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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5(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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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薛壑这晚不对劲。

江瞻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 已经来不及了。

原本规矩仰躺的人,一手按住了她压在他肩头的腿,一手掌上了她的腰, 双手间劲头十足, 转眼就换了个以下犯上的位置。

江瞻云久居高位, 原本床笫间偶尔的示弱也是情趣, 能唤起他们所剩无几的力气, 容他们卷土重来。

但那都是她控着时辰和姿势,是她休憩的间隙中一点恩德赏赐。

如今是个什么意思?

珍馐满案铺开,她不过观其色、嗅其味, 莫说主膳金鼎烹羊还是铜炉炙鹿她都不曾用到,就是宴前三巡酒水,一樽羊奶、一盏鹿血都未入喉, 便生生失去了美味。

远不仅仅如此,实乃羊化狼,鹿成虎, 自己反成了被待吃的幼崽?

帘帐还未落, 案头烛火“荜拨”作响, 炸裂一颗火星子, 在她瞪圆的凤眸中烧起,酿成火海。

手足欲挣脱被箍得更紧, 男人是瘦了些, 但依旧一身精肉铜骨, 带着火一样的温度烫上来。

眼中星子耀在黑沉沉一片瞳孔里,映照她容颜。

青州的八月比长安要冷些。

这处亦不是椒房殿,有椒泥涂墙,兰草砌土, 地铺白玉石,再覆狐皮氍毹,以金屏隔间,博望炉中龙涎香熏室。得满堂幽香,暖如春昼。

此处夜风吹过,有窗棂作响,门扉吱呀,无风入内也觉帘幔轻拂,丝丝的凉。

年轻的女君近些年本也愈发畏寒,四肢不暖,暑天都生不了热。如今一副身子压来胜被衾万千、暖炉无数,暖融融褪去她眼中三分火。

于是,已经滚到唇边的“放肆”二字就这样咽了回去。

但男人实在太放肆了。

他征讨、挞伐、埋头蛮干,莫说奉上尊君,根本连怜香惜玉都没有。偏又错路迷径寻不到前进的道途,明明临门也不知,欲退身重新探路。

口被口缄默,手被手攥握,她有心帮他,只得以腿伸足踩他腰背,提醒他可长驱直入。

许是足下失力,不知轻重,累他打了个踉跄,惹他气恼。

屋外还是微凉夜风,轻轻地吹。

拂过泰山之岗,林木繁叶成碧,一阵阵响;掀起渤海之水,波澜起伏汹涌,巨浪滔天。

疾风骤雨未歇。

江瞻云似莽莽森森茂林中一截木,做了浩浩渺渺汪洋里一叶舟,任由风起云涌,山呼海啸,由他掌舵。

想不起自己何时翻身朝里,背脊弯成新月模样,足趾紧缩勾破被衾的丝,手指猛抓划裂褥上的帛,只知道他还在她背后后,衔她后颈落下齿印,前后相依不肯分离。

一句“混蛋”随身后节奏吞吞吐吐在她唇口徘徊,最终随他一声喟叹、一头汗落、在她迷离双目,痴痴笑意里咽了回去。

她睁不开眼,转不动脑,任他抱着入浴,归来擦身,半睁半阖视线里,他仿若看了她许久,又似说了什么话。

“甚?”

“还睡不睡?”

“过来躺下!”

她张了口,约莫没有发出声,约莫噙了点笑应他。但实在人困力乏,睫羽一合,软绵绵落入一个黑甜梦乡,再不知其他事。

*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神思回转,随眼睁心定,昨夜种种浮上心头,江瞻云的脸色慢慢变得有些难看。

实乃她曲腿打晃,起身背酸,伸手握不住拳头。

薛壑发什么神经?

纵是久旷,按理他也不会这般不知分寸、更不舍这般折腾她!

