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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对酒当歌,为欢几何
赵红英一句话差点让谢念音喷茶, 让孙菲尔更是摸不着头脑。
她反而在一旁看热闹,嘿嘿笑。气得缓过来的谢念音拿果子要砸她,赵红英这家伙分明就是看准了她茶刚入口抛出这么不要脸面的事儿。
“这个琵琶娘子到底怎么回事?”孙菲尔一边拦着要砸果子的音音, 一边冲对面赵红英问话。
赵红英一边仗着孙菲尔庇护,一边冲音音告饶:“好了,不是故意的——”被音音一瞪,她赶紧改成:“虽是故意的, 看在我生辰的份上,让我笑一笑全当多送我一份寿礼了!音音好好音音!”
“你们到底打的什么哑谜?再不说我不可不管了,由着你们闹去。”孙菲尔又问着身侧两个。
谢念音又瞪了赵红英一眼,对方吐了吐舌,知道这是音音放过她了。音音对菲尔道:“在孙姐姐面前她可不敢乱嚼这些,故而姐姐不知道。姐姐知道我是俗人, 就爱听这些热闹是非, 我才知道的。”
说着低了声音:“那琵琶娘子是赵老爷的爱妾呀。”说着转头看赵红英:“是第三房姨娘是不是?”
赵红英直接喝尽杯中果酒,笑眯眯道:“你书记不住,这些闲事倒是过耳不忘。”难为谢念音, 她爹如今九房小妾, 通房丫头就不说了, 有些只是小时候她跟音音提过骂过,六七岁的事儿了, 偏偏音音听过就不带忘的。
孙菲尔脸色一凝, 忍不住对赵红英道:“你糊涂呀!”再是看不上,那也是姨娘,怎能让长辈像乐姬一样为自己演琵琶, 想到这里孙菲尔几乎有些坐不住。
谢念音搂住了孙菲尔的肩:“姐姐别管了, 姨娘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也没有说个个都是好的。那好的我们自当敬重,那不好的——”
说着她揉了揉孙菲尔的肩道:“我和珠珠两人,说破了天就是商贾人家女儿,我还是个掺水的陆家千金。不比姐姐大族出身,没那么大的规矩,别说没人挑理,就是有人挑理又咋的,不都知道商贾人家除了钱没别的嘛。”
说着她收了笑:“珠珠这么做,只怕不知被那母女俩恶心成什么样子呢,不然她也犯不上。”人家母女两个柔柔弱弱恶心她,她只会气势汹汹硬撕
珠珠是赵红英的小名。
赵红英本来一直是无所谓的笑,听了谢念音的话反而有些想哭,她赶忙低了头,又喝了杯中酒,看着空空的酒杯出神。
突然就见手中空空荡荡的酒杯就被人注满,她抬头对上了谢念音看过来的眼睛,又黑又亮,带着嫌弃道:“让你读《孙子兵法》你不读,净会干这些伤敌一千自损两千的事儿!这么耿直朴素的你实在有些配不上浑身坏心眼子的我!”
赵红英一下子又笑了。
连孙菲尔都捂着帕子笑得肩膀轻颤。
笑过后,四角亭内安静,好一会儿桌面上没人说话,孙菲尔轻声感叹:“本以为你们俩的日子是最好过的,再想不到红英也有这样糟心事儿。”临城谁不知道赵家唯一嫡出小姐是赵老爷的掌上明珠,被宠得说一不二。
谢念音早看出这些日子孙菲尔有心事,但人家不想说谢念音也从来不会多问,这时她道:“人人都当我们好过,可再好过的日子都有难过的时候。”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崇礼哥哥那么厉害,连我爹都说崇礼哥哥是大大的了不起,他又疼你!”赵红英见不得自家姐妹伤感,忙道。崇礼是陆子期的字。
不过说的也是事实,他爹再疼她,也挡不住好色,姨娘一个接一个,隔母的兄弟姊妹现在就二十多个了,一个个都浑身长心眼子,看着就烦。反而是她,始终孤零零当这个唯一嫡出的赵家千金,看着越来越多得兄弟姊妹瞪着眼珠子瞅她,好像生怕她爹糊涂,直接让她把赵家打包带走一样
谢念音幽幽叹了口气:“我愁的你是一点都不用愁了。”
两人都看向谢念音。
“我愁嫁给谁呀。”
顿时亭中一片安静,连最是大胆的赵红英都给谢念音这句话惊得合不拢嘴。孙菲尔赶忙往四周看去,见果然除了她们三个心腹丫头再无旁人,这才回神狠狠戳了谢念音额头一下。
天老爷!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她怎么就敢直接说出这等——这等——羞死人的胡话!
