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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饮飞雪(一) 魏元瞻几乎紧贴着她。……
魏元瞻单刀直入, 嗓音形同他的人,携着些霸道的蕴藉。
宋含锦睐目瞪他一眼,奇怪他怎的老是同她作对, 上回在侯府也是。心里想着,眼睛便游到知柔脸上,仿佛在等四妹妹开口回绝。
如她所盼, 知柔这些天和魏元瞻相处太长, 无论出于道义,还是一碗水端平的心理, 知柔挥挥指尖, 意指那张面具:“你留着好了。”
登时有种被排开在外的感受,魏元瞻浓郁的眉眼盯着她,却没别话。
宋祈羽叫路边行人所绊, 现下才跟过来,见宋含锦悠悠转身,只好在后头随她,慢慢踱着步。
河岸绵长,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有几家摊子,往日不曾见过, 许是趁着乞巧节专门支出来的。
宋含锦瞧泥人可爱,拉知柔顿足, 宋祈羽总算得了个机会,大步行上去:“喜欢哪个?”
摊前灯笼的光洋洋洒下,魏元瞻抄手立在旁边,一双漆黑的瞳眸盯着知柔看,像在钻磨她。
须臾,他状作不经意地凑近一分, 低言道:“你瞧不出来么?”
换了平日,他才懒得帮宋祈羽周全什么,人家兄妹闹别扭,与他何干?但眼下不同,这与他也有好处,他想单独和宋知柔待在一起。
话是轻讽的,语调却很飘渺。
知柔微攒额心,侧首窥了宋含锦一刹,她虽搭理大哥哥,神色间犹勾着点点郁闷。
知柔不知她怎么想,暗忖自己此时离开,是不是一种背叛?故而站着没动,好像要等三姐姐亲自启口,她才能将空间让给他们。
魏元瞻嫌宋家兄妹妨碍,知柔又惯讲义气,无法,他撇着脸拧一拧眉,待宋含锦折身,方跟着向前抬步。
岸边灯火璀璨,今夜有舞伎在画舫登台,沿途上行人愈来愈多。
几名簪绢花的女子从画舫下来,步态轻盈柔美,恍若仙人。知柔心奇地看了一会儿,她们正朝这儿走,经过魏元瞻,秀目在他身上轻点了点,笑赞一句:“小郎君好俊俏。”
到底年纪小,没经历过这些,魏元瞻面不改色,耳朵却一下子红了,好像害怕再遇到这种事,他踱去知柔身边,几乎紧贴着她。
少年的身躯与小时候大不一样,他的肩膀很硬挺,手臂上有紧实的线条,知柔虽也习武,但和魏元瞻比,身上是软的。
此刻他半边肩挨着自己,知柔觉得有座山在她臂膊磨蹭,转头望他一眼:“你挤我做什么?”
魏元瞻吭了声,不愿被她发现端倪,便寻个由头说道:“我看看你的伤好了没有。”
知柔要笑了:“你怎么看?”他这样没道理地挤她,是不会走路了么?
魏元瞻倏然有些尴尬。
是了,大街上,他能怎么查验她的伤处?把她袖笼撩起来,纱带一层层拆了么?只消一想,忽然觉得这个举动轻薄暧昧,好似在拆解她。
耳廓才降下的红温一时间重漫上来,魏元瞻抿了抿唇,不觉与她隔开一段距离。可见真的远了,他又想靠近,而稍微近了,心里又生出些奇异的畏怯。
知柔与宋含锦挽袖,方才那一阵动静,宋含锦显然察觉。
嫌谁碍眼这种事儿自是相互的。
宋含锦认为魏元瞻干扰了她和四妹妹同游的气氛,欲支开他,思量片顷,对宋祈羽道:“哥哥和魏世子是偶遇吗?”
按说他俩鲜少有走在一起的时候,今夜在河畔望见他们,说不吃惊是假。
宋祈羽没有遮掩:“下午在鞠场碰见,一道玩了会儿。”
宋含锦眉毛微微一动:“你们那时便在一起了?”
