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哼唱的声音是hum!-08 在群蜂迷……(2 / 2)
趿着拖鞋,沙沙擦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家伙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像医生。
男人眼底发青,胡子拉碴,揉着油成条状的黑发,他身穿发皱的格子单衣,几点污渍分外惹眼。
其实这张脸并不沧桑,反而散发着温良俭让的书生气,但一种阴晦却在眉眼留下深影,如同月亮表面的沉沉暗色。
男人因困顿眯眼,扫视一圈摆摆手。
“今天没到问诊时间,回去吧。明天后天大后天也是,别来妨碍我休息。”末了他瞥向卷门,语气顿时更烦躁了,“我上周才修好的,你们这两个……”
“抱歉弄坏了您的门,可在下也是无奈为之。今天不能拿到您的签章,我恐怕就要被收押入监了。”择明抢在对方怒斥前解释。
与倦怠外表不同,男人瞬息会意,重新将择明打量。
“原来就是你啊,流放下来体验平民生活的精贵小公子。”他戏谑一笑,转身示意两人进屋。
签章、指印、确认书三件套,男人爽快配合交接手续,在桌前签下龙飞凤舞的大名‘贾亦宸’。
他最后丢了笔也指向门口。
“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这下不止端坐的择明,连尼莫也为他的话困惑。
贾亦宸不屑解释,自顾自回躺椅边,重重一倒便下逐客令。
“该办的手续办完了,我这没活干,你自己哪凉快呆哪去。懂?”
态度糟糕,敷衍塞责,哪怕连真正的‘章鱼魔王’苏泽明都要对他甘拜下风。
“可是,病人呢?或者您有什么要我帮忙处理的事务么?”择明诚恳追问,躺椅上扬起一手。
那本黑皮书册疾速朝他脑门飞来,气势汹汹。得亏尼莫眼疾手快接下,才没让他头破血流。
“我说了,这没有病人,要治的病你也治不了。而我只想要你滚远点,另外把我门修好。”男人顿了顿,自认善心大发地补充,“至于你要完成的服务时长,你用人员老底还有隔壁的库存资料想办法,随便编点病例充数,你一个优等生不会学不来吧?”
语毕接上沉闷呼声,这位唯我独尊的男士自此酣睡,徒留桌旁二人相视一眼,束手无策。
再打扰无疑是冒犯的重罪,择明按对方所说,轻轻推开侧门。
同样是书架挤满屋,这处霉味浓郁的二十平米仓库全然不似他的书房,不仅逼仄昏暗,各种杂物还东倒西歪,根本无处落脚。
刚修好卷门的尼莫当仁不让,脱去白衣,迈出长腿。
“这里先让我收拾。”
常年封闭的空间迎来一位神通广大挑战者,目送男人踏入灰尘疆域,如攻城略地整顿,唯一的闲人择明感慨万千。
“我若逃跑的话,其他东西都可以不要。但是你我一定会带上的,尼莫。”说着玩笑话,他低头打开黑册。
字体是旧式印刷版本,紧挨相贴密如蝌蚪,旁边虽有手写标注可却潦草难辨,整一个视觉毒物。
头顶粉尘颗粒,依靠缝隙微光,择明于首张停顿良久,随后轻捻页角翻篇。
幽微而规律,间隔如摆钟固定。
这声响像是沙漏里落下的忙音,既催人昏昏欲睡,又扯着一线恶意折磨。当烦懑累积至临界,毛毯下的贾亦宸睁了眼。
翻书声并非吵醒他的元凶,他鼻尖耸动,为朦胧香味发愣。
人坐直,映入眼是一张干净长桌,摆着两套餐具。主厨就在门口,是那名用手灭火的冷峻男人。
“苏先生,晚饭好了。另外我需要提醒你,如果储备粮分半给他,补货间隔就要缩短了。”
尼莫单膝跪地,收拾临时搭建的灶台,旁边铁架一字排开,是他重新理好的储物角。
不仅如此,处置车检查仪分析器,还有原来充当垃圾场的空床位,它们皆以新的面貌静立,总算回归救治伤患的本职。
就剩那张躺椅周围,贴心的为原主保持脏乱差。
环视焕然一新的前厅,贾亦宸却脸色阴沉,怒意渐上布满血丝的双眼。
“我不是说让你们滚么。非得逼我动手?”
