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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宛清立刻上前:“怎么会忘?”
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又像是叹息:“您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宛清都记在心里。只是不知这四年,北疆的饮食,可还合您的口味?有没有饿着,冻着?”
冯般若感到眼眶有些发热,她别开脸,含糊道:“……都好。”
越宛清却不放过她,细细追问:“听说北地多以牛羊肉为主,性燥热,您脾胃弱,可还受得住?我瞧着您比离家时清减了不少,定是吃得不如意。”
冯般若被她问得有些招架不住,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仿佛回到了从前似的。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哪有那么娇气,反倒是你……”
“母亲,”越宛清却忽然打断她,再细问,“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卫玦却道:“母亲如今是镇北将军,总督北疆军政,岂是能久居京中的。”
这话像一根小刺,轻轻扎了她一下。
越宛清立刻嗔了卫玦一眼:“世子!”随即又对冯般若软语道,“母亲别听他胡说。即便不能久居,多住些时日总是好的。您的院子,日日都打扫,一切如旧,和母亲昔年在时都没有变化。”
她絮絮地说着家中的琐事,哪棵花开了,哪处景致修葺了,试图用这些温暖的细节,填补那四年的空白,将冯般若重新拉回“家”的氛围里。
良久之后,灯火细微。驿馆的大门忽地被人推开,一身赭色衣袍的郗道严从内门走出来,瞧见簇拥在驿馆门外的几人,他浅浅笑了,遂问:“将军,既然回来了,怎么还不进来?”
檐下灯火摇曳,暖黄的光将他衣料上暗绣的云纹染得温润透亮。他立在光影交错处,衣袂轻垂,更是肌肤胜雪。此刻唇边噙着浅笑,让人望之便觉惊艳。
越宛清瞧见他,眼中没有分毫惊艳之色,反倒是警觉地将冯般若挡在身后,还不忘侧过头问她:“母亲,此人就是郗道严?”
郗道严不知她是谁,但他此刻另有要事,不免上前一步:“兵部刚送来几份关于北疆防务调整的文书,需要将军过目。”
越宛清已一个箭步上前,脸上堆起无可挑剔的甜美笑容:“郡王安好,我乃颍川世子妃越氏,久仰郡王大名了。母亲一路风尘,甚是疲惫,正需好生歇息。公务虽要紧,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吧?”她说着,手已经挽上了冯般若的手臂,力道轻柔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郗道严微微一怔,但他修养极佳,依旧从容回应:“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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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说的是。只是军务紧急,不敢耽搁。将军治军严谨,想必也……”
“母亲自然是严谨的!”越宛清立刻接过话头,语气愈发甜软,却字字带刺,“正因母亲严谨自律,我们做晚辈的才更该体贴入微,不能让些许庶务,打扰了母亲难得的清静。何况……”
她眼波流转,在郗道严的脸上轻轻一扫:“母亲的事,自有我们这些家人操心。”
郗道严此刻就算再迟钝也听出点味道来了:“世子妃过虑了。北疆军务此刻都执掌在将军手中,将军安危关系边疆稳定,小王身为部将,也自当尽心辅佐。”
“郡王果然忠心可嘉。只是……”她故意顿了顿,目光在郗道严的脸上又多停留了一瞬,“您这般年轻有为,容貌又这般出众,在军中想必很受关照吧?不知可曾婚配?若是尚未成家,我倒是认识几位京中贵女,个个才貌双全。”
站在稍后位置的卫玦,听着越宛清这番,嘴角微微抽搐。他只觉得尴尬,恨不得当场隐身,只能低咳一声,硬着头皮打圆场:“宛清,少说两句。母亲自有决断。”
越宛清立刻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
郗道严被这突如其来的做媒弄得一怔,随即坦然道:“多谢世子妃美意。只是小王一心军务,暂无成家之念。”他说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冯般若,又迅速移开。
越宛清将这个小动作尽收眼底,心中警铃大作,正要再开口,冯般若终于忍无可忍:
“够了。”
她被夹在中间,左边是笑里藏刀、醋意横飞的儿媳,右边是一脸无辜、却莫名坚持的郗道严,身后还有个试图和稀泥、自身难保的儿子。她不是回家了吗,怎么此时此刻竟比战场还要凶险?
