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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檀道:“一味防守只能让敌人一进再进,该咱们反攻了。”
“正是,”程瑞徽并不是什么保守的改革派,相反她一直都很激进,只是由于这种激进掩藏在冷静举止下不易让人瞧出来,“我有一谋,大人是否愿听。”
风檀道:“说来听听。”
破败荒屋后是旷远连绵的山脉,夕阳西下时暮光落在程瑞徽的肩颈之上,她颈侧的肌肤泛起柔光,年轻人向上的朝气突兀地迸射出来,“大人既然想借家暴案改革律法,仅凭朝堂上的官员远远不够,绠短汲深的道理正是如此。这是一场关乎所有人的利益改革,那么搏击之事,大晄所有女性没有人可以作壁上观。”
风檀深深看向程瑞徽,她的想法,与萧长庚不谋而合。
鱼汝囍紧皱眉头,道:“我没听懂哎。”
“世间女性何其多,我们要让大晄的底层女性来以暴制暴,胸中有笔墨的女性来操控舆论,甚至将从始至终都在沉默以对的事不关己女性也拉入局中。”程瑞徽解释,唇角勾出些不算好意的笑弧,“她们都该来下场助力。”
鱼汝囍眉眼微亮,好姐们似得揽住程瑞徽的肩膀,“我说程大人,我以前咋没发现呢,你这人怪阴损虽然整日板着张脸,但还挺好玩的”
风檀一个脑瓜嘣弹到鱼汝囍脑门上,“你少调|戏她。”
程瑞徽不搭理鱼汝囍这茬,又对着风檀分析起局势,“大人现在礼部任职,礼部尚书龚义彬事事阻挠,概因他与他身后的利益集团不允许大人前行。就算在此刻,他应也正在盘算如何拉你下马。
他可能会煽动民愤以“变乱祖制”联合三法司将你论罪,在他出招之前,我们需要先解决他。”
程瑞徽定定地回视着风檀的眼睛,“是的,暗杀他,折断景王在礼部的最大爪牙。”
鱼汝囍忽然下蹲,探了探高治臻的鼻息,道:“他状况不大对。”
风檀立即对着院外道:“孟叔。”
孟河纳布尔进院,探上高治臻的脉搏,须臾对着风檀道:“他,中毒,死了。”
与此同时,大批持刀侍卫从院外涌来,领头的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微生弦。
大红色云锦曳撒上用金线织出的飞鱼纹在日辉中若隐若现,微生弦手掌扣在绣春刀上,看了一眼已无生息的高治臻,又抬眼看向风檀,道:“风大人,有人密告你目无国法,滥用私刑,瞧着是了?”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景王料到风檀沉得住气,不会对着御史台出手,这只是他用来诓骗高治臻的说辞。他想要的,是让风檀背上这个出手的罪名。
他要的是诬陷风檀。
微生弦看着气度仍旧冷沉的风檀,哂笑阴刻如毒蛇,“风大人,跟我走一趟吧。”
鱼汝囍当即挡在了风檀跟前,手中长鞭对准微生弦,“风檀是当朝三品大员,无诏岂能带走?!”
微生弦毫无惧色地看着她,扯唇笑道:“放心,风大人金枝玉叶,锦衣卫岂敢对她用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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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会好吃好喝得伺候着。”
风檀握住鱼汝囍蓄势的胳膊,示意她稍安勿躁,偏头睨着微生弦,道:“他不敢对我用刑。诏狱而已,我之前去得,现在也去得。”
*
柳娥那日自风檀府邸被程瑞徽带到了刑部浮屠狱,她犯得是大罪,于是被关押在了第九层。
时值春末,夜晚的温度还是有些寒凉。柳娥蜷缩在柴草铺成的团子上,紧紧闭着眼睛。
忽而牢头脚步声响起,夹杂他对着什么人说话的声音,“我这是破了例让你进来的,你有什么话快些说,切记不许伤害犯人,她是死是活,自有法令决断。”
牢头掂量了掂量老妇方才递来的荷包,咧嘴一笑,道:“去吧去吧。”
老妇银子给得够多,又打通了关系,容她探狱一遭也无妨。
老妇走到柳娥牢前,唤了她声,“小娥。”
柳娥有些怔然,道:“婆母。”
在李家三年,她受尽了凌|辱与虐待。在举刀杀李挺那刻,若说有什么让柳娥有过犹豫的,便是这位从始至终都对她至好的婆母。
柳娥未语泪先流,“对不起。”
“对不起,但你不后悔,”老妇蹲下身,与柳娥隔着铁栏平视,“要说对不起他打了你三年,我夜里听着你的哭声,却只能装聋作哑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我生下了这么个孽障。”
老妇说话间潸然泪下,她生下的这个儿子继承了他的父亲,生性暴力。柳娥受了三年打,她更是受了快二十个三年的打。
柳娥瞳中隐隐震动,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婆母你你不怨我么?”