她仰躺在榻,望着帐定盘龙云纹,牡丹花色,眉间愈蹙愈紧。

“臣冒犯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江瞻云“腾”得坐起身来。

她想起来了,昨夜事后,他看她许久。后揽她入怀,在她耳畔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师出还得有名,朕用甚理由诛你?

冒犯,冒犯你个鬼!

真用这说辞,你没脑袋事小,朕没脸是大。

虚伪至极!

江瞻云揉着腰背,若只是这处酸疼也罢了,但还有旁处火辣辣地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倒是别跑啊,至少这会还能让她打一顿。

薛壑不在州牧府,晌午时分去了百里外的平原郡金堤上这事,是申屠岚告知的。

这日江瞻云醒来不久,门外声响,申屠兰携曹蕴应声入内。

“薛大人有要务处理,去了金堤。谴妾二人前来侍奉陛下。”申屠兰开口,领着曹蕴在榻前半丈处行礼。

“你的眉眼肖似你父亲。”江瞻云靠在榻上看她。

申屠泓任御史中丞,久侍君前,申屠兰虽有翁主之名,却几乎未曾在她面前晃过,但她却知晓她许多事。

因薛壑在她父亲座下学了一年律法,她便唤他一声师兄,一唤许多年。

从年少到青年,从出嫁到和离,从储君薨到女帝归,从长安到青州。

薛壑来了这处,天子的案头就多了两分卷宗,一份她的,一份曹蕴的。

她为帝王,在万人之巅,然脱了冕服卸下冕冠,也不过是个女人。

提起亡父,申屠岚眉眼黯了黯,“貌似不如志同,妾禀尊父遗志,欲承御史之责。”

“那你应该留在长安参与新政考举,谋得功名,来此青州岂不耽误光阴。”江瞻云面上含笑,眼神却淡,“言正行直,是御史的首要条件。你言不由衷,不适合这条路。”

“非也。”申屠岚不卑不亢,“来青州时,以为花开二次,可得少年心动的郎君。来青州后,方知永无可能。妾原当在伪朝年间,就该悟透此理。至今方觉,才是真正自误光阴。是故妾眼下所言,乃世事沧桑后,才又得决心。非谎言,乃明志尔。”

“是朕狭隘了。”江瞻云眼角微扬,流泻一道和煦的光,“即是来青州后生此志向,三年也有千日,若有作为功绩,心得体悟,书卷宗呈来。有才,朕便直接提你一把,莫等来岁新政,让辰光白白付水流。”

申屠兰闻此话,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欲谢恩唇角抽动,激动难言。只凝望榻上人,跪下身去,磕头以谢。

她终于知道,缘何任千里万里相隔,任生生死死流转,薛壑都矢志不渝地爱她了。

“怪不得薛大人让臣女也来侍奉陛下。”曹蕴是个活泼性子,前头闻天子夜雨疾马来治理水患,快刀诛杀李丛冯循,已然心向往之;这会又见她言语温和,识人善用,当即开口道,“果然,侍奉陛下比侍奉他有前途多了。”

江瞻云抬手示意申屠兰起身,目光挪去曹蕴身上,“来侍奉朕,就怕你阿翁暗里要失望了。毕竟,朕可做不了他的乘龙快婿。”

“不不不!”曹蕴摇头道,“陛下在平原郡的时候,阿翁就有此意了,还特地教了婢子一点规矩。本还想让州牧大人举荐,却不想与大人不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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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合。”

“曹渭——”江瞻云咀嚼着这两字,“他心思果然是妙!”

