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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救姑姑 情话疑恶语,稚子护芳颜。……
逢寻近日踪迹杳然, 不知何事缠身,竟将两个孩儿抛于汀兰小筑,一扔便是五六日。苏锦绣夜夜伴稚童同榻,连翻身都需轻手轻脚。
这几日闻时钦就如那饿狼窥肉, 眼睁睁瞧着咫尺芳泽, 却难越雷池半步。
每至夜阑, 闻时钦忙完公务归府后, 必寻由头往汀兰小筑,拽苏锦绣至僻隅, 仓促亲上一会, 不过也只是浅尝辄止,终究还是要孤身返回鹤唳亭。
今个逢寻终是踏雾归来。
逢将军与逢夫人此刻不在府中,夫妇二人特意外出寻访养老佳处, 欲择一方清净地安度余生,约莫还需一月有余方能归府。于是府门之外, 唯有苏锦绣与闻时钦静等逢寻归来。
见了逢寻, 闻时钦眸底翻涌着真切喜意, 快步趋前拱手相迎,姿态谦谨,端的是一派兄友弟恭。
其实他只盼逢寻此番回来,快点将两个魔童领走。
未料逢寻一驻足,便直言:“祖母游历归乡, 已至渡口, 咱们携清銮清弈同往相迎吧。”
苏锦绣是逢家义女, 闻时钦更是中途移花接木的身份,二人皆未见过这位祖母。
逢寻又缓声补充道:“祖母精神矍铄,身子硬朗。早年不顾亲眷劝阻, 执意踏遍名山大川,如今该是游尽烟霞,归心似箭了。”
苏锦绣听罢暗叹,这般年岁仍有仗剑天涯的意气,真是幸事。她又揣度祖母独行游历,想来祖父早已不在人世,便未敢多问。
闻时钦见她凝眉沉思,便悄然移步至她身侧,轻揽其腰,附耳低语:“待日后我辞了官,也陪你踏遍九州,览尽山河胜景。”
苏锦绣刚要笑着抬眸应和,忽觉膝头被一双小手紧紧环住。
低头一看,正是清羿,那小脸仰着,既怯于闻时钦的气场,又执拗地要黏着苏锦绣,小手攥着她的裙裾不肯松开。
闻时钦方才还漾着春风的眉眼,霎时覆了层阴影。
终究是苏锦绣温言软语打了圆场,哄得清羿松了手,几人方才登车。
逢寻先行策马扬尘,往渡口疾驰而去。余下苏锦绣与闻时钦,依旧得带着两个稚童同乘一车,他往日盼的独处时光,又被这对小缠磨搅了去。
清銮清羿怕极了这位小叔父。
孩童懵懂,不知其间假死隐情,只记得从前曾拜过他的坟冢,父亲言明小叔父早已长眠地下,姑姑当时更是哭得肝肠寸断。如今乍见亡人活生生坐于眼前,只当是缠人的鬼魂,满心惶惑,不明白为何家中长辈竟能安然接纳。
加之闻时钦自沙场归来,气质愈见肃杀沉凝,身形也愈发屹然,冷脸时更显难近,这般模样落在稚童眼里,便只剩无边畏惧。
此刻同舆并坐,兄妹俩紧挨着苏锦绣,如雏鸟投林般争相往她怀间钻匿,连眼角余光都不敢往闻时钦那边瞟。
苏锦绣轻抚着他们的发顶,温声哄道:“莫怕莫怕,这是你们的小叔父呀,去抱抱他好不好?”
言犹在耳,两个孩儿却是如拨浪鼓般使劲摇头。
闻时钦眉峰拧起,面上满是不解,分明是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不点抢了他的人,反倒还这般嫌弃他。心头那点郁气翻涌,他偏不信这个邪,伸手便将清羿从苏锦绣怀里捞了过来。
清羿猝不及防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圈住,吓得小脸煞白如纸,慌忙抬眸望向苏锦绣,满是乞援之态,嘴角一瘪,那委屈的呜咽便要破腔而出。
“不许哭!”