她深吸一口气:“都别说了。”
她先看向越宛清,无奈道:“宛清,可以了。”随即又看向郗道严,“郡王,文书放我房里就是。”
越宛清脸上刚露出胜利的微笑。
冯般若却话锋一转,做出了决定:“既然都到了门口,就进来一起用饭吧。”她刻意忽略了越宛清瞬间垮掉的脸,“郡王也一起吧。”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凝固。
越宛清看着郗道严,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这个讨厌鬼怎么一点眼色都看不懂?”
这个安排显然不能让越宛清满意,她正要说什么,冯般若一个眼神扫过来,她立刻噤声,只得不情不愿地挽着冯般若往驿馆里走。
经过郗道严身边时,越宛清故意放慢脚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郡王若是无事,就请自便吧。”
郗道严却像是没听出逐客令,从容道:“既然是将军相邀,小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越宛清:“……”
卫玦默默别开脸,假装专注地研究驿馆门廊上的雕花,恨不得自己是个隐形人。
于是,一行人便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走进了驿馆。
穿过回廊时,只闻脚步声声,无人言语。一行人各怀心思,径直被引至饭厅落座。此刻气氛微妙,侍从布完菜后便识趣地退下。
越宛清率先拿起公筷,精准地夹起一块最鲜嫩的鸡腿肉,笑容温婉地放入冯般若碗中:“母亲,您尝尝这个,火候刚好,最是滋补。”她刻意忽略了其他两人。
冯般若:“好。”
第85章 驿馆长夜 我听说这京城中有一位孀居多……
郗道严神色自若, 也执起公筷,动作流畅地夹起一箸清炒时蔬, 稳稳放入冯般若碗中那块鸡肉旁边,语气平和:“将军连日劳顿,也需多用些蔬食,清火益气。”
越宛清眼角微跳,立刻又夹起一块狮子头:“母亲,这是您以前最爱吃的,快尝尝,看是否还合口味。”
几乎是同时,郗道严的筷子也伸向了那盘炙肉,选取了烤得焦香恰到好处的一片:“驿馆的炙肉虽粗犷, 风味却独特, 将军在北疆时似乎颇喜此味。”
冯般若看着自己碗里迅速堆起的小山, 沉默了片刻。
越宛清放下筷子, 拿起汤勺,一边为冯般若盛汤, 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甜美:“郡王对母亲的饮食习惯真是了如指掌呢。不知郡王平日除了军务, 是否也常研究这些琐碎之事?”
郗道严坦然接过话头,也拿起空碗盛汤:“世子妃过奖。不过小王常年和将军同进同出, 同食同寝, 将军的饮食偏好, 自然并非秘密。”
越宛清将盛好的汤放在冯般若面前,轻笑一声:“同食同寝?郡王也与母亲同寝过?”
