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妊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来回看了看她两个:“你们说,就单论造船这一项,是闽东强些,还是流求强些?”
圣人屠和千山远又一同沉默下来,她们也没忘记此次幽燕号南行的真正目的,所谓的拜会和结盟,其实都是幌子,她们真正想要的,是打造远洋船和各式战舰的详细图样。
先前她们在来时路上猜测过,认为司砺英之所以能够称霸南海,一定是因为其吸取了包括闽东和南国各地的造船和海战经验,可以算是个集大成者,所以她们想直接从司砺英这里偷学些本事,再在南海外围打听一下朝廷的情况,看看那边近期有没有北伐计划,并没有上岸的打算。
但从妊婋前些天在流求船上包括这两日在岛上观察到的情况来看,司砺英这里的造船技艺其实主要还是从闽东来的,而且看她们先前误闯江淮水师操练海域的船队情形,朝廷似乎还有一些司砺英尚未引进的新式炮船,看上去实力强劲,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朝廷水师一直没有对南海动手。
这样看下来,与其从流求学二手的造船本事,不如跨越海峡,去闽东造船处偷点真东西,顺便打探朝廷动向。
妊婋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三人对视一眼,圣人屠和千山远没有立刻同意她的冒险想法,但也没有出言阻止。
她三人在昏暗烛火中低声合计到很晚,直到外面小雨都停了,夜色也清亮了,才起身回屋睡觉。
第二天司砺英仍然没有回来,妊婋她们送了二十个人到幽燕号换下之前的守船人,将新上岸的人们接进了寨中休息。
直到第三日早起时,妊婋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上岸晕”的余威了,她神清气爽地在院里洗漱完,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她走过去打开门一看,是这两日带她们去港口的那位三副,含笑说道:“我家大司命今日回港,晚间请诸位一聚,明日再谈正事。”
第165章 花边载酒
午后的流求淡水港口灿阳一片。
再有两日就是小暑,紧接着就到了南海每年最严热和动荡的季节。
司砺英从她的断浪舰甲板边缘走上艞板,另一头已有几位二副三副在那里等候迎接,待她一脚跨到埠头上时,她们都齐齐围拥上来道辛苦。
她在那几人面上扫了一眼,问其中一位三副:“北国客人都好么?”
那三副答道:“都好,这几日都缓过来了,昨天她们换了一批守船人下来休息,晚间宴请也已传达,那边满口应了。”
司砺英听她说完点了点头,同众人一起到前面换河船回大寨,路过妊婋她们客院外时,她也没进去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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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自己要先回屋补个觉,让人过去告诉一声说她回来了,晚间宴席再会。
等进院冲凉洗漱更衣毕,司砺英往自己的大榻上一躺,忽然又不困了。
她把双手叠在脑后,直直看向棚顶,各种纷乱思绪不停在她脑中萦绕。
昨天她在达皋跟大副查看了自家的造船坊和矛铁坊,又问了问琼州岛那边的情况。
大副当日把幽燕号送回淡水后,查点完港口各项事,第二日就带着半数船只和幽燕号上卸下来的铜铁一起离港往达皋来了,这几天也正好接待了琼州岛那边定期报信的人,大副原打算把这些事整理完带回淡水,却不料司砺英的断浪舰在这天凌晨突然入港,她也习惯了这位姐常日飘忽不定的行踪,听司砺英说自己才去见过江淮水师督帅,她忙问那武真公主是何做派。
司砺英把自己与武真公主在海峡中间进行了一整个下午的谈话,细细地跟大副说了一遍。
“互设使者?”大副听她说到武真公主的提议,满脸警惕,“朝廷是不是在跟我们耍什么新花招?”
