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诺斯的日记(2 / 2)
我撑开伞,盯着石碑上刻下的名字,直到寒风吹落了那墓上的几支白百合。
我木讷地捡起散落的花瓣,却不知道该收进手心还是放回死龛之上。
伞向墨色的石块倾斜,难得穿出的正装肩头也被落湿。
这只是主角所谓的“灵魂黑夜”吧。我试图安慰自己,路灯把我的影子吊起,期望这只是一场梦。
或许我只要等待——就像往常那样。
第一次,她没有回来。
第二次,她没有回来
第三次,她没有回来。
第四次,她没有回来。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
……
她不会回来了。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有写明日期)
一只鸟活在我身躯裏,一朵花在我血中旅行。
我的心是一把小提琴。
我爱过?或不爱。但偶尔,有人爱我。
也有些事情会让我高兴:春天,发辫,歌声,幸福。
(这裏安息着一只鸟。
一朵花。
一把小提琴。)
寧芙·索洛尔,或者说,此刻灵魂正在经歷着惊涛骇浪的芙落蕾拉,僵直地坐在德利特家客厅的沙发上。
她的双眼失去了焦距,瞳孔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正透过眼前的虚空,凝视着另一个遥远而破碎的世界。
就在刚才,德利特——她前世今生最重要的挚友庄岚——带着无比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将他所拥有的、关于她前世芙落蕾拉的所有记忆,以及那本承载着雷诺斯无尽心血的日记,通过一种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光之力,传递到了她的脑海深处。
她早就知道自己并非纯粹的寧芙·索洛尔,知道自己与德利特一样,灵魂来自另一个世界,拥有着一段被尘封的过往。她曾以为那只是模糊的背景,是塑造了如今性格的一些碎片化痕跡。然而,当那庞大的、鲜活的、带着血泪温度的记忆洪流毫无保留地冲入她的意识时,她才明白自己错得多麽离谱。
那不是背景,那是她曾经活过的一生。
她看到了年幼的自己,牵着哥哥雷诺斯的手,在父母离世后,被穿着黑衣服的人带去了那个冰冷而陌生的福利院。恐惧,无助,但哥哥的手握得那麽紧,仿佛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看到了哥哥为了带她去看鱼,卖掉了珍视的长发;看到了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笨拙地对照着图画书,第一次为她编出那条歪歪扭扭的麻花辫时,自己脸上绽放的、发自內心的笑容;看到了他为了支付她那昂贵的私立高中学费,眼中闪过的决绝和背后无数个日夜的辛劳。
记忆如同画卷般展开,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那个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她,自己却偷偷啃着干面包的哥哥。
那个在她生病时急得团团转,整夜不眠守在她床边的哥哥。
那个因为她带着救下的庄岚偶像演唱会而淋雨发烧,一边责备她一边又心疼得不得了的哥哥。
那个在她拿到奖学金、面试通过时,比自己成功了还要开心,在日记本上画下傻气笑脸的哥哥……
雷诺斯。
她的笨蛋哥哥。
日记裏的文字,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化作了雷诺斯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抱怨、规划、骄傲、担忧……那字裏行间倾注的爱与责任,如同最温暖的阳光,瞬间照亮了她作为寧芙这十几年生命中,潜意识裏一直存在的、某种无法言说的空缺和渴望。
原来,她曾被这样一个人,如此毫无保留、倾尽所有地爱着、守护着。
然而,这极致的温暖,瞬间被紧随其后的、冰冷刺骨的绝望所吞噬。
记忆的画面陡然转折,来到了那个她生命终结的时刻——学院活动中那场“意外”的真相,曾宇的阴谋,吴天昊的毒手……以及,庄岚收到的那条她未能成功提醒的、石沉大海的短信。
但这并不是最痛的。
最痛的,是紧接着涌入她脑海的、属于雷诺斯在她死后的记录。
那冰冷的、印着“讣告”二字的纸张。
那反复书写、力透纸背、几乎带着血腥气的“芙落蕾拉死了”。
那在阴冷雨夜中,木然站在墓前,看着白百合被吹落,却不知该将花瓣拾起还是放回的、孤独绝望的身影。
那一次次等待,一次次落空,最终不得不承认的——“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还有那最后,如同墓志铭般,宣告着哥哥內心也随之死去的诗句。
“呜……”
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从寧芙的喉咙裏挤了出来。她猛地用手捂住了嘴,但泪水却如同决堤的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那不是无声的垂泪,而是近乎崩溃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在她死后,她的哥哥,那个用尽全力为她撑起一片天的哥哥,是如何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摧毁。
他的世界崩塌了,他的希望湮灭了,他生命中所有的色彩和乐章,都随着她的离去而戛然而止,只余下无尽的黑暗和死寂。
“哥哥……雷诺斯……对不起……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颤抖不止,呼吸变得困难,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悲伤和迟来的、对哥哥痛苦感同身受的愧疚,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痛不欲生。
就在这时,一个温暖而坚定的怀抱拥住了她。
是德利特。他什麽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抱着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如同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他的怀抱带着光的气息,并不炽热,却有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感受到这熟悉的、跨越了两世的情谊和支撑,寧芙一直紧绷的、几乎要断裂的神经仿佛终于找到了依靠。
她再也无法维持任何坚强,像一株终于找到依附的浮萍,将脸深深埋进德利特的肩头,更加放纵地、毫无形象地大声痛哭起来。积压了两世的情绪,属于芙落蕾拉的委屈、恐惧、不甘,属于寧芙潜意识裏的迷茫与追寻,以及此刻对雷诺斯无尽的心疼与思念,都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德利特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肩头,心中充满了同样汹涌的酸楚和负罪感。他清楚地知道,寧芙(芙落蕾拉)此刻的悲痛,很大一部分根源在于他。
是他,将无辜的她卷入了前世的悲剧。
不知过了多久,寧芙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她靠在德利特怀裏,浑身脱力,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但一直积压在灵魂深处的某种沉重的东西,仿佛随着这场痛哭,被冲刷掉了一些。
德利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好,递给她一杯温水,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下,眼神裏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用带着颤抖和无比愧疚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
“寧芙……芙落蕾拉……”他唤了她两个名字,“如果……如果你无法原谅我……如果你想……和我绝交……我,我完全理解,也接受。”
他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声音越来越低:“如果不是因为我对你的怀疑……如果不是当时我忽略了你的短信,或许你就不用死,不用经歷那些痛苦,也不用……让你的哥哥承受那样的绝望。一切都是因为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却异常清晰的嗤笑声打断了。
寧芙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同样被往事折磨、充满自责的挚友,脸上露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夹杂着心疼和一丝无奈。
“笨蛋庄岚……现在叫德利特的笨蛋!”她的声音还沙哑着,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你还在说这种傻话!那件事,从头到尾,跟你没有关系!”
