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汇帝的法(1 / 2)
赵旉“”
赵旉久久沉默。
因为赵旉不知道。
赵旉甚至都来不及去想靖北王会有的选择, 他第一个想到的, 是问自己。
如果他是取代归翼的那个人质,他希望靖北王射箭吗
赵旉眼神虚焦,十年前的那一景慢慢实化,从遥远的过去拉到眼前。
耳边响起战鼓的幻音, 完颜宗弼的高声威胁。
他身躯变小, 被绑在绞刑架上。
身前的城墙下,旌旗飘扬, 大军压境。为首的,便是他的叔祖父靖北王。
小小的赵旉仿佛看到,靖北王支起了弓。
不。
不要杀我。
不要杀我
我要活下来。
我是南宋太子
恐惧弥漫, 赵旉心中狂呐。
那个想象中的靖北王, 真的听到他的心音,放下了弓。
甚至开始传令,打算退兵。
随着对方手臂的垂落,赵旉心中骤然酸楚。
不。
不要
赵旉心中再次狂呐。
不要这样做, 靖北王
你不要对不起归翼我也不要对不起归翼
你能牺牲亲子, 就也该能牺牲我
就算我是南宋太子, 在你这里, 也不该比亲子更重要
否则你让死在你箭下归翼如何自处
我、我不要对不起归翼
“赵公子”衣公子喊了他一声。
赵旉惊醒,茫然了一会儿, 顾左右而言他道“若当年我代替归翼成了人质, 若当年靖北王杀掉身为人质的储君,等战事了结, 靖北王班师回朝的第一件事, 就该是谋朝篡位”
衣公子明知故问道“为何”
赵旉道“因为一个杀了储君的靖北王, 朝廷、或者说南宋帝, 他问罪靖北王的理由,已经不能再足够”
“等等,”赵旉忽然想到,“若当年,靖北王选择放弃城池、保住归翼,从而退兵,那朝廷也照样有了足够的问罪靖北王的理由”
亲子,造反,百姓。
有些事情仿佛一目了然、确凿无疑。
就如天下人包括他和他父皇在内,都相信靖北王、他的叔祖父,明明有能力造反甚至半朝文武都在等着他造反,他却迟迟不造反,那必然是他忧国奉公、忠贯日月无疑。
甚至身为权势熏天的皇亲国戚、军功封王的一国王侯,以及一位父亲当他的亲子被敌人拿作人质来要挟他退兵时,靖北王完全可以退兵。
除了他父皇赵构,没人会指责靖北王的因私废公,毕竟父子天性、情有可原。
也没人敢指责靖北王的因私废公。因为他是靖北王,军权在握、声名赫奕,即使曾以行动向天下人宣示了他无造反篡位之心,也依旧被南宋帝日夜忌惮的靖北王
但“箭神”靖北王再次以毫不犹豫的穿心一箭,向城内困于敌军刀枪剑戟之下、亟待他拯救的十万百姓,向天下人,宣示了他忠君为民的原则
但有些事,它也只是,仿佛确凿无疑。
如果一件事让人深信不疑,那一定不是它足够可信,而是可以让人动摇的局面还没到来
如果当年的那个人质,不是归翼,而是他这个南宋储君,靖北王的那一箭还会射下去吗
赵旉在心中自问。
赵旉不知道。
忠君为民,忠君为民,此时也有了两个选择。
靖北王到底是忠君,还
是为民
他是退兵保储君,还是为民杀储君
靖北王、靖北王,君王和百姓,你忠的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赵旉才发现,自己从来没真正了解过,靖北王、他的叔祖父,当年天时地利人和,却不选择造反篡位的原因
真的是因为,他靖北王愚忠至此么
赵旉自己都不敢相信
赵旉曾从靖北王学习政法兵要,听他以冷淡语气评点有史以来的天下君主,不卑不亢,不吝褒贬,不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
赵旉曾旁观靖北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一对狭长丹凤眼沉静深邃、水波不兴,不见跋扈,但也不见对皇权的谦卑。
他的父皇,一个皇帝,在越覆潮这个靖北王面前,总显得心虚气短,强自支撑。
靖北王却从不挂碍。
静水流深,谁能摹暗流之真貌
但如果靖北王当真一心为民。
衣公子先前旧事重提的谣言,天下人个个不解的疑问,在如今公认靖北王一等一忠君为民的当下,又一次响在赵旉的耳边。
靖北王为什么不造反
他为什么不造反
皇帝忌惮之中,属下站队之下,他本就已是进退维谷,不得不做选择。
但靖北王,却选择了什么也不做。
如果靖北王当真一心为民,他若造反当皇帝,不是能更好地为民谋福祉
如果靖北王不是真的一心为民,他又为何能为了城中十万百姓,连亲子归翼,都果断决然地一箭穿心
“我不懂。”赵旉突然叹道。
“你不懂什么”衣公子道。
赵旉不懂靖北王越覆潮,他人可以骂他的不为人父,但就算是他的敌人,谁能不叹一声靖北王是个再称职不过的好王爷、好元帅
但是。
靖北王、靖北王,君王和百姓,你忠的到底是谁
又或者,君王和百姓,真的有哪一个得到过你的效忠
赵旉终于发现这个巨大的、和靖北王本人完全不符的矛盾之处。
莫名的悚然爬上赵旉的脊背。
靖北王,越覆潮,叔祖父。
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