老妇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泪痕,她摇摇头,从袖中摸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这是我写的证词,把他常年施暴的事儿都写清了,还找了左右邻里画押,她们都愿意、愿意的。”
柳娥接过证词,纸面上好似还带着老妇的温度。
她唇角牵起一抹讽刺的笑,她的亲娘视她若敝屣,而婆母却愿救她出牢笼。
老妇道:“我不识字,这是风大人一笔一笔教我的,但我字写得还是丑,不过她说写得不好没关系,能救你就行。”
柳娥在眼眶里一直打转的泪水落下湿了脸颊,“可是婆母,你不怕”
知道她要说什么,老妇隔着铁栅栏拍了拍柳娥的手,道:“我虽老了,这点骨气还有,况且老头子没了儿子,顾不到打我”
牢外甬道中又响起脚步声,程瑞徽走进来,看着潸然泪下的婆媳两人,默了一瞬,对着老妇行了个礼,道:“夫人义薄云天,多谢相助。”
老妇连忙摆手,道:“老身可当不得程大人的礼。”
柳娥将手中证词递给程瑞徽,先道了声谢,又好奇道:“程大人,你们准备怎么做?”
程瑞徽身影笔直,像一棵不动如山的松树,“以供词为噱头,将宫中女官与诰命贵妇视为第一线,士林官员为第二线,民间百姓视为第三线,多线联结,往律法不公处施压。”
其间如何操控柳娥不懂,但是她看着程瑞徽这个人,心中便有种莫名的安定感,道:“若有吩咐,但凭驱使。”
柳娥是个聪明人,她不确定自己利用了风檀,风檀会不会遭到来自反对者的反扑,脸上尽是隐忍与动情,问:“程大人,风大人还好么?”
程瑞徽眉间冷淡,柳娥无法从中窥出任何情绪来。
“帝京舆论四起的七日间,她都在诏狱。”程瑞徽抬腿转身,声音里有种对于同盟者的笃定信任,“再难捱,她都不会让自己有事。”
第154章 牢笼与呐喊(4)
诏狱厚重玄铁门像是巨兽沉默的口器,将门外与门内切割成两个世界。门前石阶处,一场争执已持续小半个时辰。
阿日斯兰身着一袭靛蓝窄袖劲装,腰间束着嵌银铜扣的宽皮带,将挺拔修长的身影勾勒得愈发利落,与这两位冥顽不灵的看守争执了半晌,清朗声音带上了些草原风沙磨砺出的粗粝质感,“我说两位,你们怎么这么较死理呢,容我先进去探望一下侍郎大人,再去请旨不也一样。”
守门狱卫穿着暗红色缇骑服,手按绣春刀,面无表情,声音平得没有一丝起伏,“诏狱重地,闲人免进。”
阿日斯兰胸中气息微滞,琥珀色眼瞳对上守卫身后两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兽头门环,它狰狞地怒视过来,中间门缝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声音。
天朝大晄不同于索塔哈,森严制度死板教条,阿日斯兰饶是再好的脾性,在屡屡被拒于门外后都起了焦躁之意,恶声恶气地威胁道:“再不给爷开门,等你下值信不信爷活剐了你!”
两名看守依旧无动于衷。
阿日斯兰磨了磨后槽牙,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往后瞧去,看到自夜色中走来的人影,眯了眯眼。
萧长庚身形欣长,肩线宽阔平直,行走时步履沉稳,他走至阿日斯兰身畔,对着看守出示腰牌,而后进入诏狱。
阿日斯兰抬脚要跟上,守卫又将他拦下来。他从腰间拔出金错刀,问道:“为何他进得我进不得?”