“你,你怎的信口胡说!”也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被音音这大胆的话羞的,孙菲尔一张芙蓉面红扑扑的。
谢念音慢慢喝了口果酒,还品了品,才笑道:“怎么是胡说呢?哪个女儿不愁未来夫婿如何,能否靠得住,是否对自己好,还得是一直一直对自己好,只对自己一个好,既能想怎么就不能说呢?再者,怎么他们就能娶三房四房,咱们就只能讨一个夫君?你们就不觉得纳闷?”
仗着酒意,又没外人在,谢念音索性多说了一些自己的纳闷。
“哎呀,你!”孙菲尔被谢念音说得越发红了脸,拿着帕子就要捂她的嘴。赵红英呵呵笑着:“孙姐姐可算知道她的真面目了,这些话她说起来从来不知道羞的!”
谢念音真的觉得有些醉了,软软托腮,看着她们两个道:“怎么人人在做都在想的事儿,反而说不出来就是不知羞呢?”说着她漂亮的眼睛一亮,神秘道:“告诉你们一个大秘密——”说道这里她故意顿了顿。
孙菲尔和赵红英虽羞怯,也忍不住想听,俱都看向她。
就听谢念音眨着滴溜溜的眼睛生怕给人听见,低声对姊妹道:“我觉得,教咱们这些规矩的,他们全都不对,就是想害咱们。”
说完谢念音还真一本正经看着两个姊妹,好像她说的真是什么天大的正经事。
孙菲尔无奈地推过去茶水:“你可少喝些吧,都开始说糊涂话了!再喝下去,你是不是要上天找嫦娥胡侃呀!”
赵红英扑哧笑:“孙姐姐可算知道音音多爱胡扯了吧,我最多脾气大,咱们音音连圣贤定下来的规矩都敢胡说,连这天圆地方她都敢不认呢!姐姐说她好不好笑?”
谢念音先觉得自己好笑了,果然觉得酒有些多了,不然怎么会真的有种想上天找嫦娥吹牛皮的冲动呢她老老实实坐正身子,用两只手接过茶盏认真喝了,才说:“不胡扯了,再不胡扯了!我不是看珠珠前两日不痛快,今儿又是大好的日子,这才彩衣娱姊,逗你们笑一笑。”
赵红英这才把前两日琵琶娘子带着女儿扮可怜挑唆她爹的事儿说了,末了道:“我就不明白了,我爹挣下的这些家业,就是我再胡吃海喝我也吃不了一个角,她们也都是锦衣玉食的什么都不缺,做什么老盯着我,动不动就来恶心我一下!”
谢念音托腮听着,孙菲尔笑着摇头。
被那母女俩那一出恶心透了的赵红英说出来总算觉得舒坦了,拿桌上龙眼壳砸了一下斜对面谢念音的袖子:“该你了,说真的,你想要天上的月亮只怕崇礼哥哥都会给你摘下来,你愁什么呀!”
“你有你的廷宇哥哥当然有心思问我愁什么了。”
一听音音提到自己的未婚夫,就是爽快如赵红英也难得红了面,道:“临城好男儿,你想挑哪个不成。”
音音继续羞她:“哪个也不像你青梅竹马、郎情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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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的,我也想要个青梅竹马的呀!”
赵红英顶着脸红硬撑道:“你跟我三哥也是青梅竹马,你不嫌我三哥脏,要不收了他?”赵红英的三哥正是赵宏成,就是开玩笑说完赵红英都先觉得辱了自己姊妹了,立即改口道:“要是真跟你说的咱女的也能三房四夫的,我三哥倒是勉强能给你做个二房就怕这你还得嫌他不干净”
说得音音笑疼了肚子,孙菲尔简直不知道该数落谁的是,这真是酒蒙了脸,越发连个大辙儿都没了,胡言乱语到坑里去了,最后她也只能拿帕子盖住脸跟着笑。
赵红英还赖在音音耳边胡说:“我说真的音音,青梅竹马你就别想了,我哥他脏了,他真的脏了”
音音笑着推她:“廷宇哥哥多好呀,人又好,又守身如玉的”
一听又绕到自己身上了,赵红英起身就要撕谢念音的嘴,谢念音躲,嘴上还不饶人:“别以为我没听见,”说着捏着嗓子假装学赵红英说话,“廷宇哥哥你真厉害”,又粗着嗓门假装学蒋廷宇,“红英妹妹你真美”。
“我们可没说过这些没羞没臊的话!孙姐姐帮我扭住她,你听听她满嘴里胡沁什么!”
