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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这已然超出了费尔南多最坏的预期了。
当我转头看过去时,这位苍白的文臣此时脸上表情早已变得难看至极,他单手撑着台面,一手掩面,压下自己太过混乱急切的呼吸声,好一会,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个一切的范围,究竟是……”
恩里科闻言歪了歪头。
他大概是第一次对着费尔南多露出这种表情——这种类似在无奈对方理解能力居然如此有限的宽容表情, “一切,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全部。不过我略过了你,费尔南多,你的封地不在这里,在卡洛斯待不了太久的。”
我听到费尔南多沉重的呼吸和隐秘的磨牙声。
漆黑的骑士以一己之力血洗卡洛斯的全部贵族……这一举动造成的后果如何, 不用多想也能猜到。
一个天大的麻烦,贵族几乎担任着这城中全部的管理层,犹如一台巨型机器中必不可少的关键零件,无论这些零件如何锈蚀,变形,运行的过程中出现无数令人头疼的纰漏,至少他们还在的时候,能保证这一城的基础运转。
但是这些零件现在被人暴力拆解了, 最坏的结果, 就是一整个卡洛斯都会变成充斥混乱与绝望的死城。
……唔, 有点难办了呢。
恩里科的表情现在看起来是意外的温顺,是因为我的反应还算冷静的状态吗?他还在等着我的回答,我梳理一下思路,开口问道:“所以你就是之前那个样子,直接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吗?没遇到什么别的麻烦?”
“不会再有新的麻烦了, 小姐。”恩里科回答的语气低沉,犹如驯服的忠犬最柔软的呜咽,“这是殿下的命令,所以我可以做的很干净。”
唔,唔。
我单手捂着脸,脑子里现在是一片冷静的空白,想不出什么新的东西,也没办法正常的整合信息,左右看了一圈,最后勉强在费尔南多的脸上找到了些可以开口的部分:“大人看起来状态不太好,要不然先去休息一下呢?”
“不,我还好……”费尔南多揉着额头,声音已经变得沙哑又疲惫:“而且比起思考这些问题,按着规矩我可能先得去见一见我们的殿下才行,他在哪儿呢,恩里科?”
骑士这会又不说话了,只安静摇了摇头。
他们的殿下做事一向随心所欲,自然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费尔南多一脸自暴自弃的样子,长长叹了口气:“大概也能猜到,没关系,我自己处理吧。”
他再也没有聊天的闲情逸致,放下手里的东西匆匆忙忙地就要往外赶,临走之前这位大臣意外暂停了一会,他转过脚步回头看向我,眼神有种难以名状的沉重复杂。
“……您看起来很淡定,女士。”
无论是直面淋漓的鲜血,还是听到这样凶残恐怖的消息,反应都有些太过淡定了。
……啊,我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随即有点歉疚地回答道:“是太冷淡了吗,抱歉……但是我和大人物们实在是没什么交流,所以就算恩里科先生和我提起这些,我最多也就是联想到一些数字而已。”
他顿了顿,又问我:“所以,不害怕吗?”
我好声好气地回答:“那好像没什么必要,先生。”
人毕竟不会专门去记自己在下矿过程中顺手又清理了多少史莱姆,更何况不出意外的话,被清理掉的贵族很快就不会是卡洛斯需要关注的重点了。
*
实际上,这关键节点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一些,
因着特殊的地理环境,卡洛斯作为主城之一,自身却并未设置城主,内部的权力分割相对分散,至于这些贵族的管理方式么……大部分时候不说朝令夕改,也都是差不多的。
没什么效率,也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好歹是个□□的锚钉,平日里也能凑合用。
如此,在初期阶段,还能靠着费尔南多自己时不时熬上几个通宵,来勉强维持整座城市表面上的正常运行。
但很快的,单靠他一个人就有些分身乏术了,实在是贵族身份下需要处理的事务远远不止这些城镇事务,有太多无聊却又必要的会面和宴席需要他的亲自出面;
再加上卡罗尔悄无声息地支使着骑士搞了这么大一波,早压晚压迟早也是压不住,各家愤怒的质询函不敢送到王子手里,但塞到费尔南多的书桌上倒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位劳碌命的大臣派人来旅馆找我的时候,我正双手交叠平躺在床上,旁边是一脸焦虑看着我的伊莲娜。
“……你这是在做什么呢,什么丰壤传教的必备仪式吗。”
我抬手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十分冷静表示:“我在试图一天睡满三天分量的觉。”
伊莲娜愈发莫名其妙:“脑子坏掉啦?这种事情怎么想都不可能吧?”