郗道严面不改色,将另一碗汤也推到冯般若手边,从容解释:“世子妃说笑了。同寝乃指同驻军营, 并非字面之意。将军治军严谨,与士卒同甘共苦,小王敬佩不已。”
冯般若终于忍不住:“食不言寝不语,你们都安静点,想说话等会吃完了出去说。”
越宛清立刻乖巧应道:“是,母亲。”随即却又低声道,“母亲,小心烫。”
冯般若:“我省得了。”
郗道严适时地将一碟易消化的糕点往冯般若那边推了推。
越宛清看在眼里,银牙暗咬,转而看向一直埋头苦吃、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卫玦,语气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嗔怪:“世子,你也别光顾着自己吃,给母亲布菜呀。”
突然被点名的卫玦动作一僵,心虚感更甚,只得硬着头皮,笨拙地夹了一筷子离自己最近的菜,放到冯般若已经冒尖的碗里:“母亲请用。”
冯般若看着碗里那块他无意中夹来的姜片,沉默了一刻。
这顿饭吃得一塌糊涂,冯般若也不知道越宛清抽哪门子风,跟郗道严争宠做什么。郗道严也是,挺大个人了还跟小娘子计较,人家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冯般若尚且没有识破他们的机锋来自何处,饭后自顾自地饮茶漱口,随后毫不留情地赶越宛清回去。越宛清急红了眼,冯般若只道:“等我休沐,自然会回去。如今皇后还没有放话,贸然回去,恐怕引得无端猜疑。”
卫玦也劝:“母亲此话有理,不如我们就先行回去吧。”
越宛清含着一包眼泪看她,良久之后她依依不舍道:“那母亲说话要算话,休沐了一定要回来。驿馆哪里住得舒服,床榻硬不硬?夜里炭火足不足?若是缺了什么,定要派人回府说一声,我立刻给你送来。”
冯般若看着她这般情态,心中微软,语气也放缓了些:“知道了。回去吧。”
越宛清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被卫玦轻轻揽着肩膀,带离了驿馆。
送走这对夫妇,饭厅内瞬间只剩下冯般若与郗道严二人。空气似乎也随之安静下来。冯般若举杯呷了一口茶,转过头问他:“你刚说北疆军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郗道严却避而不答,反而起身,执起桌案上温着的小壶,为她重新斟满了杯中热茶。他靠得有些近,衣袖带起一阵极淡的冷松的气息。他没有立刻退开,就着这个微微俯身的姿势,垂眸看着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点只有两人能懂的意味:“不过是些寻常调动。比起这个……”
“将军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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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畿守备营,感觉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过她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微尘。
冯般若端起那杯新斟的热茶:“感觉像是捅了个马蜂窝。赵贲此人,看似惶恐,实则油滑,想要啃下这块硬骨头,绝非一日之功。”
郗道严退回自己的座位,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将军明鉴。京畿守备营盘根错节,各方势力都有眼线。赵贲背后是谁,尚未可知。那几个纨绔子弟,父兄多在朝中任职,动一个,牵一串。”他顿了顿,看向她,“将军今日小惩大诫,敲山震虎,做得恰到好处。既立了威,也未立刻激化矛盾。”
“可矛盾迟早要激化。”冯般若抿了口茶,“我要打仗的京畿守备营能为我所用,不是要一个装点门面的仪仗队。”
郗道严旋即道:“说来也巧,我今日在上京城中拜访故旧,听见了一件事儿,不知道您是否也听说了。”
“什么事儿?别卖关子了。”
“我听说这京城中有一位孀居多年的贵妇人,”他慢吞吞地回答道,“对个外地来的小白脸一见倾心,跟着他跑了。她的儿媳在家里哭了好几日,只说这个小白脸待她不诚心,一定是要骗她婆母的银子。这个故事整个京城都已经传遍了,听说不少人都知道,还说,看这贵妇何时被骗得人财两空、声名狼藉地哭回京城呢。”
冯般若不以为意:“此事与我有什么干系?”
郗道严高深莫测地一笑。
冯般若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脑海里下意识地将那故事里的人物品咂了一遍:孀居的贵妇人,外地来的小白脸,她眉头渐渐蹙起,目光狐疑地投向对面那张脸,再联想到越宛清今日那防贼似的态度……随后一口茶水喷出来。她大惊失色:“难道这个贵妇说的是我?”
“那小白脸是谁?”
“难道是你?”
郗道严好整以暇地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眉梢微挑,语气藏着几分戏谑:“将军以为呢?”
冯般若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嘴角,心头火起,又惊又怒:“你竟还笑得出来!这……这成何体统!”
