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权与贵,天堂地狱(1 / 2)
李欢欢从这个城市失踪3个多月了。陈晓成的睡眠障碍症更加严重了。
在云南的谷良再次发出邀请,说四季如春、阳光灿烂的春城适合陈晓成解决睡眠障碍。头一年夏天,他刚患上失眠症,在云南旅游半个月,几乎就好了,回到北京却又旧病复发。
不过,北京的大夫说:“你这严重睡眠障碍症的主因是心病,是过于焦虑所致,心宽体胖,要学会放下。”
怎么放得下?
在首都机场过安检时,他递过去身份证和机票,心里顿生忐忑,故作镇静地把目光飘向前方的安检移动带子,避免与安检员目光相交。安检员提醒说,往前走近一些。他往前一小步,五官全部暴露在监视器下并被拍照存档,他听到拍照的声音,心脏也随之抖动了一下,不,这不是咔嚓声,而是盖章声。安检员看了他一眼,他也故作自然地看了她一下,还别说,这是双漂亮的大眼睛,一张年轻的瓜子脸,只是板着的面孔令人顿时丧失欣赏的勇气和乐趣,至少对这种状态的他而言是如此。她在陈晓成的机票上啪的一声盖上蓝色的安检章,然后不动声色地喊:“下一个。”
陈晓成快步向安检带走过去,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同时暗骂自己:“瞧这点出息,草木皆兵,怎么就沉不住气?”
直到登上飞机,摆放好行李,坐下来,系好安全带,他的心脏才彻底恢复正常,还好,看来没有被监控。
圈子里经常流传机场的惊魂一刻,某某总裁在首都机场被警察带走,或者某某市长在登机时被纪委拉走,然后就从朋友的视线里消失了,直到媒体报道出来。
他登上的是飞赴昆明的航班。
谷良开着一辆黑色的辉腾6.0w12在昆明长水国际机场接机。陈晓成拎着行李箱钻进车子,坐在后排。谷良说:“怎么脸色这么灰暗,看起来疲惫不堪啊?是不是最近夜生活太丰富,营养过剩,体力透支啊?”
陈晓成故作镇静:“我也希望夜生活丰富多彩,所以才大老远跑到云南寻求刺激。”
谷良一脚踩下油门,辉腾的瞬间加速性能很好,只用了6.1秒。他通过后视镜看了陈晓成一眼,说:“我看你不是来寻求刺激的,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最近一帮人都往这里跑,可能因为这里是边疆吧,从空间距离而言远离中央地带,心中会有种安全感。我拉你去一个地方,看能否治疗你的心病。”
这句话让陈晓成心头一热,还是兄弟好。去年夏天,刚患上失眠的陈晓成出差昆明,住在谷良家。他们喝着用弥勒葡萄酿造的高度烧酒高原魂,吃着从缅甸空运过来的海鲜。春城的太阳落山较晚,当京城黑幕降临,春城依然阳光明媚。酒足饭饱后,他们爬到谷良新近购置的当地最豪华的别墅社区——世博生态城的独栋别墅第三层的阳台上,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眯着眼,眺望形状各异的白云,粉红色的晚霞映照着他年轻而沧桑的脸。谷良点燃了一支香烟,猛吸一大口又吐出来,烟圈在夕阳的光辉中缭绕上升。他忽然有些忧伤地说:“我,何德何能,竟然能拥有这么奢华的别墅,与巨贾为伍?我这是做梦吧?小时候,暑假干农活回家,我的姐姐在路边摊花5毛钱买一碗炒面,我俩你一口我一口地边吃边往家走,心满意足。唉,那时候真是贫困,食不果腹啊。”
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
去年夏天谷良邀请陈晓成去了他的老家滇东乡村,一条清澈的河流绕村而过,梯田层叠,山花烂漫,乡人满脸笑容,惬意满足。谷良在村里杀了两只整羊,摆了12桌酒席,宴请60岁以上的老人,这个微公益活动已经持续了8年。每年的这一天,都是村里老年人欢庆的节日。
土豪谷良身上透露着可爱。在纸醉金迷、沉迷于声色犬马之际,还会偶尔腾出时间来回忆,那些贫穷、无奈、心如死灰的日子或者绝地反击的激情。他的可爱,也恰是维系他们这么多年感情、筑起心灵信任的基础。他们刻意麻醉自己,不愿回忆惨淡的过去。过往是用来怀念的,还是用来警醒的,抑或是用来激发自己如蛇一样痛苦不堪的蜕变的?