在去往达皋的路上,司砺英把她跟武真公主的谈话内容前后回想了好几遍,看得出武真公主此次来到闽东见她,一方面是要亲自接回自己的部下,另一方面大约也是领了旨意,考虑到如今南海与朝廷的关系薄弱且微妙,又见燕国船队到访流求,所以赶来对她做一番敲打和拉拢。
武真公主表示为了加强海陆联系,想请司砺英派人进驻建康,同时朝廷也会派使臣来到南海,至于到时候是进驻在流求岛还是琼州岛,由司砺英来定。
司砺英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只说要回来考虑一下,武真公主也没有强求,请她想好了再派人知会。
对于大副的怀疑,司砺英也没反对,只是摇摇头说道:“这事倒不急,咱们想想再说。”
虽然没说要答应,但大副看出了她的态度有些松动,皱起眉来提醒她:“朝廷一贯是两面三刀过河拆桥的,哪怕明面上说要招安,承诺许我们自治,可一旦真把手插进来,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咱可不能着了她们的道。”
朝廷要给司砺英封爵招安,是先前婺国夫人来与她们会谈时提过的,当时司砺英对此毫无兴趣,根本没接茬,婺国夫人见了也再没多说什么。
对于这件事,司砺英与众人曾在内部议事时达成过共识,为了维持自家在整个南海的独立性,宁愿开战也绝不接受朝廷招安。
尽管朝廷明面上把话说得很好听,又是封爵又是增加陆地物产供给,但司砺英心里清楚,一旦臣服于朝廷,接下来就必须同意朝廷官员大批进驻,再后面就是不得不接纳大量中原移民,把那套腐朽的礼教规矩和习俗带到南海,以此逐步削弱她们的掌控力,等到时机成熟,只需一道旨意即可卸去她的权力,同时再给她扣一顶“忠君爱国”之类虚伪的高帽,让她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和心气。
她读过史书,知道这是朝廷招安羁縻州的惯用法子,她不会迈进圈套里去,但互设使者在她看来并不等于要向朝廷低头,而且她还可以借此探听朝廷动向,所以准备回来同众人商议。
“我明白,你放心。”司砺英把手往大副肩膀上一搭,“两国之间也常有互设使者,这跟归附朝廷不是一回事,你看燕国使者这次来访,不也有宸国使者同行,她们就互设了大使府,也没见谁臣服于谁。”
大副想了想也有道理,接着又听司砺英说这次在海峡中瞧见武真公主率领的舰船里有不少新式炮船,她希望能借派遣使者打探一下对岸的情况,免得来日一旦开战,自家因不知敌情落了下风。
虽然她们在闽东和岭南等地也有探子,但总是很难及时打探到朝廷官府的内部动向。
只是若要答应与朝廷互设使者,就不能与燕国结盟,这是武真公主直言提出的要求。
这也叫司砺英有些为难,这次在武真公主舰队中瞧见了朝廷水师的精工战船,给她带来了一丝不安,因此她连夜赶到达皋查看造船坊和矛铁坊的进展,她心里清楚眼下她们依赖岭南和海上商路获得的生铜和生铁仍然不足,这是朝廷有意限制,而交趾那边跟黔南联手一时半会也打不下来,说不定等到那边能运铁来流求的时候,她已经被朝廷水师打趴下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她不能放弃燕国的生铁。
司砺英跟大副在达皋所有的工坊里转了一圈,看了看各处的进展。
她们的舰队出海频繁,船只修缮和造新任务排得也很密集,只是为了叫众人能够快速上手启航,她们新造的船只基本上都沿用原来的老样式,只在细节处稍加改造,新式战舰炮船之类的虽然也有研制,但进度还是相对缓慢,这也是因为她们岛上铜铁珍贵,必须向已经成熟的技艺倾斜,以保障船只和兵器的供给,预留给研制新船的材料就不多了。
而近日从幽燕号上卸下来的铜铁和煤炭恰好帮了她们一个大忙,这批铜铁煤炭如今运抵达皋,已投入各处工坊内烧炼加工起来了。
司砺英和大副站在矛铁坊的监造台上,看着下面众人热火朝天地熔炼生铁,想到方才司砺英说朝廷要限制南北结盟,大副挠挠头:“这……人家燕国的礼咱不仅收了,而且已经熔了,这时候再说不结盟,不太好吧?”
