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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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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颔首向他行了个礼,告退转身离开了紫宸殿,皇帝看着她转过身时,鬓角边竟已多了几丝白发,想来皇后与他十七岁上结为连理,至今已有三十载,他却鲜少端详她的面容,平日里不过偶尔就宫中琐事说上几句话,皇后也总是一副端庄持重的模样,在他看来实在没甚意趣。

尽管皇后身为女人在他眼中缺了些许韵味,但他不得不承认她这个皇后做得极为出色,各宫里的大事小情在她手中都能处理得妥帖恰当,省了他不知多少心力,因此虽然皇后没有子嗣,而贵妃圣宠多子,他也从未动过废后另立的念头,因为皇后的能力与才华他还是十分认可的。

若皇后是个男子,定能立一番功业,不知当她坐到他这个位子上又会如何决断,皇帝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荒谬念头吓了一跳,不由得眉头紧锁,看着皇后离去的背影抿了抿嘴。

这时有宫人前来回禀说歌舞班子在外候着了,皇帝遂起身往偏殿去消遣。

这一日他在宣政殿得知陇右道兵败,令政事堂三日内给出对策,此后再未传人过问外面各地的情况,只是独自歪在紫宸殿东偏殿的花厅里观赏歌舞。

第二日秋分,皇帝没往宣政殿去,也没召见任何大臣,只在紫宸殿的东书房里把弄了一回文玩,午后乘肩舆往临华宫参加皇后举办的秋分赏菊宴。

临华宫是后宫众人平日里赏花赏灯摆宴的地方,宫中三座殿宇围着中间一处宽敞花园,这日花园中摆满了各式彩菊,有开在园子里的,亦有栽种于盆中的,除了宫中花房培植外,还有不少是各地进献来的。

临华宫外传来大太监高喊“圣人驾到”时,一众宫嫔正围在皇后身边观赏几盆江南道总督进献的杭菊。

众人听说皇帝到了,皆纷纷回身行礼,皇帝走进来懒懒抬手叫她们都不必多礼,随即看向这园中争奇斗艳的彩菊,果然绚丽多姿,好一派金秋盛景。

皇后这日为赏菊会也筹备了不少雅事,包括品茶、赏画和评诗,宫嫔之中亦有擅书画诗词者,都被皇后请来对着前面几盆杭菊即兴赋诗填词,好不热闹。

平日里后宫中也常有这类聚会,只是皇帝来的时候不多,这日难得他在,众人却不免都有些拘谨,通没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但皇帝这天却是兴致颇高,先是细细瞧了那几盆被皇后摆在显眼位置的杭菊,又评了宫嫔们即兴作的几首诗。

因赏杭菊,众人言语里不免又向往起江光,皇后正是江南人,听宫嫔们说起江南,也从旁感慨起来,又提起去年薨逝的贵妃亦是从小长在江南,可惜再不能回故乡看上一眼,众人都跟着缅怀了几句。

皇帝坐在上首听了这些话,想到了贵妃,又想到迁都建康的事,心情沉重地抿了一口菊茶。

自从去年冬日里尚书左仆射奏请迁都,这一年朝中为此事分成了两派,终日相互攻讦,令皇帝很是头痛,他私心里是有意迁都的,尤其在得知陇右兵败之后更是惶惶不安,但朝中反对迁都的理由也很充分,中书令劝谏直言此时迁都会让东西两边叛军愈发得了意,甚至可能会趁机占领洛京,若不迁都,靠着京畿地区十万禁军加南边勤王兵马,仍可一战。

皇帝虽有心迁都,但他也不希望洛京在自己走后陷落,来日被史家称为“逃皇帝”,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因此前些日子工部尚书上奏建康宫修缮完毕的事,他只是留中不发,这些天他反复思量迁都一事,心中左右拉扯不定。

这时皇后又同众人评起了本朝几位诗人赏菊的作品,其中不乏过去迁都前在建康为官的,诗作中除了咏叹秋景,还赞美了建康旧都山川,称城池聚敛王气,龙脉不绝。

皇帝听在耳中,也想本朝从建康迁都到洛京前的那几代帝王皆是励精图治,全国上下一片蒸蒸日上,迁都到洛京后虽然国土较先前扩张了不少,国家亦更富裕,但王侯和朝臣们也跟着兴起奢靡之风,多年来纸醉金迷不思进取,全没了过去那股昂扬向上的劲头。