郗道严却道:“我却不觉得有何不妥。”
“此谣言虽非实情,其实也八九不离十了。”他道,“我起初接近您,确实是想凭借您的势力解决北海郡国的战事,实在不行,让我一人能从此脱出也好。您确实也解决了,不是吗?只是用您自己的方式。”
“您做了整个北疆的将帅。您解决了侵扰整个北疆百姓的苦难。我从那一刻起,也对您心悦诚服,我甘心一生为您镇守北海,尽管这具身子孱弱、残破,但是没关系,我甘愿为您,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的目光温柔地描摹着她的轮廓,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虔诚的意味。
“我甘愿将我的心献给您。”
“在您不知道的地方,它早就为您而搏动了。”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将那份虔诚映照得愈发灼热。他向前迈了半步,距离近得能让她看清他眼底自己的倒影。
“郗道严……”她轻轻唤了他的名字。
“这个故事,或许您听了震怒,但我听了却感觉有些窃喜。原来在这个故事里,那么早,就将您和我捆绑在一起了。”他低声道,“我的名字能并排和您的写在一起,哪怕只是在逸闻轶事里,也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冯般若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漾着太过明亮的光,让她一时竟移不开眼。四年风雪在她面前一帧一帧地放送,直到定格在北海之畔,那个吻上。他竟然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心,也曾经有一刻为他而跳。
她微微仰起脸,在他带着惊愕的目光中,极轻极快地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一触即分。
“现在,”她的声音喑哑,眼底却泛起淡淡的笑意,“不只是名字写在一起了。”
郗道严怔在原地,唇上那抹温软的触感还未消散。他望着她难得流露出的一丝羞赧,心头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烛火在他眼中跳跃,将那份虔诚映照得愈发滚烫。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即将触到她脸颊时微微一顿,最终只是轻轻拂过她耳畔的一缕碎发。这个动作做得极尽克制,却比任何亲昵都更动人。
冯般若没有躲闪。
这个认知让郗道严的心轻轻颤了颤。他看着她微微抖动的睫毛,在灯下投下细密的影。方才那个转瞬即逝的吻还留在唇上,像北地初雪,凉意未散,暖意已生。
“那日在北海,”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刻,“也是这样。”
就像此刻,她允许他的指尖停留在她的发间,却不肯再近一分。就像那日在北海的吻,她主动靠近,却在情动时率先移开。她时刻主导他的心意,而他一生,是没有一刻不肯领受的。
冯般若微微侧头,发丝从他指尖滑落。
“我是将军。”
“是,”郗道严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她发间的温度,“你是将军。”
所以总是克制,总是保留,总是先考虑责任与立场。
“无妨。”他说。
烛火又跳动了一下,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这一次,是两个独立的影子,却靠得很近。
冯般若看着地上相依的影子,忽然道:“天亮了还要去京畿大营。”
“我知道。”
“那些文书……”
“交给我。”
一阵夜风从半开的窗棂潜入,吹动了烛火。冯般若伸手护住摇曳的烛光,郗道严同时伸手去关窗。
“起风了。”他道。
“嗯。”她应。
烛火翕动,人影若何。灯芯渐渐短了,焰心微微发蓝,在将尽的时刻格外明亮地跳动了一下,映得人影也跟着轻轻一晃。最终,火光低伏下去,影子便沉入更深的黑暗里,只余一缕青烟,带着未尽的话语袅袅散去。
冯般若一大早又去了京畿守备营。
晨光熹微中,营门刚刚开启,守门的士卒还在打哈欠,却在见到她的瞬间立刻清醒,慌忙行礼。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中军大帐。
第86章 四五十年 那时我还是都曹典事家的小姐……
“将军, 您昨日吩咐加紧清点甲胄库。现如今大部分都已厘清,只是玄字丙号库, 按制应存有禁军制式明光铠三百副,但实际清点,不足百副,且多有残损。”
冯般若接过册子,目光一凝。禁军制式甲胄,管控极严,每一副都有编号,绝不容许如此大量的短缺和损毁。
“账目上如何记载?”她声音冷了下来。
“账目显示齐全,历年核查也均无异样。”赵贲额头见汗,“下官也是刚接手库务不久, 此前皆是副将刘贽掌管。”
“刘贽现在何处?”