“还是要努力一下的嘛,”我唏嘘道,“毕竟很快我就要过上只能在零点之后睡觉的日子了……”
伊莲娜显然没听懂我的意思,而就在我们随意聊天的功夫,费尔南多的仆从已经毕恭毕敬的敲响了房间的门,并十分恭顺地表示,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女士。
……唉。
跟着人一起离开前往别馆,又发现了一个额外的好消息。
这里原本属于费尔南多私人物件不知何时都被带走了,重新换上了一批新的,其中也包括了原本在这里侍奉的仆从们,房子的地契和奴隶们的死契装在一个小盒子里,被费尔南多亲手交给了我。
你从现在开始就住这儿吧,女士,他神色自若的和我解释着,天天跑那么远找你太麻烦了,我们将来还有许多工作要商量着来呢。
我把盒子给伊莲娜看,也和她转达了她从今以后就要有一个很大的新房间啦,这还是个好消息吧,开不开心呀?
伊莲娜炸着毛表示这(卡洛斯粗口)到底哪里算是个好消息了! ?
我只能和她无奈的笑,精灵垮着一张小脸看了我一会,随即挠挠脑袋,阴着脸转身藏到了花园中唯一一棵还算完整的树上。
她一言不发躲到树上去的时候,我站在树下看着她,费尔南多就在书房的窗户旁边看着我。
“你有一位很忠诚的守卫,女士。”他如此评价,语气里掺杂着真诚的赞美。
我垂下眼,唯独不想回答这句话。
忠诚吗……?
由自然恩赐降生的生命大抵不需要这个。
我倒是宁愿她更自私些、更任性些……更自由些。
我转开视线,和对方开启了新的话题:“我们还是先来聊聊正事吧,先生。”
费尔南多看了我一眼,平静地点了点头。
*
意料之中的,摆在我面前的诸多文书都是属于卡洛斯的问题,有些我能理解,有些我觉得莫名其妙,费尔南多拽了张椅子坐在我的旁边,很自然地拿起了我面前最近的那一套文件。
——您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学呢,女士。
于是,在这句话之后,费尔南多成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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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半个老师,他告知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以及有些事情也许能做,但我可能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感觉他正在试图把整个卡洛斯交给我。
“去掉您那句试图,女士。”对于我不算委婉的疑问,这位苍白的文臣慢条斯理地回答我:“实际上,您距离卡洛斯真正的城主只差一个贵族的尊位了,而且现在谁在乎这个呢——?”
他短暂停顿片刻,才嗤笑一声,幽幽评价道:“在我们的殿下做出这种事情之后,卡洛斯已经成了太多人不敢接手的烂摊子,您现在的身份坐在这儿反而正正好,任何一位贵族坐在这儿都会把事情变得更麻烦;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姑娘么……反而没什么关系。”
我听明白了。
因为理论上我没有贵族的身份,现在一整个第三方合同工状态,没什么实际上的利益影响。
除此之外,还因为卡罗尔总是带着血腥味的任性行为,大多数人看待现在的我更多是一种漠然远观的同情心态:说到底,不过是个用来转移疯子注意力的“玩具罢了。
至于玩具被随手放在了哪儿,是放在箱子的角落里,显眼的高处,还是卡洛斯的城主椅子上——这种事情谁会在意呢?
费尔南多帮我整理好桌上一部分处理妥当的文件,抽空看了一眼我的表情,“您看起来不太好,女士。”
我答:“我想不到有什么可以让我觉得很好的地方,先生。”
——事到如今,我还有机会离开这张椅子吗?