他皱眉沉思间,皇后已同众人评完了一轮诗作,随后大家各自即兴做了几首诗,直到皇后说天色不早了,邀请众人往旁边殿中入席。

这日席间备的菜品也皆点缀了彩菊,其中还有几道开国时建康宫宴所上肴馔,恰因当年开国也在秋分前后,这些菜肴时隔近两百年再次上桌,完全按照当年菜谱所制,菜名亦都是绝佳的好寓意,皇帝见了满意地点了点头:“皇后有心了。”

皇后见他心思颇重,也没有追问,只是笑着敬了他一杯菊花酒,说了几句寻常吉利话,这日的赏菊宴就在一片祥和中早早散了场。

虽然这半日下来,临华宫中所有人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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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提朝堂之事,但皇帝在宴后走出殿外,看着天边格外皎洁的明月,暗暗下定了决心。

迁都,必须迁都。

皇帝坐上临华宫门外的肩舆,前后仪仗队在大太监一声令下齐齐抬脚,皇后在皇帝走后也出到宫外坐上了一乘金顶轿,被仪仗簇拥着往与皇帝相反的方向回寝宫去了。

众嫔妃在临华宫门外两侧颔首行礼恭送完帝后,纷纷直起腰来。

临华宫中花园树上,这时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寒蝉噪响,在空旷清透的秋夜月光下回荡着。

“夜路难走吧?”

“不难走!今儿月色透亮!”

妊婋这日走新夺下的井陉回到了燕北洺州,在月色中见到城中来迎接她的众人,听到大家对她夜晚赶路的关切询问,她笑着答了一句。

这些日子她们的西征人马在河东道接连占下的三州包括下辖县镇乡都已基本平定,当然过程中也跑了不少人,多是提前听到风声的男人,还有那些生怕自家男儿死在幽燕军刀下的妇人,拖家带口地往西边临近州县跑去了,或许还会从河东道一路向西,跑到关内道去。

幽燕军也没往西边去追,只是将占领的三州地界肃清了一番,各营还会在几处地方驻守一段时间,把幽燕军的规矩都给民众们讲上一讲,再顺便为幽燕军招揽些河东道的新人。

因各处才平定不久,为了压制地方势力反扑,主将们也都暂时留下坐镇,厉媗在井陉的娘子关营地安排好人马后,便回到了并州驻守,东方婙同五千坤乾军在中间代州,素罗刹则驻守在北边的蔚州。

妊婋见各处还算安稳,这日一早在并州告别厉媗,快马赶到了井陉东口与蒲阴陉东口之间的洺州,准备在这里歇一夜,明日赶往魏州,与从鲁东兖州回来的千光照等人面见议事,一则交换鲁东和河东两边的情况,二则再看看朝中和陇右的动向,商讨接下来的计划。

这段时间一直在洺州铁匠营带人给鲁东各地打农具的陆娀,这天把最新一批农具装好车后终于得闲,吃过饭早早来到城门口等候妊婋。

当年从鸡毛贼手里跑出来被妊婋接到豹子寨后,陆娀大部分时间都在跟兵器打交道,她跟妊婋这两年总是各忙各的,平日里见面的时候不多,但每回隔许久见了却也丝毫不觉生疏。

妊婋跟陆娀和众人在城门口笑着说了几句话,热热闹闹地来到洺州府衙旁边的坊里,大家已提前在这里给妊婋收拾出了一间屋子,又陪她吃了一顿清淡消夜后,才让她早些洗漱休息。

第二天一早,妊婋在一阵读书声中睁开了眼睛,她坐起来往窗外看了看,想起隔壁是洺州府衙,如今改造成了学堂。

她在这片朝气蓬勃的声音中神清气爽地下了床,准备吃些东西,和陆娀一起出发往魏州赶回议事——

作者有话说:[1]“消夜”,即夜宵。

第95章 培风图南

秋分过后,燕北与鲁东各地开始正式进入丰收季节。

妊婋和陆娀这天吃完早饭就上了马,与洺州城中前来相送的众人告别后,一同往南赶去,她们途中经过大片田野时,两边地头上正有许多人在忙碌着。

田里的人们远远瞧见这二人飞马而过,都瞧热闹一般挥起手来,妊婋和陆娀也笑着在马上朝她们挥手回应。

洺州与魏州南北相接,两座城池之间距离不算太远,骑马有二个时辰便到,她们这日行路也不匆忙,不时路过田间停下来饮马休息,跟这里秋收的人们问问今年的收成,妊婋又将近日幽燕军西征的情况也同众人讲了讲,大家闲叙几句,她们才再度上马继续往南行来。

这一路上,妊婋和陆娀也聊起了过去她们同在幽州城的往事。

陆娀早在结识妊婋前,就常在城里见到她,那时候陆娀记得自己不过十岁,有时候跟着家里铁匠铺的伙计往东城大户宅中送定制铁器,那几户人家的门房管家见有小孩子一起来送,会多赏些辛苦钱,所以每次往那几家送货时,伙计们都会带上她和她那瘸子哥哥一起去。