“回将军, 刘副将三日前已经告假, 他母亲亡故, 要回乡丁忧。”
冯般若凝起眉头:“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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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字丙号库。”
库房内,果然如册上所记, 空空荡荡,仅存的几十副铠甲也锈迹斑斑, 连接处的皮绳都已糟烂。冯般若仔细检查了库房锁钥和墙壁,并无强行破坏的痕迹, 又见货架空置, 厚重积尘。冯般若心中疑虑更甚。
禁军制式甲胄管理森严, 如此大量的亏空,绝非寻常贪墨或疏忽所能解释,且账目竟能多年天衣无缝?
“历年核查,是由谁负责?”
“回将军, 是兵部武库清吏司会同营中录事一同核对。”
“最后一次全面核查是何时?”
“是去年秋狩前。”
冯般若不再询问,转而走近那些仅存的残甲。她拿起一副胸甲,入手沉重,锈迹斑斑,看似年代久远。但当她指尖用力擦过一片锈蚀处,底下露出的金属光泽却并非陈旧黯淡,反而像是新近打制的。
她心下一动,仔细检查甲片边缘的卷曲和铆接处。真正的老旧铠甲,磨损和锈蚀有其自然规律,尤其是受力点和连接处。而眼前这些铠甲,磨损痕迹分布得错落有致,而本该严重锈蚀的夹层深处,反而相对干净。
这不像是在库房中自然存放朽坏的样子,倒像是被人故意做旧,用来充数的。若只是贪墨倒卖,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地伪造现场?除非,有人既需要这些甲胄消失,又不能让账面和例行检查出问题。
谁能有如此能量,在兵部和京畿守备营同时运作,瞒天过海?谁能需要大量精良甲胄,却又不能见光?
冯般若越想越觉得后心冰凉。她转过头去看,只见赵贲立刻心虚地低下头去。冯般若蹙眉看了他一阵,良久,她问:“赵将军,你在皇后手下多久了?”
“冯将军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她道,“只是试试你,没想到真的。”
赵贲立刻单膝跪地,低声道:“末将效忠皇后,至今已有十九年。”
十九年。
在冯般若来京畿守备营之前,主官乃是车骑将军陈伦,今岁已经六十开外,又在去年冬天突然称病请辞。而赵奎只是他的副手,陈伦是否是皇后的人,如今已经不得而知,而自赵奎上任,就已经被皇后捏在手里了。按照原本的时间线推断,十九年前,冯般若已经十一岁了。她母亲临海公主刚去世一年,而皇后竟然就已经开始筹谋布局,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不打算从赵奎口中听到这个答案。
她转身而去,打马一路赶赴宫中。暑日的上京城燥热逼人,马蹄踩在晒得发烫的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暑气蒸得宫道泛起浮影,朱红宫墙像在火中灼烧。冯般若勒马立在凤鸣宫前的白玉阶下,守门女官刚要开口,就被她掷来的马鞭截住话头。
“皇后可在?”她问。
“娘娘此刻正在勤政殿伴驾。”女官道,“将军可有要事吗?”
“没什么要紧的。”冯般若道,“那我进去等她。”
凤鸣宫里熏香浓郁,水榭边摆着未下完的棋局。冯般若在凤鸣宫前殿踱步,犀角宫灯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四年前,皇后安排了卫玦在这里等她,要把所有的过去都跟她和盘托出。冯般若不由地想,她今日进宫,皇后难道也猜到了吗,皇后又在这里为她准备了什么呢?
