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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失而复得,恐怕是人生最值得开怀之事。韩嘉彦差点丢掉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人,她的失而复得,所带来的安慰与欣悦,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就仿佛前一刻尚在地狱之中煎熬,下一刻便乘风扶摇直上,飞入星河遨游,飘然欲仙。
她激动到难以自抑,将赵樱泓紧紧抱在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又是哭,又是笑,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赵樱泓竟然会离开汴京,直接来到邓州找她。
赵樱泓流着欣喜的泪水,安抚她的后背。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强烈的情绪刺激过去,韩嘉彦终于平静了下来。而赵樱泓的泪水,也早已将她胸前的衣襟打湿了。
她终于舍得松开怀抱,似是怕将赵樱泓闷坏了。她低头凝视赵樱泓的容颜,抬手理了理她鬓边凌乱的发丝,取出自己的巾帕,小心擦拭她面上的泪痕。
“对不起……对不起,樱泓……是我不好。”她开始不停的道歉,“你瘦了,你瘦了好多,是不是又生病了?”
“你也瘦了,你又喝酒了,你的伤养好了吗?”赵樱泓抬手去摸她的左臂。
“我再也不喝了……”韩嘉彦担忧地去摸她的手腕,为她切脉,片刻后缓缓舒了口气,不是旧病复发,但赵樱泓的心脏确实还不强壮,这样强烈的情绪折磨,她也很难再遭受一次。
“对不起樱泓,都是我错了,我太笨了,我太害怕了……”她后怕地再次抱紧她,她此时已暗暗发誓此生再不离开她半步。
“你笨甚么?你聪明着呢,是我笨,你骗得我好苦!”见到她后的喜极而泣过去,赵樱泓那一肚子的怒火爆发了出来。
“我错了……我错了……”韩嘉彦不停地道歉。
“你就这么……这么不信任我吗?我真的很伤心……”赵樱泓再次泛起哭腔,用手狠狠揪她的脸,“你甚么都不和我说,你要气死我吗!”
“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韩嘉彦要被愧疚的大山压垮了,垂首低眉,脸被赵樱泓揪到变形,那模样真是可恨又可爱。
“混账!混账!混账!”赵樱泓又狠狠地捶了她几拳,韩嘉彦乖乖挨打。尽管那拳头没有几分力气,打在身上也谈不上任何伤害,可韩嘉彦的心却跟着不住地震颤。
待到赵樱泓气发泄出来了,望着眼前这个委屈愧疚又低声下气的人,爱意又如潮水般涌上来。她情不自禁勾住她的脖颈,踮起脚尖,仰首吻住了她的唇。
韩嘉彦倒吸一口气,脑海里嗡的一震,接着溢满胸腔的爱意彻底如山洪爆发,喷涌而出。她一手拢住她腰际,一手托住她后枕,将这一吻加深。
赵樱泓本只是将唇贴了上去,却没想到她切切回吻了过来,一吮一离,她窒息般打开齿关,她的舌便探了进来。赵樱泓一时意乱情迷,压根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但也全然不愿分离,便将自己交给她,由她领着,细细体味她们的第一次吻。
韩嘉彦整个人是眩晕的,理智已不复存在,她全然凭着本能在亲吻赵樱泓,片刻也不愿停下,恨不能就此天荒地老。
赵樱泓感觉自己要被她的热情彻底淹没,要窒息了。
韩嘉彦于是突然感到下唇刺痛了一下,找回些许理智。她蹙起眉头,手臂却没有松开。赵樱泓似是泄愤般咬了一下她的下唇,但又舍不得使劲咬破,唇分之际,她又用手指轻轻抚捻韩嘉彦的下唇。这反倒让韩嘉彦浑身战栗,周身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欲念。
她好想要她,就在这里。
“六娘……我们不要一直在这里,大家都在等我们呢……”她胸口起伏着,气喘不已。
韩嘉彦有些不情不愿,但也知道此处并非久留之地。她磨磨蹭蹭地又抱着赵樱泓在原地亲昵了半晌,又是抱着她转圈圈,又是小狗一般蹭她脖颈,逗得赵樱泓不禁笑出声来。
最后在赵樱泓再三催促下,她才克制住自己的欲念,牵住她的手,二人并肩往楼下行去。
直到此时她才询问道:
“酒楼里的客人可是你赶走的?”
