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迁人远物旧(2 / 2)
她长高了,褪去一层稚气,亭亭玉立站在旧江南的木门扉前。
庄冉差点没认出来。
她为何会出现在这裏?
庄冉不知,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站在这裏。
他们又为何会在此地相遇?
“小九姑娘,此处是?”庄冉问九华道。
九华顿了顿,她看着面前站在旧院中的庄冉,哑然片刻。
相顾无言,又过良久。
“小冉,好些年不见了。”
九华回过神来,她的声音却有些发紧。
她又淡淡笑道:“你离开江南后不知,后来我因一些缘故也离开了醉云楼,那时虽打定了主意不再待于此处,离开之前还是暂且找了处居所,便是此地旧院,此番途径故地,便准备再来清扫清扫,碰巧……遇见了你。”
“……这样吗?”
“……嗯。”
“那我来帮你。”
“……好。”
盛夏的万物生机勃勃,杂草遮挡了被人遗落的旧院裏行走的路。
九华提起裙摆艰难地跨过,“吱呀”一声,推开了旧木屋的门。
被推开木门扬起的灰尘从屋裏涌出,四散在阳光下,庄冉没有随九华进屋,他站在庭院中的那棵石榴树底,出神地盯着那把已经停了摇晃的旧摇椅。
“——小冉,小冉,庄冉?”
庄冉回过神来,盯着九华递到自己眼前的镰刀,愣了愣,伸手接过。
二人一直到太阳西斜才将庭院的杂草割完,但其实庭院真的很小。
九华不敢去看庄冉,只同他各自占着一边,沉默地挥动着手中镰刀。
她低头悄悄抹了脸上的泪,一面想要赶快逃离,一面又想在此处多停留会儿。
可是九华瞒不住庄冉。
或者与其说瞒不住,倒不如说,她站在旧庭院门扉前,映在橙红夕阳下那张满是泪痕的脸,早已暴露了她答应替人瞒住的一切。
“小冉,我今日还要赶路,便不在此停留了,你……若还想多待会儿,便多待会儿吧。”
九华搭着旧门扉的门闩,回头看了眼身后仍旧望着她的庄冉。
夕阳愈发下沉。
“小九!”庄冉却在这时突然出声。
“……还有什麽事?”九华转回一半的头顿了顿,搭着门闩的手一紧。
余光裏,她瞥见了庄冉缓缓从身后拿出的东西。
“啪。”
很轻的一声,手中斗笠落了地。
破了角的旧蒲扇被庄冉拿在手中:“小九,你知道文卿在哪裏吗?”
“……”九华的嘴唇颤了颤,摇了下头。
“求你了,告诉我吧,”庄冉的喉头倏地一哽,他向面前人恳求道,“我知道是他的意思,但我……保证他不会怨你的,好不好?小九你告诉我,这样明年春天,我也好给他捎壶酒去。”
“小冉……”九华的眼裏噙满了泪,她转回身看向庄冉,“我真的不知他在哪裏。”
旧蒲扇是庄冉在被杂草覆满的院子角落发现的。
其实从前,谭文卿大多数时候都更喜欢捏着一柄通体雪白的折扇,庄冉至今清晰地记得,那个时候在两岸满是人家的水巷边,那个无论四季都在手中把玩着柄折扇的漂亮家伙吸引了沿街多少姑娘的目光。
一把旧蒲扇而已,大概唯有每每夜深人静或与庄冉单独相处时,谭文卿才会手腕一翻一转,缓缓摇起那把用晒干的蒲葵叶做成的蒲扇,在夏夜蝉声四起的江南小院裏,院外溪水流动,记忆中庄冉时常看着身侧人缓慢摇动蒲扇的模样,便昏睡在了他身旁的躺椅上。
蒲扇一摇一摇,梦中的人和物都愈来愈远。
九华告诉庄冉,自六年前他和谭文卿离开江南后,她听了文卿的劝诫不再无望地盼着自己的爹娘接她回家,后来她在醉云楼遇到了位出手阔绰的老爷,是新任到当地的官员,那官员格外青睐九华,还曾问过她是否愿意跟他回家。
“家”的字眼陡然蹦在九华的面前,九华清楚地记得那时的自己愣了愣,她知道那官员是个妻妾成群的主,想要将自己赎回家不过是图一时的新鲜劲,可那时的她心裏还是涌过憧憬,于是她答应了,怀着一丝忐忑。
然而九华到了官员府中,她想象中明争暗斗的景象却并没有出现,府裏的姑娘们都待九华非常友善,她们就像曾经醉云楼的姑娘们,把她当作妹妹对待,时常关心她有没有吃饱穿暖,也会带着她一同赏花作画。