清羿被这闻时钦声呵斥唬得一哆嗦,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只能乖乖坐在他膝头,脊背挺得笔直,连往后靠一靠都不敢。
苏锦绣叹出一口气,这双小儿女已经快要管不住,偏那对面的闻时钦,比稚童更乖张,更难管。
清銮见兄长被拘,急得粉面通红,拼尽全力想去勾清羿的衣袖。清羿亦慌忙侧身倾身,小手在空中胡乱扑抓,兄妹二人隔了半车之距,指尖堪堪相触却又错开。
闻时钦见他们这般相依为命的模样,心头已软了几分,正想松松手放他回去,忽闻清銮指着自己脆生生骂了句:“大坏蛋!”
这声童言无忌,反倒撩起了他骨子里的桀骜。他非但不松手,反倒收臂将清羿往怀中紧了紧,狎昵笑道:“对啊,叔父就是坏蛋,偏要夺你兄长,偏教你兄妹俩咫尺相隔,你奈我何?”
清銮一时茫然,小嘴抿得紧紧的,眼眶瞬间红了。
苏锦绣见状忙递去眼神,示意他见好就收,嘴上又劝道:“你逗他们干嘛?”
话未说完,闻时钦已戏谑道:“让你姑姑求我一求,我便放你哥哥归位。”
他原以为清銮会哭求苏锦绣开口,没料想这孩童竟这般硬气,梗着小脖颈驳斥:“不!”
“你之前还日日欺负姑姑!”
这话如平地炸雷,惊得苏锦绣心头一震,闻时钦面色微变。
难道往日那些隐秘情致,竟被这稚童撞破了?他们行事谨慎,只敢趁四下无人时,于院后紫藤花架下稍作亲近,断无被人窥见的道理。
苏锦绣干笑两声,强作镇定道:“……叔父没欺负姑姑,清銮是不是瞧岔了?”
清銮却急得涨红了脸,指着闻时钦道:“我没瞧岔!前几日晚膳后,我亲眼见你把姑姑拉走了!等姑姑回来时,嘴角都渗着血。分明是被小叔父打了!”
这话倒教闻时钦蓦地记起前几日欲与苏锦绣亲近,偏被这对稚童横插一杠的画面。他心头那点顽劣彻底翻涌上来,挑眉睨着清銮,故意压低声音,痞里痞气地吓唬她。
“可不是?夜里我还能把你姑姑打哭,打得她连声求饶呢。”
清銮本就怕他,此刻被这狠话吓得小脸煞白,觉得姑姑实在是可怜。眼眶一红,豆大的泪珠便滚落下来。
苏锦绣听得心头一跳,只觉他愈发失了分寸,话浑得没边。她忙将清銮揽入怀中,拍着她的背柔声哄道:“傻孩子,那是姑姑自己吃东西不小心咬到的,与你叔父无关。他这会子失心疯了,净说胡话,你别当真。”
见苏锦绣骂了自己,闻时钦也收了方才的劣性,把清弈放了后假意安慰:“是了是了,叔父哪里舍得打你姑姑?分明是她欺负我才对。”
这般真真假假抚慰着,车驾也抵达了目的地,正是通津河渡口畔赫赫有名的今朝醉酒楼。众人陆续下车,清銮清羿牵着彼此的手,抽抽搭搭地哭着跑去找逢寻。
苏锦绣转头,低声教训闻时钦:“你也太不讲究分寸!当着孩子的面胡说什么浑话?若是兄长问起,看你如何交代!”
闻时钦却不以为意,漫不经心笑着:“他要问便问,我还怕了不成?”
“你倒是软硬不吃!”苏锦绣往他腰间软肉掐去,“往后断不许在孩子面前说这些话,仔细教坏了他们!”
闻时钦猝不及防被掐得一激灵,忙不迭讨饶:“明明是那丫头先挑衅我的……”
“她才多大,你又多大?”苏锦绣撂下这句话,便快步朝逢寻那边去了。
逢寻正见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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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孩儿哭得抽抽搭搭,蹲下身将他们揽入怀中,温声问道:“怎么了?谁惹我们清銮清羿哭了?”
苏锦绣刚要上前解释,话还未出口,清銮已攥着逢寻的衣袖,哽咽着告状:“父、父亲!小叔父说……说要在夜里把姑姑打哭!你快救救姑姑,莫教小叔父欺负她!”