每次往那边去时,陆娀总能路过城东丐帮的地盘,她好几次瞧见那个顶着乱蓬蓬短发的乞儿,带着几个小妹儿在街上溜达,有一回她见那乞儿和妹儿们捉弄一个货郎,还从他挑的担子里偷走一包瓜子,转头往另一个巷子跑了,那货郎追不上,气得跺脚嚷骂。

陆娀认得那货郎,知道他是城外来的,挑了些东西到人家门口叫卖,陆娀也在他那里替娘买过一回扇儿和糖霜瓜子,谁知拿回家发现扇儿是个坏的,瓜子也是短了斤数的,害得她挨了娘一顿骂,所以当时她见到这货郎被乞儿们捉弄了,心下不禁有些快意,后来她见那乞儿在货郎走后又转回了这边街上,把偷来的瓜子给方才从货郎那里买瓜子的大娘分了些,应该是那乞儿瞧见货郎又缺斤短两骗人钱,路见不平才去捉弄人偷东西,顺便自家得些零嘴。

陆娀经过这事,觉得那乞儿虽然看起来有些滑头,却也是个仗义人,后来再往东城去时见到,她还想叫住乞儿说话,却被哥哥和铺里伙计们拦住了,伙计们说那些乞儿最是刁泼鬼精,劝她不要跟她们说话,她哥哥也说她是好人家姑娘,千万不能跟街上乞儿学坏了。

又过几年,她来了月事,她娘说她是个大姑娘了,不叫她再跟着出门送货,只叫她在铺里学着打打下手,要不就是帮忙搀扶哥哥,因此她也有好长时间没再见到乞儿,直到有一年她发现那乞儿跟妹儿们似乎是搬到城西来了,偶尔还会经过她家铺子外面,但那时候她总在铺子里忙着,也没机会跟来去如风的乞儿说上一句话,只是暗暗羡慕她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四处疯跑。

妊婋骑在马上,听陆娀说起自己多年前捉弄货郎偷瓜子的事,她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要不是你今日提起,我通忘了此事了!”

陆娀想到她只比自己大一岁,那时候也不过十岁出头,看起来似乎已在街头游荡好些年了,于是好奇问道:“你是打小在幽州城里出生的吗?怎的后来落到街头?”

这话要放从前与妊婋不熟的时候,陆娀也不会主动提起这事,恐触及她不愿提起的过去,但这二三年里了解了妊婋的脾性,知道她并不介意提起旧事,这才将疑惑问了出来。

妊婋摇摇头:“不,我六岁起在外流浪,大概是九岁左右才走到幽州来的。”

“那你还记得自己生在哪里吗?前日我听说有几个少年的家乡现在已是咱们的地盘,她们还回去看了看旧日的村子,你有想过回到生身之地去看看吗?”

“我出生的地方,还不是咱们幽燕军的地盘呢。”

“那么遥远吗?”陆娀有些意外,如今她们幽燕军可是已经占据了整个燕北和鲁东以及河东道三州,她这一两年随军走过她们占领的地方,已是过去想不到的辽阔了。

“是啊。”妊婋骑在马上往京畿道的方向望了一眼,“我生在洛京。”

妊婋说完这话,又努力回忆了一下,可惜她离开洛京的时候还太小,她不记得自己为何会离开洛京,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开始流浪的。

她只记得年幼时曾在荒野上跑了很久很久,跑到连鞋子也坏了,她的脚被树枝和石粒反复划破,走起路来像是踩在刀尖上。

直到有一天,她藏在商队大车里来到幽州城,路过一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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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摊时,听那说书的人说这里离洛京非常遥远,她才决定要留在这里。

陆娀听完她的这段经历,低头思量一回:“所以你是从洛京逃出来的,若哪一天你再回到洛京,说不定就能想起从前的事了,或许那里还有你的故人。”

“可能有故人,也可能有仇人。”妊婋骑在马上意气风发地笑道,“等咱们幽燕军开进洛京城,到那时自然见分晓!”

二人说完这番话,见天光不早了,遂一齐加快了速度,纵马向南方驰骋而去。

妊婋和陆娀跑了半日马,踏着未尽的夕阳来到了魏州城外,千光照知道她们这日回来,仍是早早来到北城门外相迎。

妊婋骑在马上瞧见那边城外熟悉的一席青衣和笑意吟吟的面庞,正是多日未见的千光照,此刻她身边还有一位穿布衣的瘦高个儿,正是端着一柄长烟杆吞云吐雾的苟婕。

妊婋和陆娀见她们出城来迎,也提前下了马,笑着走上来跟她们问好。

大家厮见毕,妊婋上下打量苟婕,笑道:“多日未见苟半仙,比上回黑多了,瞧着精神了不少,只是怎么没长肉呢?难道是在鲁东吃得不好么?”