从白日到天黑,他们玩了多久?二人衣物明显更换过,魏元瞻刚才过来,她嗅到了他身上清香的皂角气味。
宋祈羽没作声。
他的确先回了一趟,忆起同窗所托,便又出门,事一了,再度碰上魏元瞻。
或许是他二人在鞠场配合默契,彼此见到愿意多说两句话,恰好身旁有人谈起边关动乱,他们搭了会儿腔,聊到行伍。
魏元瞻听得出、也看得出宋含锦的心思,他散漫地乜她一眼,故意说道:“三妹妹是催我走么?”
宋含锦真是不待见他。可能是母亲常拿他与哥哥比较,她替哥哥嫌烦,打心底里就对魏元瞻有分厌恶。本可以扭转,但她近日隐约觉得他对四妹妹有些道不清的占有欲,心头不快。
“我与四妹妹闲逛,有魏世子什么事?”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想他几次三番从半路杀出来,复低嗤一声,“野蛮人。”
魏元瞻轻轻笑了:“你说的对。”
他若野蛮,便该把宋知柔抓走,还在这儿同她耗着?
这般想,行动上便要落实,尚不及抬手,宋祈羽的身影挡在眼前:“妹妹说玩笑话,世子还当真了么?”
魏元瞻的眉毛拧了起来,对着宋祈羽,他锋芒稍敛,闲玩的兴致也折了一半,觉得没劲儿极了。
手里的面具被谁轻触,他懒得防备,顺势松手与她。知柔将其收回来戴在脸上,歪一点头吓唬宋含锦。
陡然一张罗刹面孔放大眼前,宋含锦果真愕了一下,忙搡她胳膊把人推出去。
爽朗的笑声从面具底下响起,随即她摘下来,嘴边还挂着点俏皮的弧度。宋含锦嗔笑着横她一刻,脚不停地自往前去了。
一场硝烟殆尽,知柔返身跟上姐姐,刚行两步,蓦然转背将面具重新扔给魏元瞻:“还你。”
褶裙随她步伐微微荡开,腰间有流光闪动。
魏元瞻打眼去看,是他的短刀。
不知她何时挂到身上的,今夜才望见她的第一面,他就已经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收纳眼中,那会儿分明没有它的影子。
魏元瞻本来懒洋洋地欲图回府,目下得见,突然畅快了,好像他的一部分悬在知柔身上,虽不合宜,又有些喜欢地勾了下唇。
宋祈羽听见他笑,不露声色地往他面上瞟一眼,二人走在宋含锦她们身后,有三丈之距。
“我记得世子对老侯爷之物素来奉若至宝,如今是转性儿了么?”
魏元瞻知道他指什么,当即有些被人拿住脏的感觉,但是送都送了,干脆坦然起来。
“物是死的,不过换了个地方,守什么不是守?”
短刀是归了她,可只要她在自己身边,总能见到,便也不算完全离身了吧?
宋祈羽不予评论,随口调了谈锋:“明日你还来吗?鞠场。”
魏元瞻移目落他脸上睃一会儿,略挑起眉。
宋祈羽简白道:“余兴未了。”
魏元瞻听他这话并不实诚,隐有敷衍的嫌疑,索性也抬起一张泰然自若的脸:“可惜我尽兴了,明日不想去。”
……
塞外的气候在七月渐渐湿润起来,有太阳照射的地方仍感觉热,待太阳落山,风阴冷如同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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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携带着草场、牛羊的气息。
两个身形魁梧的男子从毡帐弯腰出来,行远一段,方才沉吟着说:“你看见了吗,大巫卜的是吉。”
头顶雄鹰飞过,另一人琢磨半晌,摇头道:“可汗让恩和与阿拉木苏去迎接燕朝公主,是凶是吉,这次可算不准。”
阿拉木苏是可汗的第十七个儿子,出身高贵,与恩和截然不同。
恩和为女奴所出,其生母在诞下他不久就病逝了,只留下他一个人,他几乎是由大王子捉来的汉女带大的。
