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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附庸风雅。

……

云芹十二、三那两年, 文木花从隔壁刘婶婶那买得一株蚕豆苗。

那年天时差,风不调雨不顺,庄稼人家也常上山寻吃的,人人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 便是“惨过十九年”。

建泰十九年那年, 阳河泛滥, 民不聊生, 以此类比, 可见,保兴元年那年如何艰辛。

人一多,山上也打不到多好的猎物。

云家人吃了一整年菽豆拌藜藿,看到绿叶, 大家嘴里便泛苦。

所以这株豆苗,让云家几个小孩馋得不行, 二月种下去,眼睁睁看着它长出豆荚、结了饱满的果实。

六月的一天, 云广汉和文木花去赶集,家里就剩云芹几人,他们对蚕豆下手了。

八岁的云谷和知知捡干草, 云芹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坑,把一粒粒蚕豆埋在地下烤, 只留一个口子,用铁钳搅动。

干草不经烧,很快要没火了, 云谷突的掏出一本书,豁了个门牙,说:“这是爹娘房间垫桌脚那本书。”

云芹记得这本书, 既是垫桌角,应该没大用。

原来是小人画,她便盘腿坐下,看一页,撕一页丢到火中。

知知陪她看,奶声奶气道:“大姐,他们不穿衣服!”

云谷:“哪呢?”

云芹立即合上书,双目炯炯。

她突然意识到,这估计就是村中妇人,偶尔会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的东西,不是小孩能看的。

好在这时,坑里传出闷闷的荜拨声,云谷和知知欢喜:“蚕豆裂了!”

云芹把薄薄一本书都丢到火里,火光跃动,少女的清丽的面庞,些微泛红。

她利索地用铁钳翻出烤蚕豆,焦黑的豆荚,裂了一道细细的口子,露出鲜嫩的蚕豆,粉糯甜香。

蚕豆很满足三小只,吃得几人嘴巴黑黑的。

同样的,因蚕豆若弄不全熟,吃了可能要闹肚子,太过胡来,文木花也赏了他们一顿“竹笋炒肉”。

过去的事,本来云芹也不大记得了。

再次意识到男女之别,是出嫁前的那一夜,文木花苦口婆心,跟云芹讲的“道理”。

但就像水中月,太过遥远虚幻,不如到嘴的美味蚕豆让云芹印象深刻。

所以,就在前一刻,陆挚贴着她的唇,云芹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只有“好轻”。

其余的,她还没来得及细品,陆挚却点到为止,她才抬起头,好奇地问出那句:“这就没啦?”

便是这句,让陆挚的眼神微微一沉。

他又亲了下来,气息发紧,轻轻吮了下她的下唇。

及至此,云芹才终于忘记了蚕豆,反而唤起了更深更远的记忆——在她很小的时候,吃过的云片糕。

柔软得不可思议,又甜滋滋的。

青涩的唇瓣,缓缓相互摩挲,他们都十分生疏地探索,光是这么亲着,足以蒸得耳尖泛红,唇上潋滟。

什么蚕豆,什么云片糕,云芹全然想不起来了。

其实她自嫁给陆挚,并不是没有亲近的接触,比如碰手肘,比如擦汗。

一张床都躺过来了。

但大多数时候,云芹都心如止水,她只是觉得,文木花就是这么对云广汉的,她当然也可以这么对陆挚。

成为大人的第一步,是模仿大人,索性,模仿起来并不难。

但是,亲吻是不一样的,她从没见过旁人亲吻,无从模仿,全是本能。

这是一种全然属于他们的,私密的感受。

忽的,门外传来几阵脚步声,并春婆婆一句:“哎哟,小祖宗,别跑,老婆子跟不上你了!”

屋内两人,像是被火燎了一下,迅速分开。

云芹埋头,翻动桌上那旧旧的笔筒,把几根笔都拿出来欣赏,小声咕哝:“这个笔可真是笔。”

陆挚轻轻笑了声,他音色一点点低哑,听得云芹耳廓发痒,不由抬眼,就看他蜷着手指放在唇前,侧着双眸,也在看她。

他的眼底是半山腰上的一汪泉水,宛转流动,浮光跃金,非常漂亮。

云芹赶紧低头,把笔塞回去。

也就是这时,何玉娘进屋来,她起先在何老太那边吃饭的,嘴里还嚼着饭,道:“蜻蜓,蜻蜓!”

