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再起/冬训（2 / 2）
德利特假装被岩缝间闪烁的萤火虫吸引，俯身靠近观察，这个动作让他的后颈几乎要贴上莱纳的下巴。他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骤然停滞，通过奈克瑟斯超越常人的感知，他能“听”到莱纳胸腔裏那颗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速度，剧烈地搏动着。
“德利特，”莱纳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目光却死死钉在瀑布下水潭表面那道被月光映出的、虚幻的彩虹上，“如果…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要瞒着你，甚至可能…为了完成它而不得不欺骗你，你会…讨厌我吗？”
“什麽？”德利特疑惑地抬头，对上莱纳那双写满挣扎与痛苦的眸子时，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了一下，微微抽痛。“…谁心裏，还没藏着几个不能言说的秘密呢？”他轻声回应，伸手从身旁摘下一片紫阳花花瓣，深紫色的汁液沾染在指尖，如同凝固的血跡。
“至少我相信，”他轻轻拉起莱纳那只紧握成拳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片柔软的花瓣放在对方宽厚却微微颤抖的掌心，“一个为了带我来看风景，能在半夜不睡觉、傻傻等在脏兮兮的马棚裏，还硬要装出一副碰巧路过的样子的傻瓜…”他顿了顿，声音愈发轻柔，“不会是什麽坏到骨子裏的家伙。”
就在这时，莱纳別在腰后的战术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肩膀却不经意地擦过德利特的膝弯。少年条件反射地向后一缩，斗篷的下摆却好巧不巧地勾住了莱纳的皮带扣。两人同时失去平衡，踉跄着跌坐在厚厚的苔藓地上。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两人都愣住了，本就暧昧不明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微妙而紧张。莱纳的手掌撑在德利特耳侧的苔藓上，温热的、带着蒸汽般潮湿的吐息扫过对方锁骨的伤口：“受伤了…就別乱动……”这话语，与三日前他替德利特包扎时那句带着责备的关怀奇妙地重合，但此刻，其中却多了几分压抑的、沙哑的克制。看着眼前这张写满隐忍与矛盾的脸庞，德利特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突然短路，一句完全未经思考的话脱口而出：“要…抱一下吗？”
“……什麽？”莱纳显然被这直白而突兀的请求惊呆了。德利特也瞬间意识到自己说了多麽不得了的话，脸颊“唰”地通红，飞快地试图收回：“不！没什麽！你…你肯定听错了！”
当莱纳终于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要说什麽而转过身时，德利特却突然指向天空，用了一个拙劣到连自己都不信的借口：“快看！流星！”这过于明显的打岔让两人同时一愣，随即不约而同地低笑出声，尴尬的气氛在笑声中稍稍化解。莱纳笑着笑着，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起微红。而德利特则悄悄背过手，用指尖逸散的光粒子凝聚成一只朦胧的夜鷺，让它悄无声息地衔走了那朵一直被莱纳紧紧攥在口袋裏、早已不成形状的野百合。
代表查寝的号角声刺破了寧静的夜幕，从遥远的驻地传来。莱纳像是被惊醒般，猛地站起身，顺势将德利特也拉起来，轻轻推向围墙的方向：“下次…再偷偷跑出去的话，注意安全。”他的斗篷边缘扫过德利特的鼻尖，留下一种紫阳花的清冷与金属铁锈味混杂的独特气息——这气息，像极了他此刻凝望德利特时，那欲言又止、复杂难辨的眼神。
“好，你也快回去吧。”德利特不敢再多看那双眼睛，低声应了一句，便转身快步离开，融入墙角的阴影之中。
莱纳沉默地伫立在原地，久久凝视着德利特身影消失的方向，仿佛要将那一片虚空望穿。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天边那轮清冷的月亮。月光悄然偏移，照亮了他墙角孤独的身影。莱纳伸手，从贴身的口袋裏摸索着。那裏，本应存放着马莱战士队的合影，此刻却安静地躺着一小卷洗得发白的绷带——正是数日前，德利特为他包扎伤口时用过的那一卷。