赵樱泓一笑,道:“我使了点银钱,麻烦掌柜的静默清场。我不希望我们再会之时,有人在旁打搅。还有就是,我想给你个惊喜。”
“樱泓,我真的……我太开心了!这惊喜实在太冲击了。”韩嘉彦难以表达自己的情绪,又禁不住侧首,吻了一下她的额角。
“可不是只有你一人会做局使坏。”赵樱泓颇有些得意于自己的安排,“我可是联络了南阳县令,还在城外就预先得知了你在这里,你身边跟着不少县令安排的眼线呢,在这南阳县你无处遁形,哼!”
“哈哈哈哈……”韩嘉彦开怀大笑。她难得当一回彀中人,也颇觉有趣,“那我师兄知道吗?”
“你说的是那位在马行街拐弯处堵我的万掌柜罢。”赵樱泓挑眉。
“是……是……”韩嘉彦心虚地挠头。
“他不知道,必然要将他一起瞒住才是。你不向我介绍介绍你这位师兄?”赵樱泓睨着她道。
韩嘉彦连忙带着赵樱泓返回了自己方才所在的閤子,彼时,浮云子已然立在走廊上等她们了。他笑眯眯地向赵樱泓揖手,道:
“贫道浮云子,拜见曹国长公主。”
“万掌柜,我对您早有耳闻,今日始得相见,实在是曲折啊。”赵樱泓颇有些感慨道。
“长公主赎罪,贫道也是不得已,于情于理都得帮助师妹才是。”浮云子笑呵呵地道。
韩嘉彦连忙瞪他,浮云子却笑道:“你这酒鬼,酒喝多了五感都迟钝了,贫道一早就察觉到这酒楼被清空,有人进了隔壁閤子听墙角,也一早就猜到了是长公主寻你来了。就你不知道,哈哈哈哈……”
赵樱泓顿时有些惊讶,但见韩嘉彦灰头土脸的模样,她又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六娘,你和你师兄在汴京做的事,可得原原本本与我道来,再不许瞒我。”
“好,都说与你听。”
“嗯……二位请便,贫道就先回花洲书院了。”浮云子有点受不了这两人的肉麻,赶紧要开溜。
“唉,师兄,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可是要回汴京去?”韩嘉彦连忙喊住他问。
她之所以会有此一问,是因为师兄来看她这几日,她一直都烂醉如泥,故而他们并没有谈正事。师兄到底从茶帮四人口中查到了甚么,她至今还不知道。这关系到接下来他们行动的方向。
浮云子眸光转了转,一时之间似是不知该不该当着赵樱泓的面回答,但他最终还是道:
“江西的事差不多办完了,你这里没事的话,我是该回汴京去。”
不等韩嘉彦开口,赵樱泓接话道:“万掌柜不要急着离开,我此番是打着嵩山游的旗号出来的,虽然途中绕道邓州,但终究是要去嵩山的。届时六娘肯定要与我同行,万掌柜若不介意,便与我们去一趟嵩山游玩,可否?”
“是啊师兄,你别急着走,我还有好多事要问你。也正好让樱泓知晓。”韩嘉彦道。
浮云子本来是没打算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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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但瞧着这小两口,他就牙酸……罢了罢了,早晚得习惯。于是道:
“即如此,贫道就厚颜相随了。”
三人终于出得酒楼,酒楼之外有不少人围着看热闹,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是此前酒楼里的酒客食客。他们基本每人都领了钱出来,听闻是有贵家女来此寻夫,不想有人在旁打扰,且耽搁不了多少时间,故而不肯离去,纷纷围着看热闹。
一看到韩嘉彦和赵樱泓携手而出,人群顿时起哄,有人吹哨子、有人欢呼,还有人高声问:
“小娘子可找到夫君了?”