而阿拉木苏的母亲来自左沁部落,草原上极有影响的部落之一,因母族强大,阿拉木苏在可汗众子中脱颖而出,势力远超其他王子。
他还有一个同母兄弟,比他年长十岁,名唤乌勒,曾是草原上最耀眼的勇士。
后来乌勒死了。
关于他的死因,贵族男人们中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认为他是被恩和所杀。
当年,乌勒杀了恩和实义上的养母,那个汉人女子。恩和怀恨在心,故意在燕朝与左沁部落开战时,怂恿可汗令乌勒前去。
燕朝率兵的将军可是常遇,乌勒纵然勇猛善战,亦成了常遇的刀下亡魂。
那一年,恩和才五岁。
恩和与阿拉木苏一向不合,命他二人前去迎亲,难保途中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北地的长风呼啸,无边无垠的草原上,此刻可以窥见一层围作人墙的身影,紧张的气氛与夏日揉杂,空气中的腥味忽然厚重起来,向四周弥散开。
那是鲜血的味道。
十九王子恩和每日都在这里训练,他的方式很直接,近身独斗。
旁人可携兵刃,他却总是一双赤手,仿佛对受伤、或是危他性命,他皆不惧,还时常带笑,那笑容里没有威胁,比原野上的雪还要纯澈。
倒在地上的男子肩膀一沉,原握在手中的刀被恩和反压下来,横在他胸前颈间。他咽了咽喉咙,看着跨在自己身上的青年王子,突生一许退缩之心。
有血滴落下来,出自恩和。
他受了伤。
衣服领口在打斗中早已歪斜,里面一片硬实的胸膛被刀尖划开一条细薄的口子,时下血往外坠,一滴一滴温热地洇在男子衣袍。
他像察觉不到疼痛,对着身下之人,甚而轻笑了笑:“萨日,你在害怕吗?”
萨日咬牙强忍,抵在胸前的刀却是怎样都推不开。
恩和不过二十多岁的青年,萨日想不明白他是哪儿弄的这身力气,快呼吸不上了。
萨日张口乞饶:“王子……”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恩和松开他,圣湖般的眸子微微眯起,望向远处。
人墙立刻分出一道一丈宽的空隙,来人翻身下马,行至正中向恩和行礼,随即说道:“王帐有令。”
恩和整整袍子起身,抬手擦汗,无意蹭了点血在下颌上,本就英朗的面容添了一分野性。
他未多言,随来者一同上马,返回王帐。
第62章 饮飞雪(二) 他对她的情愫,比友情更……
朝廷的消息总有其流通的渠道, 是夜,嘉阳县主将被册封公主和亲北璃之事已然上下传遍。
佑王独得一女,对她更是百般宠爱, 如今让人远嫁他乡,终日对着异族面孔和塞外风沙,便有诸多人等替佑王府感到唏嘘。
另有一则消息除了天家与宋氏, 旁人皆暂时不明。皇后身边一个宫人是在许月鸳进宫面见殿下时, 偶然得知。
恩情未偿,恩人却要被莫名添到公主陪嫁的队伍里, 自此离开大燕。这一别, 可能再无相见之日。
蔚仪心口沉闷,仿佛那日压人的水又蔽过胸前,她极力想要做些什么, 却又不知她能够做些什么。
“蔚仪姐姐,你怎么一人在这儿?”女史们做完手中差事,正聚在一处闲话,见蔚仪独自立在旁边,一个脸圆的女史走上来,轻轻拍了拍她。
蔚仪像受了惊的猫一样, 肩颈怔缩了下,回头见是云枝, 稍吁口气,摇首道:“没什么……心善之人怎都命这般苦……”
后半句说得很轻,仿佛呢喃,云枝仔细分辨一会儿:“姐姐是在说谁?”
我朝女史选拔严格,她们都是一层一层考选上来的。蔚仪乃皇后破例受官,有人怜她家中败落, 亦有人妒她不必采选,对待她不如余人亲近。云枝观她情状,以为她犹在因此事伤怀。
蔚仪思量片刻,将人拉到更里头一点的地方站住了,扭头望窗户一眼,低声道:“云枝,倘若于你有恩之人忽逢劫难,将被远送他乡……该怎么做?”