小姑娘心思还转不了太多弯,闻得夸赞,欢欢喜喜谢恩。

说了半日话,江瞻云脑子清醒许多,但体力愈发难支。

薛壑荐来这两人,一个沉稳有才,一个单纯活泼,她很满意。

当下召申屠兰近身,低声吩咐了两句。

申屠兰面色微红,频频颔首,“那陛下莫动,妾速去取药,用过您在下榻。”

*

江瞻云在府中歇了两日,未传官员论政,脑中来回都是薛壑的举止,疑惑重重。却也没有多想,不过百里之隔,数日可归。

回来把人堵了,问问便是。

左右她也有话与他说。

却不想辰光漫长,明明已经入秋,却度日如年。

江瞻云歪在榻上,又坐去窗前,再靠往南廊下,无所事事。

便想寻些事情打发时辰。

原本州牧府做了龙栖之地,自只能容她一人独居。但归来时,薛壑病着,她便直接带他住在了这处。只不过她入了他原本的寝屋,辟了一间厢房让他暂住。

是故,他的一应器物衣衫,都尚在此地。

她想看一看,摸一摸。

江瞻云寻了执金吾过来问。

却闻执金吾道,“薛大人前日去金堤时,交代把他的东西挪去长史府上,说不必麻烦另至府宅,他与长史同住一段时日即可,还能方便处理事务。”

如今的州牧府长史是薛允。

府宅就在州牧府左邻第一间,江瞻云起身又蹙眉,重新坐下身来,“去传他。”

但没让他将东西搬过来。

自己搬过去的,自己搬回来。

“陛下,您传臣所谓何事?”不在议政厅,在后园品茗。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薛允用完第三盏茶后,笑道,“十三郎估计还要一段日子才能回来,每年汛期之后,金堤维修都是最紧要之时,要查验已经完工的,又要预备接下来开工的,还要预算工时,材料……”

“叔父,那日十三郎独留决口处,有什么话留给你吗?”虽也是深林苍木中过,但同流连群芳的薛允比,江瞻云到底年轻了些,被他长篇大论的话磨得没了耐心,毫无章法就吐出了这么一句 。

薛允端正腰板,将君主赐的茶慢慢又用一盏,徐徐放下,捋袖拱手,方才开口。

请送我回长安。

*

这日午后,江瞻云梳妆更衣,备车出行,日暮时分抵达金堤。

堤上已经收工,民夫们整理器具,收拾工料,掩土、盖沙、遮草。不远处连绵的棚舍间,几点星火。西首炊烟袅袅,长队排起,农妇们正在放饭。

黍栗饭,蒸葵菜,藿菜鸡蛋羹,鸡杂汤,再无其他。

江瞻云下了马车,原是有些饿了,闻饭香凑过去。因知晓堤上多尘土,她穿了一身寻常女郎的衣衫,梳垂云髻,发簪未配,耳铛未戴,只一身披风稍显值钱。然下车风一扑,顿时也灰蒙蒙的了。

是故这会凑上前看,旁人只当是哪个堤坝小吏的家人,亦或是近日愈发多的来偷偷看州牧大人的女郎,便也无人留心她。

“没有菜了吗?”她见一连几个人打了三菜一饭便退去一边食用,忍不住开口问。

“这还不好,要不是薛大人,这晚膳连一碗葵菜也未必能有。”那分菜的农妇将她拂开些,吆喝把队排齐。

“薛大人在哪里?”江瞻云看着那些膳食,换了个问题。

“东头,东头,别占地!”另一个抬着一屉饭过来的妇人,一把推开她,“那里点着灯,最亮的一间,就是薛大人住的地方。”

最亮的一间屋子点了两盏灯,暗沉沉的。

江瞻云站在门口,没能挤进去。

隔着挡她路的三个妇人,依稀见得里头光景。

薛壑仿若不在,唐飞接了一老妇的衣衫,连连道谢。

“是小女缝的,针线可密了,严实得很。”那老妇说完出来,门边一妇人提篮赶紧进去,送了几个鸡蛋。

“这是妾自己养的,等过年妾再把鸡宰了,熬汤送来。”不容唐飞回话,便急急退出,因低眉红脸,出来时紧张得不慎撞了下江瞻云。

江瞻云晃了下,正理衣间,又一个人入内,“昨日的衣衫,妾给干净了,薛大人您看看满意否……”

“哎,大人正忙呢,赶紧让大人吃饭吧。”又一人入内,掀开篮子加了一个菜,“卤煮小黄鱼,妾下午专门去捕的!”

