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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因为无论是明烨还是阿兄, 依旧需要这场联姻。阿兄自不必说,明烨坐其位坐得很不安稳,他需要寻一方势力来制衡。当下局势里, 支持他生母入主长乐宫的薛氏自然是最好的选择。是故阿兄也能判断出风雨坡的刺杀绝对不可能出自明烨之手, 多来是他座下之人擅自做主。所以您抽掉右扶风, 只是要表现您的态度, 而不是同明烨撕破脸。”

二楼廊下铺开了席案, 薛壑与江瞻云东西对坐,桑桑在一旁煮茶。

薛壑来时主仆二人尚在讨论孙筱一事,他笑道原就为这事来听听九娘的看法。江瞻云闻话扭头翻了个白眼, 真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病着伤着也不耽误用脑。你面前的是薛九娘,不, 是落英,人家一个姑娘即便被诸人赞着聪敏了些,哪能及你久浸宦海, 长出一颗蜂窝煤样的心。

然一开口, 还是有了前头话语, 亦解了桑桑之惑。

只是桑桑煮茶中, 手法娴熟,眉宇却皱着, 心道按殿下所言这到底还是抽掉了明烨一颗有力的棋子, 他焉能不恨?如此入宫后怕是等多一重艰难周旋!

她抬眸瞄过二人, 要不提醒一下?正踌躇间,守在门口的唐飞上来回话,说是御史中丞寻薛壑。

薛壑举目看见在府门口似急似怒的人,揉了揉眉心道, “让他上来。”

御史中丞申屠泓乃上任御史大夫申屠临的长子,比江瞻云还小一岁。薛壑曾得申屠临一年律法教授,入长安之后,便以师礼待申屠临。申屠临故去后,明烨以敬其忠贞为由,赐爵其一双女儿,长子申屠泓获封南乡亭侯,次女申屠岚或封岐山翁主。奈何申屠泓禀家风传承,三辞爵位,道是尚无尺寸之功于社稷,不敢得爵受天下养,明烨只好作罢,只教薛壑好生教导申屠泓,作出一副广纳贤才的姿态。

最初是申屠临师于薛壑,如今乃薛壑教授申屠泓,申屠泓亦不负使命,数年里靠才干一路升至御史中丞。

父亲殉道,母亲早亡,申屠泓视薛壑如兄如师。

“何事,劳你这般急赤白脸?”薛壑见人自上楼便杵在一处,明明眼中要窜出两团火,但强忍不发,闷声不语。

“属下想同大人密语,还望大人屏退左右。”青年终于吐出一句话。

薛壑笑了笑,看了眼对面的薛九娘,“有话便说,这处都是自家骨肉,不碍事。”

又是一阵沉默,终于申屠泓在来回将薛九娘看了几遍,最后目光重落薛壑身上,“属下就是想问问,薛大人到底几个意思?”

薛壑饮了口茶,皱眉望向桑桑。

桑桑不明其意。

“辣!”薛壑搁下茶盏。

江瞻云笑道,“入秋天寒,这是医官特地给我备的,里头搁了姜丝,可驱寒养生。”实乃借姜之辛辣帮她截断五石散,虽无太大功效,但聊胜于无,奈何申屠泓在此,没法直言。

江瞻云挑了挑眉,这人原来不吃姜。

薛壑将茶盏推远些,抬眸看申屠泓,“你到底想说甚?”

“难道您没发现吗?自您同意了武安侯夫人入长乐宫,御史台便开始人心不稳,背后流言纷纷。天子逮捕淮阴侯,榜单贴而又回,初次贴出的内容并非无人可见。已经有部分同僚暗中生疑,私下来问我你之行为种种,到底是何意思?可真如传言那般,我……”

“你如何?”

“我如何?”申屠泓沉沉闭了闭眼,胸膛起伏得厉害,“我能如何?我只能说大人出身益州,门风清正,所行自然对得起天地良心,大家用心办公便可,勿生杂念。我也一直这样说服自己,反复地说服自己,直到上月你要去我们弹劾右扶风孙筱,那厮早在多年前就被阿翁怀疑过,奈何一直没有证据,让他高官厚禄都今日。如今总算可以办他,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总算没有信错认!我阿翁也没有看错人!结果呢?”