三个人闹成一团,只听又是求饶又是叮叮当当钗环手镯响成一片,好半天才都靠着栏杆坐下来,气喘吁吁,但难得这样无拘无束的嬉闹,此时都觉心意舒畅。
三人瞧着彼此,俱都扑哧一笑,互相帮忙理着发髻衣裳簪环。
不知谁先开口:“瞧,月亮!”
其余两人也俱都转头去看天上,只见黑蓝夜幕上一轮快要圆满的月如同银盘一样挂在天上,洒下满院银辉。
好一会儿院中都悄无人声,好半天音音才像做梦一样喃喃道:“我觉得咱们三个好像天上的小仙女啊!”
赵红英接口道:“要是能一直这样快活就好了!”
孙菲尔搂着身侧靠过来的音音,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
三人让丫头撤下了桌上东西,重新上了精致的小菜点心,赵红英率先举杯:“咱们今日不妨也学那些名士,不醉不休!”
孙菲尔含笑不语,谢念音捧场:“孙姐姐量浅,我定能让你一醉方休!”
亭中果酒香阵阵,孙菲尔先还劝,后来她也觉微微熏然,看着身边两个好姐妹,从七岁认识,到今日已经快十年了,罢了,又没旁人,就今儿一日还不能纵一纵了。
月亮这样好,花木春夜,无一不好。
慢慢地好似都醒着,又好似都醉了。
赵红英笑嘻嘻道:“别光给我祝寿,也祝我跟廷宇哥哥白头偕老呀!”这是真醉了。
谢念音一张粉面,一直在笑,也不知在高兴什么。赵红英就凑上去祝她找到如意郎君,音音笑道:“还是祝我永远快活吧。”
赵红英话都快说不清了,可还是端着酒杯认真道:“崇礼哥哥才不会让人欺负你,你注定一直快活恣意!”
音音笑着点头,说的却是:“是呀。可总有一天,他不光是我的哥哥嫂嫂不喜欢我,可怎么办。”喜欢她的人很多,讨厌她的人也不少,要是嫂嫂讨厌她,她就是最多余的那一个。到那时,可怎么办呀。
她歪靠在菲尔身上,自问自答:“其实,我知道该怎么办。”
第42章 一个柔软的擦过,天崩地裂
四角亭灯光昏昏然, 人也熏熏然。
“其实我知道怎么办。”音音靠着菲尔,自问自答,“做一个没有要求的妹妹, 将来的嫂嫂才会喜欢我。”
她是不能一直这样恣意随性下去的,别人看不惯就算了,未来的嫂嫂也看不惯不就坏了。
她掰着手指头数:“还得做个正常的规矩人,要守那一条条规矩, 不乱说话,不能再看上什么只要喜欢就要了嗯还得,还得规规矩矩嫁人,规规矩矩活着你们想呀,谁想要个又娇又纵又不正常的小姑子,我要改的好多呀, 都快数不过来了”
那么多, 她真的改得好,做得到吗?音音眨了眨眼睛,她不知道。
好像突然之间, 身边这个笑闹的小姑娘单薄极了, 孙菲尔轻轻搂着音音肩膀, 音音自然地整个靠进菲尔的怀里。
“怎怎么会呢?她一定喜欢你”赵红英点头,自己肯定自己。
孙菲尔望着月亮, 摸着怀中音音柔软的发, 她一直知道,音音看似胡闹实则通透,却没想到在这样事情上也想得如此明白。临城谁不知道陆崇礼疼妹妹, 堆金填玉一样养着, 这样的小姑只怕很少有当嫂嫂的会喜欢。
好像早已把这一切想明白, 音音低声道:“所以要出嫁呀,我有我的家,哥哥有哥哥的家,我才能一辈子做哥哥的好妹妹,哥哥才能做我一辈子的好哥哥。”
“音音不想嫁人吗?”
