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死亡(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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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死亡
周老师偶尔踱步到她案前,看着纸上日益浑厚圆融的气象,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有时会指点一两处用笔的关窍,或与她聊几句古人书论中的心境。
他知道,这姑娘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和通道,剩下的,无非是水到渠成的功夫。
某日课后,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在耿星语刚完成的一幅小楷作品上,字字珠玑,气息贯通,隐约间已有了大家风范的雏形。
周老师驻足良久,目光从那张宣纸,移到窗外杭城暮色四合的天空,心中一片澄明。
他端起手边的紫砂壶,啜了一口已然温凉的茶,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今年云省的书法状元,大抵,也是定下了。
这并非妄断,而是一位老匠人,看到一块璞玉歷经打磨,终于褪去石皮,透出內在温润而坚定的光芒时,所产生的、毋庸置疑的确认。
距离联考只剩下两个月。
耿星语的状况稳定得几乎让人产生错觉。药物将她的情绪维持在一个狭窄而平稳的通道裏,不再有撕裂的高峰,也不再有吞噬一切的谷底。
她每日在画室度过十几个小时,与笔墨为伴,生活规律得像钟摆。周老师看着她笔下日益凝聚的气韵,偶尔会露出欣慰的神色。所有人都觉得,最坏的风暴已经过去,这个女孩正稳稳地走向一个可以预期的未来。
直到那个下午。
杭城的秋日,天空是一种清澈的高远。耿星语刚抽出时间完成一套文化课模拟试卷,手腕有些发酸,正站在窗边休息,看着楼下的银杏树叶一点点被秋风染黄。
手机在画袋裏震动起来,她拿出来,看到是家裏一位不太常联系的亲戚。
一种本能的、冰凉的预感,像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四肢。
她接起电话,声音还算平稳:“喂,阿姨?”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急促和悲伤:“星语啊……你、你那边集训结束了吗?能不能……尽快回来一趟?”
“……怎麽了?”她的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手指用力攥住窗框,指节泛白。
那边沉默了几秒,仿佛在斟酌最不残忍的措辞,但最终,只是传来一声压抑的啜泣和一句破碎的话:
“你妈妈……柏岚她……今天早上,突然……走了……”
“走了”?
这个轻飘飘的词,“走了”,她甚至没能立刻理解这个词在此刻承载的重量。
肝癌晚期。靶向药。最后一种。
这些她一直刻意回避、却又深植于心的字眼,此刻像沉船碎片般猛地浮出脑海。
电话那头还在说着什麽,关于突发性脏器衰竭,关于走得很安详,关于后事的安排……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耿星语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哭,也没有问。她甚至异常冷静地回复了一句:
“好,我知道了。我尽快回来。”
挂断电话,她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站在窗边,一动不动。窗外,秋光正好,银杏叶的金色明亮得有些刺眼。
画室裏,其他同学削铅笔的沙沙声,顏料盘碰撞的清脆声,低声讨论的絮语……所有声音都清晰地传入耳中,却又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刚刚还在执笔,书写着关于“安定”和“未来”的笔画。此刻,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麻木得像是別人的手。
母亲走了。
那个会强撑着笑容说“一切都好”的妈妈,那个会趴在她手边疲惫睡去的妈妈,那个与她约定“一起治疗,谁也不当逃兵”的妈妈……不在了。
巨大的、绝对的空洞,并非瞬间将她撕裂,而是像潮水般,以一种缓慢却无可阻挡的速度,从心脏开始,向四肢百骸蔓延,吞噬掉所有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稳定与感知。
她没有崩溃大哭,没有歇斯底裏。只是觉得,刚刚那个还在为联考拼搏、以为生活终于走上轨道的耿星语,像一个被突然戳破的肥皂泡,“噗”地一声,轻飘飘地,碎裂在了这片秋日暖阳裏。
她缓缓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埋进膝盖。
画室裏无人察觉角落裏的异样,只有窗外那棵银杏树,一枚金黄的叶子,挣脱了枝头,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
直到暮色降临,画室裏的同学陆续离开,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她才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她拿出手机,订了最早一班回云省的飞机票。
然后,她走到自己的画案前,看着上面未完成的字帖,笔墨纸砚整齐地摆放着,仿佛在静静等待主人归来。
她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那支她用了很久的毛笔。
然后,她收回手,转过身,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