原来她吃着晚饭,听说云芹回来,惦记着竹蜻蜓,就急着来玩。

云芹终于找到事做了,赶紧去翻包裹,找出知知那只竹蜻蜓,顺便把那包兔肉给春婆婆。

春婆婆嘿嘿地笑,有种心思被小辈看透的难为情,但也总算拿到心心念念多日的兔肉。

竹蜻蜓和彩线鞠球,两样玩具都保管得很好,她们都是惜物的人。

何玉娘捧着竹蜻蜓,一边跑出屋子一边欢呼,春婆婆拉着何玉娘:“来玉娘,我教你玩。”

何玉娘躲开春婆婆:“我会!”

说着,她双手旋转,竹蜻蜓在半空中打了一个旋,竟往她们身后飞,“咻”的一下,从窗户飞进屋中,掉落。

云芹笑了笑,伸出左手去拿,没留意陆挚也伸手来,突的和他们的指尖撞到一起。

二人抬眼,又齐齐朝窗外看。

何玉娘:“蜻蜓呢?”

云芹右手拿起竹蜻蜓,从窗口递给何玉娘,何玉娘或许是受春婆婆影响,也要教云芹怎么玩:“两只手转起来!”

云芹小声:“我会的。”

何玉娘用双手搓着竹蜻蜓,又想教陆挚:“你呢?”

陆挚轻笑:“母亲,我也会。”

何玉娘“哦”了声,拿着竹蜻蜓自去小院子玩了,春婆婆还唠叨:“饭没吃完呢,先回去吧?”

云芹和陆挚看着窗外,春婆婆追着何玉娘跑,两人都没有动。

窗下遮挡处,一只大手,攥着稍小的手。

他们手上各自有大小茧子,摩挲在一起的地方,是粗糙的,却让人心口泛软。

陆挚垂眸,缓缓看向云芹。

她只顾盯着外面,似乎察觉他的视线,她悄悄眨了眨眼,象牙白的面颊上,抹上一层淡淡的粉。

陆挚抿了抿唇。

心口还在狂跳。

竹蜻蜓在何玉娘双手一旋,高高飞起,叶片疏忽切换之间,黑夜轮转白日,秋阳杲杲,一个华美的彩绘竹蜻蜓,“啪”的掉到地上。

婢女捡起竹蜻蜓,重新递给秦琳:“琳哥儿,玩。”

一岁多的秦琳手上没力气,拿着竹蜻蜓挥着,又甩了出去。

很快,秦琳腻了竹蜻蜓,“嗷嗷”哭了起来。

秦家十分安静,秦员外活到这个年岁,十分惜命,近几日去庙里吃斋养生。

秦琳的嗓音贯穿家宅,更有种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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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之感。

好一会儿,婢女又给秦琳找到玩具,哭声收歇。

听到秦琳哭,汪净荷没动,她有些倦倦的,倚在引枕上。

贴身婢女给她捶着小腿:“夫人,听说姑爷前不久,才去了长林村。”

汪净荷:“为玥哥儿读书的事,是苦了他了。”

婢女:“不是,夫人忘了吗,长林村有谁呀,有那个云芹,她就是嫁去了长林村!”

汪净荷示意婢女别说了,她看着书房的方向,沉默了片刻。

秦聪也在家,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

只要秦员外不在,他便常常这样,连日没个好脸色。

忽的,书房门开了,秦聪握着扇子进了卧房,面上稍稍平和,对汪净荷说:“我今晚不在家吃,你和琳儿自己吃。”

汪净荷起身:“你要见谁?可是林伍那些人?”

秦聪张开手,让婢女换好外衣裳,戴上巾帽,一派文人风格,方才说:“林伍他们怎么了?”

