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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承华三十三年六月廿四。

残月勾天, 暑气已散,寒意弥漫。

尚书府中,羽林卫首领和中贵人问过话、摇首离去后, 温松踏入了长孙的寝房。

距离床榻半盏处, 温颐跌跪在地。他身上有伤, 伤口还染了毒, 方才御前的人过来问话时, 尚且礼遇他,只让他在榻上回话。他跌下来,是被问话到最后, 自己反问了一句,“殿下呢?殿下如何了?”

中贵人和羽林卫首领对视一眼,叹道, “卫尉大人再好好想想昨日细节,也好容我们早日寻到殿下。”

昨日柳庄亭场景顿现在眼前,温颐情急从榻上下来, 因伤毒加身, 手足无力, 一下就跌倒在地, 拽着中贵人衣摆追问,“何意?您说这话何意?殿下、殿下呢?”

“所有人都在寻殿下。”羽林卫帮中贵人拨开少年的手, “您先静养, 再想想, 给我们多提供些线索。”

话毕,二人从寝房出。

少年委顿在地,后背本就不曾愈合的伤口重新渗血,耳畔声声回荡的都是片刻前那二人的问话。

所以, 殿下失踪了?

晚间时分,屋内点着烛火,门没有关紧,夜风吹进来,琉璃灯罩下的火苗轻轻晃动。原是不打紧的,但温颐却觉闪电惊雷劈在眼前。

她怎么会失踪呢?

柳庄亭斜坡南去无路,她除了跳下泾水别无选择。泾水会将她冲到下游的镐赢县,出了镐赢县,就有他的人……

“吱呀”一记门声,风扑得猛些,温颐眼中窜起的火苗愈盛,雷鸣之声炸裂在耳际,回首看到他须发皆张的祖父。

祖孙二人四目相对,沉默了许久。终是温颐先反应过来,膝行上前,至祖父足畔,仰首问,“殿下呢?”

不得回应,他抱住了祖父双腿,抑制心中恐惧,继续问,“大父,殿下呢?您寻到殿下了是不是?殿下在你手里,对吗?”

老翁呼吸中隐怒,一声重过一声,辨不出神色的眼眸缓缓垂下,正好与重新仰首的长孙眸光相接。

忽起一脚,将他踢开,门被他转身“砰”得震上。人来到少年前,揪起他衣襟低斥,字几乎是一个咬着一个蹦出来,“你问我殿下,难道不该我问你吗?”

“殿下呢?”

温松一点骑射功夫还是年少强身所练,后大半生执笔在案,年纪上来,更是早已丢了那点功夫。然这会怒中生力,竟如拎幼崽一把将温颐推去墙角质问。

也是,祖孙间这点话,当下怕是连天地风雨、浮游尘埃都不可闻。说出了都是不忠不义该死之言,合该在这逼仄的方寸间,仅入四耳。

“我受伤昏迷方醒来,如何知道殿下下落!”温颐避过祖父眼睛。

“好一个受伤昏迷,好一个箭上有毒,还是剧毒。太医令昨日给你救治,说是时日无多。我险些也要信了,信你初领卫尉职,被人钻了空隙,遗祸至此。但总算舍身救护储君,不是你未尽职责,是你能力有限。看你亦命不长久,又是我温松之孙,天家再不忍心治你失职之罪!我都已经在想,是该去你父亲坟头哭还是笑,哭我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笑你们父子相聚,免他孤单!我就要信了……若非今日晌午,门口过一乞丐,塞我一药,说可救你性命。若非你服药了果真醒来,我真要信了!你到底被甚蒙了心,你要对殿下此毒手?你到底图什么啊?”

温松年迈之人,盛怒之下喘息不止,力气散尽,往后跌退两步。

一个乞丐手中能有谋害储君之毒的解药,且准确无误的送到救护储君之人的手里,一切不言而喻。

温颐闻祖父这一通话,也不再辩解。只低眉看自己双手,丹田下沉,缓缓握拳,五指慢慢不再酥麻,恢复了力气,握紧的拳头发出骨节闷脆之声。精神提起,他的嘴角隐隐勾起一抹笑,淡淡道,“大父何必动怒,您本来也不喜欢殿下啊!”

“荒谬,我如何不喜欢她。她是少有的治世苗子,政务一点即通,上手极快。莫说比前头几位皇子,就是同前太子相比,亦要胜出许多。”温松痛心疾首,“你说,你到底为何要行这等作死的事?你一个人做不了这等事,你说,还有谁!”