司砺英想了想,只说:“不结盟也有不结盟的共事法子,就看她们能不能接受了。”
从矛铁坊出来后,她两个又与琼州岛来人谈了半晌,得知先前司砺英答应刀婪从交趾东岸协助的队伍已经筹备妥当,考虑到过完小暑后南海上容易生成风团,可能影响到交趾东岸的飓风通常会先登陆琼州岛,司砺英决定观望一下,若今年有往西去的飓风,届时趁风登上交趾时发动偷袭,可以事半功倍,相关的配合方式她已经派人跟刀婪那边说好了,她们舰队里的风师近日夜观天象,说七八日后应该会有风团自南边群岛生成,但具体路线尚不清楚。
司砺英吩咐众人密切关注,若有消息就到淡水报与她知,随后她也没在达皋久留,将各项事交代到半夜,在达皋寨中歇到第二天清早,就登上断浪舰往淡水而回。
关于第二日要与妊婋等人洽谈的内容,她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对于她们可能会有的几种反应,她也准备了相应的说辞,此刻她躺在大榻上把这些话又捋了一遍,想看看是否有什么疏漏。
司砺英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一睁眼时满屋金黄,夕阳霞光正雍容造访于她榻前。
她醒醒神下榻更衣,又叫来淡水这边几位二副三副和管事,问了问这两日的事,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她才同众人一起从这边大院出来,往另一处宴厅赴会。
妊婋等人此时早已到了,今晚司砺英吩咐的是开全寨大宴,妊婋此行上岸的一百人全在受邀之列,连昨日换去幽燕号守船的二十人也没落下,司砺英特地遣人将菜肴送了过去,由于楼船上不能开火,幽燕号上众人在傍晚就收到了这天的席面,比她们寨中正席吃得还早些。
这晚席间司砺英又吩咐人开了两桶宸王赠送的葡萄酒,同时还开了几大陶罐阇婆果酒,妊婋等人初次品尝,闻来果香浓郁,入口清冽酸甜,十分开胃。
司砺英在席间提起当日大副带船队往北,与妊婋等人在苏州外海相遇的事,她说当初往北查看情况,原是要跟大副一起去的,然而临出发前忽有阇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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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来到流求,她只好抽身接待了几日。
这些果酒正是那阇婆使者送来的,是那边当地一种果子酿制而成,出发前现摘了放进大陶罐内捣碎,加棕榈糖和水密封发酵,等船抵达流求时正好酿成,再放个十天半月口感更佳。
这一晚席间众人品着西域和南国的酒,吃着海岛鲜捕的鱼虾,说着五湖四海的趣闻,欢笑阵阵,热闹至晚。
因日渐炎热,南海又即将迎来飓风季,商船开始减少,她们舰队出海次数也少了,流求岛上众人在夏休时节一向是晚睡晚起,这天的宴席过了子时才散,第二天上午整个寨中都是一片静悄悄的。
妊婋这几天也入乡随俗了,每天都是午初才起,这天起身吃过饭后,她与圣人屠和千山远就接下来的会谈又合计了一阵,直到午后日光没有那么炙热了,才有司砺英那边派人来请她们过去谈事。
第166章 渔火分星
司砺英在淡水的大院建得很气派,她素日住在这里的时候不多,这大院平常也是淡水管事潮姑们议事的地方,有时候还用来解决各处纠纷,供人们在这里评理辩理,也用来宣布处理结果和惩戒,因此这里的屋子也比别处都要宽敞高大,带着一股威严气息。
今日南北两边的正式会谈,设在大院正中间的长屋里,燕国这边来了十个人,国书上的主要使者是妊婋、圣人屠和千山远三人,另外还有叶妉和花怒放以及几位船运府的造船师与舵师列席旁听。
司砺英这边除她本人外,则是几位二副三副和寨中潮姑,共有十二人。
妊婋她们进屋的时候,司砺英这边众人都已到了,妊婋朝屋内扫了一眼,见大副不在这里,昨夜宴席上她也听说了,大副这段时间都在达皋忙着工坊的事,上次阇婆来使也没耽误大副带船队出海,看来她一向是不参与这类接待外使和会谈之事的。
大家在屋中打过招呼坐下后,各自取过茶杯,拿起桌上随意散放的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青草茶,在轻松闲适的气氛中开始了这日的会谈。
司砺英先开口为会谈临时延后一事表示了歉意,说自己昨天在达皋没能及时赶回,又说幽燕号带来的铜铁如今已在工坊内投入熔炼,为此再次感谢了她们的赠礼。