“结果才弹劾他不过半月,他才在牢中呆了几天啊,就被赎金保了出去。对,他之罪是可以被赎刑的。可是明明只要你早些结案封卷,加盖御史大夫印,孙家就无法赎他,可你却生生拖着,给他们机会。这还不止,就在我来时,尚书台已经发诏书,聘其族弟孙篷为右扶风。你莫言你不知道,我来此之前去打听了,就是你堂兄薛四郎薛均提议的,后有薛五郎和薛九郎附议,所以尚书台的任命才下达得这般快。他们都听命于你是不是,你给群臣演着戏,转手又给天子一桩大礼!”

申屠泓话至此处,桑桑却如拨云见日。她作旁观者原比身在局中的申屠泓看得要清醒些,孙氏除了孙筱原没有几个有为官做宰的才能。孙篷更是草包一个,溺子无度,当年孙筱曾想将孙篷之子孙烃荐入羽林卫,托人找了关系寻到穆辽,结果才入职不过两月孙烃便吃不了苦,孙篷亲来太尉府恳求领回儿子。彼时,穆辽派人送走其父子,还叹了一句孙筱不易,独木撑一族,苦矣。

所以如今表面看是薛大人向天子示足了诚意,实乃右扶风处已然大不如从前。桑桑瞧过殿下与薛壑,实叹般配得很。

然她嘴角笑意还未挂起,便觉人被退了一把,一袭黑影从身前过,回神见得乃申屠泓终难抑愤怒,越过她长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坐在西位上的薛壑,“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做甚?你可知未央宫里的那位主子,他有可能,有可能……”

申屠泓强抵后槽牙,没将后头话吐出来,却是猛地挥了薛壑一拳。一时间薛壑半倒在地,申屠泓欺身上前,还欲挥打,被江瞻云一声“住手”呵住。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就算是我阿兄让尚书郎们提议的又如何?尚书台八位尚书郎,加上长史和尚书令共十位参决者,我薛氏只占其三,尚不过半。再有,我想问问如今谁是尚书令,尚书台何人做主?我薛氏是势大,但说到底我阿兄入朝不过十年,在三公位上更只有五年。倒是温门世代盘踞长安,温令君执掌尚书台二十余载,怎么这般轻易容我阿兄做主了?任命是尚书台下达,你若有疑问,难道不应该去问问温令君吗?他才是最终的决策者。”

女郎的话掷地有声,引得两个青年皆怔了瞬。

申屠泓愣在一处是深觉此话有理,但这话没法细想,凡往深处想去,简直不寒而栗。

薛壑愣住是他已经过了申屠泓的状态,他敢往深处去想。

自同温颐在上林苑一叙后,他总想起薛九娘反驳温颐的那番话,越想越心惊,于是趁右扶风被撤的机会,决定试探一番。

——他想看一看温松的反应。

若如温颐所言,他们已知青州军贪污,明烨是杀宣宏的凶手,想要同薛氏联盟为宣宏报仇,那么见自己眼下弹劾右扶风孙筱之举,便该认为是他在向他们做出回应;紧接着第二步他让堂兄们提议继续由孙氏族人接掌右扶风一职,在温氏的立场这会就该明白是他回应之后反过来对他们的试探,那么温松的回应该则是不会同意孙氏的人上台。

如此两个回合,薛温联盟便算无声达成。

可如今温松的反应完全相反,直接就同意了孙篷上台。

薛壑辨析清楚,推出两种情况。

一则温松早已背叛江氏,与明烨联盟。

二则温松没有背叛江氏,却也无心再改变当下局势,任由明烨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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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两种情况任其一,他都无法再同意温颐的提议。

而温颐,在这中间有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他在来向煦台前,就已经得到堂兄传来的尚书台讯息。曾几何时,他想让温颐接手的,今日看来,实不知该庆幸还是遗憾!