逢寻闻言一愣,随即起身,目光扫过苏锦绣,又落向随后缓步而来的闻时钦,辩不出情绪。
苏锦绣只觉脸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闭了闭眼正欲开口圆场,闻时钦却已到她身边,先朗声道:“兄长。”
逢寻看向他,语气平静:“日后行事,当讲究些分寸,莫要戏言无忌。”
闻时钦却趁机含笑道:“兄长有所不知,这两个孩子素来畏我如虎,一见便哭。不如兄长往后亲自照拂,既省得吓了他们,也免了这般无端哭闹,岂不是两全?”
“畏你如虎,让锦绣妹妹带着便是。”
逢寻温声对苏锦绣道:“我素来公务繁冗,这两个孩子又与你亲厚,得你照料,日后必有丰厚谢礼相赠。”
苏锦绣一边含笑道谢,一边掐着闻时钦的后腰,他这才没有继续置喙。
待逢寻带着稚童先行远去,未等她开口,闻时钦已先发制人:“你竟帮着他?”
苏锦绣深知他吃软不吃硬,便轻声道:“我在这汀兰小筑又能住多久?往后不都要去你侯府里了,到时候咱们相处的时日,还会少么?”
这话一出,闻时钦眼底的阴霾瞬间散尽,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打情骂俏间,已行至通津河渡口。
不多时,远处船舫缓缓靠岸,一众丫鬟簇拥着一位老夫人款款而下。
她虽手持拐杖,却健步如飞,衣着华贵逾常,绣纹繁复精巧,鲜活气不输年轻人。
祖母登岸便见了她们三个嫡亲儿女,目光一一扫过。
大郎矜贵清冷,二郎丰神俊朗,小孙女娇俏灵动。老人家素来开明,却最疼嫡亲血脉,越看越打心眼里欢喜。
礼数周全后,一行人往逢辰特意包下的今朝醉顶层去,专为给祖母接风洗尘。
“你这孩子,真是有心了。”祖母笑得眼角皱纹都舒展开,精神头十足。
逢寻含笑道:“能博祖母欢心,是孙儿们的福气。”
说说笑笑间便登了楼顶,苏锦绣推窗一看,通津河上风举云飞,澄江如练,顿时觉胸襟都为之一畅。
可谁知将至雅间门口,却见廊柱上留着数道剑劈刀斫之痕,门楣边角亦有细碎磕损,显是遭过横逆。
苏锦绣转头向身旁店家轻声问:“这儿是年久失修,还是出过什么事?”
店家叹道:“姑娘有所不知,上月有位公子醉后耍疯,提剑便四处乱劈,亏得他身旁同伴及时拦阻,方未酿成更大祸端。老身营生数十载,这般桀骜乖张之举,实属初见。”
闻时钦立在一旁,听得分明,他忙不迭抬脚快步闪进里间,生怕店家再抬眼扫来,一眼就认出他便是那始作俑者。
第82章 桃花仙 为卿改旧性,花下愿白头。……
三人携两个稚童依次落座, 祖母居主位,笑意盈盈。
佳肴次第上桌,祖母便打开话匣子,细说这些年的游历见闻。从塞北草原到江南水乡, 从巍峨山川到层叠梯田, 连霞露飞景都描摹得鲜活。
众人皆含笑静听, 满座融融。
闻时钦正欲开口夸赞几句, 莫辞却急匆匆跑来,俯身趴在他耳边低语数句。他闻言颔首, 随即起身拱手肃容道:“祖母, 禁军中尚有交接要务亟待处置,孙儿只得暂辞席面,望祖母海涵恕罪。”
祖母素性旷达, 挥袖笑道:“去罢去罢,少年人当以正事为先, 此乃佳事, 不必挂怀席间。”
苏锦绣抬眸之际, 恰与他投来的目光撞个正着。
祖母应允后,闻时钦便一直凝视着她,眸中似有星子流转,直到得了她的点头示意,他才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待她收回目光, 却见祖母正含着笑打量自己, 眼底满是了然的温和。苏锦绣脸颊微热, 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垂眸拢了拢衣袖。
清銮、清弈毕竟是世家嫡出,逢寻素日教规谨严, 席间恪守“食不言寝不语”之训,双双捧箸细嚼慢咽,敛去了方才在外的跳脱之态,眉眼间尽是孺慕恭顺,愈发显得乖巧可人。
祖母浅尝两箸便搁下了筷,目光落在逢寻身上,平淡询问:“之渡,给我选的墓地,定好了么?”