这些话其实昨日宴席上她也说过,妊婋留意到她数次强调那些铜铁是燕国的“好意”和“赠礼”,也称要备些回赠之物给妊婋等人带回去,但对于妊婋先前说过的“联手共抗朝廷”一事却是只字不提,于是妊婋笑着说道:“我们燕北矿产颇丰,这些铜铁虽重,价钱有限,比之大司命亲自款待的情谊,不足为道也,哪怕只充作此次南行的游历开销,也值得了。”
司砺英听罢,用探究的眼神看向妊婋和圣人屠还有千山远三人,想知道妊婋这是故作轻松,还是有什么别的图谋。
这时圣人屠也悠悠开口说道:“我们北地物产虽丰,奈何经过前些年数场战乱,各处百废待兴,包括重建港口和新式战船,也都是靠我们船运府这几位从旧日皇城百工图谱中翻找册籍一点点摸索改造出来的,平日里不过在鲁东一带对付些零星海匪,如今往南游历,也是听说了南海的声威,慕名前来讨教一二,考虑到朝廷水师的威胁,若能联手最好,但若大司命有旁的顾虑,我们就只当交个朋友,也希望先前苏州外海的小插曲,没有给大司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若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请尽管说来。”
圣人屠语速不快,神色晏然,看上去十分诚恳。
司砺英知道她们这两日都回过幽燕号,料她们必定也留意到了江淮水师那艘蒙冲已不在港口,又因司砺英一直没提结盟的事,所以她们话中意思是猜测她因为这件事而有些顾虑。
大体上倒是没猜错,司砺英微微一笑:“并没给我添什么麻烦,我们与朝廷早不似往日剑拔弩张了,那艘蒙冲和上面的官兵现已归还朝廷,事也谈开了,原不过是场误会,如今两岸相安无事矣,不必介怀。我也盼着来日能与贵国往来物产,只是我们两岛上没甚特产,也不知你们需要些什么,正好今日大家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不提结盟联手,只说贸易,妊婋心中揣摩着司砺英的话,想是朝廷那边为此事派人跟司砺英交涉过了,于是她也顺着这话点头说道:“一向听闻南海商路繁荣,只是未曾眼见,也不知海上常往来的都有哪些南国物产,不如就请大司命替我们举荐几家商队吧。”
妊婋这话正合司砺英所期,她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青草茶,提起昨晚她们在席间喝的那个阇婆果酒,说阇婆有一种火山花斑岩,铺设石阶步道美观大气,亦且耐潮防滑,建康宫几年前就曾有宫人来到岭南,跟阇婆商队重金采办花斑岩,据说是为武真公主建造府邸所用。
“你们返程也需要重物压舱,可以看看这石料用不用得上。”司砺英悠悠说道,“那阇婆使者前阵子给我带了一块样石,一直放在达皋,我昨天顺便带回来了,若你们感兴趣,稍后可以去瞧瞧。”
司砺英说完这话,坐在她身旁的一位二副也提了几样南海上常见的物产,妊婋听她们话中这个意思,为了表示对燕国这批铜铁煤炭的感谢,阇婆花斑岩以及其它货都将由司砺英为她们置办作为回礼,明面上就算是燕国与阇婆等国经由她的介绍做了一回交易。
之后司砺英还提出要以阇婆的名义再跟燕国签订一批铜铁和煤炭,并希望能在今年冬日里运来流求。
妊婋听完垂眸想了想,看来炭铁对司砺英来说的确非常重要,但出于某种原因,她不方便直接跟燕国做交易,所以才提出以阇婆花斑岩做交换物,为的是拿阇婆做幌子,暗地里继续为自家置办炭铁。
妊婋猜测“明面上不与燕国互通往来”可能是朝廷跟司砺英达成共识的条件之一,她看向司砺英说道:“我们初来乍到,本也打算多带几样南海特产回去请众人瞧瞧,再选定日后的互市物产,至于炭铁嘛,数量不是问题,只要我们的船装得下,不过……”
她说完这话稍作停顿,看了身旁的圣人屠和千山远一眼,才又转过头来对司砺英说道:“这次南来在苏州外海险些跟朝廷水师起了冲突,我们也担心日后往来南海再遇干扰,何况先前还曾听闻建康朝堂上总有男官叫嚣着要北伐,我想既然我们已经到了流求,不如就近上岸打听打听朝廷动向,也好在来日加以应对,只是我们人生地不熟,还想请大司命给我们指个路,待事成后海上互通无忧矣。”
听她话中说“朝堂有男官叫嚣北伐”,司砺英想燕国这是也有旁的方式可以打听到建康的事,那后面她派使者进驻建康或许也瞒不住,既然如此,为了避免两边日后因此事生隙,她决定还是把目前的状况再挑明一些。
“我近日正准备派人从闽东上岸出使建康。”司砺英看着她们说道,“你们所说的‘上岸’,是不惊动官府的意思么?”