他疲惫又孤寂。

然而这一刻,他目光越过欺在他身上的男子,落在眉目锐利的女郎身上,上林苑生出的那点同袍之谊愈厚,石桥那一箭救他性命的感激更深,他恍惚有一瞬觉得,若有一日他倒下了,她也可以独自撑起他们未竟的使命。

——她竟然能有如敏锐的见解,竟然同自己想的如出一辙。

秋阳灿而不炫,日光披她身,薛壑觉得看见了江瞻云。

“未央宫中的那位主子可能如何?”薛壑恢复了神思,抬眸笑问申屠泓。

申屠泓被还在想薛九娘的话,被近在咫尺的声音拉回神,似是太多的事让他无法消化,一时间望向被他臂膀压地的人,黑白分明的眸光中竟有些不知所措。

“让开——”江瞻云提裙上来,牟足劲一把推开申屠泓,“一个个就会欺负我阿兄,有本事你到尚书府也这般问去。”

江瞻云扶起薛壑,瞥过申屠泓,口中尚未停下,“未央宫里的主子是谁?不就是天子吗,你想编排他甚?他可能是甚?是坏人?那我阿兄若是坏人,这会就该把你绑了面圣去。编排天子,乃抄家灭族的大罪!”

“让开!”她将薛壑扶进屋,见人挡在门口,又瞪一眼。

申屠泓却丝毫不恼女郎,虽然她的话闻来张狂护短,但对他简直醍醐灌顶。

若薛壑当真与明烨同流,于私这会尚在他府宅中,他可以直接了结自己;于公自己以下犯上,他可以名正言顺收押自己,然后再下手。

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只将目光重新投过来,“下去吧,以前如何做,以后依旧如此。”

申屠泓见人微微涨起的嘴角,想上前又迈不开腿。

“作甚,要我唤人把你赶出去吗?”薛九娘怒气汹汹,“有这闲工夫,你且去尚书府问问!”

申屠泓僵了半晌,垂头拱了拱手,转身离开这处。

……

“大人怎么不躲的?”桑桑去膳房取来冰块裹在巾怕中给他消肿,见原本就过分苍白的面容如今又红肿起来,嘴角还渗着血,心下不忍。

“再打两拳,阿兄都不会躲的。”江瞻云面无表情地捻着方巾给他擦拭嘴角血渍,不阴不阳道,“他心里乐着呢!”

薛壑抬眸看她,“缘何这般说,很疼的。”

正好做戏给明烨看,且御史台后继有人了。

江瞻云没说出来,触在他唇畔的手顿了顿,猛戳了一下,惹得薛壑‘嘶’了声。

“我笨手笨脚的,桑桑来吧。”她把方巾丢给侍女,坐在一旁不说话。

薛壑看了她两眼,只当临近婚期,落英心中惶恐,遂道,“方才不是自己都讲得很明白吗,我提议右扶风继续由孙氏族人担任,自有向陛下投诚之意,短时间内他不会动你,甚至可能礼遇你。你放心,宫内还有薛氏的人,都会保护你……”

江瞻云坐在临窗的位置,没有看薛壑,只将一双泛红的眼睛避向窗外,轻轻点了点头。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诚如薛壑所言,明烨礼遇薛九娘。虽说天子立后自有现成的规制,只需循例即可。

但在规制以外尚有允许稍微改动的地方。

比如,大婚的礼服庙服,上衣青色的深浅,领袖边缘的花色;再比新后入朱雀门时重翟车的装饰,鼓乐的择选等。

江瞻云自无心这处,七月下旬送来向煦台,她稍稍挑选后,月底前便送回宫中。

如此八月九月很是空闲。

说是新妇待嫁,又是皇后之尊,然向煦台中一切如常,朝中亦是难得的平静。

这日已经是十月天,距离十月十六的婚期不到十日。江瞻云身子恢复大好,午后歇晌不着,也没惊动人,披衣过来书房看书,顺带推演入宫后的计划。

她寻来两本之前看过的记载青州民谣的书简,席地而坐,慢慢阅过。

忽听窗外不知何时过来侍弄花草的侍女们闲话。

“我记得以前咱们家的女郎待嫁,这临近婚期可是忙得不亦乐乎。郑七公子一趟趟地派人来,今日问婚服可要再缀颗明珠,明日问迎亲的骏马可要换成河曲马,过两日又道是得了一匹天马,问女郎是否又骑马又坐轿辇。女郎自己是定了婚服要换腰封,择了珠冠又要重选妆面……两家尊长被他二位折腾得够呛,怎道了这处,这样静悄悄的。”