她伸出手,用力戳了戳德利特的额头,动作带着前世的熟稔:“那是曾宇和吴天昊的错!是他们的恶意和算计!你当时自身难保,处在那样的情况下,忽略一条信息是多麽正常的事情!你怎麽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她看着德利特震惊抬起的、带着泪光的金色眼眸,语气柔和了下来,带着看透世事的释然:“那不是你的错,庄岚。那只是一连串微小的遗憾和恶意的猜忌,阴差阳错地交织在一起,最终……让一切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是命运的残酷,而不是你的疏忽,导致了悲剧。”
她顿了顿,目光清澈而真诚地凝视着德利特:“而且,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不管你是庄岚还是德利特,你都是我芙落蕾拉——也是寧芙——最重要、最无可替代的挚友啊。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芙落蕾拉……”德利特哽咽着,金色的眼眸中泪水终于滚落下来。他被这毫无保留的谅解和跨越生死的友谊深深震撼和感动。
“喂!不许哭!”寧芙见状,立刻手忙脚乱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虽然自己眼圈还是红的,却故意板起脸,“现在最该哭的人明明是我好吗!我刚想起来那麽多伤心事,哭得都快断气了,你再来一场,是不是存心想让我再把眼泪哭干啊?不许哭!给我憋回去!”
德利特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蛮横”的要求弄得一愣,随即破涕为笑,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度,心中那沉重的负罪感,仿佛真的被她这带着泪光的笑容驱散了大半。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寧芙这才松开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只是笑容裏还带着未散的悲伤和一种释然。两人对视着,一种无需言语的、深厚的理解和支撑在空气中流淌。
平静下来后,德利特擦干眼泪,整理了一下思绪,将前几日与奈克瑟斯的谈话,以及未来可能需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决定,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寧芙。包括穿梭不同宇宙清除黑暗的使命,以及奈克瑟斯给予他的、也是给予她的选择权。
“所以,”德利特最后总结道,目光认真地看着寧芙,“我和莱纳,大概在不久后,会离开这裏。而在那之前,我可以先送你回去——回到我们原本的世界。”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名义上只是‘失踪’,或许还能动用一些曾家的资源,帮你打点好身份,让你能顺利回归社会,找到雷诺斯。而且……”
他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我也正好回去看看,看看曾宇……最终得到了什麽样的结局。有些账,是时候彻底清算了。”
他看着寧芙,给出了选择:“你也可以选择留在这裏。这个世界有希斯特莉亚,有你奋斗至今的事业和珍视的朋友,有属于寧芙·索洛尔的完整人生。无论你选择哪裏,我和莱纳都会尊重你,并且尽我们所能帮助你。”
寧芙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显示着她內心的波澜。两个世界,两种人生,两个都让她无法割舍的羁绊。
一边是今生并肩作战的战友、信赖她的女王、她暗暗倾慕的兵长,以及这个她为之奋斗、逐渐走向和平的新世界。
另一边……是那个在她记忆复苏后,形象无比清晰、爱她胜过爱自己、因她的“死亡”而彻底心碎的哥哥雷诺斯。那个笨蛋哥哥,在那个冰冷的世界裏,是否还在独自承受着永恒的伤痛?他是否……还在等她?
几乎没有太多的纠结。
寧芙抬起头,眼中虽然还有泪光闪烁,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我选择雷诺斯。”她的声音清晰而果断,“我要回去。”
她望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了世界的壁垒,落在了那个她思念了太久的身影上。
“我太想他了……我的笨蛋哥哥。”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在那个世界,他只剩下我了。他为我付出了那麽多,承受了那麽大的痛苦……我不能让他再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必须回去。我必须回到他身边。”
她转回头,看着德利特,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悲伤、期待和无比坚定的笑容:“在回去之前,我要好好跟希斯特莉亚、跟调查兵团的大家……好好说声再见。还有……”
她的脸上飞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声音低了一些,“……也要对我偷偷喜欢了利威尔兵这麽久的心情,做一个正式的告別了。”
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寧芙,或者说,完整归来的芙落蕾拉,感到灵魂深处某种一直缺失的部分,终于被填补了。
前世的遗憾与今生的责任交织,指向了一个清晰的方向——回到那个用生命爱着她的哥哥身边,去弥补那段被强行中断的亲情,去治愈那颗因她而破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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