聊笑、却惯常与人保持距离的孩子出现在了阿尔查图的脑海裏,那个做关键抉择时从不胆怯、甚至在年幼的阿尔查图想要回去救妹妹时选择保持沉默的孩子……去了哪裏?
浓重的硝烟沁入鼻腔,阿尔查图皱了皱眉,继续往前走,却恍惚间想道:
阿卡哈,最初的你去了哪裏?
是啊,你去了哪裏?
阿卡哈,这明明是你教我的。
阿卡哈,你怎会变成如今这般?
阿卡哈……
是你害我二人落得如此的场面。
十几岁的身躯接续变小,记忆回到了最初,那个一切起始的冰坑。
不需要任何工具便攀上顶峰的阿卡哈落在年幼的阿尔查图眼裏如雪中鹰般强大又骜然。
那年凛冽的寒风刮过少年的眼,北部雪原留存千年的冰体擦过他紧握镰刀几次险些坠落的身躯,那年又一轮红日升起猛撞进少年的心脏,落日尽头唯剩一双影,相偎于无垠的雪野。
后来的阿尔查图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冰坑看过一眼,但想来如今回过头去,他该是不用再费什麽力气便能爬上崖壁了,可谁叫那时的他们太过弱小,命运被握在他人手中。
那个冰坑也终随着过往一切好与坏消逝在北部的寒风中,鹰隼仍旧自由翱翔云空,彼时青涩的少年相携入星夜成小段褪色的往事,在流血的湖泊裏遍寻无踪。
阿尔查图回过神,见有北靳的士兵朝他走来:
“世子,我刚好像听到这边有声音,你听到了吗?”
阿尔查图的面色如常,抬起方又停下的脚步:
“这裏什麽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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