“傻子,那是咱们女郎同郑七公子门当户对,情深意重。这厢虽说帝后同尊,但到底是天子,地位比皇后高。七月里能谴人来问九姑娘那些事宜,便已经是万分恩宠了。这会九姑娘自然闲着无事,哪会同咱们女郎那样……”

两侍女原比较的是薛壑的胞姐,江瞻云没仔细去听,然后头却不知不觉竖起了耳朵,想起许久前自己和薛壑备婚时的那点事,想起不久前薛壑在她病床畔的一席话。

前尘往事汹涌而来,青年的话语点点敲击在心头,她抵拳在唇口,咬住了手背皮肉。

泪眼朦胧中,看见当年那场婚礼。

花车百戏,锣鼓喧天。九九天马引道,八八绸伞蔽日。明光殿前白玉阶暖,廊生幽香;室内有女,珠冠加顶,庙服加身。益州的少年头戴爵弁,着玄衣纁裳,配绅带,悬玉觿,行过北阙甲第,入朱雀门,踏进殿来。

盛装的新妇回首,看见他。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眉间去了年少风发,多了沧桑端肃;只是这日他头戴法冠,身着朱袍,是位极人臣的三公之一。

夕阳斜照,光覆在全部点燃的铜鹤烛台上,晚风拂过,晃得看不清彼此。

屋中屏退了侍者,原是阿兄有话嘱咐族妹,然门户揭开,清清白白。

他说,来此三事,一乃告知她入宫的任务,低低说了许久,最后问记下了吗?

新妇颔首,记下了。

二则向她道歉。

数月来今朝他头一回提起六月廿六那个晚上,有些报赧道,“我不该将你当作殿下,既不尊重你,又对不住殿下。实在、你不知道,你有多像她。”

他向她拱手致歉,“愿袍泽之谊长生,你我并肩同行。”

江瞻云没有与他回礼,只伸手扶过他,顿了片刻道,“阿兄,若殿下还活着,你……”

薛壑道一声“傻话”,说第三事。

三则给她添妆,来增她一物。

打开,是一副六枚整套的红宝石缠金护甲,其中一枚用玉补了一角,雕成梅花的纹络。

江瞻云盯在那处,匆忙垂下了眼睑。

“这幅护甲原是当年我送给殿下的,我惹她生气让她不喜被退了回来。” 薛壑抚摸匣中饰物,低声笑了笑,“我让你住在殿下的屋中,送你曾经属于殿下的护甲,乃盼着她能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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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保佑你我,平安顺遂。”

他笑着抬起头,将匣子放在一边,转身离开。

“阿兄——”江瞻云缓了缓,唤住他,“我有话与您说。”

薛壑返身顿在远处,没有走近,但也不肯再走近。

何其荒唐,片刻前他还在为六月里的事同人道歉,然实质上今日在他踏入此处的一刻,沉寂了许久的一颗心就跳动得格外剧烈。

他看着严妆华服的女郎背影,恍若看到五年前与他新婚的江瞻云。

大约这向煦台又将荒无人烟,大约他又要重归孤寂。

才生这错觉吧。

他这般说服自己,同新妇温声道,“你说吧。”

“阿兄提及廿六那晚,您不是疑惑殿下备婚的态度吗?我猜了一下,可能是……”江瞻云望着薛壑,“可能是因为您不够积极,她生气觉得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所以就也不积极操持了。”

薛壑蹙了蹙眉,“我不是不愿意操持,是礼制在前,本无需问我。我纵是有建议和想法但若无人来问,自然是不说的好。无端多言,便有恃宠而骄之嫌。”

“是这个理。”江瞻云依旧垂着眼睛,“那可能是殿下久居人上,没想到这遭,误会了您。”

“还有你说那个玉项圈,我从女子的角度猜,许是殿下觉得项圈可时时佩在身,如您时时在侧。”

薛壑瞳孔缩了一下,瞬间涌起大片水雾,半晌道,“若如此,我更对不起她了。”

“我……”江瞻云愣住,她本想安慰他,却忘记了于他而言,自己早已死去,累他愧疚更深,许久绞尽脑汁道,“你别这样想,至少——”

她的目光落在那副红宝石护甲上,嗓音微微在颤,“至少你们年少彼此有情,爱过就不枉此生。”

“多谢。”薛壑煞白的脸扯出一抹笑。

夕影跌落,晚霞大片大片盛开在西方天际,火一样燃烧,血一般泼洒。

“阿兄,牢您帮我把护甲戴起来,送我启程。”