“那谁想呢。不嫁人我想怎么快活过日子都成,嫁了人,嫁了人嫁的人可能让你糟心,保不住还找其他女子一块儿让你糟心。跟你们说吧,秦淮河上的名妓,可美了。”音音小时跟着小舅舅见过秦淮上的花船,船上惊鸿一现的名妓,周遭都是一掷千金的公子。谁能保得住,自己的夫君就不是其中一个呢。
赵红英一拍桌子:“他敢!”这一气,酒倒是醒了一半,咬牙切齿:“他只能有我一个!”
孙菲尔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男人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不说外头酒局饭桌上那些色艺双全的妓子,就是家里一茬又一茬的丫头永远新鲜年轻着。再是和气的婆婆也盼着多子多福,只有一个怎么多子多福呢。
真的会有人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孙菲尔微微出神。
赵红英指着音音:“你说,你信不信?”
音音睁着迷蒙的漂亮眼睛:“我信。我只是没见过。”说着她伸出手拉住赵红英的手,给她吹了吹,抬头道:“珠珠,我信,你和你的廷宇哥哥让我见一次。”
赵红英一下子又高兴了,音音问她手还疼不疼,红英道吹吹就不疼了,于是音音又卖力地呼呼吹开了。
孙菲尔忍不住想笑,这两个果然是喝多了,一个揉错了手,一个吹错了手,笑得跟孩子一样就不疼了。这会儿正凑头拉钩,一个保证让对方见到,一个点头肯定能见到,这时候问一句到底见到什么,她们两个保准都忘了。
孙菲尔觉得自己也醉了,她听到自己问身旁的音音:“你会帮我吗?”
乖乖的声音回她:“当然,你是我的孙姐姐。”
“即使会后悔,也会吗?”
“当然,你是我的孙姐姐。”
乖乖的女孩轻轻蹭了蹭她的脖颈,孙菲尔摸着她柔软的发,看着天没有再说话。天上乌云涌动,慢慢遮盖了月亮。
后头的嬷嬷们再也坐不住了,眼看着夜深了,天儿也不好了。
亭下三个丫头得了主子点头,这才让其他人进来。等到奶娘婆子进来的时候,亭子上的碗碟都撤下了,音音三人也都已被丫头伺候着洗脸漱口重新匀过面了。
木槿院一下子亮起了更多的灯,这时候天上的月亮已经彻底被乌云遮盖,地上起了风。
赵红英送别两个好姐妹,面上不见了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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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可进了院子转身还道:“你们可扶好了音音,小心她摔跤。”她想着孙姐姐喝的不多,音音着实陪着她喝了不少。这醉话听得周围的婆子丫鬟都忍不住笑了。
外头赵家门口处,音音也作别了菲尔,被橘墨扶着上马车,橘墨生怕小姐磕碰着,总算周全地帮着小姐上了车,才放了心,就见小姐进马车的时候愣是硬生生把头碰到了一边车柱上
“咚”一声。
橘墨都愣了:那么大的车门不走,小姐这都能撞上车柱她以为最难的是送小姐上车,没想到明明上车的时候看着还如此灵活的小姐,怎么对着她撩开的车帘,还能往旁边车柱上撞呢
音音嘶嘶揉着额头,反问橘墨:“疼不疼?”
橘墨:
橘墨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小姐就被车帘内的人轻轻一扯,她只见猩红色车帘落下,大公子已把小姐带入车内。
音音一下子落在柔软的锦褥上,舒服地哼了一声。车内亮着暖黄色的光,她迷蒙的眼睛,从发出光亮的琉璃灯看到身前的人:
“哥哥?”
星眼朦胧,一张小脸粉融融的,连衣领处露出的脖颈都透着粉,这真是放开了喝了。此时她一双眼睛好似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一样,就那样瞧着自己,把陆子期看笑了。
陆子期轻轻敲了敲车壁,马车缓缓启动。
“连哥哥都不认识了?”