凝望着掌心这卷看似平凡无奇的绷带，即便是莱纳自己，也不得不向內心深处抛出一个沉重而尖锐的问题：面对这样一个将自己从绝望边缘拉回、给予他温暖与信任的人…他，真的还能狠下心，完成那注定会摧毁一切的使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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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清晨，训练兵团营地在一片呵气成霜的严寒中苏醒。空气裏弥漫着柴火燃烧的烟味、炊事班熬煮麦粥的香气，以及新兵们睡眼惺忪的抱怨声，交织成一种充满烟火气的生机。
“柯尼！你这混蛋！是不是你偷穿了我昨天刚打好蜡、保养好的新军靴？！”让的怒吼声几乎掀翻了宿舍的屋顶，他揪着康尼的衣领，指着自己靴子上明显的泥印和新划痕，气得满脸通红。
柯尼一边挣扎一边嘴硬：“谁、谁让你把靴子放那麽显眼的地方！我就试穿一下怎麽了！”
就在这日常的鸡飞狗跳中，夏迪斯那如同破锣般的咆哮准时响起，如同冰水浇头，瞬间镇压了所有喧嚣：“所有人！五分钟內集合完毕！准备二十公裏雪原拉练！迟到的家伙，今天负责给所有马匹刷毛清粪！”
食堂裏气氛凝重，仿佛不是在吃早饭，而是在进行最后的晚餐。腌芜菁冻得硬邦邦，像一个个小冰坨子，需要用勺子狠狠敲击才能弄开。阿明一边小口啃着黑面包，一边在摊开的地图上写写画画，眉头紧锁地规划着最优拉练路线，嘴裏喃喃自语着风向、坡度、可能的避险点。
“行了，大学者，先把早饭吃进肚子裏再算计吧。”德利特笑着拿起一块黑面包，不由分说地轻轻塞进阿明嘴裏，打断了他的沉思，“雪原拉练靠的不仅是脑子，更是体力。”
他说话间，自然地将自己那碗还冒着丝丝热气的菜汤推到了旁边三笠的面前，同时扭头对另一侧的艾伦反复叮嘱：“听着，艾伦，待会儿进了雪原，跟紧队伍，绝对不许擅自离队，更不许逞强。有些积雪看着平坦，下面可能是冰缝或者暗沟，安全第一，明白吗？”
艾伦嘴裏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地应着：“知道了知道了，哥你怎麽比老妈子还啰嗦…”
这时，艾伦像是想起什麽，问道：“哥，等下拉练你跟我们一组吗？”
德利特摇摇头，指了指食堂另一头正在快速进食的莱纳：“不了，我和莱纳之前约好了要一组。而且刚才基斯教官额外吩咐了，让我们俩先去检查一下拉练要携带的公共物资。”
很快，集合哨声响起。人群开始向外涌动。德利特拿起装备，快步走向莱纳，两人默契地并肩朝着仓库方向走去。
三笠默默地注视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莱纳身材高大挺拔，金发在灰蒙的冬日晨光中依然醒目；德利特则相对清瘦些，黑发柔软，步伐轻快。他们走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麽，德利特侧头听着，脸上带着自然而放松的笑意，那笑容是发自內心的轻松与愉悦。
三笠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低语道：“哥哥和莱纳在一起的时候…好像特別开心。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他笑得这麽灿烂了。”
她的话让旁边的艾伦和阿明都愣了一下，两人对视一眼。
物资仓库裏冰冷刺骨，呵出的气立刻变成白雾。德利特和莱纳分工合作，动作高效地清点着装备。
“锚钩，第十箱…正常。第十一箱…正常。”德利特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裏回荡，他检查得很仔细，手指划过每一个冰冷的金属钩爪，“第七箱…”他拿起一个，眉头微微蹙起，对着光线仔细查看，“这个有裂痕，应该是上周柯尼训练时失控撞崖那次造成的。”
莱纳立刻接过查看，确认后脸色严肃地点点头：“标记为损坏。我会从备用件裏补一个上来。扣柯尼那小子半块糖，让他长点记性。”他的处理方式既公平又带点调侃，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清点到药品时，德利特清点了两遍，抬起头：“冻伤膏的数量不对，少了五支。”
莱纳接过清单核对，眉头也皱了起来：“昨晚我来确认时还是满的。”两人对视一眼，开始在仓库裏仔细搜寻线索。最终，在一个角落的杂物箱后面，找到了几个空了的冻伤膏软管，旁边还散落着一点焦黑的土豆皮。
“…是萨沙。”德利特无奈地嘆了口气，“估计又是半夜偷烤土豆，不小心烫伤了，偷偷拿来当烫伤膏用了。”
莱纳揉了揉额角：“…我会报告教官，从医疗处额外申领补上，顺便给萨莎…加训一组负重深蹲吧。”他的语气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好笑。
两人高效默契地完成了所有检查工作，将物资状况清晰地汇报给了夏迪斯。