我在这儿呆的太久,久到赶回的拉斐尔想要见我,再也不能是和过去那样随意敲响旅馆的某扇门,就能笑意盎然的邀请我出去转转了;他需要在空荡的前厅等待好久,才能等来匆匆赶来的我。
这位被迫放置了一会的同伴沉默地注视着陌生的建筑,看着我满脸歉疚的样子,反而扬起了一抹比我更加无奈的微笑。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呀。薇薇安。”
拉斐尔很认真的看着我,严肃承诺着:“你要是不想做这些的话,我可以带你走的,去一个更安全,更安稳的地方,让你过上你真正想要的日子。”
我歪歪头,看着他。
“怎么帮我呢?”我看着他身上已经重换的神官袍服,比过往那件更精致,料子更昂贵,边缘处绣着陌生精巧的暗纹,是走上街就能让许多虔诚的信徒恭顺垂首的样子了。
他官复原职的速度可能比我想象中还要快一点。
所以,他要怎么帮我呢?年轻的神官已然在另一片深不见底的水泽中万分惬意地沉没下去,我即使接过他的手,无非清醒地是从一处泥沼地转到另外一处罢了。
拉斐尔倏然沉默下来。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抚摸我的脸颊。然而这动作在半空中停下,他手指瑟缩着,连带着笑容也透出几分慌张的狼狈。
他是真心想帮我的,我相信这一点。
但我也相信,他的帮助早已无法摆脱他个人的私心——而扩大的权力是滋养欲望的绝佳温床,我昔日的同伴依旧值得信任,但唯独不包括这件事情。
我想了想,还是和他解释起来:“我确实讨厌现在的日子,甚至称得上反感至极……但是还不至于说要后悔自己做下这些事情的程度。”
拉斐尔怔了一下:“……不后悔吗?”
“我想过离开,无时无刻都在想,包括现在也是。”我坦然回答道,“但我也想过,我离开之后又会如何呢?这座城的人远比贝格斯特的人要多、远比我们认识的人更多,要远远超出一个贫民窟所能吸纳的容量……我当然可以扔下这一切独自离开,但我也很清楚,我的心大概无法帮我支付离开之后的代价。”
其他的因素姑且不提,单纯的后悔和愧疚心就能把我折磨死了。
同情心一不小心就容易过度泛滥的滥好人就是这样啦。
悲伤。
拉斐尔现在看起来反倒是比我还难过的样子了,我对现在的神官实在生不起太多的怜悯心,于是顺势勒索了一下这位大人两个新建的免费教堂、几位长期驻守的新神官,以及物资若干后,我的心情稍微变好了一点,并顺势送走了还有些恋恋不舍的神官大人。
临出门之前,他似乎还有些欲言又止,心有不甘地想要再说些什么。
可最后这几句话到底还是戛然而止,漆黑的骑士悄无声息地自阴影中踱步而出,黑漆漆的眼睛看着神官不愿离去的身影,静悄悄地,不曾出声。
神官因此微微蹙眉,不赞同的看向我。
“他这是……”
我垂眸,回答:“毕竟一个城的贵族都被清洗了呢,偏偏又是我这么个乡下村姑坐在了城主的位置……所以很多人都觉得,我需要一位战力更强大更可靠的贴身护卫,恩里科先生很乐意做这个,所以就留下来了。”
真的吗?
神官被迫缄口不言,看着骑士的目光却多了些警惕的审视。
真的只是护卫,不是监视与掌控吗?
我对此回以微笑。
实际上,我现在对恩里科如影子一般的存在感已经相当适应了。
而在拉斐尔离开很久后,恩里科的脚步声依然在我身边徘徊,直到我对他伸手挥了挥,骑士才慢吞吞地走到我的旁边,铠甲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为了迁就我坐在椅子上的高度,他毫不介意地在旁单膝跪地,等待着我的下一个吩咐。
我拍拍他发质有点粗糙的黑色头顶,温声提醒:“不可以想着趁我不注意偷偷暗杀掉拉斐尔哦。”
恩里科有点犹豫:“那就白天……”
我:“这个也不行。”
我:“不是答应了要在这儿保护我吗?我很信任你的,还请不要离开我的视线了吧,恩里科。”
骑士静静看着我的眼睛,许久才慢慢垂下眼睫,在我手心下不着痕迹地蹭了蹭,乖乖点了点头。
“是。”
第62章
以贴身护卫的角度来说, 恩里科的行动有些过分负责了。
如影随形的目光,寸步不离的脚步,以及充斥在各个空间的存在感……他的尽职尽责让伊莲娜都禁不住炸了毛,气急败坏地从树上跳下来开始绕着我咪咪喵喵的转圈,试图把那只随心所欲入侵领地的烦人家伙从我身边找出来,然后彻底撵出去。
因着我一向对她过多溺爱,连带着宅邸里侍奉的人也都早早习惯了这一点,而恩里科本人更是维持着一贯对外人外物的冷漠态度,我便也相当想当然地以为,他也是不在意的。
直至某一个平平无奇的深夜, 骑士的脚步悄无声息,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的床畔。
实话实说我开始真的没听见, 毕竟不能指望我每天肝到凌晨两点之后还能保持清醒, 所以理所当然地睡到昏天黑地毫无反应。
骑士凝神注视片刻,忽然悄无声息地伸出手,谁也不知道他想要做点什么,只见那只手虚虚落下,瞧着正准备做点什么的时候,半空中的手指却被突兀拦了一下。
一把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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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刀鞘中的短匕,匕首的主人手指虚虚拢着,随时都能拔刀出鞘,做好了削掉对方一整支手腕的准备。
骑士抬眼,与神色阴冷的暗精灵四目相对。
……又是你啊。
恩里科神色淡淡,依旧不曾说话, 只简单做了个手势,提醒对方这样的举动不守规矩。
精灵嗤笑着,同样无声一抬眉,短匕向下简单示意,笑容愈发阴沉又刻薄:不守规矩的家伙究竟是谁?大晚上的跑到主人的床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究竟是正直清白的骑士、还是什么阴魂不散的痴鬼怨灵?