苏锦绣一怔,逢寻缓过神忙劝道:“祖母,您身子骨这般健朗,百年归藏之事何必急于挂齿?还早着呢。”
“早?”祖母轻摇霜鬓,眼底倦怠,“我这身子已是强弩之末,不过回光返照罢了,自身根骨,我岂有不明之理?此番回来见了你们,了无遗憾,余下之事,不过是寻一抔净土,了此残生罢了。”
此言一出,席面瞬时寂然。
良久,祖母才又释然开口:“若是可以,老身倒想火葬。到时候把我骨灰登峰,顺风扬撒,随云卷云舒而去,总好过埋骨泉壤,受那虫蚁侵蚀。还有,万不要让我与你祖父葬在一处,不然,我怕是到了阴间也不得安宁。”
苏锦绣不明逢家过往恩怨,只得默默扒着碗里的饭,将满心疑惑压在心底,不欲妄加揣测。
谁知祖母话音方歇,复又幽幽补言:“你母亲……我这次回来,竟仍不得一见,想来她心底,终究是怨着老身的。”
逢寻急忙起身,语气急切:“不,祖母,父亲母亲不过偶因俗务外出,待三五日后诸事料理停当,便会归来拜见您。”
“罢了,罢了。”祖母摆摆手,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昔年她艰于子嗣,我便强逼岩庭纳了数房妾室……皆是彼时的糊涂执念,不提也罢。”
苏锦绣手中的筷子一顿,她素来知晓逢将军与逢夫人感情笃深,也隐约听逢夫人提过府中有庶出子女,只是从未见过,想来是早已被妥善安置。
逢将军与夫人纵然伉俪情深,纳妾之事或许未伤根本情分,但那几位庶出子女的存在,终究是横亘其间、无法磨灭的痕迹。
苏锦绣越琢磨,越觉得这些情爱纠葛、世家规矩实在复杂。好在她与闻时钦早已心意相通,彼此交付赤诚,不必陷在这般两难境地。
可她又忍不住忆起,叶凌波曾闲谈少年时的光景。当时逢将军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那般掷地有声的承诺,想来那时确实是情意纯澈,半点掺不得假。
如今她看似坦然接纳了三妻四妾的现状,表面看似圆满,难道竟是靠一次次隐忍、妥协才换来的?
这般思忖着,她喝粥的动作不觉慢了下来。
归程途中,苏锦绣于朱雀大街中段辞了逢家人,含笑道:“华韵阁尚有俗务待理,我先行一步。”
入阁时,琳琅已候在堂中,二人围坐案前,正细商绣盟垄断材料之事。
“这般处处受制于人,终究非长久之计。”苏锦绣指尖轻点案几,“不如索性自设坊市,从南方采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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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直运汴京,倒能断了绣盟的掣肘,免得仰人鼻息。”
此事说易行难,牵扯银钱、通路、人手诸多关节。二人正低声斟酌利弊,忽有小绣娘前来轻步通报:“姑娘,外头有位公子求见,言称有要事相商,神色颇为郑重。”
苏锦绣微怔,寻常主顾皆是径直入阁挑选绣品,这般郑重求见的,倒少见。
正沉吟间,抬眼恰见一抹锦袍身影不耐久候,款步而入。
正是前番对她冷言讥讽的穆画霖。
当日他为玉成县主与闻时钦之好,刻意出言挑拨污蔑,那行径,让苏锦绣对他实在生不出半分好脸色。
是而苏锦绣直言不讳,语气冷淡:“穆公子有何贵干?”