今时“忽逢劫难、去国在即”的,唯有嘉阳县主。
闻言,云枝双眸微睁,似未料到她与县主还有这种联结。
如今世下遑论和亲,两城分别便够人哀伤的了。嘉阳县主此去,恐再难谋面,蔚仪想要报恩,难道去求陛下吗?
嘉阳县主一个贵胄尚不能扭转的命运,她们一介卑微婢子又能改变什么?
云枝瞄她一眼,小心着问:“是怎样的恩情?”
蔚仪答道:“再造之恩。”
云枝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再造之恩太重,如果是她,不能为恩者解厄,唯有尽心竭力侍奉而已。
遂开口道:“姐姐可愿去求皇后殿下,恳请她将你置于和亲随员之列?如此倒也可以效力恩人左右。”
这话,蔚仪从未想过。眼下听闻,她忽觉窗外日头照得她头昏脑胀,分明阳光还没直射到她脸前,却有些立不稳。
胳膊上搀来云枝的手,将她托了一把:“姐姐可有事?”
蔚仪缓缓收袖,脸上略带着些疲惫的颜色:“许是有点中暑,无妨。”
再思云枝所言,那实在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北璃粗犷荒蛮,她曾在诗文中读到过关于那边的生存之态,同以诗书礼教建立的燕朝无一处可比。
那种地方,谁能适应?谁又能长久立身,不免于芳魂早逝?
蔚仪是不愿也不敢跟随的,但她心里确确实实为宋姑娘感到悲痛。宋姑娘那样年轻,那样娇嫩,怎就要面对如此坎坷的运数?
她心内百感交集,最终却也不过是为知柔哭了一场。
宋从昭为此事连番面圣,知柔尚不知情,只觉得家中诸人看她样子有些奇怪。
譬如许月鸳,她每日晨昏过去请安,几年间鲜有落下,上首之人的眸子永远是清高的,不屑瞥她一眼;今番屡屡看来,那神色中盛了些道不明的意味。
想知柔与她姨娘初到宋府,许月鸳真是恨极了。本就错失侯府姻缘,矮了妹妹一头,原想着夫君待她忠诚,不蓄妾,已有多少人投来艳羡的目光,心里那点不平早就一线一线扯去。
她们的到来,无疑令她心中扎了一把软刀。
许月鸳曾经谋划,等老太太去世,她便拿四丫头这么些年累下的不端行径,往族老们面前一摆,将她送回洛州或是任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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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修身养性,不再碍着她眼皮底下。
而今出了这档子事,她竟有些怜悯四丫头。
为人女,四丫头虽有不足,性格又淘顽,但她自己惹出的祸事从不需旁人插手,还很小的时候便能自己解决,在门楣脸面上,她并未大过。
略一回想,四丫头从前还在她染恙时,撺掇锦儿一并为她熬汤,侍疾床前。
那会儿锦儿不慎烫到手指,她为此发了好大的火,四丫头嘟嘴红眼地站在那,凭她如何申饬,一滴眼泪都没掉,模样却委屈极了。
许月鸳的视线兜在知柔脸上,少女明明烨烨的一对棕眸,像会说话一般。
许月鸳大抵是不舍得了,好好一个小姑娘,凭什么要去那常有战事,几未开化的地方受苦?皇后殿下究竟什么意思?
“去读书吧,别在我这儿坐了。”她面容失去光彩,眸光打知柔身上回扣,对着刘嬷嬷,“吩咐庖厨给姑娘们煮些荷叶汤,日子热,休染了暑气。”
知柔同宋含锦一道退出来,她站在檐下,眼睛往门扉上复瞟一瞬,摇了摇脑袋。
“怎的了?”宋含锦懒懒地睇她一眼,拾级而下。
知柔蹙眉低道:“母亲一直在看我。”
像听见什么好笑之语,宋含锦提了提唇:“屋里就我们几个,母亲还能看谁去?”
说不明白,知柔多瞅了眼刘嬷嬷,她望自己也是一股别样的意态,是她哪里又行错了么?
想到此节,不免开始检算这两月所为。她已顺了父亲之意,再未去过凌府,这些天只是和魏元瞻在校场练习骑术,不应有错。
宋含锦走得不快,见知柔仍未跟上,扭头叫她。她应了,拔靴跟来,宋含锦转面观她一会儿:“四妹妹,你的心思是不是太重了?”