她向他伸出手。

他再度抚上那套护甲,红宝石溢彩流光,玉色梅花点缀。他笑了笑,伸手给她一支支戴好,“一路平安。”

日暮黄昏,未央宫朱雀门开,她从他身前走过,华服迤逦,留他一道故人身影。

——本卷完

第32章

【……大海荡荡水所归, 高贤愉愉民所怀……云施称民,永受厥福。承容之常,承帝之明。下民安乐, 受福无疆……】 (1)

日落月升, 未央宫中的钟磬之声依旧回荡在长安城上。明月高悬, 雪一样洁白的月光朗照人间。

北阙甲第的府邸中, 酒宴落幕, 宾客散场,前堂人声渐熄,府前车马远去。剩高挂绵延数里的羊角灯向南一路点亮, 送亲别友;桂枝连理灯一路燃至北宫门,通天彻地的光贯通府邸与宫阙,象征帝后连心。

人间灯火繁盛, 映照天上圆月胜过十五,光都是暖融融的。

同府内□□、向煦台中截然相反。

原本的女主人从未入住,后来寄居的女郎也于今日离开。侍从或随之入宫, 或散归来处, 都已不在。剩的灯火独明, 又被风扑灭许多, 三两盏零星照着。照出孤影狭长,落在新妇离去的地方。

月华从琉璃瓦铺到青砖, 霜一样的冷。

薛壑抚摸影子的轮廓。

摸不太到, 因为影子变小了, 到了自己足下。他低头看着,不知自己是何时蹲下的,但有些反应过来。

这是自己的影子。

自夕阳落去,明月升起, 他看到的便只是自己的影子。

而那袭殿下的身影,不对,是那袭像殿下的身影,早已离开。

从今岁二月她入府,到如今十月,一举一动浮现在眼前,身影、轮廓、眼神、气韵……除了一张脸,实在太像了。

薛壑坐下身来,又想了一会,笑出声。

自己简直多此一举。

“寻你许久,你竟在这?”屋门口过来一个人,声音在薛壑头顶响起。

薛壑转过头,避过来人手中灯笼的直射,眯着眼唤了声“叔父”。

十余深秋,又是月上中天时,更深露重。薛壑那张一贯瞧着不怎么康健的脸,在羊角灯的光线下,愈显苍白,且又开始微微泛出病态的黄。

薛允将灯笼挂在一处,脱了身上披风给他搭在肩头。

薛壑眨了下眼睛,如孩童般乖巧将披风拢了拢,冲他莞尔,“谢谢叔父。”

“一直在这?还没用过晚膳吧?”薛允将窗牖都合上。

“用了。”

“用甚?酒宴上离席后就没见你出来。”薛允心道就不能觉得这人乖巧,瞪过一眼踏出门,“我去给你传膳。”

“叔父。”薛壑冲他摇了摇头,手捂在腹部,忍过胸膛久违的憋闷、喉间的腥痒,“我没有胃口,你有何事寻我,说吧。”

“红缨姑姑不会饿着我的。”见人杵着,他又补了一句。

薛允返身合了门,倒了盏热茶见案上鼎中有红枣,抓了两个丢在里头,端来给薛壑,“今日九娘入宫了,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他在他身畔坐下,开口问他。

夜中确实寒意扑人,薛壑饮了口茶,双手贴着盏壁取暖掌心,“成婚生子,按序来。”

“让薛九娘生下明烨的孩子,让这个世人眼里留着一半薛氏血脉的孩子坐上龙椅,我们薛氏辅政掌权,如此保留传承江姓,绵延江氏江山?”

