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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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
格裏沙·耶格尔笔记《我的前半生》
那是我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是我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为刻骨铭心的伤口。它发生在我还只是个懵懂无知、对高墙外的世界充满不切实际幻想的年纪。
我们生活在雷贝利欧收容区,一道又一道的铁丝网将我们与“真正的”马莱人隔开。我们是艾尔迪亚人,是“恶魔的后裔”,生来就带着原罪。每天,我们都要向马莱的旗帜敬礼,宣誓效忠,重复着那些将我们祖先污名化的说辞。但我那时还小,內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质疑,在反抗。为什麽我们要被关在这裏?为什麽我们生来就有罪?
我最疼爱的妹妹菲,她有着一双像天空一样澄澈的眼睛,总是跟在我身后,用软糯的声音喊着“哥哥”。她是我在压抑生活中唯一的光亮。有一天,我听说马莱人要在收容区外展示一种叫“飞艇”的、能像巨鸟一样在天空飞翔的奇跡机器。好奇心像野草一样在我心裏疯长。我想带菲去看看,看看墙外真正的天空,看看那个不属于我们的、却无比广阔的世界。
我偷偷计划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守卫相对松懈的傍晚。我牵着菲冰凉的小手,心脏跳得像要炸开。我们躲过巡逻的视线,从一处破损的铁丝网下钻了出去。那一刻,自由的风吹在脸上,我几乎要欢呼出来。
我们跑啊跑,跑到能远远看到飞艇起降场的地方。那巨大的银色物体缓缓升空,在夕阳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壮观得超出了我贫瘠的想象。菲紧紧抓着我的手,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声惊嘆:“哥哥,好厉害……”
那一刻,我觉得一切都值了。我们看到了奇跡。
然而,奇跡的代价是残酷的。就在我们沉浸在震撼中时,一声粗暴的呵斥打破了寧静:“喂!你们两个小鬼!站住!”
是两个穿着马莱军服的士兵。他们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居高临下的神情。我吓得浑身僵硬,菲更是直接躲到了我身后,瑟瑟发抖。
“许可证呢?艾尔迪亚猪猡竟敢擅离收容区!”其中一个士兵厉声问道。
我们哪有什麽许可证。恐惧让我说不出话。
“看来是没有了。”另一个士兵冷笑一声,上前一把抓住了菲的胳膊,“跟我们走!”
“不要!放开我妹妹!”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上去想推开那个士兵。但我瘦小的身体怎麽可能撼动一个成年军人?他随手一挥,我就被狠狠摔在地上,拳头和皮靴如同雨点般落下。疼痛席卷全身,但我更害怕的是菲惊恐的哭喊。
“哥哥!救我!”
我被揍得鼻青脸肿,趴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菲被那两个士兵拖走,哭喊声越来越远。其中一个士兵临走前还啐了一口:“垃圾就该待在垃圾该待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爬回收容区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但心裏的恐惧和绝望更甚。我不敢回家,躲在角落裏,祈求菲已经被送回来了。
第二天,噩耗传来。有人在收容区外的河边,发现了菲的尸体。她小小的身体泡得发白,那双曾经澄澈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我发疯似的冲过去,看到的却是母亲崩溃的哭号和父亲瞬间苍老的脸。马莱方面派来了人,冷冰冰地告知我们:“昨天傍晚我们已经将她送回了雷贝利欧收容区大门外。我们很忙,没空一直看着你们这些艾尔迪亚人。”
送回了大门外?那个地方晚上根本没人!我愤怒地想要嘶吼,想要控诉。
但我的父亲,那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却按住了我的肩膀。他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用力,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巨大悲痛和更深沉绝望的表情。他对着马莱官员,深深地、卑微地弯下了腰。
“非常抱歉……长官……是我没有管教好孩子……给您添麻烦了……”
那一刻,我心中的某些东西彻底碎裂了。为什麽?为什麽菲死了,我们还要道歉?!