守卫道:“陛下要三法司共同审理此案,他是刑部尚书派来的官员,有权进入。”
阿日斯兰喊住萧长庚,“带我进去。”
萧长庚回首看向阿日斯兰,面容无半分在风檀面前处的柔和,下颌线绷出冷硬的弧度,鼻梁高挺如峰,一双漆眸深不见底,只这么睨了他一眼,并未多言。
阿日斯兰看着他转身离开,没忍住骂出声来。
萧长庚进入第二道门,守门锦衣卫再度前来核验令牌。
微生弦大概是刚审完人,暗红锦衣袍上染了血腥味,他看着前方立在光影中的男人,问道:“刑部派来的?”
萧长庚微微颔首。
走得近了,微生弦才看清眼前人,他看着这双漆黑的眼睛,不禁怔忪了下。
“下官受刑部尚书之命,来询问风大人命案细节。”萧长庚声线平稳无波,“烦请微生大人带路。”
微生弦下意识眯了眯眼,这人气度实在是太像当年名声响彻帝京的阎罗爷,深入骨髓的淡然与狠戾感,可让阴森诏狱都矮下几分气焰。
但他的容貌却与那人完全二般。
微生弦收了收心神,暗笑自己多疑的毛病愈发严重,对着萧长庚展开左臂,做了个“请”的姿势。
一道仅容两人并行的甬道在眼前铺开,如巨兽张开的漆黑食道,望不见尽头。
微生弦领路,走得稍快一些,道:“诏狱与你们刑部的浮屠狱相比,如何?”
脚下石阶凹凸不平,缝隙里嵌着干结的泥垢和细碎的草屑,一路蜿蜒至低地,萧长庚一步步迈入阴暗下层,声音低沉,“浮屠狱形如古刹可见光明,诏狱沉入地下仿十八层阎罗殿,各有千秋。”
微生弦从鼻腔中溢出一声轻哼,道:“不痛不痒的回答可过不了关,萧大人麒麟之才,今科状元,浅谈不若深见。”
两侧灯影摇曳,萧长庚眉目隐在半明半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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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暗里,长睫覆压下的漆眸微转,看向旁侧的微生弦,薄唇微动,“法理下的暴刑抵不过私欲中的暴行。”
微生弦皮笑肉不笑地道:“倒是精准贴切。这便到了,请吧。”
眼前厚重的乌木镶铁,缝隙间凝结着一层白霜,萧长庚在大晄诏狱中审过不少人,当即便认出了这是哪,眯眼道:“微生大人,陛下可未曾允你对她动刑。”
微生弦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哪敢对风大人动刑,不过是诏狱近来囚房已满,公主金尊玉贵,总该住个单间不是?”
他的回答自然是托词,微生弦受崇明帝之命保护公主多年,期间因失职从锦衣卫指挥使降为副指挥使,对风檀怨念颇深,现下好不容易因公报复她,照他阴私刻薄的性子,自然要能报复多少便报复多少。
微生弦不敢对风檀动刑,索性就给她关到了寒冰室。
萧长庚推开玄铁冰门,一股白雾裹挟着寒气瞬间扑面而来,视线全然模糊。
经年不化的寒气在囚房上顶凝结成簇簇冰棱,如倒悬的利仞,随着开门的气流轻轻晃动。
油灯微弱的光泛着森冷的白,萧长庚袍角扫过地面冰渣,发出细细声响,瞬息间便锁定了在寒冰之上蜷缩成一团的风檀。
她双手被铁链缚住,阖着双眸呼吸清浅。听到来人声响,睫毛轻颤时冰晶从上跌落,睁开双眸便撞进了萧长庚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风檀作势起身,一头墨发披散在纯白的囚服上,铁链也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作响,脸颊在冰雪地中显得愈发红润。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风檀额间,“风大人,你发烧了。”
萧长庚一触即离,保持着君子端方气度,风檀未起他意,回答的声音有些虚弱,“进牢房之前吃了颗药,死不了。”
孟河纳布尔执意要求风檀随身带着各种药,风檀起初嫌麻烦,如今倒是幸好有药丸。进诏狱后去衣换囚服之时,风檀趁机给自己喂了一颗。
如今已过七日,再强的药效也过去了。
萧长庚从怀中取出雪白的小瓷瓶递给风檀,“吃两颗,会退烧。”
他这是在复述孟河纳布尔的语气,风檀谢过,取出两颗深褐色药丸咽入喉中,待苦涩劲下去,问道:“外面情况如何?”