赵旉越想越糊涂。
赵旉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我不懂,”赵旉道,“衣公子问这个问题,是想得到什么回答”
赵旉看着衣公子。
衣公子那一对与靖北王越覆潮神似已极的狭长丹凤眼,那眼中如出一辙的乌煞深邃、不可探究。
靖北王平时这样看着我时,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靖北王一箭射杀归翼的时候,心中又在想什么
靖北王这些年来,又有没有过对归翼的想念有没有过对射出当年一箭的后悔
靖北王这些年来,他真的没恨过谁吗
若这些年来,靖北王从来心中无悔、心中无恨,那越覆潮这个人,岂不是更可怖
纷纷繁繁的问题从心底冒出来。
赵旉这才顿觉,自己对靖北王的观感,就在衣公子的这个问题之后,成了层出不穷的揣测、怀疑
衣公子、真是好一个衣公子
单单这一个问题,就让他赵旉自认,他和靖北王之间那不可能被挑拨的亲近关系,生生产生一道裂缝
一道不是被挑拨的虚假裂缝,而是被他自己划开的、发现的,深渊般的裂缝
赵旉看向衣公子,再次重复道“我不知道靖北王会怎么做,那衣公子想得到什么回答”
“我想得到什么回答”却见衣公子左手支颐,活泼地冲他眨了一下右眼,道,“我不在意得到什么回答,我是想日行一善,替赵公子找到自己的回答而我相信,赵公子也必然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回答”
赵旉“”
我真的谢谢你。
就如昨晚宴会上的雷损和苏梦枕,赵旉此时,同样对衣公子杀心顿起
衣公子笑得越活泼,赵旉心中的杀意就越缭乱
“啊呀,”衣公子捏起左额前垂到胸口的鱼骨辫发尾,害怕地遮在双眼前,可怜兮兮地偷偷瞧他,“赵公子,为何这么可怕地看着我”
赵旉微笑吟吟,心想衣公子就算真是归翼,他也忍不了了。
他拿出幼时偷偷从归翼那里学来的十二成功力,温柔地还嘴道“衣公子,闺中少女才像你这般,被男人看一眼,就羞得眼尾润红,我见犹怜。”
衣公子一垂眼。
生来便长长的、飞红的眼尾,如水潭波心般漾开。
衣公子又掀睫。
看他。
看他。
宽容地叹了口气,好像赵旉是什么爱抓人辫子的小男孩“罢了,赵公子不愿说,我便不与你斗嘴。”
赵旉“”
赵旉好憋屈。
衣公子对包间内其他人道“几位想了这么久,便没什么可说的吗”
诸葛正我道“十一年前,若退,弃城中百姓不顾,是靖北王有负百姓;若不退,杀储君换得胜,则是对君不忠。但越覆潮向来忠君为民,两相为难之下,这”
洪七公附和道“难啊。”
衣公子左手支颐,拨了拨额前鱼骨辫辫尾上那枚颜色艳丽的孔雀翎“诸葛先生,七公,我却有一事不明。诸位的目光,都放在靖北王忠君和为民、人质储君的生死、以及当年那城中十万百姓的安危上。
“看诸位眼中,在城中十万百姓和储君之间选择很难,但在十万百姓和那位靖北王世子之间选,便容易了”
诸葛正我道“储君的命,怎么能和世子的命等同”
“诸葛先生”却听赵旉道,“储君的命,也不能和亲子的命等同吗”
衣公子猝然讶怔地望赵旉一眼,又飞快收回。
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十多年不见,我变了太多,赵旉却一如从前。
盛年心中低叹。
诸葛正我哑然。
若是别人与他说这话,诸葛正我定然当场斥责回去,但说这话的,偏偏是这个“要和亲子的命等同的储君”本人。
衣公子再道“那假若被要挟的人质,不是一国储君、不是主帅亲子,而是一个无父无母的乞儿”
包间内的众人皆是一愣。
他们全不明白,衣公子为什么要提出这样一个可能。
诸葛正我道“完颜宗弼怎会如此不智,拿一个毫无价值的乞儿来威胁他的对手靖北王”
方应看道“衣公子,这可是战争历朝历代的战场上,类似的事情不能更多。
“军队占领城池,命城中老弱妇孺站在城墙头,当敌人前来收复城池时,就必须先踏过这些老弱妇孺的尸体。这一招毒计,一则可动摇敌军气势,二则可省下己方兵力。
“战场之上,人命只是一串数字,也只有主帅亲子、一国储君这样的人,才能有点分量”
米苍穹则笑道“别说完颜宗弼拿一个乞儿来威胁靖北王,就是当初那靖北王世子,假若被城中义士用自家儿子偷偷掉了包,靖北王出箭杀人质时,箭都会轻快上几分”
诸葛正我最后补充道“
何况,靖北王牺牲的,不是别人的儿子,而是他自己的儿子。此等大义凛然,我等只有佩服的份,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衣公子摇头,无声大笑。
赵旉道“衣公子,你笑什么”
衣公子道“方小侯爷,牺牲一千个无价值的人可以,牺牲一个有价值的人就难”
方应看道“历来如此。”
衣公子道“米公公,牺牲平民的儿子可以,牺牲主帅的儿子就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