……
骑士不语,只垂眸将手搭在腰间,精灵动作轻盈,反应与之相差不离,两人面面相觑许久,气氛绷紧着,始终没有人先一步动作。
虽然不方便行动,但谁也都不情愿就这样离开。
……
等到我遵循生物钟,照常在六点那一刻睁开眼睛的时 候,却发现这次迎接我的不是晨曦柔和的光线,而是秘银铠甲在阳光下折射出的瑰丽华光,以及……被什么东西压住一大半头发的细密头痛。
精灵手忙脚乱从旁边挪开身子,在床边缩成小小一团,满脸心虚的看着我。
“……”这一晚上的,又做什么孽了。
我坐起来,揉揉眉心,总觉得自己这段日子头痛的次数比过往全部加在一起都要多出好几倍了。
还没等我消化清楚现在的情况,有什么沉甸甸的金属物就跟着放在了我的床头柜上,随即一双筋骨分明的手掌端着早早准备好的早餐托盘,放在了我的面前。
“……”因为常年不见光,手臂的青筋轮廓清晰,皮肤透出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我顺着一点点向上看,骑士的侧脸线条硬朗俊美,被晨曦的柔光修饰出几分温顺的柔软,极大程度的削减了他面庞上那一份不近人情的冷淡气场。
道理我都懂,但为什么是这位在做这种事情?
“本来有人要来叫你起床的,不过还没等敲门他就过去了,”伊莲娜窸窸窣窣地贴到我的旁边来,嘀嘀咕咕的和我抱怨起来,“我还以为他终于要走了呢!结果就是拿着东西过来,一直等到你起来诶……”
“好可怕吧,你新捡回来的这个。”精灵唏嘘道,又哼哼唧唧地抱着我的胳膊开始撒娇:“薇薇安,薇薇安,你把他弄走嘛,你要是不把他弄走,你让我把你弄走也行呀……”
我掐住精灵的脸颊软肉,让她后面不合时宜的抱怨悉数化成了噫呜呜噫的小声喊痛。
在我和伊莲娜短暂胡闹的功夫,骑士仍然站在那里,甚至十分体贴地伸出手,帮忙扶住有些颤动的托盘。
“……”我眨眨眼,没什么食欲,有点为难的看着他,“您打算就这么一直在这儿站着吗?”
骑士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贴身护卫。”
……
我感到愈发头痛。
这孩子心里不藏事是真的,但是他消化一件事情的时间远比普通人要长很多也是真的……所以之前也不是他不在意伊莲娜对他的抵触情绪,而是恩里科完全没琢磨明白,自己现在要怎么做才行。
之前的话这种情况倒也很好处理,要么换个事情做,彻底无视掉对方的存在;要么干脆一点,直接动手把对方干掉就行了。
但现在显然不太行。
“您的另一位护卫并不喜欢我。”恩里科的背后沐浴着晨曦的柔光,这一刻看来的眼神纯稚如孩童,他并不是在和我抱怨,而是十分纯粹的不解,并想要从我这里获取一个令人安心的答案。
“为什么?”他问道。
是啊,为什么呢。
我叹息一声,顶着伊莲娜愈发阴沉不满的目光,心平气和地和恩里科表示:“首先,恩里科先生,请帮我把这份托盘拿走吧。”
他的脸上露出一点迷茫的疑惑:“您不需要用早餐吗?”