“吃得不好那是不可能的,我在那边每天大鱼大肉,一天拉两遍。”苟婕在旁边石头上磕了磕烟灰,“只是这阵子跟着她们东跑西颠的,去了好些地方,搭营地设学堂,忙得不可开交,吃得再多也存不下几两肉,这不,我赶紧趁空回来歇歇。”

妊婋和陆娀听了,一齐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又听千光照给她们说了鲁东近况,如今鲁东各州皆已稳定,新加入幽燕军的人们在各地每日勤谨操练,除了城中校场外,她们也在乡野间搭了不少练兵的营地和学堂,便于众人轮换着学武读书和田间劳作,因她们当日横扫鲁东的时节选得恰当,那边的农田没有受影响,又得赖于陆娀送去的几批农具,其中有她改造的成组收割用具,能够节省许多时间和人力,今年的秋收轻松了不少。

几人说着话,一路走回魏州城,这次千光照从兖州回到魏州,只苟婕随她同路,先前与她们同往鲁东的杜婼跟羲和瞳二人,还各自在沂州和宋州忙着练兵和秋收诸事,千渊海也一直在兖州同几位道长带练新兵营的预备领队们。

那些新兵领队多是武学上颇有悟性的,如今幽燕军的队伍日渐庞大起来,各地新营都缺些有魄力威望的人给新兵们做榜样,因此千渊海同几位道长从各地看完一圈新兵操练进展后,邀请了一些进步显著的到兖州来集中学习,好让她们能够尽快回各营做领队。

说话间她们已来到魏州旧日总督府前院的议事厅里,千光照又给妊婋几人看了圣人屠昨日送来的信,信中提到燕北各地近日秋收忙碌,花豹子也在得知妊婋西征初捷后,同萧娍回幽州和平州等地帮农去了,圣人屠和鲜婞则留在燕北中部几州调配农具和秋收人手。

因大家此刻都在各地忙着,这日议事厅里比先时冷清了许多,她们今日也不准备在这里议些要事,而是把如今幽燕军各地的情况细细捋了一遍,又把近日洛京城外送回来的几条消息都归拢在一起,整理成幽燕军速报,来日送往各州,好叫所有人都能清楚知晓各地近况。

妊婋拿起灵极真人最近从洛京城外送回来的三封信,其中一封讲的是陇右战况,还有两封都是关于京中最近动向的。

就在陇右、关内以及河东三道联军于河西初战败给伏兆的铁女寺军后,他们往北撤了三百里,如今还有五万残兵驻扎在陇右道秦州大散关外,这里背靠秦岭北段的余脉陇山,朝廷军在失了两道防线后退守秦岭,要在这最后一道关隘拼死抵挡伏兆进入关中。

朝中得知官军在陇南败了一仗后没几日,又收到河东道治所蒲州的急报,称太行山脉西侧三州被幽燕军占领,朝野上下无不震悚。

眼下的形势对洛京来说可谓是极其不利,东边门户有幽燕军虎踞于此,西边后院有铁女寺军盖地而来,而北边太行山脉又被幽燕军出其不意地占了一角,简直如同一把利剑悬于朝堂众人头顶。

反对迁都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一些王侯贵胄们开始暗暗收拾家当,有的甚至已经提前往江南运了几车财物。

京中的世家间近日流传着一个说法,说圣上要在过年前后迁都到建康,到时候只会带走宗室和朝臣,而一些侯爵世家则可能会被下旨要求留在洛京与民众同守旧都,世家们打听到这个消息都不免有些慌了,纷纷派人往江南去置办田产,准备赶在圣旨下来之前,以各种名义先一步往江南去安顿。

妊婋看到这里轻嗤笑道:“屪子皇帝吃咱吓坏了,要跑呢。”

陆娀皱起眉头:“那可不能叫他们逃了,要不该不好杀了。”

千光照却只是微微一笑:“京中有京中的杀法儿,路上亦有路上的杀法儿。”

妊婋听了这话,忽然想起当年先帝遇刺,就是死在了东巡路上,于是看向千光照问道:“路上是会比京中更加好杀么?”

