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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变形记[2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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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得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一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在肚子尖上几乎待不住了,眼看就要完全滑落下来。比起偌大的身躯来,他那许多条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

“我出了什么事啦?”他想。这可不是梦。他的房间,一间略嫌小了些、地地道道的人住的房间静卧在四堵熟悉的墙壁之间。在摊放着衣料样品的桌子上方——萨姆沙是旅行推销员——挂着那幅画,这是他最近从一本画报上剪下来并装在了一只漂亮的镀金镜框里的。画上画的是一位戴毛皮帽子、围毛皮围巾的贵妇人,她挺直身子坐着,把一只套没了她整个前臂的厚重皮手筒递给看画的人。

格里高尔接着又朝窗口望去,那阴暗的天气——人们听得见雨点敲打在窗格子铁皮上的声音——使他的心情变得十分忧郁。“还是再睡一会儿,把这一切晦气事统统忘掉吧。”他想,但是这件事却完全办不到,因为他习惯侧向右边睡,可是在目前这种状况下竟无法使自己摆出这个姿势来。不管他怎么使劲扑向右边,总是又摆回到仰卧姿势。他试了大约一百次,闭上眼睛,好不必看见那些拼命挣扎的腿,后来他开始在腰部感觉到一种还从未感受过的隐痛,这时他才不得不罢休。

“啊,天哪,”他想,“我挑上了一个多么累人的差事!长年累月到处奔波。在外面跑买卖比坐办公室做生意辛苦多了。再加上还有经常出门的那种烦恼,担心各次火车的倒换,不定时的、劣质的饮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总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远不会变成知己朋友。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他觉得肚子上有点痒痒,便仰卧着慢慢向床头挪过去,好让自己头抬起来更容易些;看清了发痒的地方,那儿布满了白色小斑点,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想用一条腿去搔一搔,可是立刻又把腿缩了回来,因为这一碰引起他浑身一阵寒战。

他又滑下来回复到原来的姿势。“这么早起床,”他想,“简直把人弄得痴痴呆呆的了。人必须要有足够的睡眠。别的推销员生活得像后宫里的贵妇。譬如每逢我上午回旅店领取已到达的订货单时,这帮老爷才在吃早饭。我若是对老板来这一手,我立刻就会被解雇。不过话说回来,谁知道被解雇对我来说是否就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呢。我若不是为了我父母亲的缘故而克制自己的话,早就辞职不干了,我就会走到老板面前,把我的意见一古脑儿全告诉他,他非从斜面桌上掉下来不可!他坐到那张斜面桌上,居高临下地同职员说话,而由于他重听人家就不得不走到他跟前来,这也真可以说是一种奇特的工作方式了。嗯,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只要等我积攒好了钱,还清父母欠他的债——也许还要五六年吧,我就一定把这件事办了。那时候我就会时来运转。不过眼下我必须起床,因为火车五点钟开。”

他看了看那边柜子上滴滴嗒嗒响着的闹钟。“天哪!”他想。六点半,指针正在悠悠然向前移动,甚至过了六点半了,都快六点三刻了。闹钟难道没有响过吗?从床上可以看到闹钟明明是拨到四点钟的;它一定已经闹过了。是闹过了,可是这可能吗,睡得那么安稳竟没听见这使家具受到震动的响声?嗯,安稳,他睡得可并不安稳,但是也许睡得更沉。可是现在他该怎么办?下一班车七点钟开,要搭这一班车他就得拼命赶,可是货样还没包装好,他自己则觉得精神甚是不佳。而且即使他赶上这班车,他也是免不了要受到老板的一顿训斥,因为公司听差曾等候他上那班五点钟开的火车并早已就他的误车作过汇报了。他是老板的一条走狗,没有骨气和理智。那么请病假如何呢?这可是令人极其难堪、极其可疑的,因为他工作五年了还从来没有病过。老板一定会带着医疗保险组织的医生来,会责备父母养了这么一个懒儿子并凭借着那位医生断然驳回一切抗辩,在这位医生看来他压根儿就是个完全健康,却好吃懒做的人。再说,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医生的话就那么完全没有道理吗?除了有一种在长时间的睡眠之后确实是不必要的困倦之外,格里高尔觉得自己身体很健康,甚至有一种特别强烈的饥饿感。