薛壑嗯了声,低头又饮一口茶。

“那得保证明烨临幸九娘,九娘孕期无恙,平安生产,如此到孩子出生就至少需要在司寝、医奉监、太医署、汤令官处都安排我们的人,且这些人还需一定品级,有能够前往御前的资格。另外难保九娘入宫后,原有内斗的青州系后妃连成一派,那就还需要往里插人进行挑拨以绝对护得九娘安全。还有就是九娘本身,人是会变的,孩子毕竟是她和明烨的亲骨肉,万一……”

薛允说了半天,见侄子慢吞吞用着茶,始终没有说话。

许是真的饿了,茶水饮去后,薛壑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把汤匙,正舀了里头的红枣在吃。吃完枣子,他把茶盏递给薛允道是还要。

薛允接来给他又泡了几枚,见到另一鼎中花生喷香饱满,抓了一把边剥边道, “难为你了,要面面俱到,步步为营,安排这么多人。”

薛壑捧过茶盏嗅到清甜香气,伸手捡了两颗花生吃,“这样多的人,零零散散布在各处,但凡一个出了岔子,都是满盘皆输的风险。皇宫那样大,明烨毕竟在里头做了五年的主人,我没有这样大的能耐手眼通天。所以叔父说的这些地方,除了司寝令座下掌管彤史的女侍其他处都没有我们的人。”

薛允闻言大惊,一颗剥了一半的花生滚落在地,“那你送九娘进宫有何意义?就是第一关被君主临行都无法保证。眼下看着明烨和我们缓和了些,但拥护他的那些人,同我们依旧势同水火,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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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时时进言……”

薛壑话至此处,忽顿下来,若有所思道,“难不成下一步就是——”他没将话说出来,只是抬首东边未央宫的方向,抬手做了个“格杀”的姿势。

薛壑把他剥的花生都吃了,冲他点点头,催他继续剥。

只要薛九娘入宫,明烨临不临幸她都不重要,他日查彤史自会有薛九娘的名字。

“那孩子呢?”薛允剥了两颗又停下,转念想过眼睛瞪得更大了,猛地一下站起身来,“你前段时间向明烨要育婴堂竟是这个意思?”

“玉霄神殿。”薛壑吃花生吃得口干,一口枣茶入腹,清甜又熨帖,纠正叔父的四个字从口中吐出更觉唇齿留香。

花生,红枣,早生贵子。

薛壑看着手中的茶水,如果她还在,他们应该也有孩子了。

书上说生孩子是最疼的,那肯定比长智齿还疼。

那她得哭成什么样子?

茶水中现出一张面庞,少女捂着半边脸颊,薛壑笑起来,却忍不住蹙眉,突如其来的一阵心悸。待他合眼缓过,因手微颤,茶面荡起涟漪,少女的面容破碎,消失不见。唯有薛允的声音回荡在他耳际。

“叫甚都无妨!”薛允环顾四周,复又重新坐下,压声道,“明烨好歹是承袭承华帝遗诏、改姓入宗继位,如此他的血脉自然算得江氏血脉,但你这会随便用个捡来的孩子,实乃混淆血统!”

“你不说我不说九娘也不说,谁人能知晓?”薛壑将茶盏搁在一处,忽就没了再饮的兴致,只淡淡道,“九娘入宫受君恩雨露,未几天子暴毙。后有彤史为证:薛皇后身怀龙裔。此后孕期,我们无需担心她是否会被害滑胎,生产之时我们也无需担心是否能平安产子。我阅了很多妇人妊娠的典籍,怀胎生产,乃妇人一只脚踏入鬼门关,更有母子届亡的可能,所以没必要冒这重风险。何论这样一来,叔父方才所说的,什么九娘日久生情、母子连心就都不存在了。”

薛壑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仅插入了一个掌彤史的女官,就将赢面掌握了七八。然这只是到孩子呱呱坠地,来日还要抚养他,辅弼他;他于世人眼中,到底是明烨的孩子,届时若不告诉他身世真相,就得防明烨党余孽的渗透,就需要一波波的杀人;若是告诉他真相,他会不会又去寻亲归宗……这条路崎岖无止境。

“你要搭上你的一生。”一时间,薛允连说这话都觉得艰难。

“叔父!”薛壑抬眼看她,“您见过九娘几回,您觉得她像殿下吗?”

薛允毫不犹豫地点头,“要说那张脸是不像,但我头一回在这处见到她,正好她从屋内出来,我瞧了个侧影,拐道下楼又瞧见她背影,我真是被唬了一跳。大白天,我都当太女殿下回来了。”

薛壑叹了口气,凑近薛允道,“我真的太蠢了,就这会功夫突然想到,原有更简单的法子守住江氏江山。”

“什么法子?”