穆画霖瞧她这般态度,心中了然,先拱手行了一礼,神色诚恳:“苏姑娘,前番在下言语孟浪,唐突佳人,失礼之处擢发难数,今日特来负荆请罪,望姑娘海涵。”
苏锦绣未置一词,如今心底已无怨怼,却也谈不上原谅。
穆画霖察其神色,又续道:“除此之外,更有一谢。宫宴之上,姑娘以身涉险,智计卓绝,助家姐扳倒张贵妃,此等恩情,穆某没齿难忘。”
苏锦绣闻此言倒是一愣,转瞬便想明白。想来是应不寐先前暗中游走,把此番功劳都归到了自己名下,既为她博得了皇后一派将门的青眼,又解了彼时的困局,可谓一举两得。
她不愿辜负应不寐的苦心,便淡淡颔首:“此事不过机缘巧合,顺水推舟罢了,穆公子不必挂怀。”
苏锦绣转念一想,穆画霖终究是世家贵胄,往后同在京畿之地周旋,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化干戈为玉帛,总好过树一强敌,倒不如大度些。
于是她吩咐小丫鬟奉茶,正欲引他入内间叙话,穆画霖却先开口:“咱们不如去外面走走说吧。”
苏锦绣满心疑惑,却也未多诘问,随他出了华韵阁,沿朱雀大街徐行。她实在不耐兜圈子,径直开门见山:“穆公子,我之前说过,不懂你们官场的弯弯绕绕,若是有事,不妨直说。”
穆画霖刚要开口,忽闻街面传来仪仗清道之声,一顶华轿自旁款款而过,气势雍容。
那轿顶覆铜宝珠,垂挂黄绒坠角索,门扉铰具皆鎏金为饰。苏锦绣眯眼一瞧,认得那是荆王府的小厮着装,想必是县主的仪轿。
穆画霖望着轿子远去的方向,沉声道:“县主如今相思成疾,求而不得,竟与荆王闹着要出家,执意要往城郊玉清观修行,这轿正是往那边去的。”
苏锦绣淡淡瞥了眼轿子远去的方向:“所以呢?”
话音刚落,穆画霖竟直挺挺要往地上跪去,苏锦绣猝不及防,伸手去拦已然不及,他终究还是跪在了青石板上。好在华韵阁偏居城南,此段街衢人迹寥寥,未引往来人驻足围观。
“穆公子快起!”苏锦绣伸手去扶,“有话好好说,何必行此大礼?”
穆画霖仰头望着她:“思渊……不,闻时钦,你二人既已心意相通、相守一处,想来他如今必是忆起前尘旧事了。求苏姑娘宽宏大量,劝他与县主见一面,温言宽解几句,莫要真让她遁入空门。”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若苏姑娘肯施此援手,穆某日后愿为苏姑娘驱使!”
一个世家公子,竟对她一介平民绣娘说出“任凭驱使”的话,可见他对县主的情意是真真切切。
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苏锦绣与他们素无深交,更无义务为这份执念付出什么,正欲开口拒绝,忽闻一阵急促马蹄声破空而来,由远及近。
未及反应,苏锦绣腰间便骤然一紧,整个人已被稳稳带离地面,落于一匹神骏的乌骓马上,侧身妥帖坐定。
转头望去,竟是闻时钦。
他褪去了宴席上的常服,此刻红袍加身,乌纱帽檐下,剑眉星目愈发朗俊,平添几分凛然威仪。
“你……你办完公事了?”
闻时钦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了石板上跪着的人影。仔细打量片刻,认出是穆画霖,他眉峰微蹙,疑惑的眼神转向苏锦绣,似在无声询问缘由。
“你别看我,我也不清楚。”苏锦绣连忙摆手。
闻时钦眸光微动,催马缓步走到穆画霖身前,声音沉稳:“元璜,地上寒凉,先起来说话。”
穆画霖这才掸了掸锦袍上的尘泥,起身转身,望向高头大马上并肩的一对璧人。
他早已知闻时钦非池中之物,却未料他青云路竟走得这般迅疾,如今已是自己望尘莫及的朝堂新贵,昔日知己情谊,在此刻的身份落差下,竟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羞赧与局促。
可为了楹楹,他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将求见县主、劝她莫要遁入空门的诉求又说了一遍。
闻时钦听罢,眉梢微挑,眸中情绪难辨,目光却先落在怀中的苏锦绣身上。
下一秒,他微微俯身,唇瓣几近贴上她的耳畔。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烫得苏锦绣浑身一颤,下意识便要推他。闻时钦却不管,箍住她的腰侧稳住身形,低声问道:“你想让我去吗?”