汪净荷:“这些人吃喝嫖赌,没一个值当结交的。”

秦聪:“我也不过和他们玩玩,哪里能当真。”

他如今的“地位”,和以前截然不同,当然不想自降身份,和这群没根基的汉子交心。

只是,也只有和他们在一处,他才有优越感,而不是套着义子的身份,叫人指指点点。

眼看秦聪出门,婢女暗示汪净荷让人跟着看看,就怕秦聪还是要去长林村。

汪净荷想了想,到底同意了。

……

却说秦聪倒也没骗人,他不是去长林村。

那天发生的事,让他心里结了一个疙瘩,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这段时日,一直在琢磨如何能找补。

他记起林五那群人,有一个姓何的,经常跟着众人鬼混吃酒。

于是,秦聪到了酒楼赴约,和众人寒暄几句,问起何善宝:“你姓何,和长林村的何家,可有干系?”

何善宝被点到,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他何家在县城,还有点名气!

他忙说:“秦三爷,我家就是长林何家,祖上是冯家的庄头,可惜啊,唉!”

提到冯家,众人也唏嘘几句。

冯家是在建泰年间败落的,到这年头得有二十来年,子孙定都死绝了。

秦聪嘴角含笑:“这么说,陆秀才是你表亲了?”

何善宝:“倒是如此……”

林伍插嘴:“别提什么陆秀才,太不识抬举了,我就没见过那么能拿乔的人。”

“就是,叫人三催四请,不过是因为我们好奇,结果还真让他得意起来了。”

几人奚落陆挚,何善宝面上十分尴尬。

全是何善宝在外拿陆挚当谈资,引得朋友们想见,但陆挚一直不应,朋友们也因此,都觉得被落了面子。

何善宝说:“不谈他,不谈他,扫兴。”

秦聪听了众人一阵抱怨,便又说:“原来他是这个个性,怪道……”

秦聪是这群人里的核心,他都这么说了,自然无人不捧着他的话:“怪道什么?”

“莫不是这陆秀才,还得罪了三爷?”

“……”

何善宝也着急:“他可是做了什么?”

秦聪收起扇子,缓缓说:“我家那玥哥儿,大家也是知道的,虽然顽皮了点,底子可不差。”

“父亲想送他去延雅书院,偏陆秀才任书院西席,不肯收,那言语里,恐是瞧不起玥哥儿。”

这话落,众人激愤,又是对陆挚好一阵激骂。

何善宝也埋怨起陆挚,这下倒好,连秦聪也敢得罪,他脸面如何挂得住。

秦聪又说:“可惜,陆秀才是个有学问的,父亲大人还是想让玥哥儿去延雅书院。”

林伍道:“都说他是十四岁得秀才功名,不过都过去七八年了,他还是秀才,算什么天才!”

又有人说:“是了,他要真有本事,怎么拖到这时候?”

秦聪看向何善宝,陆挚成众矢之的,何善宝如何敢再吹陆挚,跟着说:“就是,要是真有才能,至于来此地教书?”

林伍:“你家大伯不是挺敬重他吗?”

何善宝:“真敬重,还是假敬重,鬼知道呢。”

话赶话,林伍提出:“荣合堂那五十多岁的老学究,王秀才,本事不用我多说,我和他有些私教,不若就请老秀才出山,镇镇陆挚。”

荣合堂就是阳河县县学一部分,教授学童、童生。

“就是,陆挚若比不得老秀才,想来秦老爷识破延雅书院,就不会让玥哥儿去了。”

“……”

几人一言一语,便揽下秦聪的“重担”。

及至此,秦聪方拱手:“有劳诸位了。”

……

夜里,何善宝悄悄回到东北屋,邓巧君擎着灯在屋外,冷笑看他:“又死去县里玩了?你可知我早上和做工的吵架了?”

何善宝:“嘘,嘘,我跟你说一件好玩的事。”

他赶紧说了老秀才的事,邓巧君扬眉:“真的?什么时候?”

何善宝:“就过几天!你要不要凑个热闹?”

邓巧君拧他耳朵:“哼,难为你还记得我。”

何善宝又是捏肩捶腿,伺候好了邓巧君,两人对接下来发生的事,充满了期待。

何善宝想的是,让陆挚瞧不起他的朋友,被揭了脸面,也是活该。

邓巧君想的就更多了。

从第一次在厨房,被云芹杀鱼的气势吓到,再到最近,她逃了厨房差事,给云芹的钱,多多少少都快一贯钱了。

要不是何老太压着,她才不想给钱呢。

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她也想扬眉吐气一回,干不过云芹,还不能瞧秀才出糗么?