后来,父亲把我带到无人处。他看着我,眼神疲惫而空洞。他告诉我,这就是艾尔迪亚人的宿命。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我讲述了那段被掩盖的、属于我们艾尔迪亚人的“真实”歷史。
他说,我们的先祖尤弥尔,与大地恶魔签订了契约,获得了巨人之力,建立了强大的艾尔迪亚帝国,但也因此背负了罪孽。一百多年前,第145代弗裏茨王,带着一部分子民来到了这座帕拉迪岛,筑起了高墙,与世隔绝。而留在马莱的我们,就成了被遗弃的“恶魔后裔”,世世代代要为自己祖先的罪孽赎罪。
“格裏沙,”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反抗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像我们这样的人,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学会顺从,学会低头。忘记菲的事情吧,那是个意外……不,那是我们僭越界限的惩罚。”
惩罚?就因为想看一次飞艇,菲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而我们,连悲伤和愤怒的资格都没有?
我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全身。那个曾经在我心中高大、可以依靠的父亲形象,在那一天,和妹妹冰冷的尸体一起,彻底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仇恨”的种子,在我幼小的心田裏,悄然埋下,并开始疯狂滋长。
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像父亲那样,对这一切逆来顺受。菲的血,不能白流。
岁月在雷贝利欧收容区沉闷的空气中缓慢流逝。
菲的死,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刻在我的灵魂深处。我遵循着父亲的“教诲”,表面上变得顺从、沉默,努力成为一名“有用”的艾尔迪亚人。我发奋学习,凭借着一点天赋和远超常人的努力,竟然奇跡般地获得了离开收容区、进入马莱人地区的医学院学习的机会,并最终成为了一名医生。
回到收容区开设诊所,我每天穿着白大褂,为同胞们诊治疾病。看着他们感激的眼神,我一度以为,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在屈辱中寻求一丝微不足道的体面,用医术稍稍缓解同胞们的痛苦,然后像父亲一样,麻木地度过一生。我将对马莱的恨意深深埋藏,埋得连自己都快以为它不存在了。
直到那一天,一个名叫葛莱斯的年轻人被扶进了我的诊所。他声称自己腹痛难忍,脸色苍白,冷汗直流。我按照常规流程为他检查,听诊器按在他的腹部。就在我专注于听肠鸣音时,他忽然用极低的声音,几乎是气音,快速地说道:
“耶格尔医生……关于你妹妹菲的事情……真相并非意外。”
我的手指猛地一僵,听诊器差点脱手。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继续检查的动作,但心脏已经疯狂地跳动起来,血液冲上头顶。
“你……说什麽?”我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裏挤出来的。
“那天……根本不是迷路……”葛莱斯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恐惧,“是格洛斯军官的那两个儿子……他们喝醉了酒……看到落单的艾尔迪亚小女孩……就……就放出了他们的猎犬……”
猎犬……我的眼前瞬间浮现出菲被撕咬的惨状,耳边仿佛响起了她凄厉的哭喊。胃裏一阵翻江倒海,我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们……把她当成了取乐的猎物……”葛莱斯的声音颤抖着,“事后,为了掩盖罪行,才把她扔到了河边,伪造了失足落水的假象……马莱当局……根本就知道真相……但他们选择了包庇。”
“嗡”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隐忍,在那一刻彻底崩塌。原来菲不是死于意外,不是死于我们“僭越”的惩罚,而是被马莱人像对待牲畜一样虐杀!而马莱政府,冷漠地掩盖了这一切!我们当时的道歉,父亲的卑微,都成了最可悲、最讽刺的笑话!