半生温文尔雅、规矩斯文的尚书令,到如今面目狰狞,脸庞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颤动,眼角直抽,从来熏过几重香、无有一丝褶皱的广袖从案几拂过,染了一层尘埃、几点烛泪,将琉璃灯盏不慎掀翻。

一瞬间,屋内暗去许多。烛油流溢,长短不一的火光微弱地映在屋顶,投下的阴影拢住温颐。

江瞻云没有在镐赢县出现,脱了他的控制,他无比颓败地抵在墙上,整个人陷在暗夜中,“对,孙儿说错了,大父不是讨厌殿下,是不喜殿下主政。”

“或者说,你不喜女子主政。”

“混账!”温松扬手扇了他一把掌,“陛下任我做太女太傅,我自问用心教导,八年来从未怠慢,倾囊相授。我若不甘女子主政,何需这般劳心劳力!”

“大父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温颐嗤笑道,“您辅佐殿下,不过是帝命之下,没得选罢了。但凡有的选,你会支持殿下吗?”

屋中尚有余光,温松半身在阴影中,半身被光线照亮,现出一瞬僵硬的面容。

温颐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孙儿又不是没见过,承华廿年,我才七岁,那一年当是大父最开心的一年,您自个也这样说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缘故,后来想明白了,因为那一年先帝废除了女官制,你第一个支持。翌年,你放弃才名远播的姑母,选了资质平平的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欲要把他当作下一任太常培养,甚至还剥夺了姑母主持新政选拔人才的权利交给父亲,不再让她抛头露面。没曾想,您的女儿性子太烈,出走长安,道是宁可默书卖画,教人读书认字,也不愿在繁华乡黄金冢潦草一生,后不幸死于边地疟疾,生离成死别。而您的儿子,又是性子太迂腐。承华廿六年他闻胞妹死讯,觉得是自己鸠占鹊巢害死了她,至此坐下心病,四年不治而亡。”

“你、你究竟要说甚?”有些事不能想更不说,温松再次扬起手,却在孙儿挑眉直视下,再扇不下去。

“我还看见,承华廿四年,天子膝下皇儿断绝后,阴平王和中山王、两王世子的使者暗里屡登我府,您不拒不应。直到承华廿五年,先帝下定决心立七公主为储,你方断绝了和他们的往来。”

“对,我后来断绝了。那先前陛下都在犹豫,我犹豫有甚不可吗?我再犹豫,再不喜女子主政,我也没动杀心啊!”

“那你为何要断绝和两位世子的往来,你为何不能支持他们上位,你不喜女子主政为何就不能坚持到底?”温颐嘶吼出声,话落力尽,人沿着墙壁滑下去,眼中湮灭了光,喃喃不休,“你但凡支持任何一位世子上位,您但凡支持儿郎上位……可能就没有今日了……”

这话如今再无意义,他似想到什么,又爬来拽住祖父袖摆,“让他们沿着泾河去找,不可能找不到的!我安排了许久的路线,她除了跳下泾河怎可能有第二条路可走?让他们去找,一定能找到,她的伤不重,只要救治及时,不会有生命危险,我没想要她的命,大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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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找,我亲自去找!”他仓皇爬起,跌跌撞撞要从出门去,终被温松一把拖回。

两扇将将启开一条缝隙的门,重新被合上。

地上那点烛火就要燃尽,温松被靠在门上,仅剩面颊一侧还有光亮。

他将摔在地上的长孙看了半晌,“你是个已经中毒的将死之人,这会跑出去,是要宣之天下你解毒了?从同伙手中得了解药?是要害死整个温氏吗?”

“我……”

温松长叹息,沉沉阖上眼,“是中山王世子,还是阴平王世子?”