萧长庚道:“正如大人所料,婆媳佳话激起帝京舆论狂潮,女人性软,名流贵族中的女性受到感染,率先为这场战斗扬起了战旗。”
事态发展顺利,风檀放下心,萧长庚看着她染上白霜的眼睫,见多了她的钢锋,如今少见的我见有怜味,蹂|躏人的欲瘾缓缓覆上心头。
风檀手腕撑着身体站起来,冰牢中没有开窗,她不知外边是白天还是黑夜,身体发热,药效没上来,她靠上冰壁降温,“这几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萧长庚道:“大人请讲。”
风檀道:“我在大晄律法礼法改革执行过程中遇到的阻碍,来自朝堂中理学儒学门生或明或暗的压力,导致改革过程停滞难行,并且还引发了愈来愈剧烈的冲突,这些冲突又让事情回到我们执行改革开始时遇到的问题这一切让改革从头至尾都在恶性循环。”
遇到事情不逃避,而是总结问题思考问题,想办法去解决问题,风檀从来知行合一。
她如今困在循环中,思考着如何找到突破口。
萧长庚看她穿着囚服,身上那股凌然感一点不减,清正刚直劲从脊骨中由内而外勃然生长。
他的爱恨从来相生相伴,他有多爱她,就有多想把她撕扯干净吞入喉中,血肉都纠缠在一起。
萧长庚眸中愈发沉静,淡声道:“一局又一局的翻覆重来,概因大人太过优柔寡断。”
风檀眯眼,走到萧长庚跟前,道:“评价这么犀利,有何高见?”
萧长庚道:“大人受制于人,每一局都有景王的阻挠,但是大人仔细想想,当真是因为景王吗?”
“为何锦衣卫一直保护大人,如今却将大人囚入牢中?因为高治臻?”他垂眸看着风檀,声音不紧不慢,三分嘲意挽上唇角,“他远不够格。”
风檀道:“是崇明帝。”
是她倏忽,锦衣卫是帝王鹰犬,他们代表的是帝王意志。如今她被囚在诏狱中,看似是因杀害高治臻一事,实则是崇明帝从幕后走到台前,他向风檀出手了。
崇明帝并不是坐山观虎斗,相反,景王是他手中的牵线木偶,他才是背后真正的做局人。
萧长庚看她一点即通,诱导似的声音字字珠玑,“帝王与权臣博弈,帝王亲自下场的那一刻,就代表他已然势微。因此,大人何不将景王刺来的矛,转个矛头,指向崇明帝。”
风檀默了一会儿,才道:“谋反么。”
萧长庚道:“只是请他下位,大人成为帝国真正的掌权人,改革过程将会顺畅得多,女人才能够完全公平地进入大晄各个领域,并同男性处于同样地位。”
风檀反问:“若是谋反,我何不刚回京时便以大军起势,杀帝京个措手不及?”
“时机不对。”萧长庚对答如流,“没有合适的契机,大晄朝廷不容,百姓不容。而今朝臣一半之多属大人麾下,又赢得百姓中多数女性支持,大人行事如悍臣,考量多为民生计,他们心服口服。”
风檀又一次认真审视这个男人,他似乎从不掩饰他内心的黑暗,“策反我,你想得到什么好处?”
萧长庚回答滴水不漏,“下官野心不输大人,自然是封侯拜相,一世荣华。”
风檀言语犀利,道:“你不像。”
萧长庚勾起唇角,道:“哪里不像?”
风檀说不上来,说这个人权欲熏心吧,他的确是,擅长权谋之道,在这方面天赋异禀,出谋划策时的目的每处都符合。
但他给人的感觉,又不光是为了权势。
风檀摈弃纷杂的思绪,脑中有迷雾犯上来,不再研究他,又道:“让崇明帝下位,我要如何名正言顺登上去?”