妊婋迎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司砺英近日与朝廷来人达成了某些协议,所以不便在明面上与燕国结盟往来。
“是的,也不一定非从闽东上岸,岭南也可以。”妊婋说道,“我们分头潜行,最迟一两个月便回,绝不给大司命招惹是非。”
这个要求有些出乎司砺英的意料,她没想到燕国上元府的决议人竟在正式会谈上直接要求她协助她们偷渡到朝廷地界去,她低头沉吟半晌,妊婋几人也不催促,只是闲闲喝茶等她的回应。
直到妊婋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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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杯茶,拿起茶壶又给自己添满一杯端到嘴边时,才听司砺英问道:“你们要去多少人?”
这事她们早已合计好了,见妊婋在喝茶,千山远开口答道:“五个人,若是多的话,我们可以分多处上岸。”
“倒是不多。”司砺英想了想,又问,“你们除了要去江南一带打探朝廷动向,还要去别的地方么?比如……闽东造船处?”
事情谈到这里,妊婋觉得她们也有必要把计划挑明一点,于是笑道:“洛京皇城内有书称闽东造船处楼船铁轴工艺精湛,冠绝天下独步海内,我们也想看看到底有多厉害。”
司砺英其实也想趁这次派遣使者的同时,暗地里让人往闽东打探一下朝廷的新式战舰,尤其是她前几日在海峡中间瞧见的那些炮船。
至于建康的情况,在正式派遣使者前,司砺英也想通过旁的方式再多探听些消息,正好妊婋等人也可以作为她的暗探。
目前她们两边虽然还称不上是正经盟友,但既然谈了海上交易,起码在当下大家算是同路人。
今日这场会谈进行到这里,妊婋等人和司砺英达成了暗地里的合作意向,确定来日由司砺英派人先送妊婋和叶妉还有花怒放三人从岭南道偷渡上岸前往江南,随后再是千山远和一位船运府的造船师与司砺英派出的细作同去闽东,圣人屠则与其余众人留在淡水。
她们在长屋里从午后谈到日落时分,确定好接下来各处安排后,又一同在这边大院后头的宴厅里聚了一回,至晚方散。
第二日,司砺英派人向闽东官府传话,说武真公主先前的提议她想好了,同意与建康互设使者加强两岸联络。
武真公主留在闽东的人收到消息立马报至苏州江淮水师大营,武真公主得知后回建康先见了婺国夫人,随后与她一同进宫请旨,不久后,徽音殿里发出旨意,计划将在今年秋日派遣使者进驻流求。
看这个时间点,司砺英明白朝廷这是给她递了个台阶,让她赶在秋日之前把燕国船队打发走。
而就在司砺英接到朝廷来函的这天,妊婋和叶妉还有花怒放三人已经悄悄乘小船来到了岭南循州外海一带,只等天黑后上岸。
第167章 夜阑潜行
日落后的海面余晖,在云层上方涂下一抹海天霞色。
等到那余晖渐渐淡去,天边只剩了静谧的蔚蓝色,随着淡月缓慢爬升,深海的颜色也开始向空中蔓延,将蔚蓝慢慢染成洒蓝、品蓝、靛蓝、黛蓝,直至沧溟一色。
天彻底黑了。
“你们可以准备上岸了。”司砺英派来护送的水手摇起船橹,对身后的妊婋说道。
妊婋两只手搭在船沿上,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叶妉和花怒放,三人今日皆是渔人打扮,准备从岭南循州东边礁石地带偷渡上岸。
这是司砺英给她们指的路,由于三年前那场巨型海震,循州如今萧条了许多,至今都没有恢复往日的人烟。
循州过去是岭南的沿海重地,曾集盐场、渔场和市舶港口于一体,其中最兴旺的要数盐场,鼎盛时期这里曾有近万男工晒盐运盐,但在黔滇自立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由于黔滇自立导致盐路缩窄,岭南沿海大批盐场被官府勒令关闭,首当其冲的就是循州。