温颐一时不答,目光涣散在虚空,不敢看尊长。

“不说是等着他们哪个上位了,走狗烹,狡兔死吗?”温松几欲跺脚。

“是、是……都不是。”温颐终于开口,“是武安侯之子。”

温松豁然睁开一双浑浊目,全身气血翻涌,就差一口气上不来,拖着根本迈不开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长孙身前,蹲下身来,许久伸手捏住了他双颊,扳正他面庞,“你偷看了我的卷宗,知道殿下已经查出了青州军变卖精钢坞的事,知道青州军一直在拉拢他们主将的儿子,知道那个少年正惶恐不安,但惶恐不安的少年却又最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对!”温颐避无可避,索性直言道,“无论是中山王世子还是阴平王世子,他们都是江氏宗亲,难保有朝一日用我弃我。但武安侯之子乃异性,他坐在皇位上,就一辈子需要我,一辈子做我掌中棋。大父,我计划得很好的,不会连累家族。现下、现下最紧要的,是要比任何人都先找到殿下,找到她,藏起来,就什么事情都没了了。”

温松跌坐在地,除了眼角还有一点光,已经几乎融在阴影中,问,“二王世子,你能处理?”

温颐点头,“挑拨即成。”

温松又问,“其他的辅政大臣又当如何?”

温颐道,“有劳大父。”

温松继续问,“可是忘了,这天下还有个薛氏?”

“没忘!”提及薛氏,温颐面目都变得扭曲,“需留着。天子崩而异性上位,十三州边将定会生乱,留着薛氏震慑之。然后,诱杀主帅。”

大约从江瞻云没走他预定的路线开始,整个局势便已经失控了。

可喜的是,薛家军主帅先行薨逝,薛壑返回益州治丧,皇城之中少了阻力,很快辅政的五位臣子,顺者昌,逆者亡,天子崩逝未央宫。

可恨的是,薛壑领兵回京震慑各州边将,虽同意明烨继位,却不肯入皇城。待入皇城时,乃薛氏门人遍布朝堂,得尚书台决策权,卫尉校尉之兵权,御史台之监察权,可谓权倾朝野。

温松无奈,只得领温颐避其锋芒。一人称病隐居府邸鲜少理政,一人称染五石散不理世事。

……

冬日雪飘,已经落了一整夜。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已过花甲的老者立在窗牖大开的窗前,任由风雪扑身,回忆如潮。

这是腊月十三的平旦,京畿诸事定下,未央宫也三度确定安保事宜,可随时迎新主登基。

尚书府中,光禄勋许蕤和大司农封珩相约至此,倒也没有刻意躲藏,车驾大方置在府门外,只当是来商讨政务。

毕竟之前多年,亦是如此,温令君年迈多病,温太常因染药不宜外出。

“令君,你说句话,当下我们该怎么办?”许蕤再坐不住,先开了口,“当下右扶风、内史,左冯翊等一干官员都等着您的话呢!”

“这些日子,庐江长公主清洗未央宫,明烨余党被杀了干净。”封珩淡淡道,“说不定接下来便是吾等了。”

“当年寻到一条手臂便认作了死亡,该是个头颅才对。”温松没有转身,尚且看着窗外飞雪,叹道,“咱们大魏帝传五世,乱世开国的帝君太、祖皇帝,不受帝宠、兄弟在前却依旧能上位且执掌国祚整整三十六年的太宗文烈女帝,能在未央宫前殿一剑斩杀亲子平息民怒的世宗靖明女帝,还有咱们四征匈奴彻底平定北境的高宗先帝,个个都是雄主。是我们低估了江氏的龙裔,百姓能有如此君主,是福气。”

“大父,两位世伯,不必如此悲观,长他人志气比自己威风。”温颐推门入内,脱下大氅时还打了个哈欠,俨然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

他关合了窗牖,扶温松置案前坐下,捧来一个暖炉给他。又起身舀了釜锅沸水,给许蕤和封珩沏茶。之后回去温松身边,侍奉在侧,是君子举止有礼、仁孝端方的姿态。

唯有开口时,才能在清癯面上,温润眉眼里,偶见两分机敏和阴鸷。

“回去和其他人说,过往之事,殿下不会追究的。”

这话落下,许蕤和封珩不可思议地对视了一眼,须臾有些回过神来。

温颐在大殿之上杀了杨羽,毁掉了他们同盟最有利的人证。而于君主而言,他杀杨羽便如薛壑杀明烨身边的羽林卫,非但无功而且有功。江瞻云也确实不会再查,因为她处置明烨余党,并没有让廷尉、京兆尹审问,三司之一的执金吾虽参与、却是随庐江长公主行操刀灭口之事。这是新君给出的最大的信号,过往一切,既往不咎。

“君主要处理人,原不需要证据的,有个由头即可。”封珩依旧不放心,“再者,也有可能我们会错了意,侍奉殿下这么多年,她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主。”