我摇摇头,耐心回答:“更准确的说法是,我不需要有人来侍奉我用早餐。现在能给我一点空间吗?不需要你离开太远的,在门口等我就行。”
骑士依言退下,我下床开始整理衣物洗漱的时候,精灵便亦步亦趋地跟着我。
“我真的不能带你走吗?”她眨眨眼睛,期期艾艾地问我。
“我在这儿已经很适应了,伊莲娜,”我无奈回道,“而且这里的生活比外面安稳很多,不是嘛?”
精灵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长久而静默地看着我,直至那双明亮的眼中也渐渐生出荒芜的绝望。
“你只是让自己不难过而已……”她喃喃念着,甚至有些恼怒地、气愤地看着我。 “你明明看起来一点都不好……!”
你现在看起来好平淡,好安静。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变得一点都不开心了。
我能做点什么呢?伊莲娜恍惚着,思考着,她曾经的同伴们都选择了各自属于自己的路,唯独自己还选择留在这里,可似乎也同样对现状无能为力。
我看着容貌仍是少女姿态的精灵捧起我的手,慢慢贴在自己的脸上。
“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呢?”她小小声地,近乎哀求般的询问我,“哪怕只是让你稍微高兴一点点也好,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这一刻,我给不出更好的答案。
我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同样也说不出更自私的索求。
“——你还愿意留在这里陪着我,就已经让我很开心了。”
*
但精灵并没有被这句话安慰到,正相反,她看起来好像变得愈发不甘心了。
她全身心地厌恶着这里的一切。
宅邸里吹过的风永远软弱又甜腻,和自然流淌的草木香气相差太多,这气味对精灵来说压抑而苦闷,在她的胸腔里积累出的,更是前所未有的愤怒与不甘。
这愤怒太热烈,太鲜活,烧得她的骨头都开始变得空洞,缝隙处只够存住那些灼烫的情绪。
她想要做点什么。
她必须要去做点什么。
……
“那只精灵跑掉了,不过没有离开卡洛斯的范围。”
恩里科将消息传给我的时候,我手边还积累着一堆亟待处理的文书,没什么时间感慨自己同伴的离开。
“我知道了。”我点头应下。
伊莲娜还是孩子脾气,偶尔大张旗鼓的胡闹一下也没什么奇怪。
骑士看向我,目光有着几分奇异的期待:“您的身边多出了很多空缺,我可以……”
我想了想,对他伸出手。
恩里科熟练地跪下,他原本的站位距离我有些远,此时十分自然地膝行几步,这才将手重新放在了我的掌心上。
我握着他的手,温声提醒:“我们得仔细聊聊空间和距离感的问题了,恩里科。”
……
省略掉那些男女之间的差异,骑士与主人之间应有的分寸,这些都是没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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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必要解释的,吩咐给恩里科的要求必须要简单直白,易于理解,说是一句话一个指令的程度一点也不夸张。
好在他有自己的规定训练,更进一步规划好他的细节行程就行了:像是早上不必亲自叫我起床,一日三餐无需他的侍奉陪同,日常可以跟在旁边,工作时可以允许他的触碰和提问,以及他最看重的一件事:如果肚子饿了,还是可以单独和我说的。
骑士乖乖点头:“是。”
我想了想,又额外补充一句:“不过不可以用肚子饿为理由,天天过来敲我的房间门,这里本来也不缺你的饭。”
“……”骑士眨了下眼睛,才慢慢点了点头:“……是。”
差不多这样就行了。
但对待他,也不能这么简单才行。
这毕竟是一只思维单纯的恶犬,要注意颈上绳索收缩与松弛的尺度,不能太紧,窒息的恶犬会为求生毫不犹豫地露出锋利的獠牙;但也不能太松,除非我还想再现一次此前卡洛斯的血腥惨剧。
除此之外,他倒还算是个容易安抚的对象。
我不知道我们更上位的那位主君如何吩咐的,至少现在他确实只听从我的命令;而除此之外,只需要我给出一点宽容的许可,允许他时时刻刻待在我的旁边,恩里科的状态就能很放松,很安静了。