他大步上前,目标是尼莫那双擦拭地板的手。
将要狠狠踩上那刻,仓库里的一声喟叹中断他的讨伐。
“原来如此,先生……难怪您说这里没有病人,谁来都治不了病。”
因为走过头,贾亦宸不得不退回两步,门敞开一半,露出更加冲击眼球的景观。
失去编号早已废弃的档案,它们被精心排列摆放,似台阶环绕四面,稳固如同城墙砖瓦。许是布局人考虑到使用者的偏好,特地将桌摆在当中,两盏白灯悬吊上方。
恍若审罪的庄严画面,判官竟是慈眉善目的男子,一副济世良师做派。
“这座城市,已经八年没有正常的新生儿了。”择明端坐桌前,对门外怔住的男人说道,“而与之相对的,各种原因死亡的成人和体弱夭折的幼童,比率逐年暴涨。用不了十年,这座城市,整个七区就会消失。”
垂眸再翻几页,他推出一张写满的计算纸。
“我想不止是七区。参照这情况估算,ARK里在册的十六万三千五百二十一人,终会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减半,平稳五六年后旧戏重演,又剩下可怜的一小撮幸运者。”
死亡伪装成温柔潮水,今后每一次的触岸轻抚,雪白浪花都将卷走成百上千砂砾。
那渺小的,人的生命。
谈论着惊骇话题,择明的神态显然不是同情或担忧,令贾亦宸杵在原地。
待找回头绪他冷笑一声,撑开门板用力砸墙。
“那又如何?难道你还准备弄出什么名堂,好让你重新回到那衣食无忧的猪窝里吗?”
“不,比起那,我其实更中意您这的。”
“……”
一瞬间,滔滔怒火冲上了贾亦宸的天灵盖,他冲上几步挥拳,却被一股强横力量拽住。
他身后的尼莫还穿着围裙,头戴择明送的白色厨师小圆帽。
“请你注意行为,无端伤人是违反居民公约的。”尼莫平静劝阻。
右臂受制,贾亦宸缓过趔趄站定,他急红了眼抬肘,以此撞击对手下巴,不料尼莫看穿他的意图上身一偏躲过,又控住了他的左腕。
攻击下盘没优势,贾亦宸瞄准眼前的鼻梁,二话不说用头槌。
择明:“哎呀,您会后悔的哦。”
腔调幸灾乐祸,正应对他目睹贾亦宸一撞后直接昏厥鼻血狂流,嘴角噙着的笑。
失去意识的男人软趴趴,双手被尼莫抓牢拎住才没倒地。
快速扫描完,尼莫蹙眉语速放缓数倍。
“我刚才调高身体硬度到三级,他现在脑震荡了,苏先生。请问要怎么处理。”
和往常一样的请示,却如流沙倾轧显现微妙惶恐,原因是首次伤人的意外。即便这是间接所致。
择明拿上药箱,边靠近边回以宽慰眼神。
“真没想到啊,我们接待的一号病患就是要辅佐的医生。尼莫,你的好手艺只能下回再让他领略了。”
用调侃将事件翻篇,他替贾亦宸包扎涂药,用餐后回到仓库为今日的调查扫尾。
再出来已是深夜,寂静厅堂仅亮着一盏壁灯,荧光倾洒角落,聚拢在那正襟危坐的人形之上。
纹丝不动的身躯,建筑地标式的剪影。那仿佛不是个人,只是座无命令指挥便永久沉睡的空城遗迹。
“在休息吗?”