看着风檀渐笼上茫意的眼睛不复方才清亮,萧长庚道:“再等一个时机。”
风檀觉得灵台愈发不清晰,问:“什么时机?”
她身体一软,手中药瓶咕噜噜跌落在冰地上,萧长庚顺势接过她的腰身,看着她陷入昏睡的脸庞,掰正风檀的脸庞,垂首覆上她的嘴唇。
他饮鸩止渴,用力亲吻风檀,碾压在她唇上的力度愈发用力。手掌捏紧她的下颌,迫她张开唇,而后侵入,带着嗜血的吸吮力度。
方才递给风檀的两颗药,一颗退烧,一颗让人陷入昏迷。
萧殷时实在擅长伪装,再有所提防的人,都避不了他的阴暗招数。
很久没尝到这张嘴唇的滋味,萧殷时在冰雪囚室中竭力掠夺,饥|渴的欲|望冲出禁锢,在冰雪囚牢里将风檀吻得充血肿胀。
良久,他离开风檀嘴唇的时候,低头抵上她的额头。
手掌扣住风檀的脸颊,萧殷时平复喘息,不清白的眼神渐渐褪去,回答风檀昏迷前的问题,“家暴案结束后,全国实施新法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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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最好的时机。”
第155章 万艳同欢(1)
萧长庚把风檀打横抱起,打开囚门时,微生弦挡在他跟前,道:“萧大人,私自带走重囚,可是灭族的罪。”
萧长庚受到威慑纹丝未动,指节仍旧拢着风檀膝关,一言不发地看向微生弦。
很久没有被人用眼神冒犯过,微生弦嗤笑一声,道:“我知道你是她的人,但萧大人初来官场,何必为了一个已呈败势的人竭力周转,入景王门下,官运岂不更亨通?”
悬在跟前的利诱不是萧长庚心中所妄,怀中人昏睡时钢锋气质全收,眉眼安然,他心中蓦然一软,唇角掀起三分嘲意,回道:“微生大人,一仆不侍二主,我心属风大人。”
他拒绝得干脆,微生弦笑意变得阴刻,正要对二人发难,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回首看去,来人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盛洪海。
盛洪海年岁大了,赶来得匆忙,先喘匀了一口气,看向萧长庚怀中的风檀,道:“陛下旨意,风大人高烧不退,诏狱不是养病之所,请她回府休养。”
微生弦奉旨放人,眼珠却一错不错地盯着萧长庚。
他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是什么时候请的掌印太监?
盛洪海宣召即出,回到皇宫时已近日暮时分。干儿子蒋立立凑上前来,对他贴耳小声道:“干爹,陛下近几日总在太庙,不见朝臣,空对着排位矗立,方才您前脚刚走陛下便下诏见了景王。”
盛洪海静站半晌,抬脚去了太庙。
残阳透过太庙雕花棂窗,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阴影。皇家列祖列宗排位列在祭台檀香缭绕中,空旷大殿里崇明帝负手而立,景王身着蟒袍,二人目光皆落在供案前的青铜香炉上,气氛凝重如铁。
这是自景王暗杀风檀后崇明帝第一次召见他,皇帝心中对他的怒气似是消弭了些,不过说话语气依旧满含威严,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景王,“朕知道,你一直都在暗中在民间散布些‘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童谣兄终弟及,凤樘,你是觉得朕寿数太长了么?”
景王心中大骇,扑通一声跪倒在崇明帝身后,颤声道:“臣弟不敢!纵是给臣弟千万个胆子臣弟也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额头重重磕地,渐起一片血花,“臣弟散播此言,概因男儿传承血统才是维系正统最稳固的强硬铁链!”