如今的卡洛斯已经没有什么额外的危险,这样的举动倒是间接成全了费尔南多,百忙之中托人和我转达了他的谢意:恩里科愿意老实下来,他这边也能腾出更多功夫处理事情。
这座城市正在逐渐走回正轨,那些被暴力清洗掉后腾空的位置,必须要由贵族接手的,由费尔南多从四处调人过来,帮忙填上职务上的空缺;
至于那些更加琐碎的细枝末节处则是我在处理,我找不来合适的贵族接手这个烂摊子,他也找不到多少平民接手那些乱七八糟的日常工作,如此磕磕绊绊合作许久,也算是收拾出一个大致的新局面。
“都是些只想轻松过日子的,或是算是清流的年轻贵族,他们在这里做事应该不会给你增加太多麻烦,”费尔南多和我这样解释着,新上任的这群人都是他的精挑细选,某种意义上这座城市的管理实权仍然是掌握在我的手里。
“以及……”费尔南多意外的迟疑片刻,像是在思索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好一会后,他才整理好语言,十分温和地与我说道:“从小姐开始接手这座城的许多工作后,一些原本停滞甚至是在倒退的基层事务进度,正在开始重新缓慢推进着。”
这是好事情。
“这座城比我想象中更信任您,女士。”他如此总结道。
卡洛斯最初的混乱就此告一段落,文臣也没了可以长期驻留的理由,委婉又不失遗憾地与我道别,而我目送着他们离开的车队影子,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忽然得来了几天喘息的空余。
好像是……可以稍微松口气的样子了。
恩里科守在我的旁边,看着我瘫在躺椅上闭着眼一动不动地样子,好一会才试探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腕,“您累了吗?”
“有一点哦。”我闭着眼回答,“伊莲娜今天也没回来吗?”
“还没有。”他的语气平淡,但比起刚刚的询问声,提起这件事时明显多了些疏离的冷淡。
唉,孩子的心思玩野了,不愿意回来也正常。
我倒是生不出多少恼怒或悲伤的心思,顶多就是半夜偶然惊醒,身边缺了个叽叽喳喳地小丫头,会有一点意外的寂寞罢了。
要不要真的养点什么呢……
每次升起类似的念头,我总会下意识看向紧闭的卧室大门。
“恩里科?”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紧闭的雕花大门被推开一条细微的漆黑缝隙,从中流淌出骑士清醒利落的回应声,“我在,小姐。”
“……”如此,我好像就能放松下一点紧绷的心神了。
这房子好大,好空,大到我躺在这里甚至听不见自己心跳的回音,所以我不知不觉间默许了那细小漆黑的缝隙渐渐扩大,直至我某夜随意撩起床帏一角,看见的不再是大门紧闭时繁复华丽的雕花图样,而是一双安静守在门外的银色战靴。
我叹了口气:“……你守夜的地方,好像离这边越来越近了。”
骑士的回应依旧迅速,平静,一板一眼。
“职责所在,主人。”
第63章
狗是一种擅长得寸进尺的动物。
我倒是清楚奥兰多自小就擅长这个, 但我不知道作风死板的骑士居然也有类似的毛病。
是我对他了解太少,还是他那副规矩刻板的外表下藏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嗯,也许两者兼有?”费尔南多如此回答说。
这位大臣虽然已经离开了卡洛斯, 但我与他之间的联系并未因此落下,魔法支持的传信魔板日常就放在书桌一角,偶尔用来听对面翻书写字的白噪音, 或是我单方面的自言自语和意味不明的吐槽。
大部分时候,费尔南多是安静聆听的那一个,而这次有关恩里科的话题他了解比我更多,很快就给出了回应:“那家伙的风格很容易给人带入刻板印象吧?不过最好还是别把他当做什么只会老实听话的家伙。”
我想了想此前卡洛斯的血腥惨剧, 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好了,不聊那些让你不高兴的事情, ”费尔南多语气温和地转移了话题, 换了更欣慰柔软的语气同我讲:“你得到消息了吗?卡洛斯在你的治理下还算不错,所以殿下准备给你一些应得的赏赐, 除了一些应赐的珠宝和金子之外,还有一个贵族的封号。不出意外的话,王庭的信使估计下个月就能到卡洛斯吧……”
费尔南多单方面说了一会,忽然声音一顿,极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你不高兴吗?”