赵樱泓被闹得脸颊通红,幸而她此时已然戴上了垂纱维帽,遮盖住容颜。韩嘉彦感到不快,忙不迭地将她送上车驾,自己也随了进去。本在车内陪同的媛兮与绿沅便坐在了车辕之上。
虽然韩嘉彦有意遮盖自己的面庞,但还是被人认出来了。
“诶?那不是韩驸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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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岂不是公主寻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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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真是公主寻驸马呀!”
“可我听说驸马不是因对上不敬安置邓州吗?不是对公主不敬啊。这都千里迢迢来找了。”
“真是一刻也不能离开夫君呀。”
韩嘉彦不满这些人对赵樱泓轻薄的话语,蹙着眉道:“这些人真是嘴上不饶人。”
“莫管他们,外人怎知我们的事。”赵樱泓倒是浑不在意。
在有些刺耳的纷纷议论之中,公主车驾驶离酒楼,向南阳县令为他们安排的下榻之处行去。
就在县衙以南,有一处空置的宅院,是当地大户的院子,时常用于接待贵客。大户非常乐意将自己的院子借给途径南阳的贵客下榻,以此广泛交游。故而将这宅院托管在县衙手中。
赵樱泓此次出行,并未大张旗鼓,车驾队伍之中没有任何显眼的标识旗帜。随扈人员都穿着统一的便服,不论内侍、兵丁,都穿着青衣,头裹黑巾,佩刀带枪棍。女婢则都着素雅襦裙。
她以嵩山行的名义出行,但往邓州拐了一个大弯,这些显然是不能瞒得住宫中的。
但赵樱泓不在乎,宫中也早就知晓她此行到底是为了甚么。太皇太后亲允她出来这一趟,便是默许了她来找韩嘉彦。
而韩嘉彦自然也不必将邓州安置看得很重,本地官员不会囚着她,她自可随赵樱泓离去,邓州安置的罪名很快也会撤去。
“你师兄跟上了吗?”坐上车,赵樱泓还很贴心地询问浮云子的情况。她知道浮云子与韩嘉彦关系紧密,故而时时留意照拂。
韩嘉彦掀开车帘,见浮云子就随在车边,笑道:“跟着呢。”
浮云子没有搭乘赵樱泓的车驾,自骑了他刚买来的驴子陪在车驾旁。他素来随遇而安,若不是为了查明师尊平渊道人和韩嘉彦娘亲的事,他早就去往山水之间逍遥快活去了,不过现在好了,他一直费心照拂着的师妹终于有了着落,他也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轻松了许多。
他心中快活不已,骑在毛驴上,将韩嘉彦剩下的那小半壶酒,一点一点咂摸着饮下,悠然哼起曲儿来。
嵩山,浮云子还未上去过。那山上佛寺名气比道观要大,少林功夫更是天下闻名。但身为道教中人,久闻中岳庙大名,他亦想去拜访一下,长长见识。
“浮云子是你师兄,那你师父是谁?”赵樱泓开始对韩嘉彦刨根问底。
韩嘉彦紧挨着她坐下,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赵樱泓靠在了她的肩头,闭上眼休憩。她累了,自开封赶路了两日,颠簸不已,总算是找到了她,心中紧绷的弦一松,疲乏顿时潮水般袭来。
“我师父号平渊道人,我至今也不知他到底叫甚么名字,他的过去非常神秘,也从不对我们提起。我们只知道他曾是军人,一身极强的功夫脱胎自某个军中世家的传承,他与我娘亲关系甚笃,甚至,得知我娘亲去世的消息,他便跳崖自尽了……”
韩嘉彦开始将自己的身世背景娓娓道来,赵樱泓靠在她肩头静静听。听她从小时候说起,将人生的全部经历和盘托出,甚至很多小细节都不放过。她觉得心口被填得满满的,再也没了那飘浮无凭的荒芜之感。