广袤的雪原上，队伍如同一条黑色的细线，在无垠的纯白世界中艰难前行。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德利特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和疲惫，他活跃在队伍的不同位置，成为了这场艰苦拉练中不可或缺的活力源泉。他活跃在队伍中段，时而和柯尼、让斗嘴，时而凑到阿明旁边听他分析地形，时而又跑去调侃一下总是板着脸的阿尼，甚至还能分心留意着萨莎有没有又偷偷脱离队伍去找吃的。他的存在像一个小太阳，驱散着严寒带来的压抑气氛。
他甚至会和几个关系好的新兵互相扔雪球，或者在有人快要滑倒时及时拉一把。他的笑声和鼓励像暖流，驱散着严寒带来的压抑。
莱纳作为队伍的另一位核心，表面上一丝不茍地协助教官维持着队伍秩序和纪律，不时提醒大家保持队形、注意脚下。但他的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追随着那个活跃的身影，对于德利特带动起来的这份“热闹”，他嘴上不说，实则是一种默许甚至纵容的态度。
途中短暂休息时，德利特靠在避风的岩石后，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裏静静躺着一朵被小心压扁、却依旧能看出原初形态的紫色小花——那是出发前莱纳悄悄塞给他的，是在温室角落裏意外发现的、寒冬中极其罕有的生命。莱纳当时表情有些不自然，只说了一句“看着还挺顽强，就…顺手摘了。”
当德利特拿出那朵花仔细端详时，莱纳恰好走过来递水。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那抹脆弱的紫色上，又迅速移开，脸颊都不自觉地泛起了可疑的红晕，仿佛被寒风吹烫了一般。彼此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亲近感，在苍茫雪原的映衬下，几乎藏不住。
然而，就在这时，德利特无意间抬头望向天空，他的目光猛地凝固了。天空呈现出一种异常清澈、甚至带着一丝诡异诡谲的蓝色，那种蓝，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如同…如同某些老登山者口中描述的“死亡之瞳”——大规模雪崩来临前最危险的预兆。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窜升而上，比周围的低温更刺骨。他张了张嘴，想要立刻发出警告。但看着周围疲惫却依旧努力前行的同伴，看着远处似乎还很平静的山峦，他又犹豫了。
或许是看错了？或许只是天气的短暂变化？贸然发出警报引起恐慌，万一虚惊一场…
巨大的隐患如同阴云在他心头投下阴影，他暂时将这份不安强行压了下去，决定再观察一下。这个决定，却将他们所有人推向了危险的边缘。
灾难的降临往往毫无征兆。
先是山巅传来一声极其沉闷、仿佛大地肺腑深处发出的呻吟般的巨响！紧接着，如同白色的死神苏醒，视线所及之处的高耸雪峰之巅，整片积雪开始松动、崩塌！亿万顿的积雪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白色巨兽，以排山倒海之势，轰鸣着、咆哮着，沿着陡峭的山坡倾泻而下！速度越来越快，体积越来越庞大，吞噬着沿途的一切！
“雪崩！是雪崩！横向撤离！快！向两侧跑！避开主流路径！”莱纳的嘶吼声瞬间压过了风雪和混乱的惊叫，他展现出了惊人的冷静和指挥能力，一把拽住吓傻了的托马斯，拼命将他拖向附近一道深邃的冰裂隙。
与此同时，德利特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他看到让正朝着错误的方向逃跑，眼看就要被雪浪边缘追上，他猛地冲过去，抓住让的背包带，用尽全力将他甩向不远处一块凸出的岩石架：“抓住那裏！別放手！”
“三笠！”德利特在轰鸣声中朝着妹妹的方向大喊，“照顾好艾伦和阿明！带他们去高地！快！”他的声音焦急而嘶哑，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拼命逃离雪崩中心的时候，德利特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难以置信的决定——他逆着疯狂逃窜的人流，猛地朝着雪崩主流方向冲了过去！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雪崩路径上一片稀疏的冷杉林！
他想利用那些被积雪压弯、即将倒塌的树木，为下方来不及撤离的同伴制造一个缓冲坡！这个想法疯狂而大胆。
“哥！回来！”艾伦目眦欲裂地嘶吼着。
“哥！？不要！”三笠的声音带着无法压抑的恐惧。
但德利特义无反顾地冲到了预想地点，试图引导树木倒下的方向。然而，大自然的力量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白色的死亡洪流以摧毁一切的气势席卷而至，瞬间吞没了那片冷杉林，也吞没了那个试图与天灾抗衡的渺小身影。
莱纳刚刚将托马斯塞进相对安全的冰隙，回头恰好看到德利特被滔天雪浪吞噬的那一幕。
“不——！！！”