他飞快地考虑着这一切,还是未能下定决心离开这张床——闹钟恰好打响六点三刻,这时有人小心翼翼敲他床头的房门。“格里高尔,”有人喊——是母亲在喊,“现在六点三刻。你不想出门了?”好和蔼的声音!格里高尔听到自己的回答声时大吃一惊,这分明是他从前的声音,但这个声音中却搀和着一种从下面发出来的、无法压制下去的痛苦的叽喳声,这叽喳声简直是只在最初一瞬间让那句话保持清晰可听,随后便彻底毁坏了那句话的余音,以致人们竟不知道,是否听真切了。格里高尔本想回答得详细些并把一切解释清楚,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只得简单地说:“是,是,谢谢母亲,我这就起床。”隔着木头门外面大概觉察不出格里高尔声音中的变化,因为一听到这句话母亲便放下心来,踢踢踏踏地走了。但是这场简短的谈话却使其余的家里人都注意到格里高尔现在还令人失望地在家里,而这时父亲则已经敲响了侧边的一扇门,敲得很轻,不过用的却是拳头。“格里高尔!格里高尔!”他喊,“你怎么啦?”过了一小会儿他又用更低沉的声音催促道:“格里高尔!格里高尔!”而在另一扇侧门旁边妹妹却轻声责怪道:“格里高尔?你不舒服吗?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格里高尔向两边回答说:“我马上就好了。”并努力以小心翼翼的发音以及在各个词儿之间加上长长的休止来使他的声音失去一切异乎寻常的色彩。父亲也走回去吃他的早饭了,妹妹却悄声说:“格里高尔,开开门,我求你了。”可是他却根本不想去开门,而是暗自庆幸自己由于经常旅行而养成的这种小心谨慎的习惯,即便在家里他晚上也是要锁上门睡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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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他想静悄悄地、不受打扰地起床,穿衣,最要紧的是吃早饭,然后才考虑下一步的行动,因为他分明觉察到,躺在床上他是不会考虑出什么名堂来的。他记得在床上曾经常感受过某种也许是由于睡姿不好而造成的轻微的疼痛,及至起床时才知道这种疼痛纯属子虚乌有,现在他急于想知道,他今天的幻觉将会怎样渐渐消逝。声音的变化无非是一种重感冒、一种推销员职业病的前兆而已,对此他没有丝毫的怀疑。

要掀掉被子很容易:他只需把身上稍稍一抬,它自己就掉下来了。可是下一步就难了,特别是因为他的身子宽得出奇。他本来用胳臂和手就可以坐起来;可是他现在没有胳臂和手,却只有这众多的小腿,它们一刻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挥动,而且他竟无法控制住它们。他想屈起其中的一条腿,这条腿总是先伸得笔直;他终于如愿以偿把这条腿屈起来了,这时所有其余的小腿便像散了架,痛苦不堪地乱颤乱动。“可别无所事事地待在床上。”格里高尔暗自思忖。

他想先让下身离床,可是他尚未见过、也想象不出是什么模样的这个下身却实在太笨重;挪动起来十分迟缓;当他最后几乎发了狂,用尽全力、不顾一切向前冲去时,却选择错了方向,重重地撞在床腿的下端,一阵彻骨的痛楚使他明白,眼下他身上最敏感的部位也许恰好正是他的下身。

所以,他便试图先让上身离床,小心翼翼地把头转向床沿,这也轻易地做到了。尽管他身宽体重,他的躯体却终于慢慢地跟着头部转动起来。可是等到他终于将头部悬在床沿外边时,又害怕起来,不敢再以这样的方式继续向前移动,因为如果他终于让自己这样掉下去,脑袋不摔破那才叫怪呢,正是现在他千万不可以失去知觉;他还是待在床上吧。

但是,当他付出同样的辛劳后又气喘吁吁像先前那样这般躺着,并又看到自己的细腿也许更厉害地在相互挣扎,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平息这种乱颤乱动时,他又心想,他不能老是在床上待着,即便希望微乎其微,也要不惜一切代价使自己脱离这张床,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可是他同时也没有忘记提醒自己,三思而后行比一味蛮干强得多。这当儿,他竭力凝神把目光投向那扇窗户,但是遗憾的是,甚至连这条狭街的对面也都裹在浓雾中,这一片晨雾实在难以让人产生信心和乐观的情绪。“已经七点了,”方才闹钟响时他暗自思忖,“已经七点了,可是雾一直还这么重。”他带着轻微的呼吸静静地躺了片刻,仿佛他也许期盼着这充分的寂静会使那种真实的、理所当然的境况回归似的。