“认识。”女孩点头,认真又笃定:“哥哥。”
陆子期瞧她一眼,笑叹了口气,一边问:“疼不疼?”一边探身要去看她额头撞得怎样,坐在下面软垫上的音音嘴里说着“疼”,也要把额头递上前给哥哥看。
如玉公子俯身低头,迷蒙少女抬头迎上。
一瞬间,少女柔软的唇贴上了公子白皙的下颌。
好似只有一瞬间,又好似停顿了好一会儿,醉酒的人分不清,清醒的人也分不清。
陆子期偏头,那一瞬间醉酒的人也移开。
于是就在这个电光火石间,女孩柔软的唇擦过了年轻公子冰凉的唇角。
陆子期疑心自己尝到了淡淡的果酒香,他猛然往后退开靠去,怔愣愣看着身前依然坐在软垫上的音音,安静的马车内突然有了急促的心跳声。
窗外似乎风更大了,“啪”一声鞭响,这是车夫催马疾行,嘴里还嘟囔了一句:“这场雨下来可小不了。”
马车内依然是灯光融融,一片安静,气氛去如同紧绷的弦,越拉越紧,好似随时都会彻底绷断。陆子期越发靠后坐开,一向从容镇定的人,竟罕见露出了无措和惊惶,目光却离不开眼前人的脸。
音音好似浑然不觉,还是往前,“疼,揉揉。”
这次对了,她探出的是额头。
陆子期轻轻眨了眨眼,他突然发现,谢念音美得惊人。
葱绿色的春衫柔软而轻薄,笼着一个白皙透着淡粉的少女,她的眼睛朦胧着水意,望着人的时候专注极了。
陆子期的视线落在了音音的唇上,红艳艳的嘟着,柔软。
红唇微动,喊的是:“哥哥?”
陆子期嗯了一声,才觉自己整个人都紧绷,喉咙干涩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一刻,他突然觉得马车内很热,果酒的香味好像无处不在,混合着独属于谢念音的淡淡的甜香,陆子期惊诧地发现一个非常震惊的事实:
音音真的很美。
他几乎是诧异地看着眼前人,人人都说他的音音美,他也一直觉得自己的妹妹又可爱又美,可是他从未像此时这样看清楚谢念音:如此美。
看得清清楚楚,好像一直以来隔在眼前的轻纱在这一刻被人撤去。
兄妹相伴,一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的看清楚谢念音的眉眼:一点一滴,动静皆是,美得动人心魄。
陆子期抬起修长手指揉了揉额头,惊奇地发现:音音真的长大了,美得简直惊心,只是坐在她的身边,好似都被那惊人的美燎到。
如此张扬热烈的美,他怎么会一直都没看到?
陆子期茫然去看车内的灯,看猩红色的车帘,他甚至伸手轻轻撩开车帘一角,去看车外那个黑沉沉的世界。
整个天地,好似都不一样了。
明明一切平静如常,跟车的小厮和车夫说话,车内安静得可以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心跳声,就在这安静中,陆子期攥紧了手,慢慢再次看向了谢念音。
天崩地裂。
他的世界,于这个平常的夜晚,天崩地裂。
陆子期的目光越来越深,他的手攥得越来越紧,他的面色却愈发苍白安静。
音音大约是累了,把头靠在了陆子期的膝上,在轱辘辘前行的马车里睡着了,却睡得不安稳,只要一偏头就会掉下去。
陆子期想要扶住音音,像往常一样,让她睡得安稳踏实一些,可他伸出的手却顿住,只觉得无处可放,从未觉得她的衣衫这样轻薄。
陆子期紧绷身体,只用身旁靠枕挡住音音,不让她滑落下去。看着膝头沉睡的女孩,她的发髻微微松了些,有碎发散在她的脖颈间,陆子期移开了目光。
他从未觉得车行得这样慢,赵家离陆家这样远吗?他甚至忘了,是他来的路上吩咐车夫回去的时候不要太急,早猜到音音必会喝酒,怕晃荡的马车让她不舒服。
往日宽敞无比的马车此时对陆子期来说格外逼仄,他一手拿着靠枕稳住沉睡的音音,另一手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指扯了扯衣领,缓缓吐出口气。
马车刚一停下,外头钟大娘叫好了软轿,本以为公子会像往日一样把音音抱入软轿中,却没想到橘墨刚一进车内,公子就出了车帘下了马车,吩咐钟大娘帮着橘墨一起把小姐扶入轿中,然后就立在一边,并没有帮忙的意思。
初夏的夜还带着丝丝凉,陆子期冷静地听着车内橘墨轻轻唤音音的声音。
然后听到了熟悉的软糯声音,口齿含混,第一句就是问,哥哥呢。
微凉夜风中冷然而立的陆子期只目光微颤,却没有动,也没有应声。直到半醉半困倦的谢念音被扶着送入软轿中,陆子期才淡声道:“走吧。”
下人从后偷偷瞧了一眼自家公子,只觉得往日含笑的公子都让他们分外紧张,原来一旦公子面色沉冷下来,更吓人呢。
跟着轿子的橘墨低头冲钱多吐了吐舌头,只怕是小姐这次太过了些,公子生气了呀。