但随之而来的,她也陷入了极大的困惑之中。困惑于韩嘉彦的母辈到底经历了甚么,母辈的事似乎至今尚未了结,那个画师李玄实在诡异,似乎还与宫中有关系,愈发令她心惊。
她们从车驾之上,一直说到入住宅院寝室,韩嘉彦也只是说了个大概。她着重说了一下在开封府之中的发现,赵樱泓禁不住开始仔细分析思考。
但没想一会儿,她忽而就肚子咕咕叫了。她有些慌张地捂住自己肚子,面庞染上绯色。她今天一整天都在赶路,上一餐还是午前,只简单吃了点干粮。距离现在已然五个时辰过去了,再加上方才情绪起伏过大,消耗太多。一脱离开抑郁的情绪,饥饿感瞬间便涌了上来。
“饿了罢,吃饭吃饭,我也快饿扁了。”韩嘉彦笑道,“这段时日你定是没有好好吃饭,这可不行,得将你养胖才是。”
“都怪你,你还好意思说。”赵樱泓瞪她。
“是,都怪我。”韩嘉彦老实承认,然后便呼唤媛兮赶紧准备饭食。
媛兮和绿沅这会儿像两只快乐的小鸟,见到长公主开心,愿意吃饭,她们便立刻忙活了开来。
“对了,你师兄吃了吗?要不咱们叫上他一起吃罢,顺带了解一下他到底从茶帮那里查到了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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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本想让她先休息一夜,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但见她如此好奇又迫不及待,于是便依着她道:“好。”
以后她甚么都依着她。
第一百零二章
五月初五,夜里戌正时分,一桌简单热乎的饭食上桌,韩嘉彦顾看赵樱泓先吃上,自己则出去迎师兄。
浮云子本都打算洗洗睡了,一听长公主邀他共进晚食,忙不迭地赶了过来。他知道自己今晚应是有口福了。
果不其然,随在韩嘉彦身后一进门,就见寝室外厅的餐桌之上,摆了好几道精致喷香的素菜,浮云子虽然并不斋戒,但他往日里的饮食也都很清淡,荤腥很少吃。这桌菜正和他胃口,不由得食指大动。
三人围桌落座,也不谈事,先吃饭。待到饭饱,杯盘撤下,上了羹汤,这才慢条斯理地一面品,一面聊起来。
“时辰这么晚了,长公主一定要听这些事儿,那贫道丑话说在前,晚上可能会睡不着呀。”听完赵樱泓的询问,浮云子用调羹轻轻舀着碗里的羹汤,神色已然沉了下来。他这话虽然是对着赵樱泓说的,眸光却看着韩嘉彦。
韩嘉彦心中一凛,对事情的冲击程度有了一定的预判。
“无妨,我想我今夜本就很难入睡,道长但说无妨。”赵樱泓已不再唤浮云子为“万掌柜”,而是迎合他在外行走的道士身份,尊为道长。
“好,那我就长话短说。”浮云子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先说一下关于段成才的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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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江西时他伤势已有好转,苏醒过来了,我问了他关于去年西夏商人在汴京溺亡的案子,段成才否认自己杀了人。彼时他押了一船货返回江南,有市舶司的准运钤印可以证明,那个西夏商人溺亡的时间点他已然离开汴京了。
“他还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他认为那两个西夏商人的其中一个,可能做了外貌装扮。虽然只是短暂会面,他却发现那个西夏商人的手长得十分细腻白净,与体型和外貌不匹配。且那两个西夏商人之中,这个双手细腻的人是占据主导地位的,此人一直拐弯抹角地向他打听茶帮是否有名画可以收购,却迟迟不谈关于茶叶的生意,让段成才心中起疑,生意也就没有谈成。”