这岂不是句废话?
苏锦绣心头暗自嘀咕,偏不肯直言。他分明可径直回绝,何必这般将难题抛于她身,教她左右为难?
穆画霖察见决定权竟系于苏锦绣一身,忙趁热打铁,语气近乎哀求:“苏姑娘,求您发发恻隐之心,怜惜楹楹一二!她已是情痴难拔,若真让她削发为尼,荆王膝下唯有此一爱女,怕是也活不成了!”
苏锦绣眉头紧蹙,最厌这般以情相逼、道德绑架的行径,更气闻时钦故意将这烫手山芋抛给她,教她来做这恶人。当下便冷了脸色,看向穆画霖:“穆公子,我不打算承你的情,这事也不是我说了算。况且你曾经……”
她顿了顿,终究没把昔日被他讥讽的事说出口。若是让闻时钦听见,免不了要为她讨回公道,届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曾经什么?”闻时钦何等敏锐,早已捕捉到她的欲言又止,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腰侧,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你们之间,还有我不知道的事?”
苏锦绣只盼着赶紧了结这场街头闹剧,不愿再多纠缠,便扭头对他道:“没什么要紧事。倒是你自己的纠葛,该由你自行决断。”
闻时钦原还想逗弄她几分,瞧瞧她为自己拈酸呷醋、断然回绝穆画霖的模样。可瞥见怀中佳人眉梢凝霜、已然动了真气,便收了玩笑之心,转头对穆画霖沉声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我们不日便要成亲,婚前置喙他人情痴,既于理不合,更于她不敬,此事断无可能。”
“你我昔日虽有知己之谊,但你隐瞒我失忆真相,才酿就后续诸多纠葛,这笔账我暂且按下不表。但县主的执念,是她自身因果,往后不必再来寻我,更不许你以此等事烦扰我夫人分毫。否则,休怪我不念旧情,对你不客气。”
说罢,不看穆画霖是何反应,闻时钦便将苏锦绣紧抱在怀中,策马扬鞭而去。
奔出数里地,苏锦绣仍是闷闷不乐,樱唇紧抿,一言不发。
她想起他失忆那段时日,自己独守孤灯、辗转煎熬的种种,鼻尖微酸,不自觉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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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的胸膛又偎了偎,汲取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暖意。
闻时钦察觉怀中人蔫蔫垂着眉眼,没了往日的鲜活灵动,便俯身低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怎么了?方才我说的不妥当?你放心,我断不会去见她的。”
“没事,你说的很好。”苏锦绣脸颊埋在他衣襟间,声音闷闷的。
“既如此,怎的闷闷不乐?”他指尖带着厚茧,轻轻挠了挠她的脸颊,语气满是哄诱,“莫不是还在气我把难题抛给你?”
