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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09
Chapter 9: 09
09.
高越最让高超欣赏的两点,一是目的明确,二是懂得下死手。
虽然披着一张没心没肺的皮,成天咧着嘴赖赖唧唧像个长不大的顽童,好像离了高超活不起了似的,但他身上有股狠劲儿,不管做什麽,只要产生认准的那一刻,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连发疯也是。
这狠劲儿连着高超的血管,似乎是从他那儿输送过来,又好像是他另一种形式的外放,但总之,高超拿高越在这一点上没捷径可走,他了解高越就像了解自己的手,彼此之间谁也糊弄不住谁。
和人们想象中以为的高越不太一样,他从不发胡闹的洋疯,不会像慌乱无措的孩子当场发作,不会哭闹着,用最夸张但最没效果的方法,胡搅蛮缠地讨。他会憋着,等着,避开一切影响自己发挥的障碍时刻,在一个最完美的时机,猝不及防地露出牙,咬你一个对穿。
这种时候,高超就会低头摸一把肩膀上的血洞,无奈地苦笑。
养狗的危险性就在于此了,在这样的时刻,高越会变成一匹夜林中的伏狼,狠着食肉野兽才会有的野蛮而冷静的目光,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不要命地抢。
所以养什麽都得慎重。
月亮从山顶往下落,车流从前向后倒,眼泪从下颌爬回眼眶,升起一个死板的笑,指尖翻动,把日歷上的数字调回到2024年9月20号。
青岛。
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没有比这更让人舒服的归途了,在最辉煌的时候回老家,看什麽都觉得有意思,就连这个看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都变得比印象裏生动得多。
踩在柏油路上的时候人不禁在想,海风的味道有这麽醒心脾吗,街道是这样的一种像滤镜似的蓝吗,太阳在哪儿都是亮,北京的和青岛的,为什麽落日顏色不一样。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人生四大喜事,三喜已全,甘霖终降,故知天生,榜上有名,就只剩下一个,这辈子就活值了。
洞房花烛夜。
家族聚会上,当三舅四叔七姑八姨提起哥俩儿的终身大事时,一颗雷就埋下了,高超微笑着点头不说话的时候,定时炸弹的开关就给摁了。
“小超找没找女朋友啊,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了。”
高越不服气地笑,筷子一撂就使相。
“不是,为啥就问他不问我啊,我就不用找对象啊?”
亲戚们就乐,说你不是小的吗,那肯定是哥哥先结婚生子啊,他得给你做表率。
好好,高越夸张地翻了个做作的大白眼儿,心说这时候你们没有对双胞胎的刻板印象了,差五分钟还论上先后了,于是怼着高超混不吝地耍了起来。
那小模样哪像二十六七,七岁都多,给长辈们逗得哈哈笑,他心裏浑不在意,这种饭桌上的场面话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大学刚毕业那年就有人要给介绍相亲,似乎人结束一个阶段就该立刻踏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踏不进去也该在这条路上努力。
但这些话还是有点让高越不爽的,只是没必要表现出来,上一代人嘛,思想大多固化,觉得兄弟之间,当哥哥的就应该什麽事都挑在前头。小时候他觉得这是一种对自己的轻视,明明自己也是个男子汉,凭啥什麽都得是高超挑大梁。而现在他觉得这是一种对高超的压迫,明明自己也是个顶梁柱,凭什麽事事都先压在他身上。
高越借着夹菜的余光瞥高超,发现他也跟着笑,笑得很浅,意味介于长辈和自己之间,有道模糊的线,乍一看好像两边儿都靠,既像和长辈坐在一起笑高越的孩子气,又像和自己坐在一起面对他们的调侃。
可仔细品评起来,又都不靠,像独立在人群之外,像四维生物,像椅子桌子,像筷子下面被反复夹的菜,像杯底缓缓消失又出现的气泡。
高越在这一瞬间开了窍,做过的屈指可数的语文作业在死去多年后诈了尸,帮他想了一个形容。
那道模糊的边界线,不切在高超和他左手边的二姑之间,也不切在他和他右手边的高越之间,它切在高超头上,正中间,把高超无形地劈成了两半,一半属于高超高越共有,一半准备要给世俗评判。
开他妈的玩笑。
高越往嘴裏扔一个花生豆。
二姑拿出手机,给高超看照片,说这个女孩子她特意给高超相的,特別合适,工作也好,留了好长时间,就等着他什麽时候回来给他介绍呢。
高超说嗯,是挺好的,但是我俩这回是有演出才回来的,没时间见面,下次吧。
高越看也没看,嘴裏嚼着花生大声说我有时间,姑你介绍给我吧。
二姑笑,笑他没个正形,说人家姑娘有择偶标准,说了喜欢成熟一点儿的,你拉倒吧,姑下次再给你找。
他笑,笑得没心没肺,高超也笑,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又收回,爸妈也笑,电视裏也笑,大家都在笑,连窗外街边儿唠嗑的人也在哈哈笑。
好笑吗。
鸣虫吱吱响,夜鸟咕咕叫。
在后台紧张地抢妆换衣服的时候,高越说好笑,今天必须好笑,裏院喜剧节,来看的都是好家人,必让大家伙都来着了。
他站在台侧等上场,拜过台的手捂住胸口深呼吸,在心中默念,一定能炸场,一定效果好,因为我是高超的头脑。
真炸了,他们也是好起来了。
高兴,真高兴,回家的路上,高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台上说了那麽多话,他也不嫌累,高超难得没嫌他吵,只是闭眼笑着听,听着听着,高越突然来了一句。
“你怎麽没送那女孩儿回家啊?”