知柔未答,她抬手摸了下左臂,这几日老是发痒。关于许月鸳为何变了眼神,她理不清,干脆不去理,只朝宋含锦半弯了下唇,耸肩示意翻篇。
知柔晓悟缘由,已是六日之后的下午。
皇宫送来了数箱赏赐,比之前抬去宜宁侯府的更多,更盛大。听闻大伯父昨日还被升了官,一时间众人致贺,知柔见府中如此,还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便在此节不久,宋从昭把知柔唤到书房。
天气晴好,斜晖呈薄金色铺在地砖上,是一块长长的菱形。宋从昭的椅子落在那束光里,道袍被光影切割,半明半昧。
他指了张圆凳叫知柔坐,延捱良顷,方才启口道:“陛下有旨,命你随怀仙公主出塞和亲,下月启程。”
他面色沉重,嗓音也不复气力,好像拢了浓浓愧色,说完缄默着望住知柔。
和五年前一样,他所预想的情状没有发生。知柔很安静,不知是呆坐还是思考什么,那张昳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树影偏转,投入室内的光渐渐变了形状。
知柔终于开口,问道:“去塞外,还回来吗?”
话音刚断,她掀起眼睫,这话出自一个玲珑剔透的孩子口中,惹人怜到极处。
“我一个人?”
“柔儿……”宋从昭的声音隐隐有了一分哽咽。
他掌心收紧,面对这个相处五年的女儿,竟说不出一句宽慰之辞。
“为什么?”知柔仿佛才想起来问他,紧接着,她低低唤了一句,“爹爹……”
语中略微颤抖,像是天真无辜的稚子对父亲怀有依赖。
她从未这般称呼过他。
宋从昭心口疾跳,喉咙中有硬物滚上来,干涩得发疼,在无人可视之处,他的眼角已尽潮湿。
回到拢悦轩,天色一片黢黑。
知柔快步走进房中,没有点灯,不叫人进来,独自阖了门。
星回在旁人口中已经知晓圣上对宋家下的旨意,她替四姑娘忧心,整个下晌都未进食。
见知柔回来,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屋外,她止住脚,虽不言声,却在门廊上一直守着。
拢悦轩的下人很少,四姑娘为人亲善,今时听了消息,她们皆默默地站过来,希望能为主子做点什么。
门扉里静悄悄的,好似只有恼人的风在不停抖荡。
星回听见了。
除风声以外,门后掩藏啜泣,是四姑娘。
宋家的新闻传到宜宁侯府,不过半日。
一弯下弦月横在空中,似一把匕首撩开一条口子,将它绞杀的长夜赠予人间。
变数来得急,魏元瞻尚在府中提笔写字,猝然听闻,手中的狼毫跌落,一簇墨痕割在纸上,杂乱地向四周洇开。
他似感到滞闷,亦不相信这般荒谬的旨意,隔了半晌,他道:“你说什么?”
长淮不忍视他,心里也为四姑娘感到难过。她是那样的好年华,性格纯善,此去北璃……她要走的路,布满刀锋。
长淮垂睫回禀,声音险些低到连他自己都不能听清。
魏元瞻顿了很久,从一开始的惊疑到慌乱、再到眼下,他突然有莫名的疼痛在胸腔漫延。
这是十六岁的他首次领悟到自己对宋知柔的情感,那种害怕失去,复杂且无计替代的情愫,比友情更浓。
也是这一夜,他终于意识到父亲曾训过他的话。他从前不知天高地厚,以为目下稳固的一切都不会崩塌,然世情易变,他却如此卑弱,连他想进宫问一问陛下都没有资格。
——有些事,只有上位者才能做成。
他迟迟无声,亦无任何动作,长淮抬起眼眸,只见魏元瞻眉目低垂,搁在案上的手却握成了拳。
他没有意气行事,长淮却感到隐隐不安。不知为何,恍觉四姑娘此行,侯府一定也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只是这些都不由他来决定。
第63章 饮飞雪(三) 是你啊,魏元瞻。……
尚未交辰时, 天边才翻出星点蓝色。
宜宁侯府灯火半明,仿佛仍是暗夜,有风穿廊道而过, 宫灯轻晃,投下一片沉寂的影。
长淮一干人等于正堂外恭立,自魏元瞻入室, 已经有一盏茶的功夫听不见半毫响动。
侯爷许是发怒了, 长淮心想。
兰晔扭头往堂内瞟一眼,皱眉问道:“主子是认真的?”