温颐自江瞻云归来,面对如此喜讯整个人如同重新活过来,虽常年装病而面容消瘦苍白,但掩不住此刻眼底的神采。

“大司农太过忧心了。退一步说就当我们会错了意,那大可分析分析当下局势。”温颐起身又给添茶,话语缓缓道,“您是大司农,掌钱谷,为国家财政长官。座下属官有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五令,及各州诸仓农监、都水共七十丞。每年百姓赋税皆汇入你手,甚至官田、煮盐、冶铁和其它官营的手工业也都归您主管。”

茶水添至许蕤盏中,“您是光禄勋,掌管宫廷宿卫及五校尉,座下设有十八属官,大夫、郎中若干,皆为武职。同时负责守卫宫门、宫殿以及随同天子出行等任务。”

温颐回来温松身边,“大父更不用说,乃尚书令,是举国政务中枢,总协政务。凡任命六百石以上官员、审核臣民上书都要过其手。座下尚书郎、尚书丞总计过四十,都是八百石以上官员,七成是门生。”

“还有晚辈不才,任职九卿之首的太常,且不说座下有太乐、太祝、太宰、太史等六令丞,分掌音乐、祝祷、供奉、天文历法等。只说太常主理文教、统辖博士和太学,主持新政,扼着天下学子的仕途,控着他们的口舌。”

“再有其他人,旁的不说,只说右扶风、内史,左冯翊三位,他们按照左中右三路分掌京畿城郊之政务和安全,只要他们不散,天子脚下的事宜还是有他们说了算。”

温颐饮了口茶,目光从封珩、许蕤面上过,“二位想想,一国之财政、帝宫之三成兵力、举朝之政务,举国之学子仕途,皇城城郊之民意……尽在你我之手。这些如艘艘大船,独自飘于汪洋或许有被风浪掀翻的风险,但若我们牢牢捆绑在一起,当可如履平地,何惧风浪!”

“对,其实就算不绑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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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时局,殿下也不敢轻易掀翻任何一艘船,因为她手上没有多余的替补,她就只能咽下这口气,同我们一道前行。”许蕤心下稍安,这下一口茶方品出两分滋味,然搁盏还是谨慎,“太常不会弃我们伴殿下独行吧?”

温颐和江瞻云之间的那点事,虽然未过明路,但其多年未娶,如今殿下归来又是这般风貌,诸人多少能看出几分。

“大人多虑了。”温颐笑道,“晚辈不仅不会弃船独行,还会将我们这艘巩固得更牢。”

话至此处,封珩叹了口气,“若说牢固,非姻亲不可为。可惜啊,殿下归来头一条令,便是还薛氏清白,道是薛氏种种皆受她令。这不明摆着薛大人同小女的婚姻亦是谋略之一,无法作数。”

“我族中还许了一女郎而他做妾,他当时也应了。”许蕤苦笑,“我还说他这是终于想开了。谁能想殿下还活着,全是试探尔。”

“此间种种,殿下定是布局多年,只择他一人,可见对其信任……薛氏横在朝中,终是难安。”

许、封二人的话句句在理,温颐闻来眼中几多嫉恨,但终究在抚摸从袖中掏出的两卷竹简时消弭了怒意,复了温雅清贵的姿态,“殿下不见得十足十信任他,别忘了未央宫前殿上,殿下撕下了两幅皮具呢,薛壑那个状态,未必见过她撕下第二张脸。”

“再加上这个——”温颐将两册卷宗推给二人,“薛壑的处境便与我们一样了。不,应该是说,薛氏与吾等同路了。”

许蕤同封珩一人一卷打开阅过,竹简字迹映入眼帘,温颐的话语灌入耳朵。

“当初他在风雨坡遇刺,借机拔出右扶风。我等都注目在于右扶风的生死利弊上、以及这个位置空缺之后是否又被薛氏占去,使之势愈大。还是大父提醒,实乃薛壑对我温氏一族最后的试探。好一招声东击西,如今我也还他一计。”

许蕤和封珩各自看完,面生喜色,又交换来看。

温颐话语还在,“他不是忙着将送薛九娘入宫,全身心在帝后身上吗,还要分心应付你们二位,如此再谨慎的人也难顾虑周全。”

“令君,果然是您调教的人,妙啊!”许蕤合上案卷。

封珩亦合上了案卷,抚掌称妙。

两卷卷宗:

