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2 / 2)
母亲站在那裏,没有呼喊,没有鼓励,更没有上前。她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愕,随即转化为一种深深的失望和……一种仿佛在看一件不合格产品的、冰冷的不可置信。然后,在莱纳绝望的目光中,她什麽也没说,只是抿紧了嘴唇,冷漠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雨幕和人群之后。
那一刻,年幼的莱纳感觉比膝盖上的伤口更疼千百倍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心脏。
温暖与冰冷,关切与冷漠,德利特那双盛满他倒影的琥珀色眼眸,与母亲那转身离去的、毫无温度的脊背……
冰冷的现实与虚幻的温暖,工具的价值与纯粹的情感,在这一刻,如同两把锋利的锉刀,反复切割着莱纳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莱纳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他猛地将那条纱布按在自己的心口,仿佛它能缓解那裏面传来的、蚀骨钻心的疼痛。但这一切只是徒劳,那疼痛源于灵魂的缺失,源于对某种他曾经拥有却亲手摧毁的事物的、永无止境的渴望。
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伪装的堤坝。
德利特……德利特……
他在心中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嘶吼着这个名字。
他想念他。想到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疼痛。
他想念那个会用一双清澈的、毫无阴霾的琥珀色瞳孔注视他的人。那双眼睛看着他时,没有算计,没有评估,没有对“战士”的期望,也没有对“恶魔”的恐惧。有的,只是纯粹的、温暖的、仿佛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一般的关注。
他想念那个会敏锐地察觉到他隐藏的伤痛,会不由分说地带他去处理伤口,会笨拙却真诚地说出“看着你忍痛,我也会很难受”的人。
他想念那个在训练间隙,会笑着递给他水壶,会在篝火旁安静地听他讲述虚构的家乡故事,会在所有人都崇拜他的力量时,却关心他是否累了的人。
他想念那个曾经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依赖他、甚至……爱着他的人。
而他,回报了什麽呢?
是彻头彻尾的欺骗。
是冰冷无情的背叛。
是那句足以将人灵魂都冻结的——“从未爱过”。
我怎麽会……怎麽会对你说出那种话……
我怎麽会……亲手推开这世上唯一……唯一真心爱我的人……
巨大的悔恨和如同海啸般汹涌的思念,将他彻底淹没。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滚烫的液体沿着他僵硬的脸颊滑落,滴落在紧握纱布的手背上,也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开始是无声地流泪,肩膀微微颤抖。渐渐地,压抑的哭声再也无法控制,变成了低沉的、如同濒死之人般的啜泣。他蜷缩起庞大的身躯,尽管那双长腿依旧別扭地伸在床外,但他已经顾不上了。他紧紧攥着那块纱布,仿佛那是茫茫黑暗中的最后一根浮木,是他与那个被他遗弃在彼岸的、光明的世界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在这个属于童年、却早已容不下他如今庞大灵魂的狭小房间裏,马莱的战士,铠之巨人的继承者,卸下了所有的盔甲和伪装,哭得像个迷路的、一无所有的孩子。
他无比的思念德利特。
思念到心痛如绞。
思念到……恨不得立刻死去,或许在变成鬼魂之后,他能有机会,对那个人说一声……迟来的……对不起。
翌日清晨,天色熹微,雷贝裏昂收容区还笼罩在一片沉寂的灰蓝色调中。吉克·耶格尔的住所,一栋位于收容区边缘、相对独立且戒备森严的小楼內,却已经聚集了几位马莱帝国最强大的“人间兵器”。
客厅的窗帘紧闭,只留有一丝缝隙透进微弱的晨光,将房间內弥漫的雪茄烟雾切割成一道道浮动的光柱。气氛看似闲散,如同老友清晨的聚会,但空气中流淌的凝重和隐约的焦灼,却揭示了这将是一场决定未来走向的密谈。
吉克本人穿着宽松的睡袍,慵懒地陷在单人沙发裏,手裏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眼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即将讨论的并非一场可能血流成河的远征。兽之巨人继承者的从容,在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皮克依旧是那副冷静到近乎淡漠的样子,她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似乎正在脑中飞速计算着各种可能性。车力巨人的耐力与缜密,体现在她身上。
波尔克则显得有些烦躁,他不断变换着坐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颚之巨人的敏捷与冲动在他身上一览无余。他对即将面对的战斗既渴望又有些不耐。
莱纳坐在离吉克稍远的位置,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标准的军人坐姿。但他低垂的眼睑和微微抿紧的嘴唇,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静。铠之巨人,此刻更像是一座压抑着內部风暴的沉默山峦。
“时间不等人啊,诸位。”吉克啜饮了一口咖啡,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般的平淡,“我的任期,只剩下最后一年。而马莱……经过斯拉巴这一仗,虽然贏了,但也该看清现实了。巨人的时代正在褪色,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拿到我们最需要的东西。”
波尔克哼了一声:“说得轻巧,战士长。帕拉迪岛那鬼地方,四年前就让我们吃了大亏。现在再去,谁知道那群恶魔又搞出了什麽名堂?” 他话虽如此,但眼中却闪烁着好战的光芒,显然对一雪前耻充满期待。