“真没什么。”苏锦绣摇摇头,将脸埋得更深。
这话可不敢如实相告。
若是让他知晓昔日旧怨,以他护短的脾性,非得找穆画霖算账不可,到时候怕是要闹得人仰马翻,断胳膊少腿都未必能收场。
闻时钦瞧她讳莫如深的神色,便知此事另有隐情,却也不急于追问。左右她跑不了,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探究,眼下要紧的是哄她开心。
他单手稳握缰绳,另一只手伸过去,与苏锦绣微凉的十指紧紧相扣,摩挲着她的指节,低头在她泛红的脸颊印下一枚轻吻,又蹭了蹭她的发顶,柔声道:“带你去看个好东西,保管让你转忧为喜。”
苏锦绣低低应了一声,心绪被他的温柔稍稍抚平。
待到了地方,苏锦绣抬眼一瞧,竟是比翼楼。
闻时钦先翻身下马,旋即回身伸手欲接她。苏锦绣放心随意地纵身跳下,果然稳稳落进他温热宽阔的臂弯,又被他小心翼翼地置于地上。
二人十指紧扣,并肩拾级而入。
这儿依旧是楼外狭窄,内里别有洞天。
中央那株老桃树盘根错节,枝叶繁茂得遮天蔽日,枝头嫣红桃花开得如火如荼,远望如绯色云霞漫卷,近观则芳蕊凝露,艳而不俗。
枝干间挂满了朱红祈福钱与锦囊,随风轻晃,簌簌作响,似在低吟浅唱。
苏锦绣目光流转,忽瞥见树下昔日被他失手射碎的桃花仙子石像,竟已完好如初地立在原处,眉眼温婉依旧。祈福台铺就的软垫也换了更精致的锦缎,四周显然是经了精心装潢,处处透着巧思。
苏锦绣扭头望向闻时钦,恰好撞进他含着笑意的眼眸。他低头凝视着她,语气郑重又虔诚,似在对她,亦似在对神明立誓。
“当日是我鲁莽冲动,对护佑姻缘的神明失了敬畏。我一归来便连夜使人修复石像,只求神明垂怜,许我与心爱之人往后岁岁安康,白头偕老。若有过错,皆由我一人承担,与她无干。”
苏锦绣这才卸下所有郁结,发自内心地笑开,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语气软和:“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想来神明会原谅你的。”
闻时钦眷恋地用脸蹭了蹭她的掌心,眼神滚烫又真挚:“嗯,为了你,我愿意改掉所有坏毛病。只要你想,我为你做什么都愿意。”
苏锦绣被他这番腻歪情话说得耳尖发烫,连脖颈都染上薄红,不自然地偏过头,轻轻推了推他:“去、去到那边磕个头,好好给神明赎个罪。”
“好。”闻时钦眼底盛满笑意,顺势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往祈福台前走去。
二人并肩在桃花仙像前跪下,轻声说着昔日不敬的悔意与对姻缘顺遂的祈愿。
话音刚落,一阵清风恰好拂过,枝头桃花簌簌坠落,扬起一场粉色花雨,漫过衣袂、沾了发梢,似是神明垂怜的温柔原宥。
起身时,苏锦绣踮起脚尖,伸手替闻时钦拂去肩头的粉瓣。他则顺势俯身,小心翼翼替她摘去发间缀着的落花。
四目相对间,情愫流转,两人都不自觉弯起了唇角。
闻时钦正欲开口,想问她对先前钦天监选定的几个成亲吉日是否合意,可话到嘴边却蓦地顿住。
比翼楼门口,一道熟悉身影缓步而入,青衫磊落,眉目清俊。
定睛望去,竟是易如栩。
第83章 甘如饴 娇嗔萦耳畔,一吻寂尘喧。……
易如栩青衫曳地, 缓步穿过漫天飞落的桃花瓣,身影渐渐近了。
苏锦绣先对着他含笑点头示意,趁他尚未走到跟前,忙侧过脸对身旁的闻时钦低声道:“待会儿跟人家好好赔个不是。”
闻时钦眉头立刻蹙起, 抵触之情溢于言表。
“你方才怎么说的?”苏锦绣抬眸望他, “说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才片刻, 就要反悔了?”
闻时钦神色几番挣扎,终是闭了闭眼, 沉声道:“行。”
话音方落, 易如栩已至近前。他目光扫过两人发间未褪的粉白桃花,那抹涌到心口的落寞被不动声色压了下去,温润笑道:“好巧。”
苏锦绣暗掐闻时钦掌心, 力道轻浅,却带着明确的示意。
可闻时钦似临时变卦, 喉结滚了滚, 竟避实就虚, 抬眼看向易如栩:“大学士怎么会来这?”