“诸位,诸位,你们的好意,大人心领了!这些东西你们得来不易,还是都拿回去吧。”唐飞显然也应付不了这等局面,连连深吸气。

所幸,这些人送来即走,倒也不纠缠。

只是观之眉目神态……江瞻云往里走去,望着那里面身影一声冷笑。

“天都黑了,女郎赶紧回……”唐飞低头正摆膳,听声辩位开口,却见一袭身影压下,人越来越近,一抬头见人面目,两双箸直接落在地上,“陛、陛下?”

他这一声称呼,直接将里间人喊了出来。

“陛下如何来此?”薛壑亦惊道。

江瞻云垂眸看案上菜肴、鸡蛋、衣衫,颔首道,“怪不得匆匆来此,原是这处有洗衣作羹汤的人。薛大人好福气,东食西宿。”

堤坝风大,吹得豆苗一样的灯火明明灭灭,看不清她神色,但见她拂袖就走。

薛壑匆忙追去,屋外半丈处就拽住了她冰凉的手。

“她们不过好心,生出一点妄意,你不至于为这事动肝火。”薛壑拦下她,“来这可有事?”

江瞻云甩开他,不被他握,扭头缓了半晌,懒得和他拐弯抹角,“该我问你,你可有事?你跑甚?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那样……然后就跑了,几个意思?”

“我没有跑,是堤坝都尉寻我,商议一批工料事宜。事态紧急,我方前来。本来七八日也就回去了。”

“然后呢?”

“然后,百姓要我处理公务,陛下要我管理州郡,我任职在职自当尽职担职。”

斜月在天,星光点点,两人不过咫尺地,可以看清彼此眼神。

江瞻云明显还在等他后话。

几息风过,披风袍摆涌动,似堤坝水潮,她欲启口先言,却听他已经话落。

“我想回长安。”

五个字,尾音带颤,颤音声中,吐出更多话来。

“无论是十五岁时,父母族人要我入京畿奉守储君,还是及冠那年留守皇城夺权以谋,亦或是三年前出走长安来到这里,皆非我愿。这一生,至今三十载,我一半的人生,皆非我愿。全是形势所迫,全是为人而活。”

分明是怒吼出口,却低沉压抑,经风即散。唯有抓握在她臂膀青筋突起的双手,和落入尘土的泪水昭示他的隐忍,“如今,我想为自己活一次。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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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长安,回去我心爱的人身边。我可以不要名分权势,我就是想离她近一点,想日日看见她。”

“我想回长安,可以吗?不必现在就回,等五年任期满,或者等你不再忌惮,你给我一个日子,让我觉得人生有期待,活着有意义……社稷,大义,江山,百姓,我都努力维护过了,我不想做圣人,也不想做英雄,我就想做个普通人……可以有普通的情爱。若实在不可以,也请你哄一哄我,让我幻想着期待……”

语无伦次。

他垂首埋在她肩头,手拥她腰腹,眼泪滴入她心里,“我装病,我弄疼你……不过是知你来去匆匆,想留一点回忆,想让你留一点感觉……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

“你可以日日见到我。”江瞻云抬起双手,抚他背脊,揉他后脑。

神爵四年的中秋后,她已经不再传召闻鹤堂。

神爵五年正月,她通知宗正和少府卿,不再纳新。

七月夜中,得中央官署传信,黄河决口,青州水患。是夜,四个时辰议会,结束时天光大亮,决定从朝中直接派人增援。但分两拨,一拨备辎重而行,一拨以先锋急救。先锋官的人选了三位,让她择定,被她全部弃之。她让庐江监国,自己做先锋先行。