高超在车上睁开眼,黑暗裏看不清情绪,停了一半会儿后,只是很低地嗯了一声,说她有事先走了,你看见了?
二姑介绍的那个,盛情难却,他说自己要演出没时间,二姑就说那正好,相亲都得先了解对方的事业,让人姑娘看看你演出,一举两得。
就这麽,把人送来了,没买票坐不了观众席,跟着工作人员在剧场边上找了个位置,姑娘笑得相当开心,可惜演出时间太晚了她还有事,找了个不是他们节目的档口,去后台和高超打了声招呼,两人聊了几句算是认识了,然后人就提前离席了。
刚刚好,那五分钟裏高越不在。刚刚好,那五分钟的最后一分钟,高越回来了。他站在化妆间门外,隐在来去匆匆的场控和道具师之间,看着屋子裏极般配的画面。
不得不说,二姑眼光是毒,这女孩儿连高越看着都有好感,是那种上学的时候,在迎面走过来的人群裏他一眼就能挑中,然后问高超这是不是你喜欢的女生的类型。
站一起是真般配,但是能有和我站一起般配?
恶评,不信。
高越没再说什麽,两分钟后他就扯別的去了,反而是高超暗自皱了眉,对于高越的反应不是很安稳。
倒不是觉得他怎麽不吃醋什麽的,这个年纪早就过了会产生这种想法的阶段,高超脑子压根儿没往那儿拐,他的不安来自一句话,一句只要家裏有孩子的会就刻入骨髓的俗语。
小孩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这位小孩不静悄悄,他每天闹闹闹,就当那天什麽都没发生过,高超差点要觉得他那晚在车上问的那句话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其实高越根本什麽也没撞见。
但很快他就证实了这件事的真实性,因为当他拗不过二姑和老妈,不得不在一家茶餐厅和那位女士见第二面的时候,他在座位上透过落地的玻璃窗在街对面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身影,斜斜地倚在马路对面正对茶餐厅的公交站牌上,抱着手臂远远地看着他,看不清表情,但是高超认为他在冷笑。
公交车开过来,巨大的车厢将他挡住,站点只站了他一个人,没有其他人要上车,只有两个人下车,所以车停的时间不长,缓缓启动的时候,高超觉得自己的心也像司机脚下的剎车,被踩住就绷紧,被松开就加快。
车开走了,街对面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于是高超的心也跟着空落落的。
可这件事就没有下文了,他和那个亲和明媚的女孩儿只见到第二面,两个人倒是谈得来,但是不咋来电,并且他在和对方的聊天裏了解到,她心裏是有放不下的人的,二人一瞬间达成共识,做个普通朋友就很好了,二姑那边也搪塞过去,就说人家姑娘没看上自己。
就完了,就到此为止了,在高超眼裏这件事已经彻底结束了,他处理好了。
但是在高越眼裏,这件事才刚开始。
他没有在家裏跟谁闹,也没有在外面跟谁抢,就像高超內心最赞赏的那样,也是高超承认最棘手的情况,一如往常,该干嘛干嘛,从青岛回到北京,平稳地度过九月,进入举国欢庆的国庆假期,吃饭睡觉,工作创排,拍杂志,发微博,录视频,每天来回地切换模式,打打闹闹或者哥俩好。
一直等到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忘记这码事了。
然后在一个平安无事的夜晚,来到正在卧室写本的高超旁边,毫无预兆地单枪直入,不给人任何活路地扔出一个炸弹。
高越站在他身后三步远,像一只鬼魂。
“你想和她结婚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给高超问懵了,第一反应甚至歪到这是不是本子裏的台词,他转过身来看高越,表情是很少见的空白,反应了好半天好半天,才艰难地把这句话裏的“她”和记忆裏的某个人对上号。
高超感到好笑,更感到莫名其妙,他很意外地嗤笑了一声,觉得这个问题连正面回答的意义都没有:“高越,那是我想就成的事吗,你好歹尊重一下人家。”
“我知道,所以我说的是你想和她结婚吗,不是你要和她结婚吗。”
高超不说话,也不再看他,自顾自地摇了摇头,高越舌尖压了下嘴角,偏头深吸一口气又转回来接着说:“好我再换一个说法,你想结婚吗?”高超还是沉默,还是不说话,摇头地幅度轻了些,他接着换,换到高超终于肯重新抬头看他了,“你要结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