第96章 洛京旧谱

当年先帝遇刺驾崩之事,千光照曾在介绍洛京城内外消息来源时,给众人提起过,这件事在幽燕军目前这十二位决议人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当年的始末缘由,千光照先前并没有跟大家细述。

此刻千光照坐在议事厅东窗边的蒲团上,端着一杯冒热气的清茶,看了看围坐在她面前的妊婋和陆娀还有苟婕,觉得是时候可以讲讲从前的事了。

她抬手轻轻抿了一口茶,随即从二十年前先帝东巡开始缓缓讲起。

二十三年前正逢本朝开国两百年整,先帝为表天下承平,四方诸国无不臣服,特离京向东亲巡黎民,至鲁东兖州泰山封禅,又往密州观沧海,巡幸三个月方起驾回京,行至汴州遇刺崩逝,新帝登基后为掩盖此次刺杀事件,对外称先帝回銮途中因舟车劳顿引发旧疾暴毙。

陆娀听到这里有些不解:“为什么新帝要遮掩这事呢?又不是他干的,难道不应该责令追查以表孝心?”

坐在她旁边的苟婕一脸不屑:“帝王家都说自己受命于天,这样的神圣人物却在百官和大内侍卫的拥护下被人杀了,传出去也太跌份儿了吧,严重有损天子不可侵犯的光辉形象啊。”

千光照微微一笑:“相较于真凶,他们的确更在意帝王形象。”

先帝驾崩后,朝中各党派只顾着保住自家在新朝的地位,新帝在登基后一面暗地里排查先帝遇刺之事,一面维持各方势力的稳定以保住江山社稷,同时还颁布了多项新举措以挽救先帝留下的民生问题。

国中虽然的确承平日久,但各地境况却远没有先帝在泰山封禅时所表祭文中说的那样昌盛,这些年朋党之争不绝,贪污受贿几乎摆在明面上,而先帝年过六十以后便只听得进阿谀奉承之言,又为彰显政绩命人纂修典籍,还在几处行宫大兴土木,这一桩桩一件件,使得民众家财以五花八门的方式持续向顶层汇聚而去,多年下来已是国富民穷,民间被朝廷盘剥得苦不堪言,多地皆不时出现起义,但只要没有闹出州府,无一例外都被各道总督瞒压了下去,仍让先帝沉浸在国泰民安的美梦当中。

“我算是瞧出来了,屪子皇帝但凡活过六十,就要开始昏聩了。”妊婋摇头啧声地说道,“先时我读史书,前朝男帝也多有这样的,一到晚年就终日惶惶,不是怕死一门心思求长生,就是苦心积虑提防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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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篡位,底下的人都只会变着花样趋附逢迎,坐高位的成了老糊涂,举国都要跟着赔进去。”

千光照点了点头,二十年前那场刺杀行动,正是在这样乌烟瘴气的背景下由灵极真人发起的。

那一年她十八岁,还是洛京城外山中道观的一名年轻道士,自小跟着师娘灵极真人四处游历,收集些稀奇兵器,有时候也会抱养和她一样出生时险被溺杀的女婴回来,那些年她们走过数不清的州县乡,亲眼目睹朝中乱象如何通过地方衙门摧残民间,致使各地苦不聊生。

而先帝那一次东巡封禅,更是兴师动众,一路上铺张无度,此次耗费无疑都以各种形式的增收摊派落到了百姓头上,灵极真人见此情形,只道这王朝已是走上了末路,然而从各地零星起义军男首领的作派来看,还没有能够形成新的统治力量出现,一旦朝廷覆灭,民间可能要面临长达数十年的男匪军阀混乱割据,比眼下被朝廷盘剥的境况恐怕还要糟糕许多。

因此灵极真人与几位道友决定联手在先帝东巡的回銮途中实施刺杀,以乱政的阉党为祭,让朝堂被迫换血,来给民间争取一些喘息的时间,等待能够彻底改变乱象的时机出现。

刺杀那天千光照也跟着师娘一起去了,连同师娘的几位道友,一行共七人,在先帝驻跸汴州行宫前混进了宫中,作为接待的宫人分散在寝殿四周。

当晚汴州行宫中有一场宫宴,先帝同一众宗亲重臣观看歌舞至晚,席散时已近三更,先帝被一众宫人簇拥着送回寝殿,洗漱安寝后,被提前藏于内殿的灵极真人于睡梦中勒死,当晚殿中值夜的内监俱被迷香放倒,灵极真人走的时候顺便捎走了摆放在中殿的冕旒,她将上面的珠串拆卸下来,往殿中晕倒的一个内监怀里塞了一串,随后将金丝编成的冕旒压扁,连同剩余珠串宝石一起带出了寝殿,在外面与接应的千光照一起扮作值夜换班的宫人,从殿外值守的内卫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寝宫。

她们与外殿的几个人汇合,在卯初开宫门时,带着昨日御膳房备宴留下的几大车泔水离开了行宫,等到晨初寝殿里中了迷香的内监陆续醒来发现先帝驾崩,全行宫上下宣布戒严时,灵极真人一行人已经离开了汴州城。

妊婋听得入神,想起之前幽州刺史死前说太平观私藏先帝的冕旒珠串,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冕旒后来哪里去了?”