她指尖抚过多宝架,在碰到一尊观音像前顿住。那尊观音像是为白玉雕成,又未开光,在整架奇珍异宝前并不起眼,甚至显得平常普通。皇后怎么会将这样一尊观音造像摆在寝殿中呢?
她径自就要将观音像给拿起来,却不想观音像下整个底座突然弹开。暗格里静静躺着一封火漆密信,封皮上正是母亲的字迹:“皇后亲启”。
是临海公主写给皇后的信。
“儿夜观乾象,见帝星晦暗、紫微偏移,此乃天示警兆。复盘旧事可知,女主临朝之时机,实未成熟。其一,北疆兵权旁落,无兵则无恃,根基难稳;其二,三省老臣皆受太宗隆恩,忠心旧主,断无转投之理;其三,般若年纪尚幼,羽翼未丰,无力自保。帝心难测,近来已有猜忌之兆,母亲权势日盛,早已引其忌惮,若再加持女主之议,母亲必成众矢之的,般若亦恐遭池鱼之殃。”
“儿今朝饮鸩,非为虚名,而为母亲。儿此生夙愿,唯愿母亲平安、社稷安定。如今以身代之,望消解帝疑、换取蛰伏之机。此后,望母亲暂敛锋芒,待兵权在握、人心归向、般若长成,再图大业不迟。般若年幼,托付母亲悉心照拂。”
“儿去矣,未能承欢膝下,实乃毕生之憾。唯愿母亲珍重,勿为儿悲。黄泉之下,儿亦会护佑母亲无忧。”
“儿知音,泣血顿首。”
冯般若大为震动。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母亲竟然是为此而死。临海公主卫知音,冯般若如今已经记不起她的容貌,但始终记得当年她于灯下垂眸翻阅书卷的身影。她十岁那年,母亲溘然长逝,此后她的身侧也没有母亲,幼鸟失巢,她却始终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薄薄信纸,却像一把匕首,猝然挑开了覆盖在往事之上那层温情脉脉的薄纱,露出内里狰狞的血肉。
饮鸩。
这两个字烙得她眼眶生疼。一直以来,她以为是难产而亡的母亲,竟是自愿喝下了毒酒。为了打消先帝与朝臣对皇后女主临朝的疑虑,她用最决绝的方式,将一切的猜忌、痛恨、杀戮,终结在她的坟茔之中。
殿外传来细微的环佩轻响,以及宫人恭敬的行礼声。
冯般若没有回头。
她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那张承载着母亲性命与遗志的信纸,按照原来的折痕细细折好,放回暗格,将观音像稳稳归位。她有些失魂落魄地看向自己的手,这是母亲留在世上,最贵重,也是最生动的遗物。
“般若。”
皇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冯般若猛地转身,只见皇后站在殿门口,目光落在冯般若手里的信上,瞳孔微微收缩,却很快垂下眼睫,轻声道:“你都看见了。”
“我母亲就是因此而死吗?”
“你母亲是个傻子。”皇后道,“她明明知道她是我的命,我竭尽心血,只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可她却因为朝野猜忌,自己饮下那杯鸩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外可以告诉我吗?”