一卷是薛十六郎同温颐胞妹温四娘的纳吉书。

一卷是薛七娘同温颐堂兄温九郎的纳吉书。

第42章

腊月的平旦, 天还没有完全亮透,雪花扑在直棂窗上,又从窗牖落下去, 寒意就这般散在外头, 丝毫扑不进房中。

房中屋内烛火烧了一夜, 已经燃尽, 灰蒙蒙一片。但是地龙还在烧, 发闷得热。

帘幔在起伏,晃了好几下,近床头的一处罗帐总算被揪住, 现出四根攥握的手指。指头松开,五指成掌艰难地探出来歇在榻沿。很快,黄花梨木的榻沿上留下一小片水汽, 是掌心的薄汗。

被褥外的凉意扑来,似久旱饮水,手背突起的青筋平复下去, 五指放松下来, 一只手柔弱无骨垂在帘帐外。

帘幔停止摆动, 屋中静了下来, 素指在虚空抓弹了一会,又在榻身做足状, “哒哒”来回爬了一段, 握两下拳头确定恢复了力气和灵活。

至此, 帘帐中传出一记重重的呼气声,隐隐还带了三分恼怒。

江瞻云仰躺在榻,总算将箍住她的男人推在了一旁。

自初五在未央宫前殿他跃上高台护她致吐血昏迷,至今已是第八天, 她等得煎熬,昨晚鬼使神差歇在了这处。

她躺下,测他脉搏是平稳的,摸他身子是有温度的。数日没休息,心定下来合眼就睡过去了。

醒来时,是寅时三刻,她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有早朝的日子,她需要起身的时辰。从十岁那年就养成了习惯,醒在这个时辰,若是逢五逢十,她便唤人盥洗;若是其他日子,她会再睡两刻钟。

这日虽无早朝,但她也不想睡了。成年男女同榻,还是少年相识,旧年夫妻,这样躺着——她贴在他胸膛,他揽在她后腰,呼吸交缠在一起,纯粹是折磨。

她推了一下他,他往里松开些,她得了空隙正欲起身。脑海中灵光闪过,定睛看他。

这些日子,他明明都是仰躺的姿势,喂药都是一碗需备三碗,玉匙一点点喂下去,洒出大半,被动地吞咽。侍从给他擦身洗漱,他半点反应全无。这会,身子侧了过来,手也伸了出来,她推他,还知道翻身朝里躺去了。

“你醒啦?”她心中雀跃,凑过去唤他。

不知是气息微弱还是依旧疲乏,他极低地“嗯”了声。

“薛御河——”她又确认了一遍。

这会他没有应声,但眉宇皱了皱,似不满被吵到。

“我去传太医令。”

帘帐中太暗,除了隐约的轮廓,和他睁眼一瞬时长睫的颤动,她看不清他气色如何,神态如何,不知他哪里依旧难受,哪里是否恢复了些,只知道他翻身侧了过来,呼吸有些重,目光也有些飘忽。

“等等我,太医令马上来。”

然而她的动作被的他声音止住,又低又轻,喑哑模糊。

“……不要走。”

【服食鹤顶红后最显著的一个特征便是喉咙紧痛,哑声难言。】

江瞻云想到这么一句话,却没有想是人久睡初醒之故,十中八|九都会如此。

她尚且是侧身半伏的姿态,神思一晃滞了动作,便被一条臂膀搭来腰间,摸索着游移,过后腰、攀背脊、抚后脑,翻身上来。宽厚燥热的手掌稳稳托着她的头,发了劲的腿压住她双膝。

她有本能的怒意涌起,“放肆”两字滚在唇边又退下,实乃男人腿上力道又重一分,将她压实,臂膀也愈发遒劲,托住后脑的手伸过来抄住了她半边脑袋,将她往臂弯推去。仿佛他的手掌不够护住她,寸寸推进他怀抱才是最安全的。

她一时竟分不清他在上还是在下,只觉上下都有他,左侧余光见到他抚脸的手,往右是他微侧过来严实的胸膛,她枕在他臂膀上,又被他身躯覆压,哪里都是他的。

风声在外,冬雪在外,地龙闷热的气息在外,帘帐涌动扰人的声响在外,这世间万物想要叨扰她,都得先过他身。

贴得太紧,隔着薄薄中衣,又仿佛太远。

江瞻云勉强曲起了小腿,挣开一点空隙,却听他又道一声“不要走”。

这人会错了意,她已经摸上他中衣左衽的手就要抽开衽带,笑着想哄他说“我不走”,人却已经低了头埋入她肩窝。

将那一点能解衽的距离又逼近了,贴得密不可分。

“让我抱抱你,抱一抱就成。”