但是随后他又心想:“七点一刻以前我无论如何也要完全离开这张床。到那时候公司里也会有人来询问我的情况的,因为公司七点前开门。”于是他开始设法完全有节奏地将自己的整个身子从床上摆荡出去。倘若他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从床上掉下去,着地时尽量昂起脑袋,估计脑袋还不至于会受伤。后背似乎坚硬;跌在地毯上后背大概不会出什么事。他最担心的还是那必然会引起的巨大响声,这响声一定会在一扇扇门后即使不引起恐惧也会引起焦虑。可是这件事做起来得有点胆量。

当格里高尔已经将半个身子探到床外的时候——这种新方法与其说是一种艰苦的劳动,还不如说是一种游戏,他永远只需要一阵一阵地摆荡——忽然想起,如果有人来帮他一把,这一切将是何等的简单方便。两个身强力壮的人——他想到了他的父亲和那个使女——就足够了;他们只需要把胳臂伸到他那拱起的背下,这么一托把他从床上托起来,托着这个重物弯下腰去,然后只需小心翼翼耐心等待着他在地板上翻过身来,但愿细腿们一触到地便能发挥作用。那么,姑且不管所有的门都是锁着的,他是否真的应该叫人来帮忙呢?尽管处境非常困难,想到这一层,他禁不住透出一丝微笑。

他已经到了使出更大的力气摆荡几乎保持不了的平衡的地步,很快他就要不得不最终采取决定性的步骤了,因为再过五分钟便是七点一刻——正在这时候,寓所大门的门铃响了起来。“是公司里派什么人来了。”他暗自思忖,几乎惊呆了,而他的细腿们却一个劲儿舞动得更猛烈了。四周保持着片刻的寂静。“他们不开门。”格里高尔心里在想,怀抱着某种无谓的希望。但是随后使女自然就一如既往踏着坚定的步子到门口开门去了。格里高尔只需听见来访者的第一声招呼便立刻知道这是谁——是秘书主任亲自出马了。为什么只有格里高尔生就这个命,要给这样一家公司当差,只要有一点小小的差池,马上就会招来最大的怀疑?难道所有员工统统都是无赖,难道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忠诚、顺从的人,这个人即便只是在早晨占用公司两三个小时就于心不安得滑稽可笑,简直都下不了床了?若是派个学徒来问问真的不顶事——假若压根儿有必要这么刨根问底问个不休的话——秘书主任就非得亲自出马,就非得由此而向无辜的全家人表示,这件可疑的事情只能委托秘书主任这样的行家来调查吗?与其说是由于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断,还不如说是由于格里高尔想到这些事内心十分激动,他用尽全力一跃下了床。响起了一声响亮的撞击声,但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闹声。地毯把跌落的声音减弱了几分,后背也比他想象的更富有弹性,这声并不十分惊动人的闷响便是这么产生出来的。只有那脑袋他没有足够小心地将其翘起,撞在地板上了;他扭动脑袋,痛苦而愤懑地将它在地毯上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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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秘书主任在左边邻室里说。格里高尔试着设想,类似今天他身上发生的事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让秘书主任碰上;其实人们必须承认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可是像是对这个问题做出了粗暴的回答似的,现在秘书主任在隔壁房间里坚定地走了几步,让他那双漆皮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妹妹从右边的邻室里用耳语向格里高尔通报消息:“格里高尔,秘书主任来了。”“我知道了。”格里高尔嘟哝道;但是他没敢将嗓门提高到足以让妹妹听见的程度。

“格里高尔,”这时父亲从左边邻室里说道,“秘书主任先生来了,他要知道为什么你没乘早班火车走。我们不知道我们该对他说什么。再者,他也想亲自和你谈谈。所以请你开开门吧。他度量大,对房间里凌乱不会见怪的。”“早上好,萨姆沙先生!”秘书主任和蔼地招呼道。“他身体不舒服。”母亲对秘书主任说,而父亲则还在门旁说:“他身体不舒服,您相信我吧,秘书主任先生。要不然格里高尔怎么会误了一班火车!这孩子脑袋瓜子里一心只想着公事。他晚上从来不出门,连我瞧着都快要生气了;现在他已经在城里待了八天了,可是每天晚上他都守在家里。他和我们一起坐在桌旁,默默读报或研究火车时刻表。如果他用钢丝锯干点活儿,这对他来说就已经是一种消遣了。譬如他就用两三个晚上雕刻了一只小镜框;您会感到惊讶的,它雕刻得非常漂亮,就挂在这房间里;等格里高尔一开门,您马上就会看到它。您的光临真叫我高兴,秘书主任先生;光靠我们简直没法让他开门;他固执极了;他一定是身体不舒服了,尽管他早晨矢口否认。”“我马上就来,”格里高尔慢条斯理地说,可是却寸步也没移动,生怕漏听了交谈中的一句话。“太太,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原因,”秘书主任说,“但愿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可是话也得说回来,我们买卖人——你可以说是晦气也可以说是福气——出于生意经往往只好不把这种小毛小病当一回儿事。”“秘书主任先生现在可以进去看你了吗?”不耐烦的父亲又敲门问道。“不行,”格里高尔说。左边邻室里顿时出现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右边邻室里妹妹开始啜泣起来。