钱多也瞧了瞧大步走在前头的少爷,晃动灯光中的背影都透着肃冷,他附和地点了点头,估摸是真生气了。
风起,吹动了陆子期月白色袍角。他看着茫茫夜色,停了步子,等身后不远处那顶小小的软轿,软轿过去的时候,一旁的陆子期几乎是屏息以待。
在风雨欲来的夜色中,他呼出了藏住的那口气,看向沉沉前路。
旁边的人越发打起精神,只觉公子面色越发沉冷。
风渐渐紧了,乌云更厚,空气中都能闻到将来的雨味。有下人低声道,入夏第一场雨要来了。
一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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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破天际,哗哗的雨下来了。
第43章 夜梦惊暗换
风雨已到, 清晖院一时间响动了起来,纷纷收拾,同时迎接晚归的主子们。
慢慢地, 这响动静了下来,只余下外头的风雨声。
漆黑的夜中,风夹着雨,越来越紧。清晖院里人早已都在梦中, 只有越来越紧的风声树声雨声。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清晖院上房内室雕花床柱和瞬间坐起身的大公子。
紧随闪电的就是一声雷鸣,接着就是越发大的落雨声,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雨落的哗哗声。
室内重归黑暗,黑暗中骤然起身的陆子期紧紧抓着身下锦褥,夜风挟着水汽从半开的窗中吹入。
今日守夜的正是钱多, 此时正带着丫头要为公子关窗。
“少爷是被雷声惊醒了吧。”钱多持着一盏不大的羊角灯, 放在最远处的桌上,生怕烛火扰了大公子的睡意。
昏黄的烛光只照亮周遭一小处,大公子的半边床以及床上的公子都依然处在阴影中。
此时阴影中的公子微微垂头坐着, 没有动也并没有搭腔, 只有床头挂着的一个小小香袋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钱多不敢多话, 手脚麻利地把水壶里已经凉的水重新换上温热的,丫头已把最后一扇窗也关好了, 这边他就要带着丫头退下, 却听到一直沉默的公子道:“把窗都打开。”
“公子,外头风雨大得很。”廊下都湿了。
“都打开。”陆子期重复了一遍,顿了顿, 又道:
“备水, 我要沐浴。”
声音低沉, 透着微微的异常。
钱多先还想把茶水送上让公子润润喉再睡,听到后一句吩咐,他极其迅速地往床间看了一眼,立即收回目光,领了吩咐下去。
钱多是打小就跟着大公子的人,论理说如今公子早已弱冠,就是为了功名成亲晚,也早该安排房里人的。但公子反感,下面人自然不敢擅作主张。
他迅速带人备好热水,一退出浴房,钱多就在当值丫头旁边耳语了几句。小丫头当即撑伞往下人住的厢房方向去,从游廊进入雨中,雨势大得小丫头手中油伞都歪了歪,另一只手提的灯笼噗一下灭了,她也顾不上了,带着一身水汽来到一间厢房内,里头睡着的丫头推醒。
床上睡着的杏儿是钟大娘专为大公子备的,当时用的说法是有些丫头该放出去嫁人了,得补进来一批,有两个是要在大公子这边伺候的,钟大娘非让大公子过过眼,陆子期当日累极了,懒得多跟钟大娘说话,抬眼一扫,随手指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杏儿。
杏儿容貌在陆家一众丫头里也可算最出挑的那一个,要不然能被大公子随手一指就选出来嘛。从十六岁来到清晖院,如今已十八快十九了,这时被小丫头湿手一推,她惊叫声还没发出,就听给大公子当值的小丫头熟悉的声音:“姐姐快去,今夜可能有吩咐呢。”
一听这话,杏儿激灵坐了起来,系扣子的手都忍不住哆嗦,等了两年可算等来了。她年纪越来越大,她娘的意思是总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就出去嫁人吧。可杏儿不愿意,看过大公子再看下头那些人,谁会愿意呢。
两人都穿了油雨衣,顶着风雨到了游廊上,脱下油衣,薄薄的夏衫勾勒出杏儿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滴溜溜娇媚的眼,甚至有那么一点像——,平日不觉得,刚刚那么猛一回头,一个念头窜上当值小丫头的脑海:倒有那么一点点像他们清晖院的小姐。
这个念头一冒头就又下去了,再仔细看就不像了。