“我揣测,多半那两个西夏商人去与段成才见面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听《韩熙载夜宴图》仿作的下落,他们知道这幅画的主体部分曾被茶帮老帮主收藏,这说明这两个人来历绝不简单,多半与那个画师李玄有关系。而且那个死去的西夏商人手中还攥着盖有杨大娘子印章的残纸一角,让人不得不如此揣测。”
“甚么意思?不是茶帮抢走了残画的主体部分吗?”韩嘉彦不解问道,赵樱泓也是一头雾水。
浮云子知道自己没说清楚,道:
“我从头说起。茶帮的女首领,名叫陈硕珍,但这个名字是模仿初唐时期的起义军女首领陈硕真起的,并非是她的本名。她本姓杨,祖上是杨无敌的嫡系,不过并非是亲属。茶帮老帮主是她的父亲,曾追随杨文广征战多年,因崇拜杨无敌而改姓的杨。”
“杨无敌?竟然是杨业的嫡系!”赵樱泓吃了一惊,一旁的韩嘉彦已然蹙起眉头。
浮云子点了点头,继续道:“据陈硕珍说,那幅《韩熙载夜宴图》,内里实际藏着先帝针对西夏的边境布防图,是非常重要的军事机密。这幅图由画师李玄所画,此人乃是叛徒,早年间出身楚秀馆,有一身高强诡异的功夫,他曾试图带着这幅画逃往西夏。
“但是事情败露,消息是从宫中传出来的,是谁传的至今不明,总之是师尊先知道的,师尊找上了茶帮老帮主,二人联手追击。
“那李玄狡猾,察觉到身后追他的人中有一人是茶帮老帮主,故而偷告官府老帮主的位置,因此当时还有官府追兵在身后,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后来二人追上了李玄,双方发生争抢,画在争斗之中被用剑劈开了。李玄重伤师尊,突围而逃,师尊一时难以继续追击,手里只有画的残尾。他让老帮主继续追,抢到画直接逃,不要回头找他,免得落入官兵之手。
“李玄一不能敌二,他虽重伤师尊,但亦被师尊重伤。老帮主将画抢了回来,李玄自知携画离去已不能成,使了个脱身计,弃画而逃,不知所踪。
“自那以后,师尊与老帮主再未碰面,二人各自保存了画的一部分。”
原来如此,二人恍然大悟。韩嘉彦接着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是元丰三年秋。”
元丰三年……是娘亲出事的前一年,也是西夏前线永乐城大败的两年前,那一战好不容易修筑的永乐城失陷,宋军将校伤亡两百多人,损失民夫工匠二十多万。先帝闻得战报,临朝恸哭,自此失去了对西夏用兵的信念。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道:
“所以,老帮主能确认李玄就是夜宴?”
“是。”浮云子点头。
“夜宴?”赵樱泓疑惑询问。
“我还未与你细说这件事,我们目前接触到的几幅画作,作画者都是夜宴。除了这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还有一幅我娘亲的戎装像,目前在万氏书画铺子里。以及龚守学老父于元月中旬独自出汴京城,从某神秘人手中获得的钟馗像。我在太学画院查过画谱,也问过画院的画师,可以确定李玄是仁宗时期的宫廷画师。”
“夜宴显然不是他的正式名号,不会用在对外的画作落款之上。陈硕珍认为,夜宴这个名号,应当只会落款在非常私密的画作之上,甚至有些时候不会落款。”浮云子道。
韩嘉彦点头:“夜宴这个名号出现很早,至少不会晚于嘉佑七年八月乙亥。这个日期是我娘亲那幅戎装像的落款日期。不过我不解的是,既然这《韩熙载夜宴图》仿作内里藏有布防图,李玄应当隐藏自己才是,为何要在最后接上那首李后主的《相见欢》,还落了夜宴这个款?”