却说几日后,风飒飒,落叶萧萧。

早上,陆挚照常用过饭,去私塾前,背上一个收拾好的包袱。

包袱里面有一身换洗的新秋衣,两个大饼干粮,一个水囊,一条擦洗巾帕。

因为今晚姚益请他用饭,不好来回跑,他要留宿私塾。

出门前,云芹说:“现在天气凉了,在外面睡觉,别着凉。”

陆挚只看着她笑。

云芹原先只是和文木花那样,叮嘱云广汉。

可是被他这样温和地看着,她也多了几分羞赧。

等陆挚走了,云芹套上暖和的秋衣,梳了个堕马髻,又给何玉娘编了个丑丑的头发。

何玉娘已然习惯了,捧着镜子看了看,突然蹦出一句:“手残。”

云芹:“嗯?”

何玉娘只好多说几个字:“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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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手残。”

实际上,何老太第一次看到云芹给何玉娘编的发,骂得可脏,还好何玉娘记不住。

云芹细品“手残”二字,不愧是何老太,一针见血。

她点点头:“是手残。”

何玉娘却不太能理解,她握着云芹的手瞧,好像有点担心她受伤,皱起两条眉头。

云芹把手来来回回给她看,何玉娘没看到伤口,才松口气:“不手残!”

云芹笑了:“那就不手残。”

这时候,胡阿婆找来了,她敲敲门,道:“陆娘子?”

原来胡阿婆听到外面有人叫门,问了下,是来找陆挚的。

“信差?”云芹疑惑。

胡阿婆:“对,是阳河县信差,我也奇怪,若没有加钱,这信可不会送到咱们家来。”

正说着,云芹就到了门口,门外是一个年轻后生,戴着一顶差役笠帽,他得知云芹是陆挚妻子,躬身交出两封信。

差役道:“两封信都是盛京的张老爷加急送来的,并托驿丞带一句话:盼速速回信。”

这五个字,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才能送到这个小小村庄。

那两封信十分厚,封上字体,龙飞凤舞。

云芹掂在手里,里面估计还有别的重物。

盛京对她而言,是个很遥远的地方,她听说陆挚是从盛京回来的,只他不主动提,她也没问过。

这信让她有了些许实感。

又想起当时陆挚寄信,是要寄给老师,老师那可是尊长,恐怕有急事,陆挚今晚又不回来。

云芹决定送信去私塾。

今天轮到她做饭,邓巧君是靠不住的,她去问何桂娥、李茹惠能不能帮忙,她各给二十文。

李茹惠:“既然是急事,你尽管去,钱也不必提。”

何桂娥也立即点头。

云芹郑重道了谢,本想和何老太说一声,无奈老人家苦寒,才秋日,就睡起长长的觉,过辰时三刻,还没起。

她托何玉娘带个口信,就出门去。

云芹不太知道延雅书院的路,不过,长林村也就这个私塾。

她一路问人,连路边的耕牛也问了一遍,终于,看到延雅书院的影儿。

云芹手搭在眼前做棚,眺望了会儿,心想,就是个茅屋嘛。

待要继续走,云芹听到有人叫她:“弟妹!”

云芹认出来人,正是陆挚的好东家,姚益。

云芹也招呼:“延雅兄。”

姚益笑道:“我远远瞧着就觉得是你,你是来给拾玦送东西?”

云芹:“对,给石觉送东西。”

才两句话,姚益就掩唇打呵欠,十分困倦,云芹看在一枚枚五两银锭的面上,道:“你也送东西?可要我顺手带过去?”

姚益:“不不,我是听说有个县学的老秀才,要和拾玦比试。”

云芹:“比试?”

她脑海里浮现,陆挚一脚把老秀才铲倒的画面。

要赔钱的吧。

姚益解释:“是了,大抵是比诗词。”

云芹:“哦。”悄悄松口气。

姚益出手阔绰,在长林村、阳河县,也交到各层次的朋友,这头有人要为难延雅书院,他就收到通风报信。

不管如何,他拿延雅书院当事业,决定几年后交差给家里老爷子,不能砸在这些无赖手里。

所以他得去调停。

云芹问:“这种踢馆多吗?”