一股灼热的、几乎要将我焚毁的仇恨,如同火山般从心底喷发!多年来压抑的愤怒、悲伤、屈辱,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我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才没有当场失态。
葛莱斯观察着我的反应,继续说道:“耶格尔医生,像我们这样的艾尔迪亚人,不能再这样任人宰割下去了。有一个组织……它在为艾尔迪亚人的复兴而奋斗。我们需要你这样的知识分子,需要你的力量。”
艾尔迪亚复权派。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眼前的迷雾。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复仇的火焰已经吞噬了一切。我加入了他们。我知道这无比危险,一旦暴露,等待我们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被变成无垢巨人。但为了菲,为了所有死去的、受辱的艾尔迪亚同胞,我义无反顾。
在复权派中,我认识了一位神秘的指引者,我们称他为“枭”。他似乎在马莱政府內部有着不低的地位,总能为我们提供一些关键的信息和庇护。他睿智、冷静,像黑暗中的灯塔,给了我们这些在绝望中挣扎的人一丝希望。
在枭的安排下,我参加了一次秘密集会。就是在那裏,我遇见了她——戴娜·弗裏茨。
她坐在角落裏,并不起眼,但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寧静而高贵的气质。当她抬起头,那双清澈坚定的眼睛看向我时,我仿佛被击中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拥有着艾尔迪亚王族的血统,是弗裏茨家族的后裔。
我们因共同的理想而靠近。戴娜虽然身为王族后裔,却丝毫没有傲慢,反而对艾尔迪亚人的处境感同身受,怀抱着复兴民族的强烈愿望。我们在一起交谈,谈论歷史,谈论未来,谈论那个遥不可及的、艾尔迪亚人能够真正自由的梦想。
相同的伤痛,相同的目标,让我们彼此吸引,相互依靠。在枭的见证下,我们结合了。那段时光,是我在黑暗的复权派生涯中,唯一能感受到温暖和希望的时刻。我们有了一个孩子,给他取名为吉克。
抱着襁褓中的吉克,看着他稚嫩的脸庞,我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我渴望为他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艾尔迪亚人不用再戴着臂章、不用再生活在铁丝网后的世界。我相信,凭借我和戴娜的努力,凭借复权派的力量,尤其是拥有王族血统的戴娜,我们一定能够唤醒沉睡的力量,改变这一切。
我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新生的家庭和复兴艾尔迪亚的理想上。却不知道,命运的齿轮早已开始向着更加残酷的方向转动。枭那深不可测的目光背后,隐藏着一个关乎所有艾尔迪亚人,也关乎我格裏沙·耶格尔个人命运的、惊天动地的秘密计划。而我的儿子吉克,也将在这场漩涡中,扮演一个我始料未及的角色。
但当时,沉浸在初为人父喜悦和复兴理想狂热中的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们复兴艾尔迪亚的理想,像一座精心搭建的纸牌屋,看似有了王血的后裔吉克作为基石,便有了成功的希望。我们将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期望,都压在了那个年幼的孩子身上。我和戴娜,还有复权派的同志们,不断地向他灌输着使命、责任、艾尔迪亚人的荣耀……我们狂热地规划着他的未来,让他成为马莱的战士,潜入核心,最终夺回那份属于我们始祖的力量。
我们看到了宏大的蓝图,却唯独忽略了吉克眼中日益增长的恐惧、迷茫和不堪重负的痛苦。他还是个孩子,他想要的,或许只是父母的陪伴和寻常的玩耍,而不是成为一个背负着整个民族命运的棋子。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马莱的治安官带着士兵,如同死神般闯入了我的诊所。他们精准地叫出了每一个复权派核心成员的名字,包括我和戴娜。没有反抗的余地,我们像牲口一样被拖走。在阴暗的审讯室裏,我经歷了难以想象的酷刑,但他们想要的口供,我一个字也没有说。我坚信着我们的理想,坚信着同志们的忠诚。
直到……我在行刑场上,看到了站在马莱军官身边,那个低着头、不敢与我对视的瘦小身影——我的儿子,吉克。
那一刻,我全明白了。不是同志背叛,是我和戴娜,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父母,亲手将我们的孩子逼到了绝境。他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向我们、也向这扭曲的命运,发起了反抗。为了保全一直照顾他的祖父母?还是为了摆脱我们强加给他的沉重枷锁?或许都有。我的心在那一刻,比任何酷刑带来的疼痛都要剧烈千百倍。
没有审判,只有宣判。我们这些“恶魔的后裔”,将被流放到“乐园”——那个马莱人口中充满恐怖巨人的荒岛,帕拉迪岛。而流放的方式,是变成失去理智、只知道吞噬的无垢巨人。
高高的围墙之上,脚下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我戴着镣铐,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曾经并肩作战的同志,被强行注射巨人脊髓液,然后在痛苦的哀嚎和扭曲的金色闪电中,被踢下高墙,化作一具具狰狞的、咆哮着的庞大身躯,落入海中,朝着所谓的“乐园”蹒跚而去。
每一个人的变身,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切割。最后,轮到了戴娜。
她被士兵粗暴地拖到墙边。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和决绝。她美丽的金发在风中飘散,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巨人的咆哮,传到我耳边:
“格裏沙,记住……无论我变成什麽样子,我都会去找你的。”
这句话,成了她身为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冰冷的针尖刺入了她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