这边杏儿莲步向前,心噗噗跳,走向她的命运。
浴房内,微黄光亮下,年轻人的面色上看不出情绪,他闭上的睁一下子睁开,睫毛上还挂着水滴。水滴从他白皙俊美的脸上滑落,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他修长漂亮的手却不觉扣紧浴桶。
随着哗啦一声水声,陆子期重新换上新的寝衣,一走出浴房就听到了外面哗啦啦的大雨。他站住了,音音最喜欢这样的雨声了。年轻公子的嘴角还未翘起就立即绷紧,甚至往下压了压,让旁边候着的钱多摸不着头脑,不知少爷为何一下子看起来就恼了。
钱多赶紧朝身后挥手,少爷脾气不好的时候,谁也不要往前凑,谁凑谁完蛋。
直到大公子重新回了内室,一直紧张等待的钱多都没等来任何吩咐和暗示。比他更紧张的是杏儿,大雨让夜更凉了些,她本就穿得轻薄,这会儿冷的上下牙控制不住碰撞在一起。
刚刚她就守在浴房门口,可大公子出来的时候却好像根本没看到她。黑暗中,杏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冰凉凉的,也不知冷的是手还是脸。明明,再多的丫头中旁人一眼总能看到她,为何大公子偏偏看不见她呢。
她愣愣看着大公子房内晃动的光亮,甚至能看到窗前大公子的身影,突然,她看到大公子的手伸出了窗外,似乎想触碰外头来的风雨。
杏儿呆呆看着,红了脸,愈发痴了。
陆子期站在窗前,先还在看外面沉沉的夜、哗哗的雨,有被风吹入的雨汽扑在他的面上,冰凉一片。怔愣间,他伸出了手,去迎凉凉的雨丝。
他又疑心听到东边小院里有声音,也许是被风雨惊醒的音音这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可笑,不要说这样的风雨下,就是再安静的夜里,东边小院音音的动静也不会让他听到。
凉凉雨意中,陆子期闭了眼,却又听到梦中她轻泣痴缠的声音,唤他——
陆子期陡然睁眼转了身,靠着身后窗棂喘息。他拼命去看别处,看到昏黄灯光下的桌案倒扣着音音读过的书,白瓷瓶中怒放的是音音送来的桃花,床头悬着的香包,是音音亲手缝亲自装的香花
他死死抿着的唇崩成一条冷酷的线,触目所及,整个世界都变了。
闭眼再睁开,天翻地覆。
烛火越发暗了,门外候着的钱多早已打发杏儿回去了。他竖着耳朵听着大公子房内声音,可什么都听不到。
房内陆子期抽出一支匕首,锋利的匕首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森森光芒,靠近烛火,他冷静地看着自己左手,沿着手腕淡蓝色的血管一直看上去。
锋利的匕首无限靠近淡蓝色的血管,轻轻滑动。
然后轻轻一动,有殷红的血滴落,陆子期看得轻轻楚楚:鲜红的。他慢慢低头——,尝了尝。
陆子期几乎是松了口气一样笑了笑,唇边还有染上的血,让他那张本就俊美的脸瞬间显得近乎艳丽逼人。没有人见过这样的陆子期,临城人见的陆公子,儒雅含笑,最是从容温和。
他的唇上染血,浓艳逼人,可他看着自己滴血胳臂的目光却冷淡至极,随手扯过一方净帕一裹,放松地倚靠在桌案旁,低了头,垂了目,低声呢喃:“不脏音音,哥哥瞧过了,哥哥不脏”
灯火一颤,整个灭了,一片黑暗。
屋外风雨如故。
第二日,早早地,音音就起了床,顾不得脚下水,先看了自己墙角芭蕉,经过一夜风雨,绿得似乎要滴出水来。又匆匆去看主院那株大桃树,果然是落红一片。
音音怔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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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绿肥红瘦,原来是这个意思。”同样都是人,人家的脑袋怎么想出来的,再想想她做的诗人和人的差距大到,让音音觉得躺平不要挣扎,就是最明智的选择。甚至她开始怀疑,自己有顿悟的那天。
旁边丫头正拿扫帚扫着,橘墨正跟身后跑得气喘的丫头道:“歇歇气,你俩再给小姐拿一双新绣鞋来。”虽是夏日,穿着潮乎乎的绣花鞋也是不成的。
音音几乎绝了当诗人的心思,转身要去书房,那声“哥哥”都喊了出来,才发现迎着桃花树的书房窗内空荡荡的。
她咦了一声,这下子顾不得花也顾不得诗了,提裙疾走到书房窗口,果然里面只有两个丫头:连翘拿着抹布在抹着高案,杏儿正给书房的瓶插花换水。
她往东边瞧了瞧,日头还没升起呢,这正该是两人读书写字的时候,今日怎的哥哥不在。总不会是昨夜没关窗,病了吧?