入西北行伍, 以什么身份?侯府爵位世袭, 主子又不用凭军功封赏,放着金尊玉贵的日子不要,去那荒寒之地……受苦么?
长淮与其对视一眼, 并不答话。
若论私情,他自然不希望主子离开京师。毕竟魏元瞻在京长大,一身富贵做派,侯府根基也多在此,倘或去了西北,天高皇帝远, 谁知道会遇见什么样的人和事?
大概见他潇洒惯了,长淮不愿想象他身上悬殊落差。
正堂内, 更漏一点一点滴下,琮琤清音在耳,魏景繁危坐上首,心中只觉烦闷。
宋家那个孩子与元瞻年岁相仿,常日相伴左右,情谊甚笃,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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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他都知晓。宋家发生那样的事,他亦觉惋惜,但出自对儿子的爱惜之情,他是绝不愿令其北上,脱离他的照拂。
元瞻若想历练,可以去江东,何必投张季宵麾下?到了那里,未必有人敬他世子身份,恐还会有军士对他指指点点。
为人父大概都是如此,既盼儿郎青云直上,能够独当一面,又惧其一身风雨,艰难困苦。
此情纠结矛盾,令魏景繁半晌不曾开言。
“父亲。”魏元瞻等候多时,见上方面容不改,提声复道,“请父亲应允。”
魏景繁望他一会儿,心内很清楚他是为了何人一定要去边关,并未动怒,反是平静地对他说道:“你以为打仗是轻而易举之事?有些仗,几年都未必有结果。”
何况陛下根本无意再兴兵戈,否则与北璃怎会用和亲谋安?
魏元瞻自知抗击北璃非一日之功,只是再久,他也去定了。
少年的肩背像一截新竹,他所言,并不是在闹意气,而是经过再三考量。
“边陲小国每逢春秋屡屡犯边,即便非北璃,亦有其他部落扰我疆土。臣子戍边效命,为何不可?祖父授我长枪,也非要我安逸京中,做那膏粱子弟。”
他撩袍折膝,望着魏景繁正色道,“父亲,儿不愿凭恩荫袭爵,军功、封赏我自会挣。不论路途几何,险阻几多,我志已立,望父亲成全。”
魏景繁听了这话,放眼去看魏元瞻,他与平素几无差别,依旧锋芒不损,却多了几分坚定的气度。
金轮开始冒尖儿,熹微的光转入室内,折服在男人眼下。魏景繁半敛眼皮,似是倦怠地挥了挥掌:“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
魏元瞻听言起身,对上首恭敬地复施一礼,转背跨出正堂。
从军一事,他确存私心。
圣旨已然颁下,任谁都无力更改。公主出降由祁将军护送,一路过玉阳而止。
他此去西北,还能再伴她一程。
随公主联姻之事出来,知柔先在拢悦轩待了一宿,而后长久陪在林禾身旁,谁喊都不挪身。
于知柔而言,阿娘是她在这个世上最重要之人,她没办法忍受与阿娘分开,此生不晤。
昨夜她把眼泪都流尽了,思忖良久,她才不要任人宰割,虚妄余生。既有去往北璃的路,便一定有能够回来的。
见林禾脸容憔悴,知柔将手里的书放下,替她奉了盏茶:“阿娘,你别担心。”
少女的声音如和暖春光,洋洋洒洒地照落下来,“听闻北地原野辽阔,天幕低垂,那样的景色,我是想去看看的。”
林禾望她一眼,尚未饮茶,话声已染两分湿润:“又是谁同你说的?”