妹妹为什么不到其他人那儿去呢?她大概现在才起床,根本还没开始穿衣吧。那么她为什么哭呢?因为他不起床,不让秘书主任进来;因为他有丢掉这份差使的危险;因为随后老板就又要向父母亲逼债吗?眼下这不都是瞎操心嘛。格里高尔还在这里,丝毫也不想离开他的家人嘛。眼下他好好地躺在这儿的地毯上,哪个知道他目前状况的人都不会当真要求他让秘书主任进来的。可是格里高尔总不会由于这个小小的失礼行为马上就被开除吧,以后很容易就可以找个借口把它掩饰过去的嘛。格里高尔觉得现在他们与其抹鼻子流眼泪苦苦哀求,还不如别来打扰他的好。但是正是这种捉摸不定的情况令其他人感到苦恼,证明着他们的态度无可厚非。

“萨姆沙先生,”秘书主任提高嗓门说,“您这是怎么回事?您把您自己关在房间里,光是回答‘是’和‘不是’,不必要地引起您父母极大的忧虑,还以一种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方式疏忽了——我只是捎带提一句——您的公务职守。我现在以您父母和您经理的名义和您说话,并正式要求您立刻做出明确的解释。我感到惊讶,我感到惊讶。我原以为您是个文文静静、明达事理的人,可是现在您似乎突然要耍怪脾气了。虽然今天早晨经理向我暗示了您不露面的原因——他提到了最近委托您收取的那笔现款,但是我确实几乎以我的名誉向他担保这根本不可能。可是如今我在这里看到您执拗得简直不可思议,我完全失去了任何兴致,丝毫也不想替您去说项了。您在公司里的地位绝不是最牢固的。这些话我本来想私下里对您说的,但是既然您在这里白白糟蹋我的时间,我就不知道,为什么令尊和令堂就不可以也一起听听呢。近来您的成绩令人很不满意;现在虽然不是做生意的旺季,这一点我们承认;但是不做生意的季节是根本不存在的,萨姆沙先生,是不允许存在的。”

“可是秘书主任先生,”格里高尔气愤地说,一激动便忘记了一切,“我马上,我这就来开门。我有点不舒服,头晕,起不了床了。我现在还躺在床上呢。但是现在我已经又有了精神了。我正在下床。请稍等片刻!情况还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好。可是我已经恢复健康了。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患上这种病!昨天晚上我还好好的,我父母亲是知道的嘛,或许不如说,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有所预感。想必人们已经看出我有点不对头了。我为什么没向公司告病假!我总以为,这病用不着请假,待在家里我也能挺过去的。秘书主任先生!请您体谅我的父母!您现在对我所作的种种指责都是没有根据的;有关这方面的问题人们一句话也没对我说过。也许您还没看到我已经寄出的最近一批订单吧。再者,我就乘八点钟的火车上路,这几个小时的休息使我精力充沛起来了。您别耽误时间了吧,秘书主任先生;我本人马上就上班,劳您大驾,把这一点告诉经理并代我向经理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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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格里高尔急促发出这一席话、几乎不知道自己讲了些什么的当儿,分明是由于有了床上的那些锻炼,他已经轻易地渐渐接近那只柜子,现在正试图靠着它使自己直立起来。他果真想开门,果真想露面并和秘书主任谈话;他很想知道,那些现在如此渴望见到他的人一旦看见他时会说些什么。如果他们给吓住了,那么格里高尔就不再有什么责任,就可以心安理得。但是如果他们对这一切泰然处之,那么他也就没有什么理由要大惊小怪,只要抓紧时间就真的可以在八点钟赶到火车站。起先他从光滑的柜上滑落下来几次,但是他最后猛一使劲终于站直了起来:对于下身的疼痛他一点儿也不在意了,虽然它火辣辣地作痛。他向着近处一把椅子的靠背倒下,他用自己的细腿紧紧抓住靠背的边缘。这一下他却也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并且沉默不语,因为现在他可以倾听秘书主任讲话了。