这么一想,音音当即转身要去上房,迎面撞上钟大娘,才知道原来哥哥一早就出门了。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音音愣在原地,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她拽了拽自己腰间的香袋,看向橘墨:“难道我昨儿醉得狠了,哥哥说了,我没记住”
那橘墨哪儿知道,她睁着一无所知的圆溜溜眼睛看着自家小姐,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
音音一下子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听到钟大娘嗔怪,音音动了动脚,才看到自己鞋头浸了水,刚才一着急,连裙角都着了水。她这才恹恹地往后头去,把衣服鞋子换了,独自去书房里读书练字去了,又独自把早饭吃了。
这日晚上,音音等得人都困了,哥哥也没有来。
记忆中只有两回,音音是整天整天地见不到哥哥,可那两回都是因为哥哥去了远路,两回音音都跟着瘦了。第一回 她年纪还不大,头次跟哥哥分开怎么都不习惯,天天只知道问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第二回 音音倒是更懂事了,可也正因为懂得更多,更知道行路难,知道乘车有劫道的山贼,乘船可能遇到劫船的水匪,就是没有山贼水匪,也可能遇到风浪滑坡,天灾人祸她想了又想,生怕哥哥不能好好回来。毕竟倒霉谁都可能倒霉,那一回音音在家里很乖,一次都没问过,可她真的很担心很怕。
这是头一次,哥哥明明就在临城,她整整一天居然一面都没见到。
第二日早起,居然又是一个空荡荡的书房,又是一天没见到一面。
再次等到困极了,音音觉得眼前的烛火都模糊了,先是变作两个,然后糊成了一片——
“砰”的一声——
是音音头砸在榻桌上,旁边丫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立即喊道:“我不困!跟钟大娘说我不困!”
音音脑门疼得有了火气,可她就不睡,就要等!
第44章 陆子期根本不看谢念音,只淡淡道:“你不想。”
夜已深, 又静,书房里“砰”的一声格外响。
音音捂着额头先恐怕钟大娘逼着她去睡。
橘墨赶紧上前查看音音额头,嘴里道:“小姐忘了, 大娘已经睡下了。”明明是小姐逼着钟大娘去睡的,这会儿小姐自己都给困忘了。
音音这才觉得头上碰得这一下真还怪疼的,橘墨一看小姐额头红了一片,忍不住道:“大公子回来得这么晚, 小姐做什么非得等”
音音皮嫩,看着红,其实并没什么,这会儿被橘墨念叨得疼劲儿都散了。尤其,橘墨软乎乎的手这么揉着,配合她嘴里不停的念叨, 让音音又开始渴睡了
音音按下橘墨这双让自己渴睡的手, 晃了晃头,本想喝杯浓茶打起精神,可钟大娘走之前又吩咐过了, 别说浓茶, 就是淡茶这时候都不能给她喝, 大娘说走了困,一宿都睡不好。
她把手中早看不下去的书册放在一边, 索性要了烛剪, 要亲自剪烛花,什么都不让她做,她能不困嘛!
橘墨在旁边胆战心惊看着, 生怕烛火燎到小姐的手。门口处另一个丫头对门边的杏儿低声道:“姐姐怎还不去歇着, 小姐有我们就够了。”大家都知道少爷晚上洗漱更衣从来不要丫头沾手的。
杏儿恹恹笑了笑:“今儿书房本就是我当值, 我这会儿也不困,多看着点总是该的。”旁边丫头赞道:“到底还是姐姐,又能干又勤谨,怨不得姐姐受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