他闷在她胸膛一侧,话语含糊,嗓音发紧又发颤。

腾出一只手挤入她胸口,毫无章法地摸索,这处抚过,身子便上来压住,那处要去查验,胸膛也只肯留出一点间隙,容自己的手触碰,又赶紧贴上……江瞻云念他初临战场,章法不济,忍了,却闻他道,“是不是很疼?”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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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至于。

但按照你这幅毫无技巧的蛮力!

“你那样怕疼……”

他始终没有抬头,闷声闷气又道出一句,最后那只手搂去了她面庞,抚摸她脑袋,人往上挪了些,将她完整按入了怀里。

本就昏沉一片,如今更是不辨五指。

他的身子滚烫,呼吸却平平稳稳,零碎的话也没了,周遭静下来,只余他一点愈发酣沉的呼吸声。

江瞻云缓了片刻,意识到这人睡了过去。

不对,是压根没醒透。

他……江瞻云捂上胸前的伤口,笑了笑,发顶蹭过他下颌,“不疼了。”

外头风雪不止,难得浮生半日,她想再睡会的。但熟睡的男人身子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唤了两声不得他应,又不忍扰醒他,只好提着气一点点挪开他。足足一刻钟,逼出一身汗,总算将人从身上轻轻缓缓地推了下去。

许是骤然的分开,他的手还在榻间摸索。

江瞻云醒了,就没有再躺回去的习惯,伸手欲入他掌心,顿了顿,给他将被衾掖好,往他手里塞了个被角。

……

外头微光渐起,雪已经下得很厚,江瞻云在一楼的偏殿更衣理妆,吩咐侍女送套新的衣袍给薛壑。

“驸马今日醒了吗?”

文恬前两日闻讯,未待江瞻云派人去接,便骑着雪鸿冒雪从上林苑赶了回来。如今寸步不离地侍奉左右。连梳妆这等早已无需她经手的活,也丝毫不给旁人机会,非要自个亲来。这会眼见派送衣衫前去,顿时心中欢喜。

“驸马?”江瞻云目光落在案上的一卷竹简上,是昨晚庐江送来的那卷卷宗。

“老了,糊涂了。”文恬挽好最后一缕青丝,“该说‘皇夫’才是,殿下登基在即,自当称‘皇夫’。”

“这会等他醒来,老奴且要好好赔罪一番,那日在上林苑泼了他一脸酒水……殿下也是,既然回来了,如何不给老奴报个平安的!”文恬抬眸看了眼镜中女郎,见她面色微微冷下,意识到类似的话自己已经说过两回,少主一贯不喜啰嗦,又是九死一生回来,实在不该如此话多,遂笑了笑岔开话题,“殿下早膳想用些甚?老奴让她们送来。”

“姑姑,孤不是不向你报平安。孤一醒来,最想见的就是你,你的身上有阿母的味道。孤很想你。”江瞻云拿起了卷宗微微后仰,靠在她身上,“但你住在上林苑,人多眼杂,不是很方便。”

“长杨宫,就老奴和温大人,哪来人多……”文恬突然顿住了口,看向镜中神色冷淡中又隐隐透着无趣的人。

意识到,这点淡漠不是针对她。

“梳好了,殿下瞧瞧!”文恬转过话头,最后正了正华胜的位置,将铜镜挪过一些,容江瞻云看清楚。

镜中人宽额广颐,面若银月。丹凤眼上下两片浓密长睫含住乌黑眸子,含不住锐利眸光。她很爱笑,三分娇嗔分去了眼神的峰冷,自成一段水墨疏朗的风韵姿容。只是积威经年,又历过生死,眉宇间万水千山走过,养出迫人神韵。

和少时有些不同了。

这日天寒又落雪,内门开着,她便披了身雀裘。

七宝华胜加顶,流翠雀裘加身,出现在北阙甲第的这座府邸中。

和少时却又是有些相似的。

薛壑站在门口,看见她背影,看见镜中的她。

她持了一卷竹简,眉眼微微低垂,阅过上头文字,面色有些发沉,抬首,撞上他眼神。

他们在镜中久别重逢。

文恬识趣得领着一众侍从匆匆退下。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屋中都没有声响。

她没有让他进来。

他也没有问她这些年到底是什么情况。

静了许久,直到他忍不住抵拳咳了两声,她捏着手中卷宗道,看见他依旧虚白的面色,温声道,“进来吧。”