那是九华前半段人生中为数不多无忧无虑的日子,虽然和想象中不太一样,九华却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所谓“家”的味道,她真心把这府中的姑娘都当作朋友。
官员府中的规矩并不多,九华时常会同其他姑娘一块儿上街游玩,她再次遇到谭文卿的那日,恰巧也同今时一样,是个盛夏阳光过曝的日子。
九华道,那日她与姐妹们来这荷花塘划舟,因不慎落了水,被位好心的阿婆带去家中擦了身子,阿婆给她们找出几身干爽的衣服,九华最先换完,然而本打算在院中等待姐姐们的她却听到一阵咳嗽声。
那咳嗽的人咳得撕心裂肺,事实上根本听不出本音,谭文卿从前也不会在人前这般有失仪态地咳过,然而就同今时的庄冉一样,那个皮肤被太阳焦灼的盛夏午时,九华寻着那阵印象中有一丝熟悉的咳嗽声,鬼使神差地走向了一旁隔了几堵墙的老房子。
透过门缝看到那个熟悉的白衫身影低身趴扶在石桌边时,九华推开门猛地冲了进去,院中人似乎比她还要惊讶,他将咳得满血的手帕从嘴边松开,九华愣在原地,倏然落下了眼泪。
“那天我并没有与文卿待太久,他只是问过我如今的境况,后笑着点了点头,想也是知道自己这般模样被我看到瞒不下去,也可能……是他真的想不到其他人了。”
“临走前,文卿拜托了我两件事,一件是他希望我日后还能再来趟这裏,帮他安……”最后一个字眼九华说得极轻,带着些颤抖,庄冉听不清。
“还有一件,”九华继续道,“他说——”
“不要告诉小冉。”
那日炽烈的阳光似乎又落在了九华身上,距离几步之遥,她看着那个墨色长发披散在雪白衣衫上的人,用几乎没有血色的嘴角挤出笑来,说出的话至今仍在耳边回响,九华忘不掉。
盛夏炙烈的阳光晒不进他冰冷的身体,那个过去在江南时常带着些微张扬的谭公子也在九华的记忆裏渐渐褪去了色彩,唯有那双让人印象深刻的丹凤眼,眼尾微微往上翘,仍旧带着些红。
告別了谭文卿的九华回到阿婆的屋子,已经换好了衣服的姐姐等在院中与九华开玩笑道:“妹妹刚刚是被哪个漂亮公子吸引了去?”
九华不想让姐姐们担心,便牵起嘴角,笑笑道:“是啊,是个穿白衣服的漂亮公子。”
“是嘛,那搭上话没有?”
“我透过门缝看过去的时候他就背身进屋了。”
“唉,真是可惜。”
“话说九儿的眼睛怎麽红红的?”
“可能方才河水进眼睛了吧。”
“……”
然而当九华再一次来到这西街荷花塘的旧屋时,她却没有看到谭文卿的身影。
空荡荡的小院內,唯一条看着似乎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白色布帛系在院中随风微微晃动的旧摇椅上,那旧摇椅在盛放的石榴树底,宛如那人又一次轻轻摇起了蒲葵叶做的蒲扇,九华也曾有幸见过好些次。
“他拜托我的两件事,我到底……是一件也没有做成。”
九华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斗笠,推开了旧屋的门扉。
后来九华离开江南,也曾再特地回到过这旧乡旧塘三两次。
只是每每都同最初般,无功而返。
“小九姑娘!”
出了老院的巷子,沿着荷花塘往前走的九华再次回头,夕阳恰这时照在她的脸上,她见庄冉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停在自己几步开外。
“你……现在准备去哪裏?”
庄冉喘出口气,抬头看向九华。
九华顿了顿,轻声一笑:
“小冉,先前跟你说的话,我没有骗你。”
“什麽话?”
夕阳中九华又转过半身,斗笠遮住了她半张眉目清秀的脸:
“我那官人后来被查出贪赃渎职,他被带走后财产也并着被抄没充公,宅邸的人没了住处,只能一拍两散,姐姐们大多又去了行院,我不愿再回那裏……便离开了。”
九华又笑了下,她从自己的行囊中掏出卷书,在庄冉眼前晃过:
“以后的路,自己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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