当时朝廷也颁布了后续安置,季无殃拨了一笔银子,让循州府衙继续扩建市舶司港口和相应的贸易设施,将那些盐场男工陆续转为市舶司役工,但是由于循州市舶司还算是刚刚起步,贸易并不繁荣,朝廷下拨的银两也都用来扩建港口,再加上官府几层盘剥,分给那些男工的钱就少了,同时市舶司也并不像盐场需要那么多人,于是官府开始提高役工招收门槛,被拦在市舶司门外的其余男工就想着把渔场活计揽过去,被司砺英的渔女行会反杀后又开始暴动抗议,直到岭南军队前来镇压那天,海底传来巨震,十来丈高的怒浪吞噬了沿岸数万人,给循州海边留下一片狼藉。
此事过后,官府也曾派人前来勘查,想把市舶司港口再重建起来,但是由于这里死过太多人,南国商队们都觉得秽气不愿来,加上后来又有几船渔民在循州近海遇风浪翻了船,有幸存的人游回岸上,到村里说海里有男水鬼敲船底,这一传十十传百,众人都说这片海域自海震后就变邪了,出海的人本就忌讳这些,此后村中渔户更是举家搬迁,这几年连渔场带市舶司港口重地都挪到西边冈州去了。
官府见民众对这里有抵触情绪,也只得停了港口的重建工程,如今几处建了一半被撂在那里的埠头正在黑夜海浪的拍打中发出阵阵呜咽。
载着妊婋几人的这艘小海船经过一片停工废弃的埠头,缓缓开进前面的礁石区停了下来。
“你们从这里上了岸,沿岸往西边走一里就能看见村子。”送她们的水手朝岸上指道,“走到村北头第三个院子,找到邝一姑,把信物给她就行,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你们就还回到这里来,我们会在这里等一个时辰再走。”
妊婋点点头,跟叶妉和花怒放一起向前来护送的几个水手郑重道了谢,依次跳出小船,踩着礁石往岸上走去。
海岸上一片死寂,妊婋三人背着包袱往西走着,脚下传来轻轻的“沙沙声”,这里的沙滩有点厚,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边走边张望,四周只有海浪声和鸟叫,好似来到了什么无人之境。
直走了一里地,她们才终于瞧见那水手说的村子,也是一片漆黑的屋子,歪歪斜斜地挨靠在一起,看上去半点人气也无。
“这是个鬼村吗?”花怒放轻声发问。
她话音刚落,村头忽然传出来两声犬吠,妊婋和叶妉一起转头对花怒放笑道:“有狗,应该是人村。”
这天日落时她们从外海靠岸,等上岸已经是将近子时了,这个时间的村子里一片漆黑也是正常。
她们轻手轻脚地走进村中主路,那狗又声嘶力竭地叫了几声。
她们赶忙快走了两步,来到村北头数了第三个院子,果然见院门口挂着个没点的灯笼,灯笼上写着一个“邝”字。
妊婋走上前轻轻叩了三下院门,这时她们身后又响起了几声犬吠,一声比一声近。
叶妉回头看去,见有人牵着狗点起门口灯笼,从村子那头朝这边走来,忙拍了拍妊婋示意她有人来了。
正在妊婋想着要不要到旁边避一避时,面前的院门打开了。
一只大手从里面伸出来,拉住妊婋的胳膊把她扯进院中,然后又把叶妉和花怒放也都拽了进去,紧接着一个身影跟她们擦肩而过,走到院外同那牵狗巡逻的人说了两句话,等那人走后才又回到院中。
“进屋吧。”邝一姑关上院门转身对她们轻声说道。
前面屋门推开,妊婋见内中有一张桌子,桌边坐了三个人,桌上点着一盏沿海常见的鱼油灯,散发着略带腥气的焦糊味,那昏暗油灯将桌边三个人的影子投到后面墙上。
那三人见妊婋几人进来,都起身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大家身上都是相似的渔民打扮。
“船在礁石边等着。”妊婋跟那三人说道。