千光照笑道:“冕旒上的宝石价值连城,资助我们建成了幽州城外的新道观。”

灵极真人当日带走的冕旒,后来被拆卸成了几部分,分批送往西域销赃,当日参与刺杀的人后来都分到了一笔巨款和未出手的冕旒珠串,各自回到修行地隐居,灵极真人用所得金银买下了幽州城外山里的一块地,修建了太平观,分到她手里的冕旒珠串,则被她随手拿来绑了几间屋的纱帐子。

先帝驾崩后,朝中和各地都会有些新的变化,灵极真人决定暂且远离京师,在幽州城外安了家,冷眼旁观起世道变迁。

而她们当日离开汴州不久,先帝在行宫遇刺驾崩的消息就传回了京城,留在京中监国的太子闻言先往宫中将此事禀告了母后,随即下令封锁消息,并派了一班人前往汴州细细探查,这些人先查了当晚在先帝寝殿值夜的内监,得知他们夜半昏迷,于是勒令搜身,从其中一名小内监怀里搜到了一条珠串,再往殿中搜寻,发现冕旒竟丢了一顶。

三日后,京中来人将汴州行宫包括汴州府衙上下所有人清查了一遍,等到太子将京中朝堂局势稳住后,才宣布先帝驾崩,随后命人先把近身伺候先帝的内监全部押送回京,又派了一名宗室亲王,携大队人马抬着梓宫前往汴州,为先帝主持大殓。

先帝驾崩时,太子已过而立之年,京中朝堂上也有母后族人扶持,倒是有惊无险地顺利登基继了位,在后续暗查先帝遇刺一事上,新帝得知怀揣先帝冕旒珠串的小内监,竟曾经拜他身边的内监为义父,还扯出了宫廷内监的党派之争。

当时先帝身边得脸的大内监多在宫中欺凌新人,为此招了人记恨,有新人想要借新帝登基使他们失去靠山倒也说得通,由于查来查去查到了自家头上,新帝不好再继续追究此事,只是秘密处死了一大批可能知情的内监,随后封锁了汴州行宫当日发生的事,抹除宫中了一切异常记载。

此后,新帝又查抄了先帝朝的一众贪官污吏,为稳固社稷,颁布了几条轻徭薄赋的政令,使得各地民众在重压之下稍得休息,然而不过十余年间,新帝朝也开始走向腐坏,在他登基后新上位的重臣和内监,如今比先帝朝后期的簠簋之风有过之而不无及。

“这君臣纲常一定很有问题,所以总是会烂掉,纵改朝换代,也不过都是一般模样。”妊婋皱眉思索道,“先时看去轰轰烈烈,实则内里全是人吃人,有些人为了不被吃,削尖脑袋忍受十年寒窗为官作宦,或许初时也还有些造福一方的虚情壮志,但是等到成为吃人者的一部分时,却发现自己只能同流合污,后来吃人者越来越多,胃口也越来越大,等到底下人不够吃时,便全遭了反噬,乱上几年来了新君,道貌岸然地与民休息,等养得差不多了又继续开始吃人,周而复始。”

千光照听她说完这番话,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说道:“世人千百年来受困于此,只因不曾有新的法度取代旧日君臣纲常,所以每每重蹈覆辙。”

“我们幽燕军现在这样的,不就很新吗?”苟婕眼睛亮亮的,“或许我们才是对的!”

陆娀也附和道:“没错,我们现在这样才是长久之道。”

如今她们地盘上的所有人,再不讲什么尊卑品级,大事上的决议由贡献多者确定后很快向所有人公开,平日里带队的将领都是靠自身威望赢得尊重与追随的,大家同吃同住,更无贫穷富裕之分。

这对众人来说的确是一种全新的日子,许多人起初并不习惯,尤其原本有些家底的人,更难接受失去了往日的高人一等。

各地民众在幽燕军进驻之后,也总会磨合上好一阵子,期间不乏质疑和争吵,亦有少数人仍然选择带上家私细软逃离她们的地盘,往官府地界投奔而去。

好在除了那些实在拉拢不动的人外,余者皆开始适应新生活,经过众人这段时间的协力整治,各地都有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只是虽然她们占据了大片土地,但至今尚未建国,礼制方面也还有很多模糊之处,正需要一个契机正式建立她们的法度。