那个夏天的晚上,神经质般的忧伤过后,谷良又恢复常态,在微信上贴了一则征婚启事,写得煞有介事:“欲聘精通英文,富有姿色,富有革命思想,长于政治、外交,不尚虚荣,年龄在25岁以下者为内助。”甫一发出,各色评论就如潮涌来,这家伙友人遍四海。一位安居拉美的哥们儿评论:“哇,百年前国母的条件啊,国籍没要求吧?去说英语的国家随便找。”“都喜欢这么年轻的?”这是一位为人妻为人母的媒体朋友说的,语气中透着青春飘逝的遗憾。一位公关行业的年轻母亲酸溜溜地寒碜他说“村姑就挺适合你”。更绝的是那句“死了这条心吧,提这样要求的基本活该单着”,怒气冲冲,怨气十足,这是位个头儿高挑的做市场的曾经漂亮的剩女,如今35岁了。陈晓成嘲笑他:“瞧瞧你的人品,怎么飞来的都是轰炸机?”他大言不惭:“钱锺书的一句话,说的就是她们:爱情多半是不成功的,要么苦于终成眷属的厌倦,要么苦于未能终成眷属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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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春城下起了雨,先是毛毛雨,后来逐渐大了起来,一些行人在雨水中仰着头、张着嘴,尽情吸吮。谷良说:“瞧瞧,这就是当年雨水最充沛的南疆,竟然连续3年出现干旱,这或许就是人定胜天思维引发的灾难吧。”
他直接拉着陈晓成去了春城郊区,四合院式的中式别墅掩藏在茂林修竹之间,铁门打开,狗吠鸡跑,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味。陈晓成下车,张开双臂,仰头朝天,双脚岔开,张嘴使劲地大口呼吸。谷良说:“别矫情了,进去参加一个沙龙,他们已经开始了。”
一堆篝火,蹿着火苗,四周围坐着一些大佬,火苗照亮或饱满或清瘦或皱纹纵横的面颊,把他们一起放在某个财经杂志的封面上,就是年度经济人物的大荟萃。
陈晓成悄悄找了个不起眼的靠后的位置坐下来,谷良坐进他们中间。
沙龙没有主题,他们天南地北地侃着大山。他们当中有:黄岩,石油设备大佬,在哥伦比亚大学做访问学者,年届花甲,精通民企经营管理之道,是国内各大论坛座上宾;林英豪,商业地产大佬,五星级酒店遍布四大直辖市,最近在转型,准备奔赴法国购买波尔多最大的酒庄;章锐,国内利用资本推动中药现代化第一人,加拿大留学回国创业,理想是让中药以科学的名义走向西方世界;牛教授,所著的与投资有关的书籍,一度出现洛阳纸贵的现象,是巴菲特价值投资与中国本土化研究先驱……不得不提这栋别墅的主人,赴美留学的武总,谷良大哥,是当年最年轻也是被寄予厚望的局级干部,组织部门把他从改革开放最前沿城市选派留学,打算学成归来担当大任。后来他因故留美经商,当年最惨烈的一笔生意是海湾战争时炒石油期货血本无归,不过滞留美国期间他开了中餐馆,成为穷学生免费打牙祭填饱肚子的场所,同时也是留学生打工挣点生活费的平台,网聚了优秀的力量。由于武总的豪迈与睿智,即使回国发展,也依然是已成为企业家、投资家、银行家的这些学子心中永远的大哥。
黄岩在讲述他在哈佛一年来的生活感悟,以及对于当前国内经济发展形势的判断。与会者安静地听着,像是回到了少年求学时代,倾听是对讲述者最大的尊重。
黄岩说:“企业做到一定规模,每一次管理转变、公司重组、战略方向转移都耗尽心力,伤筋动骨。相比企业,政府是一个大得多的机构,改革的难度成几何级数增长。企业家不能只期待政府解决问题,解决不了就发牢骚,企业家更应该积极行动自我改善,改革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一个组织的事情,中国的改革和现代化需要全社会一起努力。有些改善并不难,比如我们不要吃鱼翅。”
“到哥伦比亚后我能够心平气和地看中国,很容易理解中国的现状。在国内的时候总是觉得改革的力度不够,到了国外心情沉静下来,能够更清晰地思考中国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迈进所走过的路程,它已经经历第一个100年,可能还会需要第二个100年。”
言谈间,一位香港的影视投资人接了一个电话,刚站起来,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到他惊叫起来:“什么时候?因为什么?”
所有人都停止了交流。这位投资人神色黯然地回到座位上,抬头,泪水在眼睛里打转:“黎亮昨晚突发心梗离世了。”
他们面面相觑。
陈晓成心里一惊,黎亮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他的企业作为文化产业的一匹黑马,正在奔向ipo,有望成为影视产业第二只牛股,预计市值会突破30亿元。
这位操着粤式普通话的投资人说,黎亮是一周前因协助调查被带走的,在审讯中可能紧张过度,诱发了心梗。
仿佛一颗重型炸弹从天而降,精确制导,在这个有雨的夜晚,轰然炸响,让这些人刚刚筑起的信心与希望的堡垒,瞬间坍塌。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黄岩神情尴尬,他们都知道黎亮为何被带走协助调查的。也许,包括在座的每位企业家、投资家和银行家,身上都存在“原罪”,这个自从改革开放以来就存在的肌瘤,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潜伏在他们体内,难道他们就不能自我掌握引爆装置吗?