若只是因为社稷黎民,她有的是文官武将,完全不必亲来,无非是还为一桩私事:

——她思念他,不要在庙堂金殿上被动又绝望地等待消息,不要再在旁人口中听他模样,不要再与他生死相隔,不要再有遗憾。

于是,离京,出关,过州,绕山,涉江,千里而来。就是为告诉你,“我来接你回家。”

第82章

八月天寒, 堤坝风沙大,河水涌动,薛壑没有听清江瞻云的话。即便她离他那样近, 手抚他头, 按她肩上。她侧过面庞, 与他耳鬓厮磨, 对着他耳畔把话灌进去。

不可能没听清。

风一阵阵吹, 沙尘迷眼。

薛壑抱紧她,移口去她耳畔。

“作甚?”江瞻云“嘶”了一声,手捂耳上, 恼怒地推开他。

薛壑咬了她一口,齿印落在薄薄耳垂上。

他也不应声,低头看地上砂砾、靴上云纹, 嘴角一点点勾起,星眸朗目浸了金堤的水,亮晶晶发光。

反正有夜色遮挡面目神态。

他甚至还挑了下眉。

心跳没有平缓, 还在砰砰地加速。他很想让她再说一遍, 再一次确定真假。

但寒凉秋风吹得脸发烫, 开口成了“那銮驾几时回?”

随话出口, 他抬起了头。

江瞻云看他又看天,最后环视四下, “你总得一轮任期满了, 再不济总得将这金堤修缮完成吧。见色忘义, 急躁不稳,可不是薛氏门风。”

薛壑笑意愈盛,唇瓣还有些哆嗦,“你果然是要我回去的, 那就成。何时回去都成。”

江瞻云张口不知说甚,抬头又看了一次天,转身回去棚舍。

薛壑在后边不依不饶,“銮驾几时回?”

江瞻云已经走到门口,屋内昏黄烛火映照她半边面庞,实在不想与他说话。

“我不急着回去……”薛壑开口解释,头一句就被江瞻云瞪了一眼,他也不在意,只继续道,“就是因为有任期在,有修金堤的事在,那不是至少还有一两年吗?你说要接我回去,但銮驾总不能设在这处这般久吧?若是这样久,得开琅琊行宫,我得去安排。若没这般久,你便不要逗留,早早回去得好,哪里都比不了京畿安全。”

薛壑顿了顿,“我的意思,你还是早些启程吧。”

江瞻云深吸口气,狠狠翻了个白眼,踏入屋舍在饭案前坐下。

自入棚舍门,她就走在前头,薛壑随在她身后,看不见她掀眼酿火的瞬间。但杵在屋中的唐飞直面迎候君主,看得一清二楚。

本就震惊天子骤然的驾临,这会观其面有不悦、似酿雷霆,堪堪往后退了两步。却又闻一声平和不过的话响起。

“我饿了,还未用膳。”

所幸作为三公九卿之亲卫、高门家主之心腹,已经练就了听话听音的本事,何况这话中一个“我”字,说明一切。

“公子,陛下让您侍膳。”唐飞退下如影,过薛壑身边体贴万分地悄声提醒,还不忘拉一拉他衣袖拽他回魂。

案上摆着同民夫一般无二的饭菜,若说有何不同,便是还有七八个生鸡蛋。

薛壑走过来,将一篮子鸡蛋飞快掩下,看着膳食有些发懵,“……我热一下吧。”再不济总不能给她用温凉的饭食。

但棚舍简陋,只有一个炉子坐着沸水,一盆盆热不知要到何时。

薛壑看着那几道菜,蒸葵菜,藿菜鸡蛋羹,鸡杂汤,略一思索换了一个稍大的锅来,将三盆菜都倒到了一起。

江瞻云眼角抽了抽。

恐屋中火大多烟,薛壑将炉子拎在外头,柴薪点油,火苗瞬间舔锅而起。待他回屋转了一圈没寻到铲子只好拿箸翻搅时,汤水都快收干了。

江瞻云站在门口忍着腹中饥饿,“如此明火,怕会引来虎狼。”