知柔举书笑了笑:“诗文里写的。”
林禾心中悲悸,恐知柔察觉更添伤感,便生生将情绪压回体内,摸了摸她的面颊。
若说不后悔,定是虚言。
当初宋从昭找到她们,欲携她们入京,林禾是犹豫的。她们在江南虽过得辛苦,至少无分隔之忧,可她总禁不住想,京城才是知柔本该归属的地方,是知柔的家。
她不该随她姓林,不该只有小字,而是冠“常”姓,唤她父亲在她未降生前便替她取好的名。
一着行差踏错,满盘落索。
林禾怨怪自己,抚在知柔脸上的手慢慢收回,知柔似有感应,忙握住她,不知所措地唤了一句:“阿娘?”
恰值此时,屋外有人禀称三姑娘来了,林禾转目叫她进,复对知柔说道:“你姐姐是来看你的,去吧,两人好好说说话。”
拍了拍她的腰,是为催促。知柔蹙眉不语,稍隔片刻,方从内室转了出去。
宋含锦刚一见她,眼眶便止不住泛酸,强撑着将人打量一会儿,温声道:“四妹妹可还好?”
知柔弯了弯唇,与她坐到椅上:“姐姐,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宋含锦不置可否。
自古伤别离,悲远嫁,有多少人因两地阻隔,重逢无期?她不能理解陛下为何有此敕令,去问父亲,他只是不答,她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般觉得宋氏渺小。
窗外雀鸟鸣啼,园中木樨在一夜间悄然绽开,剪进一段淡雅的香气。
宋含锦稍敛神色:“你可知圣上封的怀仙公主是谁?”
知柔摇头。
宋含锦也是今晨才知,嗓音里带一分迟虑:“是嘉阳县主。”
先前陪她去佑王府时,隐隐觉得嘉阳与四妹妹之间有些古怪,可仔细回溯,又谈不上具体何处。
知柔闻言,眸光略微滞了一下,不待人注意,情态已如平常:“原来是她。”
瞧她话少,宋含锦也不知要抛些什么,只怕说着说着,离别的情绪又涨上来。少待一晌,便借口放她与林姨娘叙话了。
……
七月廿三,林禾忧思过重,患恙在身。知柔日夜侍守床前,未踏出樨香园半步。
七月廿九,怀仙公主着人传见知柔,知柔不曾听令,怀仙公主虽怒,却不知缘何,没有降罪于她。
八月朔当日,万里无云。皇太孙并祁将军为怀仙公主送嫁,由武华门出,整条队伍长得不见首尾,一路向北而行。
出了武华门不久,侍奉公主的贴身婢女过来传唤,将知柔引到怀仙公主的车驾前。
知柔躬身入内,不像旁人那般只顾垂睫,她的目光在怀仙脸上停留半息,适才行礼道:“臣女宋知柔,请公主殿下安。”
怀仙仰着下颌,视线罩在少女高高的肩骨上,唇畔轻挑:“你不跪我。”
知柔不为所动。
见状,车内其余侍婢待要规训她,怀仙抬了抬手,将她们一应屏退,随后饶有兴致地端详知柔。
都说人的第一印象十分难改,怀仙望着那双直视下来的眼睛,果然如初见那般——不张扬,带着一些与其身份不符的压迫感,好像天生贵重,却含蓄内敛。
怀仙注目许久,改口道:“宋四姑娘看见本宫,并不惊讶。”
知柔无意在此多留,语气比方才还少两分恭谨:“殿下唤臣女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吗?”
她眉宇稍攒,仿佛心生厌恶,一个字也不欲多言。
这种近乎天真的性情很投公主脾胃,怀仙嘴角微微一动:“此行路途遥远,又值暑天,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放在外面,本宫于心不忍。”
车内似乎响起一声轻笑,被周围纷杂动静所扰,难以辨明。
怀仙拧起蛾眉:“你笑什么?”
“臣女不敢。”知柔移开视线,垂手静立的样子又显出些乖觉。
或许是因为自己把宋知柔要到身边,好奇与半点愧疚共存,怀仙缄了一会儿,故意用玩笑的语气问她。
“你怎么不向皇后殿下诉苦?听闻圣旨下达以后,你一直束足家中,难道是皇后殿下抛弃你了吗?”