姚益:“踢馆?这说法也不算错哈哈,倒也还好,毕竟文人都是要脸的。”

云芹便以为,姚益过去,是要维护陆挚脸面。

……

那荣合堂的王秀才,是建泰年间的秀才,生得瘦瘦的,一把长须,面色清苦。

他不愿掺和这种事,他教书几十年,没教出几个能十四岁中秀才的,自是不会轻视陆挚的才学。

再者,王秀才食县学俸禄,有地位,有脸面,何必为难后辈。

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有个赌鬼儿子,实在是个无底洞,林伍请他出动,花了五十银两,他就心动了。

这几天,他好好准备一通,先发制人,肯定要对自己有利。

他最擅长咏梅诗。

当年他考上秀才功名,正是那年院试的诗题以太。祖偏爱的“梅”为题,而他破题巧妙,得评审青睐。

虽后来他在科举上再无精进,但他的咏梅诗,他敢说整个阳河县没谁能比得过。

他细细思索了几日,把当年科考的咏梅诗拿出来,又改了改,便觉得好了,陆挚再如何做,也比不过他。

可惜如今才秋,虽有绿萼、朱砂等品种,它们都得再北方一点,阳河县的早梅还没开。

总不能为了一首诗,专门让人去运一盆梅花来,多费钱。

王秀才正苦于没有梅花,没想到,这群没读过书的泼皮们,脑子很灵活,说是可以咏梅花的画。

这可比专门弄梅花方便多了。

王秀才应答下来。

此时此刻,延雅书院牌匾下,聚着周边汉子、妇人,都是听说有热闹看,便来的。

“那是县学的王秀才,学识可厚了。”

“你说,要是陆秀才比不过,咱还要让狗剩读延雅书院吗?”

“……”

屋中,所有桌椅都移着,拼成大桌案,小孩们都坐在角落。

王秀才打量陆挚,见此子目光清明精亮,俊逸而温和,遇到这样的突发情况,竟也不慌不乱。

他心叹后生可畏,只是为了那五十两银子,不管如何,他非得打压这陆挚。

陆挚并不畏惧有人来试探他文采。

过去,更大的阵仗,他也都遇到过,只是,他并不喜欢闹得众所周知,失了切磋的初衷。

周围讨论声嘈嘈切切,王秀才把来意说明,并定题“咏梅”。

陆挚:“老先生,如今阳河县梅花还没开。”

王秀才摸着胡须,笑道:“谁说一定要梅花开了?”

有人捧了一幅画来,王秀才展开请陆挚看:“这幅画,是四年前,有个秀才在盛京卖的。”

“那秀才是为钱给父亲治病,将它五两卖给林家古董行,秀才的笔墨,在盛京已经绝迹,如今估价,少说也有二十两。”

“咱们就以此画为题,如何?”

陆挚尴尬地挪开视线。

这幅画,他当然很熟悉,当年父亲陆泛急病,他心乱如麻,笔触真是乱来。

然而胡乱泼洒的墨渍,生成的梅枝,却别有韵味,梅下还有一把古琴,更添几分隐士的闲情。

他不知道那画后来曾经谁的手,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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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新题东莱先生一句:“奉君以绿绮琴,报我以双南金。”注

那里里外外的闲人和学生,议论起来:“这画能卖二十两啊?银子啊?”

“切,我也能画。”

“那你画一个啊,就会吹牛,我看这幅画就很好看。”

“……”

王秀才看陆挚目光回避,道:“还是说,你想做别的题?”