“这就很难猜测其中缘由了……”浮云子捻须思索。
赵樱泓显得若有所思,但她并未说出自己的想法。韩嘉彦道:“师兄你接着说。”
浮云子叹了口气,道:“陈硕珍是认识师尊的,她知道师尊是谁。这件事……长公主,还望你千万要保密,他的身份对师茂的影响很大。”
“请道长放心,我眼下与嘉郎已密不可分,我不可能做任何危害到她的事。”赵樱泓郑重道。眼下虽然环境相对私密,但赵樱泓依然慎重改口,不再唤韩嘉彦“六娘”。
浮云子这才凝眸,压低声音对二人道:“师尊俗名叫做刘兴武,是刘平之子。他的母亲,是西夏人。”
“哪个刘平?莫非是……三川口之战的大将刘平?”韩嘉彦一惊,亦低声确认道。
“就是那位三川口大败后被西夏俘虏的将领刘平刘士衡。”浮云子给与了清晰肯定的回答,“还记得去年风传汴京的苏东坡的那首《赠刘景文》吗?”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赵樱泓轻声诵出。
浮云子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世人只知道刘景文是刘平遗留世间的唯一子嗣,且对刘景文充满同情。却不知道刘平还有一个与西夏女所生的子嗣,就是刘兴武,也就是咱们的师尊。
“当年刘平被俘后,西夏那里曾传出过刘平已然叛变,在西夏再婚生子的传闻,但朝廷并未采信。谁曾想他竟然真的与某个西夏女生了孩子。只是这个孩子到底是刘平被迫与西夏女生下的,还是自愿生下的,都已然无法查清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刘兴武的身份如果被曝光,刘士衡势必被扣上通敌卖国的罪名,身败名裂,如今年过五旬的刘景文也不会有任何好下场。而协助刘兴武入宋的人,也都会被牵连进去。”
“是谁协助刘兴武入宋的?”赵樱泓追问道。而韩嘉彦此时已然面色发白。
浮云子竖起三根手指道:“以我推测,至少有三路人。
“首先,杨刘世代交好,彼时的杨家将虽已势弱,但杨业的孙子杨文广尚在范仲淹麾下为将,就在西夏前线。可以肯定,杨文广参与了迎刘士衡遗子入宋之事。且据陈硕珍说,刘兴武本就是在杨家长大的,很可能就是杨文广亲手养育成人,一身功夫就是学自杨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二路人,虽无实证,但亦可推测出来。范仲淹、韩琦多半知晓此事,也多多少少参与了此事。彼时他二人联手驻防西夏前线,前线任何事都不可能绕开这两个人。”
赵樱泓眸光微动,忽而看向韩嘉彦,颤声道:
“嘉郎的娘亲,姓杨,与刘兴武关系甚笃,莫非嘉郎的娘亲是杨家人?”
浮云子眸光沉沉: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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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不离十,她的功夫,她的抱负和眼界,这等奇女子只有杨家能养出来。她一定是与刘兴武从小就认识的。”
“陈硕珍还告诉我一个关键消息——老帮主和她提过,杨文广常年征战在外,妻子早逝,家中贫困,儿女无人照拂。杨文广将儿子带在身边征战,唯一的一个女儿送到了曹家,陪侍在曹彬的孙女身边,伴读习武。
“杨家彼时已然衰败,但与杨家交好的开国大将曹彬的家族还很兴旺,家中武学昌隆。杨文广将有才华抱负的女儿送到曹家,陪在能文能武、聪慧敏捷的曹家孙女身侧,也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当然更大可能,是杨家打算与曹家联姻,女儿是送去等及笄后成婚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们也知道,曹彬的孙女后来入宫,成了仁宗的皇后,就是曹皇后。这位杨家女,也随着曹皇后进宫,成为了曹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联系上师茂的娘亲曾是宫里人,又多了一层证实。”
十多年来头一回洞悉娘亲身世,韩嘉彦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赵樱泓见状,忙握住了她的手给以抚慰。
“所以我推测,协助刘兴武入宋的第三路人,兴许是曹家。毕竟师茂娘亲当年出宫,绝对绕不开曹皇后,就连来接杨大娘子出宫的刘兴武,应当也是曹皇后安排的,是曹皇后安排他们去巩县找韩琦。因此曹皇后不会不知道刘兴武的存在,也不会不知道杨大娘子与刘兴武的关系。”浮云子说出了他的推测。
屋内沉默了下来,韩嘉彦心绪起伏不定,赵樱泓思索了片刻,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家的衰败,其中是否有秘辛?如今的杨家人已销声匿迹,就连杨家将残余的嫡系也不得不改名换姓,成立茶帮谋生。这实在是……我无法接受。”
浮云子道:“长公主应当知晓其中的原因,军中人本就不受重视,杨家将这种近乎于私兵的军队,威胁上权,更不能允许存在。自仁宗末年与西夏契定和平之后,杨家将势必会被拆分。若不是先帝有意伐夏,又须平定南方侬智高叛乱,杨文广这样的将才亦不会有施展才华抱负的机会。
韩嘉彦接话道:“据我所知,杨文广在病逝前,最后向朝廷献阵图和伐辽之策,但这件事被压下来了。杨文广自此一病不起,杨氏族人也销声匿迹,想来是被秘密处理了。也难怪他会把女儿送到曹家,送到曹皇后身边,他是在保护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虽对军国大事十分关注,但苦于女子身份,深宫之中消息渠道匮乏,故而很多事她确实不清楚。
她感到非常难受,垂眸长叹了一声。自己思索伐辽、伐夏之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最愁苦于将兵之才缺乏,这祖宗之法,难道就真的不可变吗?