“……”我眨眨眼, 实在是很想说一句这种事情好像也很难高兴起来吧。
但是, 这反应其实也是不对的吧。
财富,名声, 地位,如今对我来说都已经唾手可得,甚至把平平无奇的乡下姑娘一下子提到了贵族的位置上, 明明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赏赐才对……
我没能立刻回答,对面的费尔南多沉默片刻,随即叹息一声,低低道:“……抱歉。”
我答:“有什么好道歉的呢,大人?这确实是好事情啊。”
“您不必和我说这些客套话的,女士,”费尔南多无奈回道,声音里也多了几分低落的自嘲:“可事到如今,我就算想要和您说句抱歉,大概也只会让人觉得虚伪吧。”
“请您和我要求点什么吧,女士,”他再次开口,带着哀求意味的温和口吻,小心翼翼的同我说道:“说是谢罪的实质歉意也好,说是祝贺您正式成为卡洛斯城主的礼物也好,我希望能为您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我想了想,随即很快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之前您提起过的,能让可以让作物的产量翻倍的黄金配料,请把配方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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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尔南多极慷慨地答应了我。
除了百分百双倍黄金作物的配方之外,还有之前他从世界各地淘弄来的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种子,我把后花园整个腾出来,那些精巧昂贵的珍惜花草卖掉的钱拿来雇佣了几位魔法师,帮忙把后花园转做了一个全新的温室。
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陌生种子,被我亲自播种在这小小的温室里,等待着它们未来长大的样子。
在此期间,骑士试图帮我做点什么,不过看他那副样子,单纯捧着水壶我都怕他一不小心把这铜制的工具捏得变形,于是三令五申不许他进来温室——
不行,不行,无论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总而言之就是不行。我板着脸站在温室的入口,严肃拒绝他想要进去的意思。
这地方很安全,而且他在这里也是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恩里科不擅长另一只金毛大型犬那样湿漉漉又委屈巴巴的眼神,可他此刻僵着身子站着,嘴唇因用力抿平而显得褪去血色的苍白,眼神瞧着倒是变化不大,但在我仰头看去的瞬间,眼底又分明多了些狼狈的无措。
“我只在门口守着您,”他低低道,“您现在是我的主人,所以——”
我抬手,有点头痛地打断了他的话。
“之前就有点想问了,平时称呼我小姐,女士,城主大人,这些都还在理解范围内……”我顿了顿,又问:“为什么忽然称呼我主人?”
恩里科没怎么迟疑地坦然回答:“卡洛斯的贵族全部清理干净之后,王庭那边就已经将我除名,按着殿下的吩咐,我可以选择继续以骑士的身份追随在您的身边。”
他看了看那扇把自己排斥在外的温室大门,又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最后却也没能成功发声。
……这是,这么快就不打算继续使用他了吗?
不对吧,她的身边还有趁手的工具吗?还有什么与她相熟的人依旧留在这里吗?
——她的身边,不是已经只有自己了吗?
男人有些迷茫地想着。
“您已经不需要我了吗?”他低声问道,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又有些不合时宜的心软与不忍,然而还没等这情绪成功发酵,我就听得他又十分不解地低声问我:“可是您的事情还没有做完,您应该还有很多需要用到我的地方才对。”
骑士的眼眸是一种太过纯粹的黑色,褪去所有社交场合的敷衍和本不存在的温情,他就这样长久地看着我,带着某种直白又残忍的赤裸,十足疑惑地反问我:
“您的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不是嘛?”
……
……啊。
我怔怔看着面前这双同样写满不解的眼睛,有些恍惚地想着,他原来是这样想的。
那些书桌旁边的守卫,那些如影子般的存在感,以及每天晚上,只需撩开床帏都能看到的银色战靴……
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原来是这样想的。
曾经站在我身边的人,那些与我亲近,与我交往密切的同伴们,他们如今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了我,于是也在我身边留下了各式各样的空缺。
他想要悉数接纳。
他想要全部取代。
用自己的影子融入其中,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距离,用自己的呼吸和存在感覆盖他们曾经留下的一切痕迹……
我抬手压了压胸口的位置,并不意外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依然平稳如初。
“你确实能帮我做很多事情,恩里科。”我温声回答道。
“但是在有关耕种与田地的问题上,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只靠自己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