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所有的任务、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莱纳如同扑火的飞蛾，爆发出全部的力量，疯狂地冲向德利特消失的那片翻滚的雪浪。他甚至来不及做任何防护措施，就那麽直接地、绝望地扑了进去，瞬间也被无尽的白色吞噬。
“莱纳！德利特！”艾伦、三笠、阿明，以及所有逃到安全地带的训练兵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先后被雪崩吞没，发出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的呼喊声。白色的狂怒过后，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片狼藉的雪原。
冰冷…黑暗…窒息…
德利特在一种极致的寒冷和压迫感中艰难地恢复意识。奈克瑟斯之光在他体內自发地加速流转，形成一层薄薄的温暖能量场，勉强隔绝着外界足以致命的低温，并提供着稀薄的氧气。
他发现自己和莱纳被困在了一个狭窄的、由巨大冰岩和坍塌的积雪偶然构成的三角空间裏。唯一的微弱光源来自冰壁反射的、不知从何处透下来的些许天光。
“莱纳？莱纳！”他急切地低声呼唤，摸索着身边的人。
莱纳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似乎也清醒了过来。“…没死成…看来老天爷还不想收我们…”他的声音极其虚弱，却还在试图开玩笑。
就在这时，上方传来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一根因震动而松动的尖锐冰锥，如同死神的利齿，骤然从头顶坠落，直直刺向德利特的头顶！
“小心！”莱纳的反应快得超乎想象！他猛地一把将德利特推开，同时抬起左臂硬生生去格挡！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被撕裂的闷响。
那根尖锐的冰锥直接贯穿了莱纳的左小臂，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在洁白冰冷的雪地上炸开一团刺目而残酷的猩红。
“莱纳！！！”德利特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扯开急救包，将所有的止血绷带和药物都按在那可怕的伤口上，试图堵住不断涌出的鲜血。他的手指因为恐惧和冰冷而剧烈颤抖，声音带着哭腔：“你这个笨蛋！笨蛋！谁让你用手去挡的！”
莱纳的脸色在微弱的光线下惨白如纸，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但他看着德利特慌乱失措、眼眶通红的样子，竟然极其勉强地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气息微弱地断断续续说道：“呵…你…你现在的表情…和当时…在训练场…硬拉我去医务室时…一模一样…”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德利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雪水，滴落在莱纳冰冷的训练服上。
失血过多和极寒正在迅速带走莱纳的体温和意识。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呼吸变得浅而急促。
“…德利特…”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微微勾住德利特冰冷的手指，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德利特耳边，“从…从你在难民营…把那麽珍贵的面包…分给我这个‘陌生人’开始…每次看到你…我都忍不住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溢出，“…都想把你…狠狠地拽进怀裏…紧紧抱住…”
他金色的眼眸艰难地聚焦，直视着德利特盈满泪水的眼睛，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已久、或许永远不该问出的问题：“…你呢？德利特…你…是不是也…”
话未说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耗尽，莱纳的头猛地歪向一边，手臂无力地垂落，彻底陷入了深度昏迷。鲜血的流失似乎减缓了，但那是因为他的生命体征正在急剧下降。
说了就说了吧。
反正…我醒来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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