“那么,娘亲当年为何会出宫,为何会与刘兴武一起去找韩琦?找到韩琦之后又到底发生了甚么,为什么刘兴武最后会成为平渊道人,上了龙虎山,与娘亲分隔两地?”韩嘉彦一口气问出了许多问题,她抬眸望向浮云子,眸光凌然道,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浮云子哑然,赵樱泓眸光看向韩嘉彦,心中震颤。
韩嘉彦已察觉到了,嘉佑八年,杨璇在刘兴武一人的护送下仓促出宫,近乎于逃命般找到了韩琦。在那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情况下,二十多岁的杨璇与年过五旬的韩琦之间产生感情,诞下孩子,是非常不正常的事。
这二人从无交集,阅历见识也截然不同,甚至抱负志向是相悖的。按照杨璇刚烈自主的性格,以及韩琦老成持重的秉性,他们之间绝不该发生男女之间的情爱关系。
但韩琦显然对杨璇、刘兴武进行了隐蔽与保护,联系到另外一个猜测,即韩琦曾庇护刘士衡遗子刘兴武入宋,就不难猜测他与杨璇、刘兴武之间到底是甚么关系了。韩琦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保护者,沉默无言地保护着刘兴武、杨璇,甚至……是他们的孩子。
“师茂……也许你的父亲,就是刘兴武,而不是韩琦。师尊才是你的亲生父亲。”浮云子艰难地说出了他的猜测。
第一百零三章
灯火已熄,寝室内安静得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赵樱泓有些紧张地躺在床上,注意力止不住地落在身旁的韩嘉彦身上。
这是她们成婚以来,自己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韩嘉彦同床。此时韩嘉彦因方才与浮云子的对话而心绪低沉,显得有些沉默。
浮云子离去前叮嘱她睡前要记得做晚功,帮助身体更快速地恢复,故而她梳洗上榻后,就一直盘膝闭眼,吐纳冥想。
赵樱泓很是后悔自己今晚坚持要找浮云子问清楚那些往事,惹得韩嘉彦难过了。今晚她们久别重逢,本该亲昵相伴,互诉衷肠,结果却……
这么一想,她就鼻酸欲泣。可怜六娘,再一次品尝到父母双亡的苦痛。这苦痛比之此前更痛,因她本对韩琦没有甚么感情,但她与平渊道人是有着深厚的情感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今骤然得知平渊道人可能就是她的生父,父亲骗了她这么久,不肯相认,甚至还抛下她跳崖自尽,随母亲而去,可以想见韩嘉彦此时的心境有多么悲凉。
“樱泓,怎么还不睡,你赶了一天路,合该很累了。”韩嘉彦忽而出声,将赵樱泓的思绪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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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吐纳完毕,缓缓躺倒在她身侧。
“我等你呢。”赵樱泓轻声道,随即往她肩头凑了凑。韩嘉彦张开手臂将她半拢在怀,轻轻吻了吻她额头。
“你手臂可养好了?”赵樱泓问。她其实很想枕着韩嘉彦的手臂入睡,但又怕压坏了她。
“右臂的拉伤养好了,左臂还差点,没完全好。”韩嘉彦道。
“你定没好好养伤,你师兄说你天天酗酒。”赵樱泓怨道。
韩嘉彦心虚地笑了笑,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心里太难过了,没办法清醒着过活,只想喝醉了,什么也不知道。”
“真是个呆子…”赵樱泓抬手抚了下她脸颊,去没料到摸到了一片冰凉的泪水。
“六娘……”赵樱泓心疼得无以复加。
“若你真的也不要我了……我韩嘉彦……又到底为甚么要来这世上走一遭。”韩嘉彦哽咽着说道。
赵樱泓忙向上挪了挪身子,将她的面庞拢入怀中,抚慰她的身子:
“我怎么会不要你,我要你这一生一世都陪在我身边,等我们到了耄耋之年,头发全白了,我也要你陪着我,决不允许离开我半步。”
韩嘉彦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但赵樱泓的话还是带给她莫大的安慰。她见韩嘉彦情绪仍然十分低落,又道:
“六娘,你仔细想想呀,你师尊若真是你父亲,他怎么舍得抛下你不管,就这样自尽了。你们可曾在崖下找到他的遗体?”