皮克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情报是关键。我们目前对岛內的了解,几乎还停留在四年前。他们修复了玛利亚墙,清理了墙內的巨人,这是已知的。但他们的军事力量、技术发展、以及……那个光之巨人的具体情况,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盲目进攻,风险极大。” 她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核心。
吉克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微弱的光:“情报确实匮乏。马莱这几年派去的侦察船都石沉大海,这说明岛上的防御和警觉性远超我们预期。不过,这也反过来证明,他们害怕与我们接触,害怕暴露自己的虚实。”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或许,岛上的发展,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麽快?他们可能依旧依赖着立体机动装置和石造房屋,与我们飞速发展的科技相比,差距可能在进一步拉大。”
这番话带着某种安抚和鼓励的意味,试图减轻在座众人对未知的顾虑。马莱高层,包括吉克,确实在很大程度上低估了帕拉迪岛在这四年裏的变化。他们无法想象冰爆石技术带来的能源革命,无法想象与希兹尔国合作后悄然提升的工业水平,更无法想象调查兵团早已将目光投向了海外。在他们的认知地图上,帕拉迪岛依然是一个被高墙封锁、技术落后、仅靠巨人之力茍延残喘的“恶魔巢xue”。
莱纳始终沉默地听着。当吉克提及岛上的“落后”时,他的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了曾经的画面:德利特偶尔提及的一些超越这个时代常识的只言片语……但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他强行掐灭。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对岛內情况的“了解”,那会引来不必要的怀疑。
“无论如何,夺取始祖巨人,是马莱当前最优先的战略目标。”吉克总结道,目光扫过众人,“我们需要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一个能够应对光之巨人、阿克曼以及岛上其他抵抗力量的计划。时间窗口很短,必须在一年內完成。诸位,我想在这点上,我们应该有共识。”
波尔克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当然!早就该回去跟那群混蛋算算总账了!”
皮克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尚未表态的莱纳身上。
莱纳感受到那些目光,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用符合他“战士”身份的语气,坚定地说道:“为了马莱,为了艾尔迪亚人的未来,夺回始祖巨人,义不容辞。”
他的表态毫无破绽,充满了忠诚与决心。
然而,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內心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回到那座岛……
这个认知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他的灵魂上。
那座岛,不仅仅是他执行任务、充满“恶魔”的敌境。那裏,有他生活了五年的痕跡,有他曾经视为同伴的人,有他无法磨灭的记忆——训练兵团的汗水与欢笑,调查兵团的生死与共,还有……那个被他亲手推向深渊的、拥有琥珀色眼眸的少年。
这一次,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
他分不清。
也许是噩梦。他将再次面对三笠那冰冷的刀锋,面对阿明那看透一切的眼神,面对利威尔兵长那恐怖的战斗力,以及……面对德利特。
他该如何面对德利特?是恨?是漠然?还是……他不敢深想下去。那注定是一场鲜血淋漓的厮杀,是他背叛行为的最终审判。
但……內心深处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说:也许……是美梦?哪怕只是在战场上,远远地、再看一眼那个身影,确认他还活着,确认他是否……还恨着自己。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无比羞耻和罪恶,却如同跗骨之蛆,无法摆脱。
就在这看似达成“共识”的闲聊气氛中,没有人知道,在这个晦暗房间的某个隐蔽角落,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装置,正无声地工作着。它将房间內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语气停顿,都清晰地记录下来,传输到不远处的马莱军方监听站。
马伽特将军和更高层的人,正在密切关注着这群艾尔迪亚“利器”的一言一行。信任是有限的,尤其是对这些拥有毁灭性力量、且血脉中流淌着“原罪”的战士。
会议在看似和谐的氛围中结束。吉克提出了一个初步的行动框架,强调需要更详细的情报和更完善的计划,并表示会尽快与军方高层敲定最终方案。
众人陆续起身离开。波尔克拍了拍莱纳的肩膀,带着点挑衅的语气:“喂,莱纳,这次可別像四年前那样掉鏈子了。”
皮克看了莱纳一眼,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但没有说什麽。
莱纳沉默地穿上外套,最后一个走出吉克的家门。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重返帕拉迪岛,已成定局。
他即将再次踏上那片土地,那片交织着他的谎言、他的真情、他的荣耀与他的罪孽的土地。他将要面对那些他曾经背叛的“家人”,面对那个他爱入骨髓又伤到体无完肤的人。
前方等待他的,是救赎,还是毁灭?是马莱期待的胜利,还是他个人命运的终局?
莱纳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座高墙环绕的岛屿,早已成为他心中无法逃离的心狱。
而这一次回归,不过是把这无尽的折磨,推向另一个未知的、或许更加残酷的高潮。他握紧了口袋裏的拳头,那裏面空空如也,早已没有了那条能给他一丝虚幻慰藉的纱布。
只有冰冷的、属于战士的职责和即将再次撕裂的伤口,伴随着他,走向注定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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