“这处乃平原,距泰山两百余里,何来野兽。就是来了也不怕……”薛壑这会接话自然,隔着窜起的明耀火焰看她,用眼睛说,“有我呢。”

——薛氏子骑射俱佳,是大魏女君的最后一道防线。

江瞻云抵靠在门边,仰头看月朗星稀,拢了拢身上一件棉质的背心,指腹在绵密针脚上摩挲,遥遥见得三两人影跑向这处,含笑回了屋中。

“薛大人怎现在起火,可是饭菜凉了?早和您说了,您不用自个动手,来妾处吃一口便是。”先前送鸡蛋的妇人一下夺过他的箸,一边翻搅一边催促,“这都要糊了,您赶紧去舀些水来兑上,还要一些盐。”

“是、是来帮忙,膳食很快就好。”薛壑入内匆匆看了江瞻云一眼,望之觉她仿有些不对劲,然也来不及细想,跑出来添上水,有些尴尬道,“没有盐。”

“我来,我来。”是方才送小黄鱼的妇人持了锅铲调味过来,将前头一人拂开,麻利翻炒了几下,“薛大人,取个盘子来。把小黄鱼也端出来回下锅,估摸也凉了。”

“薛大人——”待薛壑出来,俨然又多了一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女郎,含羞带怯道,“阿母说,您这仿佛有客人,让妾给您添个菜。”

她低着头,将一个用布盖好的篮子递给他,“还有、还有……夜寒风大,您记得添衣。”

薛壑恍然,那衣裳是她制的。

即便晓得屋中人不会吃味误会,即便自己已经推拒多次以明心志,然这会气氛深重,薛壑还是大气不敢喘。

僵了几瞬,回神笑道,“有劳诸位,正好我夫……”

正好夫人来了。

江瞻云一手跨着篮子,一手端了那盆小黄鱼。

“有劳了。”她将小黄鱼递给正在刷锅的妇人,又将篮子搁在一旁,指着里头的鸡蛋道,“姐姐爽利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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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再给妾炖一碗蛋羹吗?”

“这处是冷。”她往薛壑身边靠了靠,对着那女郎道,“幸得妹妹手巧,制的衣裳甚是暖和。”

薛壑这会反应过来了,江瞻云脱了厚厚的披风,穿了一件只能挡胸背的棉衣。

周遭一下静了,诸人打量着两人,又不禁面面相觑。

江瞻云一双凤眸弯下,敛威含怯,玉面盈笑,嗓子里带了一股比春风还暖的娇柔,“妾与郎君有婚约甚久,原欲完婚之际,奈何皇命下达令他远任。郎君千里来此,不知归期何时。念妾身娇体弱,未曾吃苦,又恐误妾年华,不得已退婚。然妾知他情深,待闺候君。不想双亲接连故去,无依无靠,是故来此投奔。所幸,苍天怜妾,君不相负……”

话到最后,简直草木闻之含悲,风云见之动情。是个人都不忍再插入其中,毁两心之相惜,败两人之情钟。

“原来薛大人当真是有婚配的,不曾糊弄我等。”那刷锅完毕、正取蛋做菜的妇人,用力一磕,摇首叹道,“是妾妄念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妇人帮忙端菜入屋,边走边道,“薛大人说自个有妻子,我等不信暗里去打听,都说大人不曾娶妻,以为是大人骗我等。这厢看来,大人说的是实话,旁人传的也不假。”

她走回炉旁,又打量了一眼粗衣麻布的江瞻云,“ 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未婚妻,自然旁人难再入眼。”

“未婚妻到底差一步,但薛大人心里,早当成了妻子,的确不曾骗我等。”那小女郎低着头,视线在自己缝制的衣衫上滑动,“云障青琐闼,风吹承露台……如今都好了。”

话落,讪讪走了。很快另外两位妇人帮忙收拾完锅铲炉子,也离开了。

棚舍内外,终于又只剩两人。

薛壑合了门,又放下布帘挡风,直到一点缝隙都被他塞实了,方坐来江瞻云对面,分饭舀汤给她,“快点吃吧,不是早饿了吗?”