薛壑踏入屋中,返身关了门。

江瞻云依旧面对妆台,背对他。

脑海中思绪如沸。

是母亲在梦中牵马执缰至她身前,用马鞭点她的眉心,羡艳又欣慰,“你送他一对大雁,凡他有心,这辈子他都强不过你了!去吧,难得有值得你用心的人。”

是父亲眼神凉薄,语带温热,用本就不多的耐心教导,“你若是公主,钟情一人无妨。但你是储君,动动心也可,生点情意也无妨,只是切忌情忠一人。

是薛壑在新婚夜,满目猩红,暴着额角青筋道,“若非前人盟约即定,臣绝不会尚主。殿下若不改改性情,收收脾气,早晚性命堪忧,江山易主。”

那是五年前他们生离险作死别时的最后一面。

江瞻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一刻想到这些,僵了半晌,她将卷宗搁在案上,“看看吧。”

薛壑上来,摊开,阅过。

“你族中子弟和温氏联姻,你知道吗?”

薛壑合起卷宗,他的毒还没完全清除,开口喉间生痛,将成未成的血淤之症堵得胸口憋闷。

他有很多话想说,五年前抛下她任性离去,该给一声抱歉;五年后晨时一相拥,问问是真还是幻;五年里,你又是如何过的,更该问一问。

但仿若她不需要这些无谓的话语。他今日晨时一惑更是不足为惑,是他妄想中生梦,所幸没问。

卷宗已经合起来,又被他摊开,他抬头问,“熙昌三年春,那首藏头诗是殿下的手笔?”

江瞻云道,“卷宗看了,你打算怎么办?”

“所以,你在熙昌三年春,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回来了?”

“是打算就促成良缘,你们一起携手报效君主吗?”

“你甚至还去了益州两年!”

“回去把事处理好。”

“你住进了向煦台,你看着我进进出出,看着我一举一动,看着我……”

“两件事,一、把身子养好,你是孤的御史大夫;二、若真想联姻,孤可以赐婚,但你最好想清楚。”

薛壑气息起伏不定,默了半晌,兀自笑了笑,再不言语。

“跪安吧。”

薛壑礼节也没了,拂袖离去。

江瞻云握起卷宗,就想砸上去,忽想起那年砸在他额角的那盏茶,沿着面颊滑落的血,直待人走远了,才将记录了这么一桩糟心事的卷宗扔了出去。

时值楚烈过来,告诉她暗子监控的讯息:今早卯时正,许蕤和封珩入了尚书府,约小半时辰后离开。

“辅臣入尚书府论政,仿若不是甚大事。”她走出门外,眺望尚书府的方向,“你去给长公主传话,孤择廿三继位,让他们准备好。”

想了想又道,“此间事宜都由温太常主理,你让少府卿开孤私库,择一双鹤行九天的玉如意,亲往他处赏他。就说孤感念他多日操劳,念他身子有疾,望他多加保养,好生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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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

作者有话说:今天临时被抽到周五要上一节示范课,所以要赶一份教案出来。还有就是这卷结束了,我也需要整理一下后面的内容,所以请假三天,周六见,实在抱歉,后面争取多更。

第43章

天子登基秉承“国不可一日无君”的态度, 一般都在大行皇帝丧仪之后继位,只稍避开五行相克即可。

但江瞻云情况特殊,自当由庐江筑完整未央宫的安保后方可入内。是故温颐同庐江沟通后, 方让太仆令择吉日。彼时太仆令卜卦择了这月初十, 乃上上吉。奈何江瞻云以重查安保为由要求延后, 太仆令遂重新占卜, 给了十八、廿三、廿九和来年正月初六/四个日子。

“十八就很好, 如何择这般多的日子?”这日,待中贵人过来抱素楼传旨离开后,温颐抚摸那双玉如意, 目光在“云中飞鹤”的图纹上流连。

“回大人,是长公主的意思。因殿下否定了初十吉日,长公主恐殿下除了安保事宜还有旁的顾虑, 所以让下官多择了几个日子。如此也可提醒殿下再迟就要到明岁去了。”

庐江长公主出自当年开国元勋梁王范霆一脉,自梁王之女夷安长公主创建三千卫后,嫡系后裔便一直领此首领一职, 兼卫尉职。女官制废黜后, 庐江去了卫尉职, 只统三千卫, 成为禁军中特殊的存在。后承华帝不得以立女为储,当下恢复了庐江职位, 让三千卫归附东宫, 保护储君。

这样一个出自世代统领心腹禁军家族、十余年前就任职未央宫的人, 既然上报完成宫廷安保事宜,定然已经无需二次重查。江瞻云有此一语,无非是在等薛壑醒来,不想他错过自己的登基大典。

既如此, 宜早不宜迟,为何不择十八呢?