那三人也没多说什么,跟妊婋她们打完照面,就向邝一姑告辞离开了院子,不多时外面又远远传来几声犬吠,隐隐约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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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听到主家呵斥狗的声音。
“你们今日累坏了吧?”邝一姑拿起桌上的鱼油灯,朝后面屋子比划了一下,“大司命有叫你们带什么话来吗?我带你们先往后头歇一夜,旁的明早再说。”
妊婋摇摇头:“她只叫我们直接来找你,说你这里会安排好。”
邝一姑点点头:“行,那你们先歇着,明日我再与你们细说。”
妊婋三人今日一早离开流求岛,在海上漂到这时候也都累了,于是她们没再跟邝一姑多说别话,各自在后院简单洗漱了一回,到后边一间长屋大榻上倒头便睡。
第二天早上,妊婋先睁开了眼睛,她躺在榻上看了看这间屋子,是竹子搭的一间大屋,屋子一头是她们睡的长榻,大概能容纳五六个人并排躺着,榻前一张窄长桌,上边摆着茶壶和茶杯,壶里是邝一姑昨晚拿过来给她们解渴的青草茶,窄长桌的对面立着一排架子,上面随意搭着几件五颜六色的衣服。
妊婋醒醒神坐了起来,下榻凑到那衣架边来回看了看,昨晚来时屋里太黑,她都没注意这里搭着衣服。
这几件衣服的配色和图案有点眼熟,她回想了一下,前几年去黔南的时候,好像在那边见到过。
她正看着,叶妉和花怒放也醒了,三人出屋子准备洗漱时,恰见邝一姑从对面屋里走了出来,妊婋直到这时才瞧清这位接待她们的邝一姑。
五短身材,粗糙面庞,一身渔人打扮,跟流求岛上许多岭南人很像,大抵是沿海渔村里最寻常不过的那种织网妇人。
邝一姑手里端个小盆,里面装着纯白的米浆,笑着跟她们说道:“等我蒸些米皮,一会儿咱们边吃边说。”
她们洗漱完走进昨日初来时那间屋子,在方桌边坐了下来,不多时邝一姑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蒸米皮和一碗酱料走了进来,又给她们拿了些碗碟。
吃早饭的间隙,邝一姑才跟她们提起昨日晚间那几个人,说她们是替司砺英上岸办事的,正好最近要回流求复命,赶上司砺英提前派人跟她说要送几个人上岸来换身份,于是她接待那三个人在院里住下了,等半夜妊婋三人来时再送她们离开。
屋里衣架上搭的衣服正是那三人穿来的,邝一姑说自己前几日在海边瞧见了男鬼,所以找了人来驱邪,那三人便穿着苗族鬼师的衣服来到了村里,昨日已跳过神了,邝一姑说留她们暂歇一夜,第二日再送她们离村,所以今日就由妊婋三人穿着那几身衣服离开渔村。
因这几年循州海边常有类似的闹鬼传言,那些还有人没搬走的村子里,请外边人来做法驱邪已成了常事。
“苗族鬼师……昨晚那三人是从黔南回来的?”叶妉好奇地问道。
邝一姑却没直接回答,只说除了现今自立的黔南外,归属朝廷统辖的湘西和粤北一带也有苗寨,包括循州北边的也有一个苗村,是前朝从黔南等地迁过来定居的,昨日那三人明面上是邝一姑说从那边村里请来的,那村中也有司砺英的暗桩,稍后妊婋三人穿着这衣服离开,到了那边村子换下来,再往江南一带去。
妊婋三人跟邝一姑吃完早饭,回屋换上了那几件鬼师服,好在宽袍大袖不至于不合身,她们出来跟邝一姑问清了往北走的路,谢过了她的招待,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这座院子,村中主路上这时已开始有人走动,看到她们三人往外走,村民纷纷停了下来,满脸敬畏地看着她们离开了村子。