崇明帝看着景王匍匐在地的身影,暮光在他背后荫出一片黑暗,在那片黑暗里,崇明帝忽然想起风有命让他不甚吞下绝子药那日。
那日风有命被锦衣卫指挥使按压在太极殿白玉砖上,他怒极指着她鼻子大骂,她却被摁着也仍旧不屑地笑。
风有命道:“君臣父子宗族,说到底靠得是女人肚子里的一根脐带才能繁衍。真正能孕育龙脉的,不是你那未出生的太子,该是永乐才对!母系传承的龙脉,才是血脉正统。继你之后,只能是永乐帝。”
已死之人的回响在崇明帝耳中掷地有声,时隔多年击得他脑海思绪混杂,不禁低声道:“永乐帝”
景王闻言一悚,惊呼道:“皇兄!”
崇明帝很少有这样失神的时刻,他被景王的大嗓门呼叫拉回当下,又道:“祖制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防止皇权继承陷入不可预测的混乱。而权利的合法性,往往需要对祖先规则的重新诠释来巩固。她正在这样做,凤樘,你若是想打赢她,尽管出招去战吧,只有一条,莫再伤了她性命,否则,朕定要了你的命。”
权利的交接,从来不只是名分的更迭,更是实力、人心与时运的复杂博弈。
二十多年前风有命传播女学,打破了禁锢晄朝女子的世俗伦理高墙,她们得以从重重桎梏中寻到另外的活法,然这种活法被女祸案破坏得精光。
时隔数年,风有命的学生被命运指引着翻覆朝纲,携数十万大军与新型武器卷土重来,强硬手段迫得整个大晄都不得不低头伏法。
宗教礼法,看似铁板一块,实则正在历史的浪潮中不断被重新塑造。
景王知道自己是崇明帝手中的棋子,但这棋子他当得心甘如怡,他与崇明帝意愿一致,大晄国祚应系于皇室男儿血脉身上。
皇权的延续,始终应该建立在当下的实力权衡和对过去规则的继承之上。
崇明帝离开后,景王向前走了几步,手指轻轻拂过供奉神主的龛框,指尖沾上些许尘埃,最后落在建明帝的牌位上,“我既然斗得死凤霆霄,就更斗得过凤莳的女儿。父皇,你若当年传位于我,又岂会生出诸多事端。”
景王指节逐渐发白,直至毫无血色。
***
至柳娥家暴案已过数日,三法司今日终于开堂公审。
宣武门外的三法司衙门前,比上元节的灯市还要热闹三分。寅时刚过,街面就已被闻讯而来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南至骡马市,北到正阳门,连酒楼的窗棂前都扒着探头探脑的看客,可谓万人空巷。
辰时三刻,三法司堂官鱼贯而出。大理寺卿聂杨鸿居中坐定,刑部尚书甄永明、都察院左都御史秦彰分坐两侧,陪审席上是涉案官员礼部左侍郎风檀、礼部尚书龚义彬以及刑部同都察院相关官员。
“带罪妇柳娥上堂!”衙役高喝一声,铁链拖地的哗啦声传上公堂。
柳娥俯首跪地,在刑部浮屠狱中她没受到刑罚,因此身上还算干净,没有血迹。
甄永明拍下惊堂木,道:“柳娥家暴案本没有资格受三法司共同审理,然其牵动着《婚律》中‘夫为妻纲’条文的存废之争。”
礼部今日来了很多大儒来辩经,他们是‘妻殴夫徒一年,夫殴妻无罪’的辩护者。甄永明同风檀交好不是什么秘密的事,他们听罢甄永明的话,喉中辩语几乎要阻不住脱口而出。
接下来是物证展示环节,衙役将李挺抬上堂来,白布掀开,李挺的尸体展现于众人眼前。
衙役道:“死者胸膛总共有二十三道刺伤,表皮碎烂,内脏受损,勘察为失血过多而死。”
“毒妇!”柳娥的公公捂着心口,老眼横泪,指着柳娥骂道,“你个天杀的小娼妇,害死我李家独苗!还有脸求到权贵面前保你不死,你快些去死吧你!”
他边说边要踹上柳娥,衙役将他制服在地,道:“肃静!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
他被压制着又怒目看向柳娥婆母,挣脱开衙役的桎梏将她踹倒在地,怒叱道:“你也是个该死的!母鸡不下蛋,光生了这么一个,以后谁给我养老啊!”