“你们也哪怕听懂了一句话了吗?”秘书主任问父母亲,“他不是在拿我们寻开心吧?”“天哪,”母亲已经带着哭声在喊,“他也许得了重病了,我们还在折磨他。葛蕾特!葛蕾特!”随后她便嚷嚷。“母亲?”妹妹从另一边叫喊。她们隔着格里高尔的房间对嚷起来。“现在你赶快去找医生。格里高尔病了。快去请医生。你听见格里高尔现在的讲话声了吗?”“那是一种牲畜的声音,”葛蕾特说,比起母亲的叫喊来声音显得格外的轻。“安娜!安娜!”父亲通过门厅朝厨房里喊并拍着巴掌,“马上找个锁匠来!”话音未落,那两个女孩子便奔跑着穿过门厅,只听见裙子发出飕飕的响声——妹妹怎么会这么快穿上衣服的,并猛一把拉开寓所大门?人们根本没听见关门声;她们大概让大门敞开着了,哪家出了什么大不幸的事大门往往都是这么敞开着的。

可是格里高尔的心境却平静得多了。人们虽然再也听不懂他的话了,尽管他自己觉得他的话说得相当清楚,比从前清楚,也许是因为耳朵习惯了吧。可是人们总算相信他并不是完全没病,并准备帮助他了。采取这些初步措施时的那种信心和沉着令他感到欣慰。他觉得自己又被纳入到人类的圈子里,虽然其实不太清楚医生和锁匠是什么人,却希望这两个人取得了不起的、惊人的成绩。为了使自己在即将到来的重要谈话中声音尽可能清晰些,他稍微清了清嗓子,当然竭力压低声音,因为很可能这种咳嗽声听起来就已经不同于人的咳嗽声,这正是他自己都不再敢于决断的事。这当儿,隔壁房间里一片寂静。也许父母正和秘书主任一起坐在桌旁,在悄悄地说话,也许大家都靠在门旁,都在偷听呢。

格里高尔扒着椅子慢慢向门口移动过去,在门口撂下椅子,向房门扑过去,靠着门板直起身来——他的细腿的底部有一些黏性——在那儿休憩片刻,缓过一口气来。但是随后他便开始用嘴巴来转动插在锁孔里的钥匙。遗憾的是,他似乎没有什么真正的牙齿——他用什么来咬住钥匙呢?不过他的下颚倒十分结实,足以担当此项任务;在它的帮助下他也果真启动了钥匙,他没有注意到他无疑给自己造成某种伤害,因为一股棕色的液体从他嘴里流出来,淌过钥匙并滴到地上。“你们听,”秘书主任在隔壁房间里说,“他在转动钥匙。”这对格里高尔是一种很大的鼓舞;可是本来大家都应该对他喊,父亲和母亲也应该对他喊:“加油,格里高尔!”他们应该高喊:“永远向前,紧紧顶住锁孔!”以为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的艰难动作,他竭尽全力,死命咬住钥匙。他随着钥匙的旋转而绕着锁孔舞动;现在还在用嘴使自己的身体保持直立,他按照需要或是吊在钥匙上,或是随后便用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又将钥匙压下去。锁终于啪的一声反弹回去,这个清脆的响声简直使格里高尔如梦初醒。他舒了一口气暗自思忖道:“看我没用锁匠吧!”并将脑袋搁在门把上,想将门完全打开。

由于他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开门,所以实际上这扇门已经开出相当大的一个缝隙了,而人们却还看不见他的身影。他必须先慢慢绕着一扇门扇旋转,而且得十分小心,如果他不想恰好在进入房间之前重重地仰脸摔到地上去的话。他正在艰难地挪动自己,顾不上注意别的事情,这时他却听见秘书主任大声“哦!”了一声——这声音听起来就像风在呼啸——而他同时也看到,最靠近门口的他怎样用一只手捂住张开的嘴巴并徐徐向后退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均匀作用的力在驱动他们似的。母亲——虽然秘书主任在场,照样披散着一头一夜睡眠后蓬乱森竖的头发站立在那儿——先是合掌望着父亲,随后便向格里高尔走过去两步,然后倒在了地上,衣裙在她四周摊了开来,脸庞垂在胸口,完全隐匿不见了。父亲恶狠狠地捏紧拳头,仿佛他要将格里高尔打回房间里去似的,随即犹豫不定地扫视了一下起居室,接着便用双手捂住眼睛哭了起来,他宽阔的胸膛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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