“我直接让她易容成殿下啊。殿下真身在前,我薛家军在后,谁敢不从。”

屋里熏炉中还燃着香,一阵阵弥散开来。烛火本就点得少,这会又烧去两盏,视线更暗了。

薛壑融在这晦暗室内,月光也照不进来。

薛允辨不清他神色,只仿佛见得他眼神癫狂又清醒,矛盾至极。说的话也分不清到底在论谁。

“那女郎不懂朝政不要紧,我懂。她只要独坐高台,不必沾风雪,我可以一辈子跪伏在她脚下,我不惧一辈子……早在十五岁那年,阿翁就说,她是我一生的意义,我这一生本来就是要献给江氏的……凡我在一日,这天下就必须姓江……”

薛壑没有喝酒,却跌入薛允肩头,语无伦次。

一说,“恐征途太长,此生太短。”

又说,“日日深恨,此生太长。”

说完未几睡了过去。

薛允默了许久,最后灭了近身处的灯,容薛壑倚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想了许久,确定从未见过侄子如此悲辛的一面。

原来承华三十三年季夏的太阳被射下后,他再也没有沐浴到日光,日日在阴霾中。

*

向煦台烛火已熄,未央宫椒房殿中却依旧灯火通明。

帝后礼成,宫人全部退出了寝殿。原该是洞房花烛时,然此刻花烛正燃,天子却没有了洞房的兴致。

皇后温柔大方,给他宽衣解带毕,这会正伸手触在他中衣左衽上,还没来得及解开,被静默了许久的天子捏住下颌,缓缓抬起了头。

“陛下怎么不说话?”皇后笑意温婉,以面贴在他掌心,“可是觉得妾方才所言乃天方夜谭?”

可不是天方夜谭吗?

她将这日黄昏时分,薛壑同她说得计划一字不漏全部告诉了明烨。

“陛下不必忧心,妾可以为您分忧。”她眸光如水,透着精明和算计,“您设宴,妾亲奉一盏酒给阿兄,旁人的他不喝,妾的他不会拒绝。”

【九娘入宫受君恩雨露,未几天子暴毙。后有彤史为证:薛皇后身怀龙裔……】

明烨耳畔回荡着妇人片刻前的话语,如芒在背。

“陛下不信?”

皇后抬起手,摸到耳畔处,极缓极缓地撕开面具,至下颌时还不忘轻拂开明烨的手,好让皮具撕得完整,最后将皮具完整地奉给他。抬起一张左边被烫伤毁容的脸。

“在御史大人眼中,哪怕是送到您身边的棋子,也不配他族中女眷走这一遭,只配妾这般低贱的下九流。”

明烨看着眼前陡然变化的面庞,大震。

半晌摸上她面上可怖的伤口,似信了几分,却又道,“你也知道你是卑贱的下九流,那你更应该抱牢薛氏这棵大树,对他唯命是从,等着事成之后与有荣焉。你这般告诉朕,所谓何求?”

皇后闻言,却也不说话,只说“陛下把眼闭上”。

明烨眉心拧着,眼中猜忌不止,不曾将眼闭上。她也不强求,兀自起身提裙站了远些,背对明烨端正姿态,启口道,“陛下瞧瞧妾,眼熟否,可觉得像谁?”

明烨抬起头,看了瞬,揉眼再看,眉心陡跳,猛地站起身来。

“是不是很像当年的宣宏皇太女?”皇后转过身,回来他身边,“薛壑说特别像,他给我赎身,我以为遇见了良人。结果,他告诉我我就是颗棋子。棋子也成啊,可他……”

明烨目光急切,欲之下文。

皇后看他一眼,冷笑不止,“他思君魔怔,醉酒将我当替身,欺我又弃我。妾再卑贱,泥人也有三份性。”

“不对——”明烨眼中涌起的讥笑退散又成警惕色,“你们都这样了,他还敢把你送进来?他那样心思缜密的人,不可能冒险。”

“陛下去请个太医令来,验一验妾的身子。”皇后从床榻捧回皮具,坐去妆台前慢慢贴好,“届时就会发现,妾身染剧毒,需要他每月按时给解药,否则死路一条。”

皮具贴合得严丝合缝,帝后的目光在铜镜中交汇,皇后继续道,“这也可以反证,妾患疾之身,怕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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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受孕,如此妾方才所言他要育婴堂是为了挑选未来太子混淆血统的事是真的。”