双眸紧紧盯在知柔身上,不肯放过一丝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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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https:">哇叽文学网提供的《画朝暮》 60-70(第5/16页)
就见她面容闪过一抹狐疑,抬起眼帘:“殿下何意?”
她与皇宫从未有任何瓜葛,怀仙突然提及……知柔追问了一声:“臣女难道是因为贵人间的误会被添加至此吗?”
她十指微收,慢慢攥了起来。
怀仙安静地注视着她,如此情状,不似作伪。
蓦地有些心惊,好像什么难缠之物压在胸口,迅速撇开目光。
最终也没有替知柔解答,而是冷声道:“滚出去。”
车内光线暗黄,到了外间,刺目的白光射下,知柔拿手遮挡,步履未停地朝队伍末尾行去。
林禾的病还未好转,知柔满心记挂,连方才在车驾中点燃的愠火都一霎灭了,只想尽快找到出路,她要回到阿娘身边。
遂一行之中,她处处留神观察,走到最尾,忽然有谁喊了一句:“宋知柔。”
那个声音是她听惯了的,她抬头去看,魏元瞻正跨坐马上,举目定视自己。他的五官被晃眼的日头斜照,实则瞧不清楚,但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衔过来,与她遥远对望。
知柔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自上月廿日起,她再没有见过魏元瞻。
本想同他道别,可阿娘的病来得太过突然,知柔无暇他顾。当她意识到缺憾时,早没有弥补的机会。
魏元瞻手揽缰绳,马蹄“踏踏”前走,始终与和亲的队伍相隔一段距离。
知柔只疑自己看错,魏元瞻身在京师,怎会出现在此?
直到片刻后,一个宫人轻触了下她,她思绪收拢,随众举步。
不知怀抱何种心情,她回头望了一眼。
那道身影犹在。
隐隐约约地,他嘴角一扬,朝她笑了。
便是这一眼,他的相貌恍惚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
知柔转回首,眸中一阵发烫。
是你啊,魏元瞻。
第64章 饮飞雪(四) 你要拿我的刀,伤我么?……
出了京师不远, 路上的气候已经愈发薄凉,晚风萧然而过,分明还是同日, 却仿佛已入深秋。
怀仙公主同皇太孙等人在驿城住下,其余者于城外扎营。马道上有驿卒乘骑而来,对外头浩荡的架势无一分奇心, 只管做自己的差儿, 马蹄卷沙地进了城门。
知柔伫在道旁不知所思,衣裳单薄, 待凉风吹到身上, 不禁打了个寒颤。
有宫人踯躅着行上来,在她身侧低问:“姑娘在瞧什么?”
队伍里多了一个高门大户的女子,且这般年少, 众人都对她怀揣好奇。
开口说话的是一名双十年纪的女吏,声音软和,个头儿却比知柔矮两寸。
知柔略微偏首,缄了半刻才道:“不能站在这儿吗?”
女吏晓她误解了,忙同她表白:“不是,这里阴冷……姑娘何不过去与我们一同烤火?”
知柔转过身, 望着不远处熊熊燃烧的火舌,它的周围是一群面带茫然和伤神的女子, 也有几个神情平稳的,此刻向她投来注视的目光。
知柔不喜地蹙了下眉,对待找她搭话的女吏,嗓音仍是友善的:“我不怕冷。这位姐姐不用管我,你去吧。”
女吏没有离开,安静地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姑娘是在伤心?”
虽不知宋姑娘因何入了随员之列, 但她与自己是不同的。宋姑娘有家人在京,突生变故,怎会不难过呢?
女吏一面看她,眼睛又给更远的地方摘去,很小声地问:“有人跟了队伍一路,是姑娘认识的人吗?”
知柔微微一顿,忽然警惕地瞟了女吏一眼,矢口道:“我不认识他们。”
那女吏似未察觉她的戒心,犹挨近两分,话家常一般和她说着:“或许是谁的兄弟来送别的……我没有父母兄弟,谁也不会送我。”
知柔本意只是不愿给魏元瞻带去麻烦,目下听她所言,倏地懊悔方才语气过于凛冽,眉头皱了一下:“姐姐叫什么?”
说得很轻缓,勾缠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