柳娥上前护住婆母,施暴者被衙役捆着带下公堂。
礼部尚书龚义彬道:“《礼记》有云,‘夫妻一体’,又云‘夫为妻纲’,纵然丈夫狂躁易怒,但丈夫管教妻子,乃伦理之道。我等以为,柳娥杀夫,纵有万千理由也不该,当应刑法之刑。”
大儒们皆纷纷应是,甄永明将一切收入眼中,余光看了一下不动声色的风檀,又将目光转到龚义彬身上,声音清亮如钟,“龚大人既提起《礼记》,那我倒要问一句,《礼记》亦云‘礼者,天地之序也;义者,天地之理也’。敢问龚大人,何为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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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永明声音陡然变厉,道:“以强凌弱,以暴制人,便是龚大人口中的伦理之道?”
龚义彬道:“甄大人休要狡辩!夫妻之间的事,自有家法约束,轮不到朝廷律法越俎代庖!若依你之意,丈夫教训妻子便要治罪,岂不是乱了尊卑!”
“尊卑?”风檀开口,抬眼眸中锋芒毕现,她从座位上站起身,官袍下摆扫过椅腿,走到堂中,“若尊卑是靠拳脚维系,伦理是靠暴力支撑,那这纲常,不要也罢。”
风檀走到柳娥身畔,撩起她衣袖露出淤血斑斑的胳膊,上面还有数条毛虫般的伤疤,“柳娥嫁入李家三年,每日操持家务,侍奉公婆,未曾有过半分错处。而李挺酗酒之后对她时常打骂,下手从无轻重,她身上还有很多这样可怕的伤口,诸位大人要看看么?她的反抗被诸位视为大逆不道,十恶不赦李挺打她被诸位当做家务事,那么她杀李挺为何不是家务事?”
龚义彬顿时气得抖了胡子,“你!”
自风檀来到礼部任职,他一个礼部堂官,决策却时常被反驳,不允上递。他心中对风檀怨怼已久,如今辩驳不过,脸色涨成猪肝色,“风大人一张好嘴,巧言令辩!”
风檀道:“昔年凤待姊被高治臻一脚踹没了孩子,流产过多失血而死一案,审案中一方坚持伦理优先的原则,主张家庭暴力应属‘非公室告’的范畴;而另一方则倡导将家庭成员视为独立个体保护,那时双方议论不下,皆因大晄律法不公,广涵不够,遂为了皇室公主颁发新法,若男子打死的是贵族女眷,则另当别论。”
公主之死一案可引为今日判例,可它招致的结果并不足以让施暴者畏惧,毕竟法律维护的仅是强权贵族,在此之外,还有很多平民百姓中的妇人们在遭受丈夫拳打脚踢。
“如此可见祖制亦有弊,风气当革新。”风檀声调陡然拔高,目光扫过三法司主官,也扫过在场每一个人,“自开国以来,因家暴致死的女子,每年不下百例。可律法之中,竟无一条明确界定家暴之罪,只因她嫁了人,成了他人妇,以过失杀人轻判!多少施暴者如今在逍遥法外,多少女子含冤而死!我这里有一份柳娥遭受家暴时邻里甚至李挺亲母的证言,诸位可传阅一看。”
一纸证言写得歪八扭曲,下面密密麻麻印满了手印,风檀道:“长期以来法律纵容夫权,女子求助无门,我今日便是向三法司、向陛下、向天下进言——家暴非家务,当入律法,从重定罪!”
“风大人说得好!”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喝彩,紧接着叫好声此起彼伏,如浪潮般席卷而来。
柳娥在一片嘈杂中对着风檀道:“风大人,我在公堂上跪着,我却觉得我本该站着,我没有错。”
风檀声音沉稳却带着千钧之力,她又一次向她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拉起同她一般站着,肯定道:“柳娥,你没有错。”
‘妇’字怎么写?
‘女’字旁边是一座被推倒的大山。
这座大山压了她们千百年,正在新的时代被缓慢推倒。
风檀拿出新拟好的法条,呈给上首的三法司堂官,道:“请改《婚律》第三十七条,废除‘夫殴妻无罪’条,增设‘家庭暴力罪’,明确家庭暴力范畴,使受害者可及时寻求司法庇护。”——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完结啦,感谢还在看的宝子们,最后两章降落红包,谢谢你们[彩虹屁][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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