左右薛壑已经醒了。

近些日子,江瞻云下榻北阙甲第的府邸,温颐的人手还能探知一二,知晓薛壑这日晌午已醒来回去御史府。

“廿三这个日子卦象上没有十八好。”温颐喃喃自语,手在鹤纹上顿住,抬眸看了眼太仆令。

太仆令年近不惑,久浸宫务,贯会左右逢源,回想入向煦台领命时,在殿门外闻得储君和长公主的几句闲话,遂如实道,“十八确乃这四个日子中最好的,下官也如实说了。但殿下一来念着御史大夫初醒,体恤他久病疲乏,想让他多歇两日。二来道是廿三是小年,需要太常处主持祭祀等事宜,不若合在一处,少了繁琐也可让您稍作歇息。”

“殿下思虑周全,吾等所不及。”温颐闻这话,一贯如玉清润的眉眼弯下,眼角自然溢出一抹和煦的笑,手重抚鹤身,玉在手中升温,须臾道,“你下去吧。”

薛壑本就是她大开朱雀门盛迎、拜了天地的夫君,他们结发为夫妻,又给她守了这么多年江山,她念着他些,是应该的。

然当下时局里,她还能眷顾到自己,只要她是真心,他就不该再妄想唯一。

年少,谁都锋芒尖锐,不知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抓着那副玉如意,背脊有些失力地伏顿下去,似无力支撑挺拔姿态。

自江瞻云回来,他欢喜有,惶恐更深。

即便自己将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即便捆绑了薛氏族人上船以固平安,但一颗心始终还是悬在半空。

特别是在闻薛壑一醒来,两人便大吵一架,其被气出向煦台时,他一点欢愉都没有;更在接到这双玉如意时,背脊发凉。

这般厚此薄彼,他不觉是宠幸,只觉反常。

但有了择廿三登基这事,她两厢眷顾,他反而踏实了些。

温颐收好那对玉如意,重新伏案处理公务。登基事宜他已经准备妥当,当下忙得是明岁三月里新政考举的事宜。

这是他第一次主持新政,来日上榜的学子都会成为他的门生,忠心他而效力她。

案上卷宗如山,乃十余位五经博士在近两个月内完成了第一轮事宜,即针对大政方针、时务策、经书义理这三部分内容各制作出了四套方案。

而他所要做的,就是在明岁正月月底前完成审核。查验这十二套从《礼记》《左氏春秋》《周易》《尚书》《史记》等九部典籍中编纂出来的方案,内容是否有差。

这项公务不仅是对新政内容的审核,亦是两年一次对五经博士的年度考察。所以历来都是由太常卿和太常少卿两人亲自完成。只是这一任太常少卿乃当初明烨族中子弟,如今俨然是刀下亡魂,一时还不曾寻人上位,便只得由他一人过目。

温颐揉了揉眉心,摊卷持笔慢慢阅过。

十二套方案,每套数千字,旁征引博,读来很费神思,稍觉有异之处,就需阅典翻卷细细查之,多来还需借助其他相关典籍。饶是温颐再学富五车、博闻强识,这样的公务量也有些吃不消。关键他没有副手,全靠一人核对,查验。

十五午后,常乐天来抱素楼,道是奉殿下之命来此帮衬一二。

温颐对常乐天并不陌生,她是河内常家的幺女,因工于诗赋,幼传才名,九岁始注《尚书》,十二岁时被他姑母温决看中,破格择入抱素楼培养。

温颐开蒙尚早,常乐天大他七岁小他姑母七岁,正好做了衔接他与姑母的桥梁。姑母恃才放旷,只懂埋头著书,没有太多教学的耐心,尤其是对他这般将将开蒙需要夯实基础的孩童,于是这活便落到了常乐天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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