她们在岭南循州地界走了大半天,绕开循州城池和几个大些的县镇,按照邝一姑的指点沿着山边路往北行来,直至临近傍晚时分,才终于来到那个苗村。
村口有人瞧见她们身上的衣服,当下会意,走上来问了几句话后,带她们来到村里一户人家内。
这户人家似乎已习惯了司砺英派来的人在此落脚,也没有多问,招待她三人吃过饭后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收了她们换下来的鬼师服,目送妊婋三人穿着游方的道袍离开了这座苗村。
第168章 天低四野
夏初的岭南潮热黏腻。
妊婋三人身上的轻纱道袍虽然也不闷热,但偏长的下摆对她们往日着装来说还是有些累赘了,因此在没人的偏僻路段上,她们就把外层袍摆撩到腰间系个活扣,袖子撸到肩头,薄麻裤卷到膝盖,拿着一把随手摘的野荔枝,边吃边聊,一路说说笑笑地往北游荡而来。
唯有途径城镇的时候,她们才会把袖子和袍摆都放下来,戴上帽子遮住短发,让自己看上去有个正经道士样,以免惹来不必要的注意和盘问。
她们三人此刻身上穿的都是千山远的半臂夏服,幸而妊婋和叶妉跟千山远的身量差不太多,只花怒放年纪小些个子还没长起来,比她们矮半个头,临出门前圣人屠给她把衣服改了改,这才合身。
为了能在朝廷的地盘上畅通无阻且一路有饭吃,她们偷渡时背的包袱里带着千山远给她们做的假度牒,度牒上的受箓道观正是常与千光照有联络的苏州城外道观,她们可以凭借这道度牒到沿途的道观中挂单,食宿无忧。
尽管如此,三人身上也还是带了些金银豆子,若临时遇到要用钱的地方,可以换些盘缠使用,昨日她们就从邝一姑那里换了些铜钱备着。
岭南的道观不算少,她们今晨出来前也跟苗村的人打听过了,往北走一日有个荔香县,县中就有座道观,妊婋几人打算前面几天先徒步感受一下岭南各县镇的风土人情,然后再找地方租借马匹驴子代步或转乘船,往江南去也好快些。
她们在乡间官道上走了半日,中午路过一个建在河边的镇子,遥遥见那镇外渡口处人影攒动,岸上迎风飘扬着各式酒幌和望子,不时飘出阵阵饭菜炊烟,引得走镖人住马闻香,勾来跑船客停帆寻味。
妊婋三人来到近前,见岸上一片大大小小的脚店,有食铺茶铺,也有杂货铺药铺,更有客栈和代写书信的小摊子,地方不大,生意倒很齐全。
她们挑了一家人不太多的食铺,在棚屋外面一张桌边坐下来点了几道菜,有荤有素有糖水,店家还送了她们每人一碗稻米饭,说不够可以再添。
过去她们在燕北的时候,常吃的多是面食或麦饭粟米粥,淮水北岸虽然也有些稻田,但占地产量不多,平日里大家吃的时候,多是把稻米跟别的谷物掺在一起蒸,纯的稻米饭却没吃过,如今在岭南乡间行了这半日,吃到一碗热腾腾的稻米饭,竟觉得格外香甜美味。
她们一边吃着饭一边打量岸边的渡口,河面上此时停着不少货船和客船,岸上车马如龙,真正是个繁荣的口岸。
前面两天她们从循州沿海渔村到循北苗村时,走的都是乡间小路,并没见到太多人,今日走官道路过渡口,才算是瞧见了岭南民风。
这渡口岸上开店的掌柜、揽客的小二、下船的客商和歇脚的行人皆以女子居多,年轻年老者都有,渡口附近还有些跟随长辈出行的男童,以及在外谋生的老男人,年轻者却是少见。
据妊婋所知,岭南并不是一贯这样的,从前各乡宗族势大时,都以儒家礼教把女人拘在家中,外出走动者虽偶尔有之,但绝没有如今这样多,能够走动的范围想来也没有这样大,看来是三年前海震过后才有了这样的转变。
正在她三人默默观察间,渡口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马蹄声,妊婋抬眼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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