冯般若隔着大半个内殿望向她。凤鸣宫堆金积玉,鎏金柱上蟠龙衔珠,锦绣地毯铺陈至皇后脚下,熏炉里燃着昂贵的龙涎香。这是整个虞朝,最为繁华富贵的所在,是皇权的中心。她此前曾以为帝后二圣临朝,皇后还有什么不满足,如今她才明白过来,帝后之间,隔着的是她母亲的尸首。
“事情要从四五十年前说起了。”皇后道。
“那时我还是都曹典事家的小姐,正当妙龄,名满上京。当时的明王和羽林幢将卫羽,一同登门向我阿耶求亲,阿耶要我自己在他们两个之中选一个,我与他们二人分别相见,谈古论今,最终选了卫羽。”
“那时的明王,还是先帝最属意的太子人选。因此我与卫羽成婚后,明王妒忌将他赶去了北疆,我们夫妇五六年不曾相见过,后来我千里赶赴北疆,和他一起生活了小半年。就在那小半年中,我有了你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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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回到上京养胎。又过了半年,便生下了你母亲。
可你母亲还在襁褓之中就被迫陷入困顿苦难。先是我阿耶因罪下狱,随后不久,卫羽也战死。彼时我新寡,带着幼女无处栖身,关键时刻明王又来逼嫁,甚至许诺若我嫁他为妾,他愿意将我阿耶从狱中救出,但要求我将你母亲交给阿耶抚养。我本就没了丈夫,如今又要我抛下你母亲,我自然不肯。危急关头,今上回来了。
今上彼时只有十八九岁,还是个少年人。他自北疆归来,说是卫羽的战友,还给我带回了卫羽的遗物。就在那一日,他亲眼见到明王的说客是如何逼迫于我,他虽为我出头,我却因此遭到明王刻意打压,在京中更难立足。彼时我走投无路,想要带着你母亲一起投河的时候,是今上救下了我们母子,非但施以金银钱帛,更是意欲求娶我,愿意将你母亲当作亲生子来看待。我见他诚心诚意,最终同意嫁给了他。
成婚以后,他为你母亲取名叫作知音,视若亲女,后宅更是空置,只我一人。我一度以为遇到良人,和他一起图谋皇位,不过两三年,便将明王拉下了马,今上成为太子。可是明王离京之前,却想办法见了我一次。他告诉我,他从未派人构陷我阿耶,更不曾害过卫羽。他问我见没见过卫羽的尸首,我未见过,他却知道。卫羽是中箭而死,那支箭矢从他后心贯入,卫羽,是被人偷袭而死的。
明王最后对我说,当年他和卫羽一起求娶于我,其实今上也想来,只是他那时位微言轻,年纪又幼小,所以没能成行。”
冯般若问:“所以是陛下……”
“是,后来经过我百般调查,发觉卫羽,的确是死在陛下的冷箭之下。”
第87章 同仇敌忾 我便是阿外手中最利的那把刀……
冯般若大惊, 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皇后却继续跟她追忆当年的事情。
“我与卫羽成婚不满十载,聚少离多, 即便真是他害死了卫羽,我原本也没想过给他报仇。我原本还以为,只要给他生个孩子,当年我与他因为卫羽的隔阂便能冰消,可我错了。
我和他成婚多年而未育,御医诊脉,往往说他身子孱弱,对我却只字不提。我不信邪,请阿耶找来山野郎中为我诊脉,郎中直言, 我早已被人下了绝子药, 此生都不会再有孕了。
我起初还以为是旁人, 不敢怀疑是他, 可是当我真的找到下毒害我的宫人,想要严加审讯时, 那宫人竟离奇死了。后来我阿耶竟也病逝,他死时我去吊唁, 见他脸色青黑,也是中毒而死。由此我可以断定, 除了他, 这世上没有旁人了。”
“既然他不将我视为妻子, 我也不必将他视作丈夫了。”皇后道,“我为他纳妾,看着他一步一步图谋,最终又在我的助力之下登上皇位。可这皇位他坐得不安稳, 因为他这一生,只会行军打仗,不善治国理政。我就在这样的地方,三十年如一日,培养出了我自己的势力。”
“起初我也没有想要他的皇位,我只是想要我的女儿有个依傍。知音聪颖异常,于国于家颇有志向。我为她精心挑选了你阿耶,随后又担忧等我百年以后,陛下不再爱重她,她只能任人欺凌。因此是我做主,让她入朝为官。她为官后如鱼得水,颇有建树,却招致旧臣猜忌,质疑我们母女,有窥伺神器之心。
我与你母亲深谈,你母亲觉得由我执掌神器,亦无不可,可我那时候竟还对陛下心存幻想,不愿如此。直至明威八年,你十一岁。
你母亲所做的一桩决断出了问题。我明白是陛下猜忌,蓄意嫁祸,可却无能为力。而后天降异象,朝野四处传言纷繁,说有崔氏女欲牝鸡司晨,篡位谋朝,更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母亲,我的女儿蛊惑所致,甚至拿出了你母亲结交朝臣、言辞不当的证据。你的母亲被迫向陛下上疏,辞官回家。可是辞官还不够,传言更是甚嚣尘上,为了保住我,你的母亲,饮下鸩酒,自杀身亡。”
“她死前就已经写了这封绝笔信,说来这封绝笔信,还是你交给我的,你还记得吗?”