陆挚回过神,道:“无妨,请。”

人家有备而来,不是这次,也有下次,陆挚不想多纠缠,令学童取下墙壁上一幅论语训文,挂上那幅墨梅。

这墨梅展开,众人再瞧,也没人说得出自己能画的话了。

王秀才在题上已经占尽便宜,没让陆挚先,而是主动道:“那我先来。”

他展开阳河纸,一边摆动手腕写,一边清嗓子,念起来:“墨梅风骨生。”

望着那幅画,陆挚记起少年时期,心里反而很平静。

转念间,他决定收敛锋芒,把诗写得和老秀才差不多,不分伯仲就好,免得平白树敌。

“傲雪不曾倾。”王秀才写下第二句。

林伍躲在人群里,率先鼓掌称好,众人虽不太懂,但听起来很顺耳,也跟着叫好。

王秀才找回几分年轻时候的意气,一口气写下后两句:“皑皑三冬紧,安邦九月平。”

这是一首五言绝句,先是颂墨梅风骨,后二句,又赞太。祖的功绩,太。祖喜梅,当初自南方起义、剿灭伪帝、遏制北方蛮夷铁蹄,到开启太平天下,只用了九个月。

可以说,此句一出,陆挚要如何写,都越不过去。

不是他文采不如人,是没人会承认他的更好,毕竟那会成否认太。祖功绩。

嫌脑袋不够掉吗。

陆挚轻轻抬眉,失了比诗的心情。

也难怪,分明不是梅花时节,却非要咏梅。

林伍又再次起哄,大家纷纷道好:“好诗好诗!”

何善宝和邓巧君在外面,邓巧君听得半懂不懂,但看陆挚沉默,她心中得意,说:“这回可是丢大脸了。”

何善宝:“就是!我看他完全不会做了。”

陆挚听到熟悉的声音,余光往屋外扫了一下,瞧是何善宝和邓巧君,他并无所动。

只是,他收回目光的下一瞬,重新定睛瞧过去。

云芹来晚了,看热闹也没有好位置,她只好踮脚,探着脑袋,左瞧右瞧。

发觉陆挚看到自己,她高兴地挥挥手。

林伍又带头说:“王秀才这首诗,真是宝刀未老啊!”

王秀才也十分满意:“过奖过奖。”

众人又是鼓掌,云芹也跟着鼓掌,她看老秀才的眼中微亮,似乎是……

崇拜。

陆挚:“……”

云芹一旁,姚益笑了:“弟妹做什么给王秀才鼓掌?”

云芹真情实感:“作诗就是很厉害。”

姚益:“你都不担心拾玦?”

云芹:“这是他们读书人的事,要我怎么担心。你呢?”

陆挚可是延雅书院的学究,比不过王秀才,延雅书院肯定要叫人嚼舌根的。

姚益哧哧笑:“我也不担心拾玦,我担心的,是对面没脸,太记恨我们。”

云芹明白了,他不是为了维护陆挚脸面,是维护对面的脸面。

她疑惑:“为什么?”

姚益惊讶地看了云芹一眼:“你不知道吗?”

屋内,陆挚也铺开纸张,他面色沉静,眉宇凝着淡淡的冷意,这让他周身多了一种凌厉之气。

他挽袖,沾墨写字。

王秀才捋着自己的胡子,他想到五十两银子,心情就好,又觉得自己教陆挚做事一回,十分得意。

不过,他以为陆挚要考虑更久一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有了诗。

他也好奇,于是,陆挚的第一、二句出来的那一刻,他就读出来:“花好遇知音,凉秋雅士吟。”

不错,平起的五言律诗,没有大错,但也毫无惊艳之处。

“乌笔描百枝,青蕊动千心。”

王秀才继续读出来,再看那画,果然是描百枝,这陆挚的观察能力,倒是一绝。

第三句出来的时候,王秀才面色便微微一青。

他没说话,林伍倒是急了:“还有呢?怎么不念了?是不是写得不好?”

王秀才这才说:“娓娓拂琴乐,丝丝绕梁声。”

是了,画上还有一把琴。

王秀才疑心陆挚要另选破题视角,冷静了一下,道:“陆兄弟,说好的咏梅,你这……”

话没说完,陆挚最后一句也出来了:“岂知文君意,宁与戴逵琴。”

陆挚将笔掷下,看向王秀才,语气温和,但目光锐利:“王先生,你就说,这是不是咏这幅梅花画作罢。”

这 最后一句,王秀才不念,林伍和何善宝几人急死了,忙抢了纸来瞧,却也不明不白,还有人问:“戴逵?是谁?”