“我们是不是对的尚未可知,但这至少是一个新的方向。”妊婋拍案说道,“就应趁此时机灭了旧朝,开进洛京另作一番道理,也叫世人瞧一瞧咱们的本事。”

第97章 莫说中州

秋容萧索,爽月孤高。

洛京皇城内外一片肃寂。

位于皇城西北方向的启明宫前殿庭院里,此刻亮着几盏暖黄地灯,宫门外两侧内卫见东边甬道上来了一支掌灯的队伍。

两个身着秋波蓝圆领袍衫的宫官,围着月白色锦缎抱腰,上系银扣革带,那两个宫官前面还有两个哈腰掌灯引路的小内监,身后也跟着两个内监,看衣着和排场,这是御前往后宫传话的宫官。

不一时,那队人来到启明宫大门外停了下来,左侧宫官朗声说道:“圣人有话说与皇后娘娘。”

门口值守的内卫转身往宫门上轻敲了三声,很快有门内值守的宫人打开宫门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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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宫官稍后,其中有两人已往里面去通传,少顷又回到宫门口说道:“皇后娘娘命两位宫官入内传话。”

那两个宫官点点头,左侧宫官回身让同来的内监都在宫门外等候,随后跟着皇后宫中的宫人走进了启明宫的大门。

她们从西侧回廊经过启明宫的前殿,又穿过中庭花园的月亮门,走过中殿,才来到皇后日常起坐安寝的长庚殿外。

那两个宫官跟着启明宫引路的宫人,从长庚殿外西廊下绕到了北边后花园,一直走到花园中央的漪兰阁前。

这是一处八角楼阁,四面通风,因入秋夜凉已放下了厚纱帐,阁门上挂的是江南进贡的鲛绡纱,二十名匠人半年仅能手制一尺,用料稀珍罕有,一匹价值万金,做门窗纱既能挡风遮寒又不阻碍视线,可以使安坐阁内的人清楚看到庭院中波光粼粼的池水和屋檐上的明月。

两个蓝衣宫官被带到漪兰阁外,左边宫官微微抬眼朝上望去,透过阁门上的鲛绡纱,瞧见了斜倚软榻的模糊身影。

正是皇后季无殃。

今日宫中有几个嫔妃过同月生辰,季无殃晚间在临华宫为她们办了一场小宴,皇帝照旧没来,众人对此也都习惯了,皆不甚在意,其乐融融地贺了半宵,考虑到秋夜寒凉,季无殃让众人早早散了,回到寝殿后她感到醉意袭来,遂至漪兰阁透透气,吃盏醒酒安神羹。

那两个御前宫官来到漪兰阁时,季无殃才吃了小半盏羹,一个宫人正跪在她榻边软垫上给她捏腿。

“进来说话。”季无殃见那两个宫官在阶下行了礼,将羹盏放到一旁,又朝边上捏腿的宫人挥了一下,那宫人忙停了手,轻轻捧着她的腿踩在紫檀脚踏上,服侍她起身坐正后才收起软垫垂手后退侍立。

两个御前宫官走上石阶,来到漪兰阁内,站在左侧的宫官颔首对端坐在榻上的季无殃说道:“政事堂拟订圣驾将于明年正月初五日迁往新都建康,朝中各部衙门分批随驾,圣人召皇后明日巳初前往紫宸殿呈禀后宫随驾事宜。”

自从上回秋分赏菊宴后,皇帝打定了主意尽快迁都,但此事非小,这一路上随驾朝臣宗室妃嫔宫人队伍庞大,需要浑仪监择选分批迁都的吉日良辰,沿途驻跸行宫御帐也要提前派人预备,还有全程护送的十万皇城禁军各处调配,林林总总不下百件要务,拟订三个月之后起驾,已经算快了。

季无殃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知道了。”随后她给那两个宫人赐了座,柔声询问起圣人近日饮食睡眠是否安好。

右侧宫官颔首答道:“圣人近日饮食稍减,夜间常有三五次起身,批复战事奏疏,今日破晓时分又至中殿坤舆图前沉思至天明,是以白日里精神稍有不济,今晚用过太医院所开安神汤,已早早歇下了。”

季无殃静静地看着说话的宫官,这些年她在御前安插了不少心腹,有的私下里将前朝政事传与她知,有的借她关心皇帝日常起居将要事藏于话中告诉她。

方才说话的这名宫官,正是她前年安排到紫宸殿的,说是要仿照东汉明德皇后为皇帝做起居注,记录皇帝日常言行,以垂范后世君主。

从这宫官今日回话来看,西边战事的确不容乐观,昨日才有最新战报进京,其中的内容还没来得及透露到季无殃这里,但她已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些军情。