冯般若听了这话,摇了摇头。
“你那时候年纪太小,可能还不记得。”皇后道,“她知道你阿耶怯懦游移,便将这封信放在你的枕下。你母亲刚过身,你哭闹着要我在冯家陪你。我的宫人在收拾床榻的时候,找到了这封信,由此得知了你母亲身死的真相。”
“般般,我不愿以你母亲的遗志勉强于你。今日你要怎样做,全都由得你。”皇后凝望着她,凤袍曳地,眼眸在此刻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以及切肤的丧女之痛。
“你且想清楚。一旦功成,你便是这万里江山的继承人,受万民朝拜,承千秋基业;若一朝功败,你我便同沦为阶下囚,受尽屈辱。可即便身陷囹圄,死生终究能相守,总好过天人永隔。”
她也不急听到冯般若的回答,可比她想象的要快得多,冯般若已经抬起眼睛,眼眸中是一片寒潭般的清明。
她的目光凝着锋芒,锐利得仿佛能穿透殿内的熏香雾气。
“母亲信中所言三事,”她一字一顿,“北疆兵权,我已执掌。朝中老臣,已换新血。”
“至于我冯般若,已然长成。”
冯般若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金砖映出她的身影。
“母亲当年,以身为盾,护佑阿外与我。”她道,“她未竟之路,我来走。她未能扫清的障碍,我来除。她期盼的时机,我来争。”
她又近一步,已能清晰看见皇后眼底深藏的波澜。
“北疆铁骑,如今只听我冯般若调动。三省六部,在阿外多年布局之下,亦有可用之人。”她略一停顿,“从今日起,我冯般若听凭阿外驱策。”
“母亲信中要您蛰伏待时,但如今,时机不是等来的。是争来的,是夺来的。自此刻起,我便是阿外手中最利的那把刀。”
殿内熏香袅袅,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坚定、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直直望向这天下未来的主人。
良久,皇后望着她,浅浅一笑。眼眸中流转着一种压抑多年、终于能看到破晓曙光的锐光。
她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喟叹:
“好。”
冯般若自宫中出来,已经是傍晚了。
暮色四合,将朱红宫墙染成一片沉郁的紫褐色,天际最后一丝余光挣扎着,如同这摇摇欲坠的大虞皇权。暑气未散,闷沉沉地压在心头。
皇帝沉疴难起,却愈发纵情声色,犬马驰骋,丹砂金石。如今窃国,只待一个恰当的时机,或是一场看似意外的变故。
她牵着马,缓步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宫人们垂首敛目,悄无声息地行走,如同阴影里的暗影。这偌大宫城,看似平静,内里却早已被蛀空,只差最后一阵风。
四年沙场浴血,她以为是为了边疆的百姓,以为是证明自己即便是在陌生的地方仍能做出一番事业的佐证,却不知自己早已是棋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是母亲与皇后布下的一着暗棋。然而真相揭穿之后,她却甘愿做这枚棋子。
她如今站在高处过了,知道站在高处或许不错,但是夙兴夜寐殚精竭虑,绝非寻常可比。她也记得她阿耶就是在这里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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