卓文君不必多说,应了画上的“绿绮琴”。

乡野之人不清楚戴逵,王秀才却不可能不知道,那是从前的隐士,因琴奏得好,被权贵召见,不从,宁可砸了琴。

第一层暗喻,王秀才为了钱,在没有梅花的季节,强行当雅士,作了一首咏梅之诗。

第二层暗喻,梅花若知被人拿来附庸风雅,估计宁可不开。

假风雅,还不如学戴逵,宁为玉碎。

其中讽刺意味,令王秀才坐立难安,整个脸都红得都肿了。

转瞬,他额前浮起一层薄汗——

这首诗要是传出去,他彻底成为一个附庸风雅的小人,甚至借了太。祖事迹,那县学的差事,也别想保住了!

……

屋外,姚益:“你不知道吗?”

他实在忍不住笑道:“我是去年那科的倒数,假解元、‘同解元’。”

“陆拾玦就是真解元。”

云芹:“哇。”

姚益守着这个“秘密”太久了,今日终于说出来了,可把他爽死了,下一刻,只听云芹问:

“解元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注: 吕本中《老松》:“奉君以绿绮琴,报我以双南金。”

第25章 陪。

……

自陆挚诗成, 屋中陷入诡谲的静谧,总在瞎嚷嚷的林伍几人,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表态。

他们看不懂诗的好坏, 但看得懂王秀才、陆挚的脸色。

前者竟抬袖擦汗, 形容心虚, 似乎在斟酌什么, 吞吞吐吐, 犹犹豫豫。

而陆挚一手负于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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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一个五十多岁的长者比起来,他如此年轻,却有如得道者, 气定神闲。

围观的人中,也有觉出不对的:“王秀才输了吧?”

“对啊, 他写的是什么来的,嘶, 不记得了。”

“我觉得陆秀才那首更好念一点。”

林伍连忙把诗放下,思及此行目的,高声:“谁说陆秀才的诗好?我就觉得王秀才的好!”

他这一嚷, 还没等大家分辩,王秀才竟拽住他, 阻止他再说话。

他自己连声咳嗽:“咳咳咳!”

陆挚见状,微微弯起唇角:“王先生,还要比吗?”

王秀才半点不见方才得意, 连连欠身:“不敢不敢,陆老爷博洽多闻,适才是我心高气傲了。”

林伍哪知他态度会急转直下, 震惊又生气:“老头这什么话,你儿子欠了我……”

王秀才情急之下,甩手掌了下他的嘴。

林伍磕到牙,疼得倒吸一口气,他一圈狐朋狗友围成圈:“你做什么打人!”

“要打架?来啊,谁怕谁!”

“……”

何善宝撸袖子,要给林伍讨说法,被邓巧君狠狠掐住。

王秀才和这群乡汉说不清,他栽进他给陆挚挖的坑了,根本不敢赌,陆挚这首诗会不会传出去。

他巴不得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要给陆挚奉茶,他都乐意。

好在陆挚看起来,不像要追究到底,但是这群乡汉再纠缠下去,毁掉的是他自己!

眼看场上剑拔弩张,陆挚皱眉,冷声:“此地为学堂,你们出去闹。”

底下小学童们瞧着热闹,闻声纷纷缩起脑袋。

老师生气起来可太可怕了!

其余人也都一愣,陆挚神态肃然,他身上惯常的温雅文气,一扫而空,陌生而令人不寒而栗。

林伍几人下意识就调转脚步,想出去后再找王秀才的麻烦,可转念一想,他们又不是学堂学生,凭什么乖乖听话?

当是时,姚益终于挤着两层人进了屋,到处拱手:“诸位,我是延雅书院院长姚延雅。”

“古有清谈,今有文试,实乃雅事,但文无第一,鄙人书院的陆学究得胜,难免几分侥幸,也并非要因此事,和诸君针锋相对,鄙人欲在县城酒楼定几桌席面,还请诸位赏脸移步……”

看热闹的大部分不是文化人,姚益嘴里的话,听在他们耳里,不比叽里咕噜好多少。

所以,他说一句,就走了几人,等他把话说完,围观的人也都散了。

堪称神奇的驱散。

林伍又因空有钱财,腹无墨水,奉拽文为时尚。

于是,姚益几句话,巧妙化解了他的怒火,寻思自己虽然打压陆挚没成,他却也做了一件风雅之事。

他痛快答应姚益:“算了,不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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