“陛下去传太医令吧,妾在此候着。”

明烨扭曲的面庞、战栗的身影清晰呈现在镜中,他咬牙走上来,将皇后一把拽起,“朕还是不信,你因为爱而不得恨薛壑可以理解,可是你怎会有胆量与我合谋?你就不怕朕除了薛壑之后,再除了你吗?毕竟朕不需要一个青楼出身的皇后,朕怕不干净。”

“首先,妾该说的都说了,陛下不信,这会可以直接杀了妾。”皇后将他的手从自己臂膀上挪开,移至脖颈,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但妾要提醒您,您想想,届时薛壑会不会信您‘皇后暴毙’的鬼话。他不会信,如此你们好不容易缓和的局面依旧会破碎,局势回荡最初时,请问陛下您有几重把握除掉他?更甚至,他说不定就推翻棋盘,毕竟他是能够将阖族名声都赔进来的人,焉知他有多疯狂!届时直接拼个鱼死网破。陛下,拼吗?”

“你还是没有说你的需求。”明烨的手时松时紧。

“陛下说得对,妾卑如草芥,失了薛氏这艘大船早晚也会溺亡。所以,妾要庙衣上朝,垂帘听政,实现大魏真正的帝后同尊。”

明烨愣了片刻,转瞬反应过来,抚掌称绝,“朕懂了,你其实就是只想杀薛壑一人,然后依然做你的薛九娘,依旧背靠薛氏。只不过对于薛氏族人来说,你坐在未央宫前殿里自然比坐在椒房殿的凤座上更有价值,如此在薛壑死后,他们会全力助你。”

皇后微笑颔首,“这样的局面,于薛氏,他们念着还有妾,就不会轻易反您;于妾,有了他们的支持,自也无惧陛下。于陛下,薛氏掌权人自然是妾比薛壑威胁性要少许多!”

明烨盯看了眼前人一会,笑出声来,“薛壑做梦也想不到会折在一个歌姬手里。”

皇后上前来,继续给他解还未解开的衽,却被他伸手拂开,“朕不宿这。”

“陛下,焉知这宫中没有薛壑的眼线。大婚之日,您这点体面都不给妾吗?”皇后眉宇颦蹙,露出一丝不知天高地厚的娇俏,已经为他解开第一根衽,又要继续解第二根。

“放心,朕不会离开椒房殿,朕去偏殿歇息,除了你我贴身的臣仆,没人会知道。”

“到底是妾妄想了。”皇后笑笑,跪身行礼,“妾恭送陛下。”

明烨走了两步,回过身来抬起她下巴,轻轻摩挲,话语温柔,“朕一贯喜欢聪明的人,待朕让太医令给你验周全了,朕自会留下,且耐心些。”

说着耐心些,却又叮嘱道,“尽快挑个好日子,寻个好缘由,宴请你阿兄。宴请完,朕许你庙衣临朝,垂帘听政。”

明烨离开寝殿,一直在廊下守夜的桑桑入内来,她不知殿中谈话,只瞧得明烨离开。

这新婚夜新郎离开,怕是不好。

“女郎可是哪里出岔了,陛下怎么走了,是被发现甚吗?”

江瞻云张着臂膀让桑桑宽衣解带,笑道,“走了不好吗?孤自出母腹,尚未用过旧物。难不成你要孤用这么个脏东西?”——

作者有话说:周四事多,就不更了,下章周五更,本章有红包,爱你们!

【……大海荡荡水所归……受福无疆。】 (1):出自《安世房中歌》,汉朝时用于祭祀、重大庆典的礼乐,非原创。

第33章

十月廿一, 长安初雪,皇后归宁。

大魏风俗,归宁日在成婚后的第五日。

薛九娘宗籍所载, 乃薛氏旁支一个孤女, 被收养在叔伯家中。后被新任家主薛壑择中, 过继入正支嫡出, 为其亲妹。

然薛壑父亲已故, 自是长兄为父。这日归宁回家,化繁为简,没有千里南下益州, 而是依旧归来北阙甲第中的府邸。

薛壑在此设宴,迎接帝后。

虽其名声已败,却权势更盛, 依旧来了半个长安城的高门官宦。江瞻云从轿辇下来,在居中的琼英殿升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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