太行山西侧三州失守,使得前往陇右的河东道援军不得不分兵回守,以免幽燕军顺着河东道南下,从北面和东面夹击洛京,本就御敌不利的三道联军经此变故恐怕也已动摇了军心,皇帝夜半批奏疏看坤舆图,是在担忧局势持续恶化会影响迁都的安排。

季无殃不动声色地听完那宫官的话,垂眸飞快思量了一霎,旋即轻声叹道:“圣人这样宵衣旰食,我们做后妃的却不能替圣人解忧,实在思之有愧,你们回紫宸殿外说与当值内监,若圣人今晚再度起夜,须小心劝他莫要熬坏了身子,我明早巳初过去,若圣人晨起迟些,也不必令人催请,我仍只在西殿候着就是了。”

那两名宫官闻言起身行礼道:“谨遵懿旨。”

说完这话,她们告退离开了漪兰阁,转身跟随来时引路的宫人走出启明宫,带上门口等候的内监往紫宸殿去了。

等宫人回到漪兰阁禀明季无殃说御前宫官已去,她仍倚回软榻靠垫上,神色凝重地望向屋檐上的冷月,回想这段时间从前朝一点点收集来的消息,并在脑海中将这些消息与坤舆图的画面合在一处。

季无殃深知朝廷真正走到危亡时刻了,东边幽燕军在秋收时节虽然没有进一步动作,但季无殃从她们越过太行山占领河东道三州的举动能看出幽燕军野心非小,她们近日安静下来,无非是在等,等朝廷迁都的圣驾从她们南侧经过,此刻重兵驻守鲁东的幽燕军,宛如布好局后耐心等待猎物出巢的猛虎。

但眼下迁都势在必行,因为留在洛京更是坐以待毙,当年广元公主的事,季无殃一清二楚,也料到当日广元公主坦然奉旨回京,必定已给伏兆留好了后路,无奈京中天高皇帝远,事后清算难免有疏漏,看伏兆如今有备而来,就知道她不杀至京城必不甘休。

而陇右道和关内道的府兵这两年吃空饷者甚多,如今军书战报中所写的官兵数量,在实际战场上人数恐怕仅有六成,还有不少临时被拉到军中充数的老弱,所以才会在己方占据有利地形的情况下,连续数次被铁女寺军冲破防线,如今长安西侧的大散关已是朝廷最后一道防线了。

若伏兆在迁都前打进长安,京畿禁军又不得不分兵向西抵敌给迁都争取时间,然而禁军这些年的贪腐怠惰较之各地府兵亦不遑多让,在这种局面下必然军心涣散。

季无殃想到这里,忽见一只夜莺飞来宫檐上,正好停落在月亮中间。

京中夜莺不常见,这大抵是入冬前最后一批还没迁徙的,再过两日应该也要往南越冬去了,季无殃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那夜莺展翅从屋檐上飞走。

对皇帝来说,留京与迁都其实都是死局,但对她来说,离京至少还能奋力一搏。

季无殃将目光从残月上挪下来,坐起身对两边宫人说道:“夜深了,扶我回殿吧。”

这一夜秋风渐紧,殿宇外呼呼作响,惊醒了睡梦中的皇帝。

他沉着脸下榻掀开帐子,见一排小内监正跪在门窗边往缝隙处塞布条企图隔绝风声,以免响动扰了圣驾,此刻见皇帝被吵醒,皆是一脸惶恐,这时值夜的大太监忙带了两个内监走上前为皇帝披衣端茶,又轻声劝慰了几句。

皇帝烦躁地叹了一声,也不喝茶,只命人掌灯,又往中殿去看奏疏,直到鸡鸣时分才再次回到寝殿,这一觉竟睡到了巳正,起身时他想到这日还有皇后来禀,遂皱眉怨值夜内监怎么不唤醒他,听那小内监说皇后娘娘吩咐不叫搅扰圣人,他才点了点头,更衣毕命人召皇后至东配殿共进早膳。

“皇后久等了。”

季无殃款款走进紫宸殿东配殿,温和地接受了皇帝敷衍的歉意,她这日巳初就到了,在西配殿候了半个时辰,此刻面上丝毫未见愠色,只是说了几句关怀之语,陪同皇帝用过早膳后,才来到正殿说起正月迁都后宫随驾事宜。

因后宫中妃嫔宫人众多,而其中多半又都是不曾出过远门的,若全部随驾恐怕途中有车马不适者耽误行程,季无殃有理有据地说完这话,才提了三位颇有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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