天色渐晚,火苗吐着猩红的舌头,在每一张沉默的脸上舔着,火烧一样的痛。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牛教授:“民企应该远离权力,学者也要远离。”
“对,权力随时可能成为魔鬼,和财富一沾边,它的魔性就难以掩盖,所以,警惕和远离它才是上策。”谷良接过话。
在南方拥有一支足球队的宋总说:“怎么可能做得到?从来没人能远离权力,且权力本身并非妖魔,关键是权力有没有被滥用。”
“我说的远离权力,是不要与权力合谋,不要委身于权力。”牛教授补充道。
“这是全球通病。”在纽约华尔街经营20多年的金融家楚博士说,“即使在美国,也同样存在权力与经济的博弈关系。比如选择一般性行业,不会跟上层建筑打交道。但一旦发展壮大,美国大部分商人天性迷恋政治,比如硅谷,他们大多数是属于充分竞争的行业领域,享受天堂般的待遇,但这帮人也不少经常跑到纽约和华盛顿,深蹲、游说,攀附权贵,与政治家交朋友。至于腐败,美国同样存在,比如伊利诺伊州,中产阶级崛起,政治腐败,有几任州长因腐败而被关押进监狱。之前奥巴马当选总统时留下的参议院的议员遗缺,就被拿来做了交易,产生了腐败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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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比较,中美两国则是腐败程度不同和产生的方式不同。时下党和政府推动的既打苍蝇也打老虎的反腐雷霆手段,我们都寄予了厚望,也许中国民营企业发展的又一个春天到来了。”熟悉美国政治生态的任教于中欧商学院的曹教授补充道。
有人揶揄说:“广东一家地产商曾经标榜从来不给官员送礼,后有记者反问:你不送,你公司其他人也从来不送吗?他哑口无言。”
雨岚教授说:“去年5月1日一个企业家在聚会上说,现今做企业不容易,企业家把握好自己很重要。我提了几点:一是挣正当的钱,别期望一夜暴富,那样早晚会给自己惹祸;二是对权力要有敬畏,与权力保持一定距离;三是企业家们要团结,要坚决维护自己的正当权利,不要沦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武总长吁一口气,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我觉得企业家阶层应该更多地自省、自律,还有自我保护。”
“那就用脚投票吧。”有人建议。
黄岩摇摇头:“逃避不是解决办法,未来就在我们身上,企业家不要去抱怨,不要用移民的办法应对社会的不确定。企业家精神很重要的一个就是冒险精神,如果我们都移民出去,企业家的作用也就消失了。滔滔江水是一股股溪流汇集而成的,中国的未来应该是民主、公平、正义、光明的,我们就像涓涓流水那样,要从自己、从自己的企业做起。如果自己不这样做,总是指望上面去改,那是没有希望的。”
独坐一旁的陈晓成,此时一种潜伏许久的念头像野草一样在心里疯长。想起即将到来的风暴,除了如此选择,他还能怎样呢?
陈晓成这次赶到云南,是过来寻找他的叔叔的。他的叔叔安静地躺在一个叫老山的地方,30多年了。他就像自己一个童年时的梦,在自己失意、落魄、懈怠或者焦虑不堪的时候,就会听到叔叔坚毅地说:“坚持,坚持,站起来就是胜利!”
他有一个梦想,期待某一天,自己意气风发,胸戴鲜花,体面光鲜地来祭奠叔叔。但是,现在算什么呢?
叔叔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4岁半时的那年冬天,家里挤满了人,每个人都笑逐颜开,说着一些祝福的话。大家围着两张桌子而坐,桌子上摆着红烧肉、山药炖排骨等令他流口水的丰盛午餐,大人们边大块吃肉边谈笑着。他围着桌子转,一些亲戚偶尔会夹起一块肉塞进他口中,那是只有过年才能尝到的美味。
然后,他就看到胸前戴着大红花的叔叔,被亲戚朋友簇拥着,送到两里外的镇上,坐上东风牌敞篷汽车。他从大人们的议论中听到“当兵”这两个字,幼小的心灵充满憧憬和向往。
但是大半年后的那个夏天,他5岁多,跟随大人到村里唯一的大晒场上。晒场上哭声一片,爷爷、奶奶瘫软在地,哭哑了嗓子,当初夹肉给他吃的亲戚朋友都来了,脸上悲悲戚戚。
一位戴大红花的解放军在声泪俱下地讲述他们在前线的故事,有关叔叔的英勇,他听到奶奶哭喊着叔叔的名字,叫他不要忘记了回家的路。
他清楚记得慷慨陈词的解放军叔叔多次提到他叔叔的名字,还听到“英雄”两个字,村庄里的人,坐在那里,神情肃穆、庄重,“英雄”是多么让他们敬仰!
他悲伤的小心灵,第一次涌起对英雄的向往。同时,他还知道了一个叫老山的地方,叔叔就长眠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