江瞻云饿过了头,已经没有多少胃口,持着一把勺子划了一半炖蛋给他,戏谑道,“郎君莫怕,有我呢。”

薛壑看她身上那件男式衣裳,终于反应过来她前头说的虎狼何意,顿时低头隐笑不再说话。

风吹潮声紧,一点烛火跳跃在两人中间。

江瞻云伸手抬起男人脸庞,看他抑制不住的得意神情,“笑甚?”

薛壑也不回她,只被她撩着下颌没法用膳,便索性舀一勺喂给她。

江瞻云扭头不吃。

“嘴就两个用处,你不吃便多说些话。”薛壑嗔她。

“说甚?”

薛壑往后仰了仰,脸从她掌心脱离,兀自将那口饭吃了,方缓缓启口,“再叫一声郎君。”

“郎君。”江瞻云转去他一侧,温声细语,“郎君方才的话不对,嘴除了吃和言,还有第三重作用。”

“是甚?”薛壑一愣,认真问道。

“一会上榻,妾再告诉你。”

*

唐飞领暗卫在堤坝附近,叶肃领三千卫乔装成了民夫在棚舍周遭往来,十里外伏了一支一百人的禁卫军暗甲。

安保细密周到。

江瞻云在这处待上十天半月都无妨。

但才四五日,薛壑已经开始求她回去州牧府。

这日午膳后,之前给薛壑制棉衣的女郎邱枫过来送盥洗干净的衣裳。自那晚之后,江瞻云便唤她前来做浆洗的活。但毕竟是陌生女孩,不比府中侍者,触及自己衣物,薛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臣奴都没跟来,总不能让我给你洗吧?”

“我自个洗,”薛壑道,“我也给你洗。”

在他接连搓坏了两件衣衫后,江瞻云道了个“滚”字,唤邱枫前来。

薛壑说可以给她一些工钱

江瞻云道,“我使唤人,不劳你操心。”

如此一洗便是十余日。

“州牧大人让我给你算工钱。”江瞻云指了指案上一物,“但我没带钱,用这物抵,可以吗?”

邱枫频频摇首,“婢子举手之劳,女郎无需这般客气。”

“你看看,万一你喜欢呢?”

邱枫闻言,走来案边揭了绢布,竟是一卷竹简。

秋阳高挂的午后,日光从门扉、窗牖大把流泻,照得屋中亮堂堂,也照亮女郎眉眼。她小心翼翼捧起竹简,慢慢摊开:

【……钦明文思安安,允恭恪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

“这、这是书吗?”她认得一些字,但有小一半不认识,只觉读来上口,唇齿留香。

“这是《尚书》中的部分段落,这处光线不好,笔墨也不佳,十来日统共就默了这么八篇。你若喜欢就收下,算你浆洗衣裳的酬劳。”

“喜欢!喜欢的!”女郎喜极而泣,观字迹,秀整妩静,方圆兼济;阅内容,似陈其事,抒其情,讲其理,简直爱不释手,却又不敢占于手,“婢子不过洗了几日衣裳,怎能拿这般贵重之物。”

“你不就是想能搏个意外之喜吗?”江瞻云笑笑,低声道,“你难道不知我身份?”

“你、您、您难道真的是……”邱枫一下跪地叩首,“婢子不曾为旁人道也,一个字也未说过。”

“把头抬起来,说说你怎么识出朕的?”