“不曾……他自尽之时,我和师兄都在外地,我们听闻龙虎山传来的噩耗,急匆匆赶回去时,龙虎山已经给他立了衣冠冢。龙虎山仙人峰的峭壁,那是万丈深渊,摔下去尸骨无存也不奇怪,我们找了很久,没能找到他的尸骨。”
“那么是不是有一种可能,他是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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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身,实则隐姓埋名,也去查你娘亲之死,为她复仇去了?”赵樱泓道。
韩嘉彦怔住,她真的从未往这方面去想。也许是一叶障目,她虽然一直觉得师尊的去世十分突然,却一直没想过他是假死。
因为平渊道人确实一直有很浓重的避世和厌世的情绪,他是个异常沉默严肃的人,面庞上极难看到笑容,总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亦时常酗酒,十几天不说一句话是常有的事,有时甚至连浮云子和韩嘉彦都不愿见,一个人躲到龙虎山的深山老林之中去,好几日才会回来。这样的人会跳崖自尽,丝毫不奇怪。
且他蓄着满脸的大胡子,再加上脸上的刺青和伤疤,面容走形,看上去非常吓人。
“可是……为什么?”韩嘉彦一时疑惑。
赵樱泓认真分析道:“他与你娘亲分离两地,以道士身份避世隐藏,肯定是有原因的。他身份如此特殊,我恐怕只要有心人知道他是谁,一定会利用他的身份做文章。
“也许,不论是朝中还是西夏,都有人在找他,他才必须隐藏身份。也许他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仇家。你娘亲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一定知道发生了甚么,故而才会假死,让隐藏在暗处的仇家放松警惕,找不到他。
“而他甚么也不告诉你,应当是为了保护你。他与你表面上的关系只是师徒,没人知道你们是父女,你有韩家人的身份做庇护,也不需要知道上一辈人的仇怨,他恐怕是希望你能安稳地活下去。”
赵樱泓分析得是如此有道理,以至于韩嘉彦的伤感情绪转瞬消散了,认真思考起这一可能。若真是如此,师尊…父亲现在应当还活着,他在哪儿呢?他是否曾来看过自己。
赵樱泓轻轻按揉她的后枕,道:“所以莫要伤心,你好好将伤养好了,咱们回汴京去,我帮你把幕后黑手揪出来,一血前仇。说不定到时候,你就又能见到你师尊了,到时候就甚么都明白了。”
“嗯。”韩嘉彦心怀大慰,紧紧抱住她,道,“樱泓,你真好。”
“你才知道我好啊,是谁不信任我,还抛下我的?”赵樱泓又忍不住怨她,这事儿她要记一辈子,以后但凡她犯错,都要拿出来说道说道。
“我错了,我真是无地自容了!”韩嘉彦苦笑不已,不得不连连求饶。
赵樱泓用自己的袖子擦干她面上的泪水,轻声道:“睡罢,很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二人都很累了,久别重逢加情思得解,近些时日的磨折疲惫报复般袭来,也未进一步亲昵,互相拥抱着,没过多久便双双睡去。
……
翌日晨间,绿沅打着呵欠从仆从房里出来时,发现媛兮已然起身了。长公主的贴身女婢之中,媛兮素来是起得最早,睡得最迟的那个,她也不觉得奇怪。
待她用过朝食,打算去长公主房外陪侍时,却发现媛兮竟然还在屋外等候,尚未进去服侍。
她点了一下媛兮的后背,媛兮吓了一跳,回身看到她,不满地撇了撇嘴。
“媛兮姐,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长公主昨夜临睡前不是吩咐了,早上会迟点起吗?”绿沅压低声音问。
“我知道,我是怕阿郎起来了没人服侍,所以还是早点来候着。”