易如栩闻言噙笑,未直作答,转身自案上取三炷香,拢香轻捻,星火倏然明灭, 青烟袅袅萦纡:“听闻有人修了比翼楼, 还供了桃花仙像, 特来一瞻盛景。”
他徐步趋往仙像,背影清挺,专注地燃香叩拜。
苏锦绣在后面频频给闻时钦递眼色。
闻时钦被她盯得如芒在背, 望着易如栩上香的背影,终是咬了咬牙,低声道:“昔日诸事,多有对不住。”
易如栩上香的动作蓦地一顿,片刻后,他低低笑了一声,笑声清浅,难辨情绪,只继续将香稳稳插入香炉,待礼毕才转过身来。
“皆是故交,何谈对不住?”易如栩转过身,笑意依旧温润,话锋却耐人寻味,“你只要对得住巧娘,便算是对得住我了。”
闻时钦只觉这话听着微妙,仿佛他如今能与苏锦绣执手相守,竟是拜他割爱一般。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不在的那一年半载,即便她未曾应允,易如栩对她的纠牵绊想必也未曾稍减。
可他早已答应苏锦绣不再胡思乱想,更已清楚她的心完完全全系在自己身上。这般念及,胸中那点芥蒂竟悄然散去,反倒生出几分坦荡的正宫气度。
闻时钦颔首应道:“你说得是,都是旧识了。”
“过些时日我与阿姐便要成亲,到时候给你的贺礼,定要较旁人厚倍,也算谢你今日这番通透豁达。”
苏锦绣立在侧旁,神色微赧。
不知闻时钦何处习得这般绵里藏针的伎俩,如此精于表面文章。言语往来看似温润有礼,实则字缝间暗嵌讥讽,知情者稍一细品便知端倪。
偏他姿态周全,无半分可指摘之处,这般油滑圆融,竟让人无从置喙,唯有暗自无奈。
说来也巧,他们话语间,苏锦绣恰遇阁中绣娘含翡也来了此处,上前寒暄数语后,含翡便央她携自己登楼纵览一番。
然而苏锦绣终究不放心二人独处,遂扯住闻时钦的衣袖,示意他俯身近前,附耳低嘱:“我带含翡四处逛逛,你在此温良一点,莫要生事。”
闻时钦从善如流,狡黠笑道:“好啊,放心便是,我的好阿姐。”他俯身时,高大身影恰能遮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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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视线,竟又得寸进尺道,“快些亲我一口,我便乖乖听话,绝不滋事。”
苏锦绣蹙眉瞪他,光天化日、耳目众多,怎好行此亲昵之举?
她耳根泛红,执意不肯:“别此刻发疯,回去再说。”
说罢便推开他的肩,转身携含翡登楼而去。
闻时钦目送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敛了嬉态,转而向易如栩问道:“我失忆那段时日,你常伴她左右。穆画霖与她,可曾有过冲突?”
二人目光同黏着二楼方向,易如栩缓声道了昔日河堤之上的旧事。前因后果徐徐铺陈,闻时钦听得脸色愈沉,手背攥得青筋隐现。
脑中已然清晰浮现出她孤身蹲在堤畔,泪如雨下的模样。那般无助,想想都直教他心疼如绞。
“行,我知道了。”他喉结滚了滚,压下翻涌的心疼与戾气,颔首道,“今日之事,多谢相告。”
抛却主观厌恶,闻时钦亦不得不承认,易如栩当真是君子行径。既未趁他失忆、她孤立无援时乘虚而入,反倒多加照拂。如今他重归,两人终成眷属,易如栩又能这般坦荡不争,不再纠缠。
闻时钦设身处地思忖,若易地而处,换作自己立于易如栩之境,怕是早已不择手段将她夺回,囚在身边,断无这般容人之量。
念及此,闻时钦先前对易如栩的针锋相对悄然冰释,只余下几分真心实意的敬佩与歉意。他望着易如栩,敛去锋芒,沉声道:“先前多有冒犯,今日方知你君子胸怀,是我狭隘了。对不住。”
易如栩闻言,只淡淡笑了笑,目光未及他半分,依旧落在二楼那抹倩影之上。
丈人屋上乌,人好乌亦好。
坦荡不争?
随她喜而喜,爱屋及乌罢了。
归途之中,苏锦绣被闻时钦固于马前,后背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却觉身后人异乎寻常地沉默。
她回眸细打量,目光带着几分探究。
闻时钦先开了口自证:“怎的?我今日可是乖乖听话,未曾生事。”
相处日久,他的脾性神态苏锦绣早已了如指掌,此刻这般模样,倒像是在琢磨什么心事。然而她也深知,此刻若点破,他定要嚷嚷“你竟不相信我”,闹个半晌。
苏锦绣不欲节外生枝,便转回头,重新偎入他怀中,静听他沉稳如鼓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