邱枫抬首怯怯,“我们都爱慕州牧大人,打听他的事,说什么的都有。其中有说,他曾与当今天子有婚约,如今又言天子驾临……那晚在您面前,因我和黄姑她们在场,他那样英雄般的人,竟连头都不敢抬,满是窘迫,完全一副讨饶的姿态……婢子、婢子就想到了您。”

“所以你读了那两句诗:云障青琐闼,风吹承露台。”江瞻云笑道,“这首诗表面说对佳人的思慕之意,实乃寓意能者怀志,渴望君王怜才。正好‘青琐闼’、‘承露台’又都是宫中之物,代指宫门。你很聪明。”

“婢子幼时随祖父读过一点书,家中也算诗书人家。奈何战乱水患,天灾人祸,沦落至此。唯剩一兄,在堤坝挑石上工,婢子以浆洗为生。那晚见您,忽生一念,遂尝之。左右若婢子识错也无妨,若是识对了,说不定婢子就有出路了。”

“你想要什么出路?”

“上者得君所顾,赐我读书出仕之明路;中者得见天颜,为臣奴侍奉君侧;下者、下者能见天子,也算平生幸事,就譬如您让我洗衣服,总能多赏赐我一些银钱……”

“有志有勇有谋,朕成全你。” 江瞻云颔首,让她将书卷奉来,落上一印,“你执此书与印,去州牧府寻长史薛允,让他安排你读书事宜。新政已经在西五州举行,很快会举国行之,朕在未央宫等你。”

“婢子跪谢天恩。”

“下去吧。”

邱枫又磕一头,捧卷在怀,奔跑出去。

“回来。”闻天子唤住,惶惶回神,却闻她道,“朕今日的衣衫不给洗了吗?”

*

时值薛壑处理完明岁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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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https:">哇叽文学网提供的《瞻云》 80-85(第5/11页)

的工料回来,却也只是站在门边候了半晌,由着一道少女倩影奔去,目光灼灼对着屋内女郎。

“站着作甚,进来。”江瞻云指了指缸中,“今日我让叶肃挑了整整两缸水,方才邱枫在这,炉子都点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上来挽他臂膀,手伸一半直接拍了上去,“一身灰,赶紧洗洗。趁现在还有日头,不然到夜里再洗就太冷了。”

“就是,这处夜深霜重,臣奴婢子也不好安置,你一人在此就算能吃苦,我也不忍心。左右再两三日,我就回州牧府了,你要不今个就先回去吧。”薛壑从片刻前对江瞻云满目的敬佩之情中回过神来,被拖着也不肯往里走,只一个劲劝她回去。

她从齐国郡跑来金堤上,对他许下诺言。

他很开心。

她说要留在这处伴他过两日寻常百姓的日子。

他很感动。

但真的够了。

没有一刻,薛壑比现在企盼,她快些离开他。

——她根本就是来报复他的。

譬如这会,她拴门合窗,眼看就要剥光他的衣服。若真动手反抗,她自然不是他对手。

但他怎么真动手?

便只好由着她脱,由着她挽袖给他擦洗,由着她又摸又搓又哄。

“你、好了吗?”薛壑靠在木桶沿上。

“好了,差不多了。”江瞻云温柔又贤德,扑闪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拧干巾帕给他。

“当真?”薛壑睁开眼,忍过小腹早就酿起的阵阵热潮,赶紧接来帕子出浴。

江瞻云把衣裳捧来,掀帘去了里间,说要歇晌。

薛壑套了一件中衣入内,掀开被褥抱她,却不想被她拍开了手。

“不是说好了吗?”

“对啊,我说你沐浴差不多了。”

薛壑坐起身来,“那你还没好?”

“昨日擦药你没看吗?”江瞻云从案头拿了一个小药盒给他,“左右上榻了,那再涂一会,早涂早好。”

她说她走得急,所以没带衣衫,没带钗环,没带奴仆,甚至连护身禁军都是翌日才传来的,但她偏偏没忘记带这么一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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