循声望去,尼莫立即作答。
“不,苏先生,我并无休眠需求。事实上我的动力能源是双线并行的,所有运行功能都不会中断。”
话音正落,他已从对方的微笑发觉端倪。
果然,苏泽明晃悠到了他身边的货架,轻佻觑来一眼。
“我刚刚在问小波呢,尼莫。”
男人无言以对,仰头缄口不变,但眼里微光忽闪,继续记录着外界,记录着择明的一举一动。
“水温应该刚好吧,小波。”
“今后我牢牢盯着你,可别想再偷吃。”
“啊,玩具下次会做新的给你,不要这么快嫌弃嘛……”
投喂食物,轻叩水箱,热切的与章鱼东拉西扯,说个不停。
因为上一个谜题还在霸占容量,尼莫这次选择利落发话,根除不解。
“苏先生,它并不会说话回应你。动物,植物,与人类语言相通的说法不成立。包括会模仿人声的物种。”
“嗯,我知道。”
令人如鲠在喉的答复,成功激出人形机的追问。
“所以你为什么还要跟它们对话,之前在研究所也是。”
对方摇头轻笑,这让尼莫忽然觉得自己说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动物确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语言,不就和你的程序一样吗。”择明点着手指数道,“接收,传输,处理,表达。这是符号化的对流机制,以存在完整的神经系统为前提。埃迪卡拉纪之后,寒武纪以前,生物群演变出感官和对称身躯,再往下则是老生常谈生命大爆发,新奇物种遍地洒。
而那个决定点,就发生在这里。”
种种提及的内容熟知,可尼莫始终答不上话,只能任人用那默许的,亦是纵容的目光将他锁定。
“捕捉逃避,合作和共生,吃……与被吃。这些纠葛促成演化异变,也是从这一刻起,认知或者说心灵的演化只有一个目的。”
“只有一个。”
尼莫沉声跟念,肯等待择明故意拖拉的时间。
仿佛是种至高赞许,在俯身贴向水箱的过程里对方凝望着他,一如他的目不转睛。
“回应……”
那对幽黑深邃的眼睛在对他低吟。
“那是为了回应另一颗心。”
眼中无光闪烁,计算无端停格,人形智能不知要把这话记录到哪,就像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头绪。
苏泽明收回目光,伸出的手扶住水箱,额头抵上前壁。
“晚安,小波。”
问候较刚才小声数倍,却唤出了椰壳下的橘红,那数道触须浮游,最终贴上前额正对的玻璃。
它在轻轻摇摆,犹如依依不舍的告别,犹如不忍分割的眷恋,回应深沉。
四下无声,择明松手离开,偏偏又在洗浴室门口停步回头。
“晚安。”
静止的人形地标一动,神情默然像在质疑他为何又要重复问候。他则别有深意一笑,轻声解释。
“我已经对小波道过晚安了。”
把话和人都关在门外,隔绝自己的择明可谓是喜不自胜,后背靠墙忍耐许久。
忍的不止是笑,还有源源不断侵蚀神经的痛。
清理过的浴缸开始放水,哗声是天然且便利的掩护,择明于半身镜前站定,一头黑发完全束起露出全脸。
詹玉荣给他缝的药皮颜色变淡不少,意味着他很快就能移植新皮肤,只需一场风险极低的小手术。
他从衣服暗层取出皮夹,摊开的隔层装满手术用具。
双手开工,熟练拆线,他卸下的药皮内侧竟在昏暗房间发亮,像那银光闪闪的手术刀,更像海中剥落的硕大鱼鳞。
他的伤处并不血肉模糊,相反,那平滑细腻,是一片浅蓝色的水晶琼脂,孕育着鳞型线条。
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它的侵蚀可能会扩至全身。
择明对镜左右端详,倒影的脸上没有半点畏愕惊诧,他又以同样速度缝上新的深色药皮,最终将自己整个沉入水缸。
他像鱼吐了串泡泡,欢快轻叹。
“多么意义非凡的经历啊,或许我终于能够知道当一条鱼是什么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